第四集 遺囑之謎
1
鄭小燕的心理治療醫生叫楊梅,一位身材很形象地解釋了其名字的中年矮胖少婦。傅強與章雨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緊身淺綠套裝,當然,她所有的衣服都是緊身的,與章雨想象的成熟紫紅楊梅大有區別,更像一顆碧綠生澀的青杏。楊梅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嫣然一笑說:"你們覺得我這身材穿個淺綠色衣服並不相稱是么?"
"哪裡哪裡,極相稱,非常職業。"章雨大窘,連忙爭辯。傅強卻含笑不語,他根本沒有去注意對方的穿著,他在打量這個寬敞辦公室的裝飾環境,這裡的布置擺設很特別很新奇,似乎隨意自然,又感覺別有用心一般。
楊梅笑道:"不必解釋,因為作為心理治療師,我只在乎自己出現在病人面前的形象,而不是它適不適合我這個年齡,淺綠色可以舒緩病人的緊張焦慮情緒,並且當病人需要坦露心扉的時候,這種顏色能令他受到最少的干擾。"說完她又轉向傅強,說:"這位警官注意的是治療室的裝飾,這間房的裝飾理念也是一樣的。"
楊梅的這番話讓兩人肅然起敬,傅強不禁感嘆隔行如隔山,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細節和別緻之處,這裡面的行業樂趣也只有敬業的人才能真正領略。
楊梅緊接著竟然訴起苦來,"你們覺得我要養成這身材容易么,呵呵,國外曾經有專家論證過一條心理學定律,絕大多數人更信任母親型的肥胖女人及乾瘦的專家型男人,看看,這就是人類心理的微妙之處。"話到此處,她情不自禁開始吹噓起自己的專業來:"這就是我為什麼選擇了心理治療行業,我覺得任何學科都離不開心理學的範疇,科技發展也是以心理學為基礎點,所謂以人為本,這個本,就是講人類的需求,需求來自哪裡?來自心理投射嘛。"
楊梅的廣告宣傳讓傅章二人相視而笑了,氣氛就這樣輕鬆融洽起來。
楊梅看著他們,笑著問:"說吧,兩位警官先生,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傅強說:"楊老師,你也應該聽說了吧,本市名流醫生周國榮的事情。"
楊梅點頭說:"看到報紙了,是件很不幸的事情,周醫生是我的師兄兼好友,我感到非常遺憾和痛心,他是一位難得的好醫生。"
"你們還是同門么?"章雨奇怪地問。
"沒錯,我們留學的時候在同一所大學,我主修心理,周醫生是選修了心理,所以我們認識了,說心裡話,以周醫生的天賦和博學,他要涉入心理治療領域,我可能就要丟掉飯碗了,呵呵。"楊梅說。
傅強問:"楊老師,按你這麼說來,周醫生也是心理治療的高手,奇怪的是,為什麼她妻子鄭小燕的心理治療卻要到你這裡來呢?"
"這個嘛,"楊梅沉吟一會兒說:"我想可能一是周醫生無睱做深入細緻的治療,心理治療是非常花精力和時間的;二是周醫生作為丈夫,在患者心目中無法塑造起客觀的形象,會引起患者的心理抵抗,這對治療是適得其反的。"
傅強敏銳地抓到了楊梅話里的重點,說:"楊老師說的兩個原因里,我想後面那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吧,既然現在周醫生已經死亡,我們就要本著客觀負責的態度去面對真實情況,所以,請楊老師將你所知道的情況都如實地告訴我們,可以嗎?"
"當然,在公在私,我都希望你們能儘快找到周醫生死亡的真相,讓死者早日安息。"
"那好,請楊老師給我們詳細講講鄭小燕接受治療的病因和治療情況吧。"傅強說。
"在講到鄭小燕之前,我想請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知道多少周醫生的個人感情之事?"
傅強面對楊梅的嚴肅提問,也不好活潑起來,"關於周醫生的感情問題,我們目前只知道他有一個情婦,叫王笑笑。"
"那就夠了,事實上,他也就這點私事,後期他也沒有刻意隱瞞什麼,這點讓我很奇怪,現在也沒想明白,作為一位知名的醫生,他應該有所收斂,並且他與情人的時間並不短,甚至比他的婚姻時間都長,這表示他與情人之間的關係穩定,如果說他想與情人結婚,無所謂曝光,但是他與我的交流中並沒有這個想法,他根本不想拆散家庭,他對妻子鄭小燕也相當關心和呵護,甚至是小心翼翼,這種情況下,他就更應該與情人保持低調,他的這種心理與行為的矛盾令我十分不解。"
"楊老師也分析不出這種矛盾心理么?"章雨冷不丁冒出一句。
楊梅攤攤手,說:"我的確感到困惑,我想,如果周醫生也接受我的治療,向我坦露心跡的話,我也許能幫助他。"
"可他也是心理治療高手啊。"
"人不能自醫,尤其是心理領域。"楊梅解釋說。
傅強表示明白了,他更關心的是,"鄭小燕的心理疾病與此有關,是嗎?"
"是的,周醫生的情感問題是鄭小燕心理疾病的直接形成原因。"
"請說。"傅強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鄭小燕曾經撞見過丈夫偷情現場。"楊梅說。
傅強靜靜等著下文,楊梅卻停了下來。
"沒了?"傅強問。
"沒了,這就是誘發原因,我說得還不夠清楚么?"楊梅問。
傅強啞然失笑,"很清楚,呵呵,那麼,請說說她的癥狀和引起的行為吧。"
"好的,"楊梅起身去檔案櫃里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個文件袋,"事實上,這半年鄭小燕已經停止了治療,我有過電話回訪,她表示不再需要治療了。"
"那麼你認為她是不是已經痊癒了呢?"
楊梅搖頭說:"她的這種病症我們稱之為-壓迫型行為影射間歇綜合征-,呵呵,這名字太專業,我簡單解釋一下吧,所謂壓迫型,就是強迫自己的意思,行為影射,就是將外在的行為,或者外人的行為解釋成自己必須去重複的行為,這種理論最早是弗洛伊德提出的,他認為有某些人會根據夢境中看到的情景作為自己行動的指引,間歇這個詞容易理解,這說明此病症並不是連續性的,而是受到某種自我暗示的時候,便會表現出來。"
傅強搖搖頭,苦笑道:"還是比較專業,能不能舉些個例來說明一下呢?"
"當然可以,"楊梅說,"比方說,有一個靦腆的男孩,他偶爾會突然表現神勇,甚至去主動挑釁別人,但這種行為並不經常,只在病發的時候,他完全沒有道德價值觀的約束了。那位著名的理髮師陶德,事實上正是患了這種-壓迫型行為影射間歇綜合征-,只不過電影編劇出於通俗化的原因給他安排了一個畸戀的理由。"
"那麼,這種病症的成因是什麼?"傅強在一邊飛快地記錄著。
"如果用中文來表達,大概相當於以牙還牙的意思,呵呵,不過還牙的對象是自己,比如剛才說的小男孩,他的童年可能一直受到欺侮毆打,或者他常年目睹身邊發生暴力毆打的場景,這些影像都深深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一旦這種影像被激發喚醒,便會以他自己的方式付諸於行動表現出來。"
"好的,非常清楚了,"傅強說,"那麼,請告訴我們鄭小燕的癥狀是什麼?"
楊梅突然警覺起來,狡黠地問:"你們是否認為鄭小燕有嫌疑?覺得她有可能在病症發作的時候使用暴力?"
傅強說:"是否有嫌疑還不好說,不過我們並沒有認為她使用暴力,因為周國榮並非因為他人暴力致死。"
"沒錯,鄭小燕並沒有暴力傾向,"楊梅翻著手裡的檔案一邊看著,一邊說:"她的癥結在於-欺騙性叛逆行為。"
"什麼是-欺騙性叛逆行為-"?
"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這種行為帶有明顯的欺騙性,比如我在你身後做一些你看不見的小動作,並且這種小動作還是非常叛逆性的,比如我的小動作是向你開槍,或者從你包里偷出鑰匙什麼的。"
傅強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說:"我好像明白了,是不是她看到了丈夫偷情,發現丈夫的情人竟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感覺到自己被背叛和欺騙,雙重的打擊誘發了她的行為影射——壓迫——什麼症,之後她病發之時,就會去人家背後,或者房頂屋后搗亂,對不對,楊老師?"
"哈哈哈,"楊梅開心地笑了起來,"當然不是,雖然處於病發過程,但是她的行為還是以個人長期養成的性格習慣會有所關連的,不會說病發了,就像小孩似的跑別人屋頂搗亂。"
傅強也跟著笑了,他原本就想讓氣氛更輕鬆一些,許多有用的線索往往是在過於輕鬆的時候不小心流露出來的,"那麼,鄭小燕會幹什麼呢?"
2
一大清早,鄭小燕習慣按時醒來,房間里充滿朦朧的晨光,在落地白窗帘的過濾下,白茫茫的如同起了霧。她望了望平時周國榮睡覺的地方,那個枕頭還沒有收起,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去想起過這事情,一種習慣要想在瞬間改變是不可能的,正如形成另一種新的習慣一樣,需要在時間的慢慢腐蝕下去改變每一個細節。
她想自己應該傷感,應該換一件素服,當脫下素服的時候,她將有新的生活,新的習慣。
下樓時,她看到報紙里夾了幾張賬單,通常這是周國榮關心的事情,他會交待診所的護士代勞。以後必須由她去關心了,於是她翻了翻,發現有一張賬單看起來很花哨,邊上稍帶印刷了減價傢具的廣告。
當她看清賬單的內容時,她竟有些站立不穩。這是一張來自某家超市的催款單,而這家超市的名字她無比熟悉,這七年裡,她幾乎每周都會光顧,因為離家最近,尤其是最近的一年裡,它成了她的精神依託。
她一直認為,周國榮可能從未踏足過這家超市的大門,他甚至從未踏足過其他任何超市的大門,有什麼理由能使他去光顧一家只賣家庭食品和女人飾品的超市呢?
這張賬單的確是寄給周國榮的。裡面顯示的時間表明周國榮與這家超市的聯繫時間並不短,他們有一個按月結算的合約。雖然數額極小,微不足道,但對於鄭小燕的意義卻不在於此,她看著賬單,彷彿感覺到了丈夫的眼睛此時正在身後緊緊盯著她。
她越想越后怕,這是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然而她喊不出來,只能用手緊緊捂住嘴巴。
"媽媽早上好。"周朵朵被保姆抱了下樓。
"早上好。"鄭小燕掩飾著慌亂。
"媽媽,剛才我去你房間了,爸爸還沒有回來嗎?"六歲的朵朵初懂人事,並不那麼容易忘記對她來說重要的事情。
"你爸爸出差的地方很遠,還要很長時間呢。"
"電話也沒有的地方嗎?"朵朵撲閃著剛睡醒的眼睛問。
保姆突然抽泣了一聲,手一松,小孩順勢滑下來站著,鄭小燕狠狠瞪了她一眼,這個小保姆是周國榮鄉下的遠親,才十七歲,感情倒是挺豐富。
"是的,朵朵,你爸爸說不定不回來了,他如果不要我們了,你說我們怎麼懲罰他?"鄭小燕蹲下去撫摸女兒的臉蛋,這張臉還太幼嫩,怎麼可能禁得起惡浪拍打。
"我們罰他不剪指甲吧,臟死他。"朵朵憤憤地說。
3
劉子強破天荒早早第一個到辦公室。其實律師這個職業讓人感覺就是這麼一群嚴謹、聰明、巧言令色、無所不能的傢伙。事實上,他們也常常睡懶覺,上班遲到,這倒不是因為貪睡,多半是晚上勤奮研究案情。說其無所不能肯定言過其實,世界上哪有無所不能的人啊,超人還為情所困呢。劉子強今天既沒有睡懶覺,還一臉的愁雲慘淡。
剛進辦公室,意外發現桌上有一個禮物,包裝得精美絕倫,用燙銀玻璃彩紙包裹起來,還系了朵別緻的鬱金香,旁邊附一張小卡片,這一切彷彿都在向主人表示,這是一件價值不菲的禮物,送禮人對你要麼有重託,要麼情意濃。
他看了卡片,接收到了情意濃。想必是昨天下午自己早早離去,下班前有人送到自己辦公室的。拆開包裝,裡面是一枝金筆,在電腦化的今天,一枝筆已經成了象徵性的禮品了,不過對於劉子強並非如此,他非常固執地在一些非正式文件上堅持親自書寫,絕不列印。這裡面除了不想白費他中學練習硬筆書法的那幾年心血以外,還有一點是他覺得不可以丟棄的文化意識,中國文字點勾撇捺間的舒展變化充滿意氣,流露神采,如果通通化做電腦里的呆板字體,他認為這是一種文化的遺棄,是民族的悲哀。
握起金筆,劉子強暫時忘掉了一早上的愁雲,抽出一張A4紙,刷刷刷即興揮毫了兩句元遺山的《臨江仙》:"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目送歸鴻。"
臨時湧起的豪情彷彿整理舊屋翻出的兒時玩具,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慨。這種感慨最積極的意義在於,你會對眼下的煩惱嗤之以鼻,但這並不代表煩惱就此離開,而不過是換了個角度面對罷了。
他重新坐下來,將周國榮的遺囑細細翻讀一遍,想象著將它同時扔到兩個敵對陣營時的反應,敵對並不要命,要命的是醋勁,更要命的是女人的醋勁。這好比要他去對這兩個女人說:"我把你們的男人切兩半吧,自個挑半個回去。"相信最終成為兩半的是肯定是自己。
李元亨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劉子強的辦公室,他看起來非常憔悴,穿著和梳洗倒是有精心裝扮的感覺,但氣象精神是無法掩飾的,一隻大灰狼穿了老奶奶的衣裳也遮不住它長長的尾巴嘛,根本騙不了小紅帽,更別說是劉律師。
"李先生公務繁忙啊,神色似乎有些過勞,要注意休息。"劉子強有意與他拉近關係,剛死了一個大客戶,如果能拉到李元亨,便是彌補了事務所的業務縮減。他從資料里知道李元亨的身份。
李元亨有些尷尬,他認為劉子強是話裡有話,目前只有他了解遺囑的全部內容。
"劉律師,咱們直說吧,我提早上來,是因為我有些事情不太了解,想先向你諮詢一下。"李元亨覺得真佛面前不燒假香,不如乾脆點。
"請說請說。"劉子強最願意聽到諮詢二字,這是開展業務的衝鋒號。
李元亨穩穩情緒,清了清嗓子,一路上他早就下定了決心,遲早要面對的事情,如果還有一線生機的話,就是面前這個皮笑肉不笑的傢伙了。"劉律師,其實我與周國榮先生並不是很熟稔,交往泛泛,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任何理由在遺囑里提到我,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先透露一些,不至於太突然,或許能讓我們都有一個緩衝的時間來低調處理一下。"李元亨覺得這段醞釀了一晚上的話里要表達的信息很明顯了,潛台詞是說,如果有對我不利的地方,你劉律師肯給予通融的話,好處少不了你的,大家商量就是了,現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必要為一個死人講原則,亂了活人的分寸。
劉子強沒怎麼細細琢磨他的話,反而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說:"李先生不必心急,周先生可沒當你是泛泛之友哦。"
李元亨聽了不禁氣急,疑慮更甚,卻不能發作,只好強壓著衝動,冷冷地說:"劉律師,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有個思想準備,這種事情不需要搞得那麼神秘緊張吧。"
"呵呵,"劉子強笑得讓李元亨心驚肉跳,"李先生,不是神秘,當然,緊張氣氛可能是無法避免的,到時還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冷靜處理。"劉子強說的緊張當然是指鄭小燕與王笑笑之間,不過在李元亨聽來,無異於驚雷炸響,說明他昨晚的猜測都是真的。
李元亨霍然站起,怒火已被點燃,憤怒終於取代了冷靜,他不明白這個看似精明的律師為什麼如此不開竅,難道他一心就想看場笑話和鬧劇么?"劉律師,請問我可以拒絕出席嗎?"
"為什麼?"劉子強極為詫異,他對李元亨的反應感到困惑。
"我不認為周先生與我可能產生什麼糾結,並且斯人已逝,生前恩怨也隨風而散,何必牽扯上更多的人呢?"李元亨冷若冰霜,一副決然神色,並且有要離去的意思。
"等等,"劉子強著急了,他沒想到在這裡還鬧出個誤會來,"請坐請坐,如果之前我的解釋不清令李先生有什麼誤會的話,我道歉,但是這遺囑還真的非要你在場不可,李先生,你就當幫個忙吧。"
李元亨不再回答,傲然不動,盯著他看,話已說到這個地步,他反而覺得可以理直氣壯了。
"好好好,我就破一回例,反正一會兒也就宣讀了,我就把有關李先生的事項先透露一下吧,坐坐坐,坐下來,唉,都怪我——都怪我。"
李元亨面無表情地坐了下來,靜候著。
劉子強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看著桌面上的遺囑正本,將那枝嶄新的金筆捏在手裡,一邊下意識地把玩著,一邊將周國榮遺囑里關於李元亨那一段念出來。
李元亨聽得目瞪口呆,渾身如同被冰水與燙水輪番沖洗過一般,額頭也有汗水沁出。
"李先生,你覺得周國榮先生的如此重託,猶如臨終託孤,你能拒絕么?"劉子強語氣沉重地說。
李元亨還在琢磨著這枚突然襲擊的導彈對他的意義,他當然有能力攔截,只要拒絕接受就可以了,如果他真的拒絕的話,會不會顯得不近人情或者做賊心虛呢?如果接受的話,那這個如同軟索般輕輕套住了他的未來,會給他以後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變化呢?
"當然,李先生,你有權拒絕,那樣的話便有負周國榮先生的一番厚望啊。"劉子強有些做作地搖頭晃腦,還嘆息一聲。
"還有別的嗎?"李元亨突然問。
"沒了,就這麼多。"劉子強充滿期盼地看著他。
"那好,我接受。"說完這句話,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二十個小時以來,一直懸著的那塊大石,突然就灰飛煙滅了,換了一種空蕩蕩的感覺,李元亨甚至有些失落起來,二十個小時的惶恐不安此時如同玻璃上的蒼蠅屍體,被一塊濕布輕輕抹了去,了無痕迹。
4
時間將近,其他人隨時都會到來,劉子強邀請李元亨一起到會議室等待。他去交待前台小姐,請把出席人員直接帶到會議室來。這時候,王笑笑到了,她穿了一襲黑裙,還特意在盤好的頭髮后插了一支白花銀簪,這是典型的未亡人裝束。
她進到會議室看見只有李元亨一人時,神情一陣輕鬆。其實她也是有意早到了一些,先到場在無形中佔了個先主為入的天時之利,坐著迎接鄭小燕,心理上有微妙的主動性。
李元亨見到她是有些意外的,只是不便明問,只能微笑點點頭。不過在經歷了自己的事情后,他在這會議室再見到任何意外的人士出席,也不會覺得太意外了。那個死人的心思太難猜了。
很快,傅強與章雨就到了,劉子強起來給他們互相介紹,李元亨聽說是刑警,不禁一臉驚訝,他望著劉子強,問道:"莫非周醫生的死不是交通意外事故?他是被謀殺的么?"
傅強留心地觀察著這個男人,他沒有見過李元亨,但是之前聽劉子強介紹遺囑的時候說過此人。
劉子強聳聳肩,回答李元亨:"這事情我也不清楚,要不一會兒你問警官吧。"
李元亨轉頭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傅強,傅強幹脆就說:"李先生,正好我們也想和你聊聊周國榮的一些事情,希望得到你的幫助和配合。"
"嗯,好吧。"李元亨見沒人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有些不快,冷著臉孔坐下來。
鄭小燕到了,她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將女兒周朵朵帶來。
她的出現讓所有人都非常意外,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可意外的,她也是未亡人嘛。意外的是,她的打扮與王笑笑幾乎一模一樣,盤發上的銀簪也毫無二致。出席酒會的女人唯一心裡最沒底的事情便是衣服選配,因為擔心"撞衫",撞衫的後果是成為被比較的對象,如果對比明顯,比如自己腰比對方粗了等等,輸的一方便會到處找地縫。所以女人愛買衣服,也是為了降低鑽地縫的幾率而迫不得已。不過今天撞衫事件的意義卻要重大和深遠得多,從二人的表情便看得出來。
王笑笑有些緊張,只看了對方一眼便將目光移開。鄭小燕一眼發現了王笑笑后,渾身哆嗦了一下,一動不動,一直站在門口,彷彿突然入定一般。
李元亨有些莫名其妙,他是這裡面唯一對周國榮與王笑笑關係不知情的人,看到大家都不動,於是他只好站起來,走上前去迎接,"小燕,坐下吧,就等你了。"
"還需要我么?"鄭小燕用凌厲的目光盯了他一眼。
"什麼話,你是周太太啊,怎麼會不需要你?"李元亨故意將周太太三字加重語氣,似乎在向大家強調什麼。這在其他人聽來的確是別有用意的,王笑笑拚命咬著嘴唇,今天早上她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表現得堅強,不能給周國榮丟臉。
鄭小燕在李元亨的半推下坐到了劉子強旁邊,李元亨緊挨著也坐了下來,他也考慮到了,這種場合越避嫌越有嫌疑。
傅強偷偷審視鄭小燕的臉,楊梅說鄭小燕的心理問題是間歇性的,沒有規律可循,但注意觀察還是能發現異樣。有心理疾病的人士通常自卑感極強,並且總是擔心被人發現,會刻意做出一些隱藏掩飾的動作來表示自己很正常。往往就是這些欲蓋彌彰暴露了自己的異常。
鄭小燕自坐下之後,神態木然,眼神獃滯,嘴角僵硬地往上拉著,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來。
劉子強看了看在場的人,大聲說:"諸位都到齊了,那麼,我再簡單介紹一下今天讓各位來律師事務所的目的。
"非常不幸,周國榮先生離開了我們大家,目前警方正在努力調查這起事件,這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對死者負責嘛,因此,今天的遺囑宣讀也有刑警的列席。
"好,我長話短說,下面就宣讀遺囑:
本人周國榮,如因任何原因離世,有如下囑託:
1、不動產包括房屋及診所由妻子鄭小燕繼承;
2、現金由妻子鄭小燕繼承;
3、證券財產委託李元亨先生託管,至女兒周朵朵十八周歲,轉至女兒名下,其間李元亨先生享有20%紅利;
4、本人保險受益人為王笑笑,前提條件為王笑笑在本人死亡一年內無婚姻行為方可領取。
"各位,周國榮先生還有一封解釋信件,我在這裡一併讀出:
致妻子及女兒:讀到此信,我已辭世,感謝上天讓我們有緣成為一家人,希望之後你們能愛惜自己,獲得最大的人生幸福。
致李元亨先生:雖然我們交往不深,但先生的理財經營能力令我欽佩,先生人品亦是值得信任,我信任羅禮仁先生的眼光,特將本人證券資產請先生託管經營,請勿推辭為盼,懇謝。
致王笑笑小姐:感謝你對我深情有加,犧牲你之青春年華令我不忍,我離世后,祝願你能重拾人生希望,勿以舊人悲今人。
人生如花,忽開忽謝,爾今謝世,無須悲我,相信在一年光景,你們可抹我之影,淡我音容。
劉子強認真讀完后,將文件放好,掃視一下每個人,然後說:"周先生的遺囑比較特別,除了剛才交待的事項外,還有一事要告訴在座各位,周先生在銀行有一個保險箱,鑰匙就委託在我這裡,裡面的內容我們都不知道,周先生要求我在他死亡一年後方可開啟,這一點,在另一份文件里有周先生親筆簽名的委託書,你們只能過目複印件,由於周先生交待並不詳細,所以屆時有興趣,也可以隨我同去開啟。"
最後,劉子強將文件交給旁邊的鄭小燕,"各位請輪流仔細過目,然後在上面簽名生效。"
劉子強見鄭小燕捧著文件發獃,突然醒悟過來她沒有筆,便將手上的筆遞給她,鄭小燕接過來,機械地在上面簽了名,遞還給劉子強,劉子強接過交給李元亨,這時候,鄭小燕突然站起來,轉身快步往外走去。
李元亨匆匆簽完名,跟了上去,臨走時很疑惑地看了王笑笑一眼。王笑笑始終沒有動過身子,甚至眼皮子也一直低垂著。
劉子強走過來,將文件遞給她,"請過目簽字吧。"
王笑笑抬起頭來,臉上掛了兩條淡淡的淚痕,分明剛才在聽讀的過程中有淚水流過。
"劉律師,能告訴我保險賠償金額是多少嗎?"
劉子強說:"三百萬。"
"我要一年內不結婚才能得到,是嗎?"
"是的。"劉子強也感覺這個條件有些苛刻,似乎強迫王笑笑必須為周國榮守一年的貞節。
"呵呵,"王笑笑冷笑了兩聲,強忍著內心巨大的波動,顫著嗓音激憤地說:"劉律師,你說周國榮是希望我為他守一年的寡,是不是?難道他覺得我會在他死後馬上找人嫁么?這就是我十年感情所得到的信任么?呵呵,當然,我還是得到了三百萬,給他守一輩子的寡也不會餓死了,周國榮,你是個王八蛋——"最後一句,她幾乎是嘶吼而出,眼淚此刻完全失控,洶湧噴發。
她趴在桌上放聲痛哭起來。
傅強與章雨使了個眼色,並向劉子強點頭示意,兩人悄悄退出會議室。
5
李元亨在電梯口跟上了鄭小燕。
"小燕,等等,我,我送你回去吧。"
鄭小燕死死盯著他,此刻她彷彿置身冰窟,嘴唇蒼白,牙關打顫。李元亨關切地問:"小燕,你不舒服么?"
鄭小燕還是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的臉看,似乎李元亨是她追尋多年的殺父仇人。李元亨感覺到了她的異常,想伸手去抱她,表示安慰,這時電梯到了,鄭小燕扭頭走進電梯間,李元亨緊緊跟了進去。
章雨在走出會議室時,悄悄對傅強說:"傅隊,你注意到沒有?剛才鄭小燕犯病了。"
"嗯。"傅強答應了一聲。
"我們要不要跟蹤她啊?"
"跟蹤她幹什麼?"傅強奇怪地問。
"萬一她有什麼意外呢?我覺得她今天特不正常,說不定病情加重了。"章雨憂心忡忡地說。
傅強失聲一笑,"放心吧,那位李元亨不是跟出去了么?他以後就是鄭小燕的保護神了。"
"為什麼是保護神?"章雨不解。
"那不是周國榮指派的么,他那是臨終託孤的意思啊。"
"莫非周國榮早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章雨若有所思地說。
"沒錯,你說得對,我也是這種感覺。"
鄭小燕自己開了車過來,李元亨跟著她走到車前,見她掏出車鑰匙,一把搶了過去,邊開車門說:"我來開車,你坐那邊。"
鄭小燕默默繞過去上了車,李元亨剛要扭鑰匙啟動,鄭小燕突然將手伸過來,遞給他一個東西。
"這,這不是劉律師的筆么?"李元亨苦笑說。
鄭小燕道:"我知道你有收藏我的贓物的嗜好,送給你留念吧。"
李元亨臉一紅,無比尷尬地看著她手裡的筆,接了過來,"你都知道?"
"知道的可不僅僅是我。"
"還有誰?"李元亨大驚,張著嘴巴看她。
"周國榮。"
"他和你說的?他為什麼知道?什麼時候和你說的?"李元亨一串問題脫口而出。
鄭小燕從包里掏出早上那張花花綠綠的賬單遞給他。
"這是什麼?"李元亨問。
"自己看吧,是超市寄來的催款單。"
李元亨仔細看了一會兒,腦子愣沒轉過彎來,"這是什麼意思?"
鄭小燕輕蔑地笑笑,說:"你不是收藏了很多這個牌子的眉筆么?還看不出來嗎?"
李元亨還是糊塗,"這說明什麼?"
鄭小燕說:"這是寄給周國榮的賬單,為什麼我每次都能在那個超市成功地偷到眉筆,不是他們監管能力差,是因為有我的模範丈夫一直在保護我,所有我偷出來的眉筆都由他在買單。"
"啊?!"李元亨恍然大悟,頓覺腦後陰風陣陣,巨大的恐懼感蔓延過來緊緊卷裹著他。
"你是說,他——他一直都在跟蹤你?"
鄭小燕似乎很疲憊,仰靠在椅背上,冷漠地說著彷彿與她毫不相關的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要幹什麼,所以他一直在我們身後看著,他為我的一切行為預先鋪好了路,搭好了橋,他無處不在,我們自作聰明地背著他偷歡,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視線,這就是我的上帝丈夫。"
李元亨捧著賬單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這件事情太可怕了,他一直精心編織的秘密遊戲竟然一直都不過是在人家手掌心裡的拙劣演出罷了。那些瘋狂的激情、浪漫的瞬間,背後原來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
"那——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把證券給我託管?他的用意是什麼呢?"
鄭小燕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會不會他只是跟蹤了你的超市行為,並沒有發現我們的關係?"李元亨彷彿溺在河中突然望見遠處飄浮的一根木頭,拚命想去抓來救命。
鄭小燕看了他一眼,冷笑著說:"你覺得呢?"
鄭小燕的語氣將木頭打得無影無蹤,李元亨絕望地重重靠在椅背上,苦苦沉思著突然而來的局面,他需要考慮到這件事情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走在鋼絲上的小丑,只要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覺得可能會帶來山崩地裂的後果。
"不過,"李元亨喃喃地說,"不過他已經死了,不是么?"
"那又怎麼樣?你不覺得他的遺囑里扯上了王笑笑,是故意要使我難堪么,他就是要報復我的背叛,雖然他一直都在背叛著我。"
"原來王笑笑一直以來的情人就是你丈夫,呵呵,我也是現在才明白過來,"李元亨突然想到什麼,立刻來了精神,"小燕,我剛才說,不過他已經死了是嗎?對,我的意思其實是,死人是不會再說話,再做什麼了,就是說,他無法再改變從今天起的事情了,而我們可以,我們還活著,我們可以將事情按我們希望的那樣去發展,對不對?"
"你想幹什麼?"鄭小燕一臉疑惑。
"我只覺得,我們的事情只有周國榮知道,其他人並不知道,而他現在死了,就是說,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人知道我們在一起。"李元亨有些興奮莫名地說。
"開車吧,我想回去休息。"鄭小燕輕輕閉上眼睛養神。
李元亨看著她的臉,這張臉至少到現在還讓他心動,他情不自禁將臉湊過去,剛碰上她的嘴唇,鄭小燕突然張開眼,推了他一把,冷淡地說:"我累了,要麼你送我,要麼我自己開車回去。"
李元亨吃驚地看著她,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冰冷地拒絕他,那神情如同一月春寒,非常陌生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