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麒麟油
「這是麒麟油。」衛天磊說,「是用麒麟的油脂煉製而成,這東西喪陰德,唉,真沒想到我真有用上它的一天。修謹,你要將這油燈看住了,絕對不能讓它熄滅。」
白修謹點頭稱是,衛天磊又讓他準備一個大水缸,將院子里曬的藥草全部都收進水缸之中,灌滿水,先架火燒沸,待水涼透,才將渾身是血的小女孩放進去,渾身浸在藥水之中,只留著一張臉浮在水面上。白小舟站在水缸邊,看著年幼的自己,手心裡一片冰冷,那無數次迷濛的夢境與這一刻重疊,令她如墜夢魘。
白修謹也站在水缸旁,麒麟油的光照得他臉色慘白:「師傅,您要用祝由之術?」
白小舟悚然一驚,祝由術是一種盛行於遠古的巫術,它曾經是軒轅黃帝所賜的一個官名,借符咒禁禳來治療疾病,「祝」者咒也,「由」者病因也,連中草藥也曾是祝由術中的一環,正所謂:「上古神醫,以菅為席,以芻為狗。人有疾求醫,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祝由之術很早就退出了歷史的舞台,白小舟對這種巫術並不了解,只是依稀記得在外公的筆記本里看過。外公年輕的時候,曾跟隨一位祝由巫師學過此術,也曾用它救治過人,但這種法術畢竟已經算是旁門左道,有損修為,幾十年來,他再沒用過。
一切準備停當,衛天磊也換上了一身用孔雀翎紮成的奇怪斗篷,他鄭重地問那個少年:「夏少爺,你想好了嗎?」
少年似乎已經猜到自己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可怕後果,臉色發白,身子微微顫抖,他抬頭看了看白修謹懷裡的女孩兒,垂下眼帘:「我、我真的會生不如死嗎?」
「你天賦異稟,我也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也許不止是你,連我,甚至小舟,都會受到影響,這是一場豪賭,我們都是賭徒。」衛天磊的臉上浮現出難以遮掩的悲愴,少年的眼圈紅了,低頭垂目。良久,他的身子不再顫抖,抬起頭,一雙星眸中堅定無比:「衛先生,開始吧。」
「不後悔?」
「不後悔。」
「好。」衛天磊輕輕撫摸他的頭,「好孩子,那孩子有你這樣的哥哥,也不知是上天之德,還是蒼天無眼。」他讓少年在床榻上,將一種淡紅色的液體抹在他的雙手之上,「會有些疼,你要忍著。」
少年眼眶有些濕潤,閉上雙眼,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麒麟燈在屋中間的小圓桌上靜靜地燃燒著,沒有一絲風,衛天磊身體一動,彷彿一隻即將飛升的仙鶴,身手矯健,竟圍著那桌子跳起舞來。
那是一種白小舟從未見過的舞蹈,動作古拙,與農村鄉間的跳大神不同,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股強大的氣勢,有些像日本傳統舞蹈,又有些像中國的古刀術,孔雀翎所織成的斗篷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起伏舞動,現出光怪陸離的幻象,彷彿無數只孔雀扑打著翅膀在屋中飛舞。
白小舟從不知道外公竟然會跳這樣的舞,他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就像一本永遠也看不完的古書,每一次窺探,總能讓她對他有全新的認識。
不僅僅是舞蹈,衛天磊的口中還吐出一種從沒人聽過的語言,聽起來有些像閩南語,但絕不相同。白小舟想,那應該是上古的語言,是祝由巫師們代代相傳的古老咒語。他念起咒語來就像唱歌,調子無法捕捉,虛無而縹緲。
就這般跳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屋中的肉香更加濃烈了,彷彿那盞麒麟燈中的油在咒語的影響下開始大量蒸發。
忽然他身子一頓,猛然間跳轉身,用手對準床上的少年虛空一劈,少年的身子倏然弓起,臉上也現出痛苦的神色,只是死死咬著牙,不讓尖叫聲從喉嚨里迸出來。
衛天磊繼續跳舞,隨著他的每一個舞步,少年的身子都會扭動,他終於忍受不住疼痛,失聲大叫起來,但他始終都沒有離開過那張床,彷彿有一股力量控制著他,將他牢牢固定在床上。
這個時候,水缸里的女孩白小舟也動了,水面波動,那張臉隨著藥水的漣漪起起伏伏,乍一看還以為裡面漂浮著一張紙做的蒼白面具。
白小舟覺得好冷,雙手環胸,緊緊摟著自己的雙臂,少年的慘叫聲像魔咒一樣在她耳朵里迴響。
衛天磊動作又是一頓,口中大喝一聲,手再次虛空一劈,少年猛地睜開眼睛,右手手腕處開始出現一條細細的紅線,緊緊地纏了一圈,然後,恐怖的一幕出現了。
那隻手竟一寸一寸地從他的手腕上脫落,就像壁虎的尾巴被切斷時一般,沒有流血,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斷裂的白骨和肌肉。少年臉上的表情也像是真的被人斬斷了手,慘叫聲更加凄厲,在這靜謐幽暗的山林中顯得更加恐怖。
那隻手完全脫離了他的身體,然後熊的一聲燃燒起來,火焰不是紅色,而是幽藍色,伴隨著吱吱的聲響,直到完全燒成灰。
水缸里的少女白小舟顫抖了一下,忽然從水面下伸出右手,抓住水缸邊沿,原本血肉模糊,幾乎不成形狀的手竟恢復了原樣,只是手腕處有一條細細的紅線。
白小舟捂住自己的嘴,後退了兩步,胃裡一陣翻騰,差點兒吐出來,原來,這雙手真的不是她的,而是她從那個姓夏的少年身上搶來的。
是搶來的!
衛天磊還在舞蹈,將剛才的程序又重複了一次,少年的左手也開始斷裂脫落,劇烈的疼痛過後,少年渾身都是冷汗,彷彿剛從水裡撈起來一樣,面如金紙,幾乎虛脫。奇怪的是,他的雙手並沒有一滴血流出,斷裂處的皮膚反而開始瘋長,將斷裂處包裹起來,剎那癒合了傷口。
水缸里的女孩又伸出了左手,兩隻手扶著水缸邊沿,竟站了起來。她赤身裸體,手腕上的紅線也在開始漸漸消退,目光獃滯,彷彿陷入了失神的狀態中。
麒麟燈搖晃了一陣,衛天磊做完了最後一個動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彷彿渾身的力氣都被人抽走了,臉色比少年好不了多少,白修謹忙過去扶他坐下:「師傅,您沒事吧?」
衛天磊搖了搖頭,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臉上的皺紋更加深邃:「小舟沒事了,抱她出來吧,別著了涼。」
少年強撐著坐了起來,看著自己光禿禿的雙手發獃,眼圈泛紅,眸中有晶瑩的東西閃動,彷彿隨時都會流下淚來。那眼神看得白小舟鼻子發酸,他不過才十幾歲,就成了殘廢,他心裡的悲苦和絕望,她無法想象。
而這些悲苦和絕望,本來應該屬於她。
衛天磊歉疚地看著他,沉默良久,嘆息道:「將來,讓小舟伺候你吧。」
白小舟一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公在說什麼?
少年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他繼續說:「等小舟長大了,讓她嫁給你,照顧你的生活起居吧。唉,你的手給了她,她也應該補償你。」
有一瞬間白小舟以為外公老糊塗了,他怎麼能隨便做這樣的承諾?因為這種原因在一起,不成為一對怨偶才怪呢。
少年的目光還是茫然無措,木然地點了點頭。
白小舟深吸了口氣,後退幾步貼在牆壁上,才勉強沒有摔倒。記得劉明軒——也就是外公衛天磊,曾在離開之時對她說過,如果他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請她原諒。
原來,他說的就是這個嗎?
一陣眩暈襲來,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她抬起頭,在一片朦朧之中,那盞麒麟燈的如豆燈火彷彿被無限地放大,她看到火焰中出現了一張臉,一張略微稚嫩,卻很熟悉的臉。
「現在你知道了吧?你本來應該在五歲那年失去雙手,從那之後,你就應該生活在自卑和無望之中,你沒有機會進大學,更沒有機會拿起手術刀。這十幾年的幸福時光,都是你偷來的……是你從我哥哥手中偷來的。」
一切的幻覺都開始消退,幽靜的山林,林中的小屋,父親白修謹、外公衛天磊,都如同煙霧一縷,消散無蹤,眼前只有一個少年,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以及一屋子的手術器械。
「夏……夏兮?」她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她記得十分清楚,幾個月前,研究所的成員到精神病院解決一樁案子,病院里變異病毒肆虐,她遇到了一個少年,那個少年是其中的關鍵人物,正因為有他,他們才能活著從病院里出來。可是後來他不是死在槍戰中了嗎?為什麼會在這裡?
等等,他說哥哥?
「難道你是當年那個弟弟?」
「沒錯。」夏兮依然是那副天真無邪的笑容,「衛先生的醫術果然出神入化,治好了我從胎裡帶來的病症。」
白小舟動了動,身體像灌滿了鉛,一動也不能動,她臉色驟變:「你對我做了什麼?」
「也沒有什麼,當年你從我哥哥那裡搶去的東西,我要你悉數還回來而已。」夏兮笑眯眯的,好看的臉洋溢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
白小舟腦中轟的一聲炸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怒道:「難道那座精神病院里的病毒與你有關?」
「要說有關嘛,的確是有些關係。」夏兮漫不經心地說,「這種病毒是當年我父親為了治好哥哥的手而研發的,可惜失敗了,還不小心泄漏了出去,僅此而已。」
白小舟怒不可遏,那種病毒造成了許多人死亡,到了他的口中,竟然只是「僅此而已」。這人到底是有多殘忍涼薄,當時在病院里他是那麼地善良天真,原來他的演技已經可以問鼎奧斯卡了。
「既然你想要回這雙手,為什麼現在才動手?」白小舟只想著拖延時間,胡亂問道,夏兮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誰說我現在才動手?我早就開始布局了。雖然衛天磊那老東西死了,但你父親也很難對付,要想動你,自然要先解決他。」
白小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腦中轉得飛快:「難道我父親的失蹤……」
「你的父親很不簡單,我也是絞盡了腦汁才陷害成功,讓他捲入了那場『事件』當中,不過還是讓他給逃掉了,不愧是衛天磊的徒弟,果真有幾分本事。我本來以為解決了他,一切都好辦了,沒想到你又結識了龍初夏,她是龍大師的弟子,也很難對付……」
說到這裡,白小舟猛然間打斷他:「難道龍老師也是你害的?」
夏兮聳了聳肩:「我也沒做什麼啊,只是把那些乾屍從山洞裡給弄出來了而已。」
白小舟胸口一片冰涼,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乾屍會無緣無故全部現世,原來竟是他的陰謀,目的只是為了引龍老師和司馬凡提上鉤。
這個人,年紀輕輕,竟然有這等心機。
夏兮見她臉色蒼白,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輕輕說:「你別怪我,原本我也想,反正你和我哥哥有婚約,讓你嫁過來照顧他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可是天不遂人願,我才會出此下策,要怨,就怨這賊老天吧。」說著,他側過頭去,白小舟心中疑惑不安,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在兩步之遙的身側,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男人,模樣俊美,身材修長,堪稱完美,只是那雙光禿禿的手腕,讓他成為了一個斷臂的維納斯。
而就在屋子的角落裡,坐著之前放她離開的那個木製假人,如今硬邦邦的,看來操縱它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孫家的人曾給我哥哥做過一雙假手,為了運用自如,我哥哥也曾拜在孫家門下。可是幾個月前,我哥哥突然得了怪病,首先是四肢無力,接著下肢癱瘓,到後來竟然進入了植物人狀態,不過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只能偶爾操縱那個假人得以活動。我們看遍了全世界的名醫,甚至包括巫醫,有人告訴我,這是觸怒蒼天的報應。」夏兮突然瘋狂大笑,「報應?賊老天,當年是那老東西施的祝由之術,憑什麼遭報應的是我哥哥?憑什麼?」笑過之後,他好看的臉變得有些猙獰,對著白小舟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甘心,我不能讓我哥哥成為植物人,他那麼有才幹,他會有光明的未來,只要將屬於他的東西都還給他。」
原來,那個想要放走她的人,就是夏兮的哥哥,那麼,他所謂的放她走,只是一個陰謀嗎?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夏兮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哥哥是個善良的人,他是真的想放你走的,不過,我哪能讓他成功?既然他狠不下心來,我就替他狠心好了。反正,我也是個壞事做盡的人,也不在乎這一件兩件。」
他轉過身去,看了看一切準備停當的醫生,醫生們點了點頭:「可以開始手術了。」
「那兩個祝由巫師呢?」
「也已經準備好了。」手術室的門開了,兩個身穿道服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們一個身材瘦小,一個身材高大,那金光閃閃的道袍特別不合身,將他們襯得無比滑稽。
白小舟覺得那衣服很眼熟,對了,這不是博物館里的那兩件道服嗎?
「真是可惜啊。」夏兮嘆息,「自從那老東西死後,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他那樣厲害的祝由巫師了,連這兩位古祝由術的傳人,也只能在穿上這能吸取日月精華的道服時,才能施行這種祝由術。」
吸取日月精華!白小舟恍然大悟,這衣服上所鑲嵌的金屬片,原來就是精魄之魂。
只要得到這兩件衣服,龍老師就有救了!
夏兮的臉忽然湊到她面前,笑容可掬:「姐姐,不,嫂嫂,只有請你忍一忍了,這祝由術打了折扣,必須用科學來幫忙,譬如——」他拖長了尾音,嘴角勾起一絲壞笑,「把你的雙手用刀切下來,給哥哥縫上去。」
說罷,他朝眾人點了點頭:「開始吧。」
醫生們開始準備手術器械,而那兩個祝由巫師則來到手術台前,點燃了一盞油燈。肉香開始瀰漫,白小舟忍不住作嘔,頭頂的手術燈晃得她頭昏眼花,幾乎暈厥。
古老低沉的咒語開始在手術室里迴旋,兩個巫師開始舞蹈,他們的舞步很顯然沒有衛天磊那麼精準,甚至顯得有些滑稽。白小舟只覺得兩道亮閃閃的金光在眼前晃蕩,身體中似乎有種奇怪的熱流在涌動,左側腰部有些發燙。
奇怪,口袋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醫生們走了過來,手術刀在他們手中閃著冰冷的光,護士將針尖刺進她的皮膚,透明的液體被推進她的體內,胸口被貼上了監護儀的心電極片。
心越來越冷,但口袋裡的某個東西卻越來越熱,幾乎燙傷她的肌膚,奇怪,他們給她換上了病號服,口袋裡怎麼會有東西?
醫生的刀切了下來,那身材高大的祝由巫師剛好跳到了他身後,忽然咔嚓一聲,醫生的頭顱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向後轉去,手中的刀子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眾人還沒能從這突然的變故中回過神來,那個祝由巫師以極快的身法將矮小的祝由巫師打暈,然後身形一閃。夏兮只覺眼前一黑,那人的五指如鐵鉗一般卡住了他的喉嚨,將他死死地按在牆壁上。警鈴聲大作,一群保安模樣的人沖了進來,手中都有槍。
「都別動!」高大的祝由巫師厲喝,「否則你們就只能給他收屍了。」
聲音很熟悉,夏兮和白小舟的臉色都變了。
「你是……」夏兮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他嘴角勾了勾,伸手在臉上一抹,現出一張有稜有角的剛毅臉龐。
「白修謹!」夏兮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你怎麼敢到這裡來?你難道就不怕……」
「那件事我已經解決了。」白修謹冷笑道,「難道你真的以為用那種拙劣的方法陷害我,就能讓我一輩子東躲西藏?」他的五指緊了緊,幾乎要掐斷夏兮的喉嚨,「讓他們給我女兒注射解藥。」
夏兮皺了皺眉,朝護士點了點頭,護士往白小舟的身體里打了一針,不過幾分鐘,白小舟的身體就有了知覺,她拼盡全力從手術台上爬起來,白修謹側過頭問:「能走嗎?」
白小舟動了動手腳,四肢還有些發軟,她點了點頭,白修謹將夏兮一拉:「小子,要麻煩你送我們一程了。」他挾持著夏兮,往外走去,保安們投鼠忌器,都緊張地舉著槍,他卻鎮定自若,步伐沉穩,如閑庭信步,卻沒有一絲破綻,將對方妄圖攻上來的每一個可能都打破,對方人雖多,卻只能幹瞪眼。
白小舟不知道父親是不是來這裡打探過,對於地形他十分熟悉,又有夏兮開道,一路暢行無阻。
出了那座廢棄的醫院,白修謹面對著跟出來的眾人,倒退著走入密林,大概行了一里路,他朝樹叢里點了點下巴:「把草扯掉。」白小舟扯開密密的藤蔓植物,露出一輛三輪摩托,他忽然往夏兮脖子上一砍,少年連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便暈了過去。他隨手將夏兮扔出去,跳上摩托,一踩油門,這輛貌不驚人的摩托竟在無路的林中飛馳起來。
樹木從兩邊快速地退去,地面崎嶇,凹凸不平,忽然車輪猛地一抖,白小舟驚道:「爸爸,好像碾到了什麼東西。」
白修謹沒有說話,繼續往前開,她忍不住轉頭去看,地上竟然躺著一隻黑猩猩,被車輪給軋了,渾身都是血。
這裡怎麼會有黑猩猩?
那黑猩猩動了動,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發出一聲怒吼,如上弦的箭一般往前一躥,追了上來,白小舟驚呼:「爸,那不是猩猩,那是個怪物,快,開快些。」
「別慌!」白修謹喝道,他眉頭緊皺,真是怪異,這座山林他明明早已探過,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陌生?
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身側傳來一聲尖叫,他轉過頭,見那被碾死的猩猩已經撲了過來,一雙鋒利的爪子在女兒身上亂抓,血從它已見白骨的臉上流淌下來,滴在女兒的身上,和女兒的血混在了一起。
就這一分神的工夫,身下的三輪摩托忽然飛了起來,它竟被開進了懸崖!
不對,這裡根本不應該有懸崖!
腳下是萬丈深淵,他在下落的一剎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在心中怒吼:夏兮,我竟然中了你小子的奸計了。
夏兮一把將白修謹推倒在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冷笑道:「我本來以為你很聰明,沒想到也不過爾爾,竟然自己送上門來。」
還是那座廢棄的建築,還是那間手術室,白小舟還躺在手術台上。
剛才的一切,都不過是幻覺。
「爸爸,你醒醒!」白小舟轉動著唯一能動的脖子,望著地上雙目緊閉、悄無聲息的父親,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你對我爸爸做了什麼?」
「放心吧,他死不了,最多睡上個十天半個月。」夏兮依然笑眯眯的,「主刀醫生死了呢,叫候選的醫生進來吧。」
兩個保安將死了的醫生拖出去,隨即又進來了一個,他動作很迅速,二話不說,拿起手術刀便朝白小舟手腕上的紅線切下去。
刀一入肌膚,血就涌了出來,白小舟毫無知覺,心卻像被撕碎了一樣,如果沒有了手,她就再也不能拿手術刀,不能當法醫了,她將只是一個殘缺的人,一個永遠不會有未來的可憐女孩。
口袋裡的灼燙彷彿要燒起來,她忽然聽見一聲慘叫,醫生嚇得拿刀的手抖了一抖,停了下來。
夏兮驚慌地抱著自己的頭,雙眼通紅:「你們誰把燈關了,快打開!」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護士走過去:「夏兮少爺,您沒事吧?」
「快把燈打開,我、我怕黑!」夏兮尖叫,護士臉色有些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夏兮少爺,您的眼睛……」
「住口!」夏兮將她猛地推開,「我的眼睛什麼事都沒有!」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撲到手術台前,摸索著抓住白小舟的雙臂,「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衛天磊那老東西當年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
「任你再機關算盡,仍然逃不出師傅的手掌心。」一個渾厚的男低音在身後響起,他驚慌地轉過身,雙眼沒有焦距:「白修謹?你、你沒有……」
「不,我中了你的幻術,不過,這麼點兒雕蟲小技困不住我。」白修謹淡淡地說,目光泛著一縷惡意,「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當年師傅治好你之後,在你身上下了一個咒,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奪回那雙手,你的病症就會捲土重來。現在你只是在我女兒手上割了一刀,眼睛就看不見了,要是一雙手都割了下來,會有什麼後果,你自己應該很清楚。」
夏兮渾身顫抖:「那個狡猾的老東西!」
「你這點兒心機,還想跟師傅斗,真是自不量力。」白修謹冷笑,「是為你哥哥奪回那雙手,還是讓自己失去五感,成為活死人,現在由你來選擇。」
夏兮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指甲刺進肌膚里,擠出血來。他沉默了一陣:「李醫生,給她把傷口縫上。」
白修謹嘴唇上勾:「果然兄弟情深。」
夏兮臉上肌肉緊繃,額頭青筋暴起,恨不得將面前這個男人千刀萬剮,但他卻知道,他無能為力,他的性命從十幾年前開始,就已經捏在了別人的手裡。
醫生麻利地縫好了傷口,這一刀割得並不深,在包紮妥當之後,夏兮的眼睛能稍微感覺到了一點兒光。麻藥的藥效退去,白小舟四肢發軟,傷口劇痛,額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白修謹將自己的女兒扶起來,旁若無人地往外走,門外擁進來一群保安,夏兮咬了咬牙:「讓他們走!」保安們互相看了一眼,乖乖退了出去。
走到門口,白修謹又回過頭來笑道:「夏家老二,你最好給我女兒立個長生牌位,我女兒要是死了,後果還是一樣。」
門在他身後關上,夏兮勃然大怒,抓起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在門上,周圍的人噤若寒蟬,生怕一不小心就遭受魚池之殃。
狂怒之後的夏兮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他摸索著來到哥哥身邊,悲戚地哭道:「哥,對不起,是我沒用。」他狠狠地吸了口氣,目光又變得堅定起來。「不過你放心,總有一天,我一定能找到方法,解除那個咒。總有一天,我要讓那些人全都付出代價!」
話還沒說完,背後一陣陣發涼,兩個護士盯著他身後,臉色發白,他驀然回頭,迎面便挨了一拳。這一拳打得極重,他身材瘦小,竟被打飛出去,撞在手術台上,不省人事。
護士們尖叫著跑出去,身材高大、身穿保安服的男人緩緩取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張膚色黝黑的臉。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打暈的少年,轉身將昏倒的矮小祝由巫師拎起來,扒下他身上的道服,目光又落在夏兮的身上:「你要不是小孩,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白小舟依偎在父親的懷裡,艱難地前行,她偷偷看了父親一眼,覺得心中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失去了和父親溝通的能力。
「你想問這兩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是嗎?」白修謹笑著說,「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
白小舟撇了撇嘴,這根本就是他不想說的借口。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步子一頓:「等等,爸,我得回去取一件東西。」
「不必了。」身後傳來熟悉的男聲,白小舟詫異莫名:「司馬老大?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以為我這段時日都在玩兒嗎?」司馬凡提朝白修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身上的道服脫下。白修謹一語不發照做,他將兩件衣服拿在手中,望了一眼白小舟的手,說「好好養傷,初夏的事,不必擔心。」
警笛聲在頭頂轟鳴,保安從四面八方擁過來,司馬凡提朝二人揮了揮手:「你們走吧,這裡的事交給我。」
白修謹將女兒打橫抱起,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後傳來打鬥的聲響。白小舟靠在父親的懷中,麻藥的副作用所帶來的眩暈襲上來,眼皮重如千鈞。
腰側的口袋還有些灼熱,她伸手進去摸了摸,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是一張借書證。
這張借書證是一位白頭髮的圖書管理員給她的,曾救過她很多次,可是很早以前就已經遺失了,現在怎麼會無緣無故又出現在她的口袋中?是誰放進去的?
她沒有力氣再想下去,手一軟,借書證跌落,她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當藥效完全退去,白小舟從睡夢中掙扎著醒來,看到的是瞿思齊和朱翊凱欣喜的臉。她揉著生疼的太陽穴:「我這是在哪兒?」
「還能是哪兒,當然是你的宿舍。」
「我爸爸呢?」
兩人對視一眼:「三天前,我們接到白叔叔的電話,讓我們來照顧你。我們來時,只見到你一人。」
白小舟一愣,爸爸又不辭而別了?
她皺起眉頭,有些生氣,又有些無可奈何,也許他所遇到的那些難題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完美解決,他也許是不想連累她,但無論是什麼原因,他還是拋棄了她。
她失去了母親,父親也棄她而去。
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了,就開始新的生活吧。
日子還在一天天地過,白小舟又恢復了宿舍、教室、研究所三點一線的生活。司馬凡提還是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他救出龍老師沒有,葉不二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瞿思齊和朱翊凱還是喜歡鬥嘴,秦哲銘還是喜歡流連花叢招蜂引蝶,法醫系的同學們還是把她當成怪胎,這樣的生活算不得一帆風順,卻讓她安心,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有意義。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張借書證,她矯情地認為,它遺失在了時光的縫隙里,再也無法找回。
那天借書證會出現在她的口袋裡,必然不是巧合,或許多年前外公在夏兮身上所下的咒和它有某種聯繫。關於借書證有太多的秘密,也許這些秘密永遠不會有解開的一天,但解開不解開,早已沒有了任何意義。
只要她知道,有個人在默默地關心著她、守護著她,便足夠了。
白小舟打開研究所的門,裡面空蕩蕩的,她拿起掃帚和抹布開始打掃,就像以前葉不二所做的那樣。
柜子上還放著研究所全體成員的合照,她將相框拿起,小心地擦拭,卻在相框下看到一抹果凍般誘人的綠。
那是一張信箋,紙質很硬很粗,上面用毛筆寫著短短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整個沸騰起來。
我已醒來,不日即回,勿憂。
落款,是葉不二。
她丟下抹布,拿著信箋轉身就跑,她要告訴思齊和凱子,告訴他們不二很快就會回來了,她一路橫衝直撞,就在衝出研究所大門的那一刻,忽然撲進了一個堅硬的胸膛,她被撞得眼冒金星兒,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老大?你回來了?」她只呆了一秒,隨即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難道……」
「我才走了兩個月,怎麼這裡跟幾百年沒人住似的?」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女音,熟悉的腔調,白小舟鼻子一酸,眼圈泛起紅潮。
世事總是這麼奇妙,命運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降臨,就像兩年前她初入大學,在忐忑不安中來到這裡,遇見他們一樣。現在,她又重新遇到了他們,一個也不少。
從今天開始,他們又可以一起歷險,一起經歷那些傳奇……
2012年6月24日0點58分完結於豐都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