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隻手野蠻地捏著喬納森的脖子,把他舉到了半空中,他只能用腳趾尖挨著地。因為喉嚨被掐住了,他沒法大聲呼救,只能徒勞地掙扎著,想要擺脫那隻像老虎鉗一樣的手。在他無助的視線下,牆壁還在翻滾扭動,磚塊組成的形狀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容易識別——一條粗壯的手臂,一隻沉重的靴子。終於,轟隆一聲,一個怪物從牆壁里掙脫出來,俯視著喬納森。
它至少有八英尺高,全部由烏黑髮亮的磚塊組成——甚至包括它的制服外套,褲子和靴子。它的身軀很笨重,但行動卻很敏捷,磚塊能夠以驚人的速度移動到相應的位置。它把頭轉向喬納森,用空茫而冰冷的目光審視著他。
「你不該待在這裡。」怪物說,煤灰像唾沫似的從它嘴巴里噴濺出來。它的聲音深沉而刺耳,就好像是有人開動了裝滿鵝卵石和石板的洗衣機。
「求求你……」喬納森斷斷續續地說,他踢蹬著雙腳,想要夠到人行道,「我喘不過氣來了……」
怪物沒理睬他:「你是什麼人?」
「喬納森……求求你放手……」
脖子上的力量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麼強勁。氧氣逸出了身體,四肢變得軟綿綿的。但怪物還在掐著他的脖子。
「你躲在霧裡幹什麼?想找偷包的目標嗎?」
「不!我是來拜訪一個人的。求求你……」
喬納森的頭眩暈起來,眼睛直冒金星。從廣場另一邊的某個地方隱約響起了倉促的腳步聲。
「等等,警官!」一個女性的聲音叫道。
怪物鬆開手,砰地一聲把喬納森丟到了人行道上。他捂著脖子,強忍住了嘔吐的感覺。芮奎拉驀然間跑過來,跪到了他身邊。
「喬納森!我找不到你了!你沒事吧?」
一時間,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麻木地點點頭。小女僕站起身來,轉向了怪物,對方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兩個。透過淚水迷濛的眼睛,喬納森看到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屈膝禮。
「晚上好,先生。請問出了什麼事?」
「已經很晚了,不適合在街上閑逛。對有身份的市民來說太晚了。」
「這是我的過錯,警官,」芮奎拉回答,「我在代表我的主人處理緊急事務——不記得弓街警察在外面了。」
怪物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只要黑暗之地的王座是空的,警察永遠都在外面。」
「我知道——我應該記住的。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我保證。」
警察的肩膀部位波動了一下,在喬納森看來,這就是個聳肩的動作了。
「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那下次就是你的葬禮。」
說完,怪物就走進了牆裡,轟隆一聲,它的四肢散成了磚塊,最後它的整個身體都融了進去。喬納森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狐疑地用手撫摸著平整如初的牆壁。
「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回頭望著芮奎拉問道。
「一個弓街警察,」她若有所思地回答,「有點兒像開膛手的私人警察。」
「它能在牆裡移動,芮奎拉。」
小女僕點點頭:「它們是磚頭人偶。在牆壁里移動的速度比你我跑得都要快。開膛手的王座空置期間,某些黑暗族民就會看準機會為自己奪取權力。而警察則傾向於讓他們改變想法。」
「我說呢,」喬納森沮喪地回答,「我早就覺得黑暗之地有點兒緊張——這下我知道原因了。今天晚上還真是刺激,先是怪醫生,又是這個。」
芮奎拉咬了咬下嘴唇:「對不起,喬納森。我應該提前警告你有警察的——我真的忘記了。我們還是走吧——越快見到卡內基越好。」
她輕盈地走開了,洶湧的霧氣立刻吞沒了她。
「你確定要走過去嗎?」喬納森遲疑著叫道,「叫輛馬車不是更安全嗎?」
芮奎拉轉過身來,臉上掛著微笑,「你沒聽到嗎?警察在街上巡邏呢。這是黑暗之地最安全的時期。」
「這句話你還是留著跟我的喉嚨說吧。」喬納森嘟囔著,趕緊追上了她。
他們離開廣場,沿著寬闊的大道向黑暗之地的中心地帶走去,厚重的霧氣開始消散,就跟它的降臨一樣突兀。錯綜複雜的街道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彷彿黑暗之地的居民全都被魔法變消失了。通常情況下,乞丐和殘疾人會吵吵嚷嚷地聚在伊爾派高架橋下的拱形橋洞里,但從這裡再往遠處,直到位於北部的布里克摩爾大荒野,全都一個人影也沒有。就算是在格蘭德上——黑暗之地夜生活的中心——人行道上也空蕩蕩的。反常的沉寂讓喬納森心神不寧;一輛馬車咔嗒咔嗒地跑過他身邊,嚇得他跳了起來,原來是車夫把馬弄驚了。
菲茨威廉街是格蘭德的一條腐朽的分支,卡內基的公寓就坐落在這裡,在一家殯儀館的上面。喬納森登上熟悉的樓梯,雙腳下意識地避開了那級鬆動的台階。樓梯頂端的平台上有扇厚重的紅色大門,上面布滿了深深的抓痕。喬納森大步走上前去,重重地敲了幾下,但沒人來應門,芮奎拉在他身邊打了個冷戰。
「我們該怎麼辦?」她說,「我們不能去找他。也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
「別擔心。」喬納森回答。他蹲下去,伸出手在地墊下摸索著,掏出了一把沉重的金屬鑰匙,「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太長了,所以知道備用鑰匙放在哪裡。」
芮奎拉皺了皺眉:「伊萊亞斯就不能找個稍微不那麼明顯的地方來藏東西?」
「你真的覺得他需要嗎?」喬納森邊問,邊把鑰匙插進了鎖孔里,「只有瘋子才敢闖進來!」
灰色的曙光爬上了公寓的窗戶。伊萊亞斯-卡內基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睡得很香,一條腿還耷拉到了地板上。他的馬甲沒扣扣子,露出了沾著污漬的白色舊襯衫。破破爛爛的大禮帽扣在臉上,捂住了他響亮的呼嚕聲。他的左手抓著一隻空空的褐色瓶子,沙發周圍的地板上散落著啃過的動物骨頭。整個房間瀰漫著陰沉沉、懶洋洋的氣氛,就跟傢具上落著的動物毛髮一樣厚重。
芮奎拉環視著這一幕,又打了個冷戰。「我覺得你應該叫醒他。」她說。
喬納森咧開嘴巴笑了:「沒那個必要。我們上樓梯的時候他就聞到味道了——是不是,卡內基?」
「你還真是個天才,小子,」帽子下面傳出了沉悶的聲音,「好了,趁著我還沒覺得肚子餓,給我出去,讓我繼續睡覺。」
喬納森對著芮奎拉眨眨眼睛。
「看來他還挺想我。」他說。
兩個小時以後,冬天的太陽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竭盡全力照亮了這套寒酸的公寓。狼人用爪子尖剔著牙,看喬納森和芮奎拉狼吞虎咽地吃著早餐。
「如果你到這裡來是因為覺得光明之地很無聊,而你又希望冒險,那你可是挑錯時間了,小子,」他咆哮著說,「真該死,這段時間黑暗之地太悶了。」
「外面就像個墳場。」喬納森附和道。他撕下麵包皮,放進了雞蛋里。
「隨時給我個墳場都可以,」卡內基嘀咕著說,「總有機會在那裡碰到一兩個屍妖,還能運動運動。眼下,每個人都害怕警察把他們逮起來,因此所有的犯罪活動都中止了。那些會走路的磚頭妨礙了生意——我好幾天都沒接到新案子了。」
「是啊,我很榮幸地碰到了一個警察,」喬納森說,「我們跟它不是很合得來。」
「它們沒有成熟的社交技巧,」卡內基勉強承認說,「但卻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這麼說,你不是來進行一日游的,那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碰到麻煩了,」喬納森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狼人坐回椅子里,疑惑地望著他:「這次你又幹了什麼?」
「實際上,伊萊亞斯,」芮奎拉插嘴說,「這不是喬納森的錯……」
在小女僕開始敘述這件事之前,因為早就熟悉了卡內基喜怒無常的性格,喬納森本以為他會憤怒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咒罵著揮舞起爪子。但讓他吃驚的是,狼人只不過是往後仰著腦袋,平靜地聽著,還不時地點點頭。芮奎拉說完后,偵探冷冷一笑。
「你的那個主人特別討厭喬納森,是不是?」
「凡是得罪過溫德塔的人沒幾個還活著,」芮奎拉鄭重地說,「我想他是不會罷手的,除非是他覺得自己實施了報復。」
「說起來,我們以前似乎沒能阻止過他。小子,你好像坐在點燃的爆竹上。你怎麼了?」
「真的沒什麼,」喬納森謹慎地說,「只是……平時到了這個時候,你會沖著我大喊大叫,怪我又給你惹了麻煩。」
卡內基粗聲粗氣地笑了幾聲,戲謔地拍了拍喬納森的後腦勺:「鑒於目前的情形這麼無聊,就算你捏了開膛手傑克的鼻子,我也不會介意的。為了有事可做,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那我們該怎麼辦?」
狼人伸了個懶腰:「嗯……芮奎拉,你說溫德塔不搭理你,但是跟管家說話?」
「佩勒姆先生?他是唯一一個獲許進入書房的人,但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我說過了,他們兩個都不見了。」
「那好吧,我們去溫德塔山莊一趟,查清楚管家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去山莊?」喬納森懷疑地說,「我還以為應該離溫德塔遠點兒!」
「如果芮奎拉是對的,那溫德塔就在倫敦的另一邊——他絕對不會去山莊找你。而且,在吸血鬼離開期間,這是個去那邊查探的絕佳機會,我可不想錯過。走吧。」
狼人把帽子搗鼓出形狀,站了起來。就在這時,下面的街道上響起了喋喋不休的議論聲。卡內基把頭探出窗戶,看了看懷錶,皺起了眉頭。
「怎麼回事?」喬納森問道。
「下次就該忘記自己的腦袋了,」卡內基輕聲抱怨著抬起了頭,「計劃有變,我們先去泰伯恩樹,再去溫德塔山莊。」
喬納森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泰伯恩樹?為什麼——那裡有什麼?」
狼人齜起牙齒,對著他笑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內,新的開膛手就誕生了。」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