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絕壑驚麗影
「木棉花發叢祠小,越禽聲內春光曉;銅鼓與蠻歌,南人祈賽多……」
這是古詞「菩薩蠻」中的上半段,南國的春天,繁花耀眼,百鳥爭喧,南國的兒女更富於青春氣息。
這年兒是明季中葉的一個大豐收年,人們在「驚蟄」后,還有迎神賽會的狂熱,盡情地找尋快樂。
八閩建寧府崇安縣今天好像顯得更熱鬧,稍為注意一下,不但大街小巷人潮洶湧,連四鄉進城的人也多而混亂。
這時,有一對少年男女在蜂擁如潮的人群中也身不由主地跟著大家往縣衙那邊走,從喧鬧刺耳的嘈雜聲中可聽出是到什麼「龍王廟」看鬥牛,有不少婦孺老弱被擁擠得喊叫招呼失伴,最擠的地方簡直腳不點地,好像被人抬著走。
這對少年真漂亮,男的儒服方巾,秀才打扮,手執班妃竹杭州紙扇,臉如冠玉,唇若塗朱,一雙劍眉,斜飛入鬢,鼻如懸膽,只是一雙鳳眼微闔,好像在沉思養神,總不見他睜開,若非是在澎湃的人潮內,會以為他在打瞌睡呢!
那女的一套玄色衣裙,露出天然妙足,羅襪小蠻靴。頭包綢帕,微露半截玉雕牡丹花,卻不知綢帕還遮著黃、白、綠三色各一支的簪發銀針,不知怎樣染色的?俏生生一張芙蓉面,吹彈得破,紅中透白,不施脂粉,淡掃柳眉,兩耳環卻垂著一小串豆大的珠兒,每邊三粒,制工很精,加上不笑不說話,一笑兩個梨渦,那一雙妙目澄波,又黑又亮的明眸卻有一股使人覺得不可逼視而又說不出名堂的味兒,如果有人跟在側邊不瞬的瞅著,在她長長的睫毛一閃一動和一顰一笑間,又是難以形容的嬌態。
那年頭,千金小姐都深處蘭房香閨之內,拋頭露面是被人當作希奇而輕視的。便是蓬門未識綺羅香的小家碧玉也是只出家門,不上市街。只有僕婦、使女才跑街呀!鄉下大姑娘也難得進城的。可是,今天不同啦,不但有穿紅著綠的村姑大腳女,連珠花滿頭,羅衣翠袖的姑娘也有不少呢?
人如蟻聚中,輕薄浮佻的少年和地痞們在大揩其油,不時在嘩笑聲中傳來少女的嬌叱聲,哭罵聲,真是金吾不禁的京城元宵燈節也只有如此風光。
那少女忽地停步,菱角唇一翹,嬌嘆道:「三哥,怎麼瞎起鬨,跟著這些俗物跑了這樣遠,就是有什麼熱鬧,咱們還有大事在身哩……」
那少年俊容一整,旋又淡然道:「容妹,急個什麼?找師兄也可趁在人多地方找啊!聽他們叫嚷著看鬥牛去,你還說我不知入鄉問俗,會招麻煩哩,我在山上就遍讀群書,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嘛。但百粵風俗志和閩俗匯聞內沒有提起閩人有鬥牛的風俗。想不到我金華老家的玩意跑到這兒來了,看看也好。我不是曾同你說過老家鬥牛很好玩,你還說過要我帶你去看熱鬧哩……」
那少女啐了一聲,一頓腳:「誰聽這個,這時還有閑心嘛,我看師兄一定出了事……」猛地怒叱:「畜生找死!」
啊!啊!連聲,人群一陣大亂,原來人潮前涌,兩人稍一停步說話,後面的人早已由身側擁擠而過,偏偏有幾個喝得醉薰薰的無賴少年,一路在人群中嘴頭吃豆腐,手上討便宜,嘗了姑娘們粉酥香軟的嬌軀甜頭,雖不敢明目張胆的上下其手,但趁你推我擠,拚命向女人身上挨的味兒在那個年頭已是艷福齊天,討盡好處了。
他們擠到那少女側邊,都眼直口斜,直流口水,這般可喜的妞兒罕見。看她六寸圓膚,不像深閨弱質,紅樓嬌娥,但衣著又不像閩地村姑,單是窄袖蠻腰,亭亭玉立,已是美死了。以為是外地來探親的嫩雛兒,再聽口音不同,更是新奇好玩了,再看護花人竟是個弱不禁風,指頭一伸便可戳倒的酸丁秀才,還文縐縐地同美人兒好像在粧台對話,認為天送便宜,在兩人身邊挨挨蹭蹭一陣,互打手勢,竟故意互相一擠,便往少女嬌軀上靠過來。
這可走了背時運啦!那少女原就芳心有事,似煩似惱。再一路看到惡少們的卑劣行為,已幾次氣憤得要伸手,都被少年暗暗示意止住。她只有輕咬銀牙,暗運功力,她全身便發出一股無形的潛力,不讓身後、身側的人沾她一點點衣角,意隨念動,隨時可反震傷人。
這些惡少如不用力擠迫,不過感到有一股無形力量使他們難以近身而已。這拚命一擠,衝力越大,反震越強,惡少們原想利用這一擠之力,把她和他都撞翻在地,再順勢壓倒,然後取笑一些下流話便算,誰知當頭的剛腦中模糊,心中在想著一下子就軟玉溫香,親美人香澤,鼻中已聞到幽香撲鼻,眼看成功的剎那,忽感冷風刮面,痛如刀削,前胸一緊,如被巨石重壓,雙眼發黑,滿天星斗,整個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反彈到同伴的身上,只聽同伴們啊喲連聲,自己想喊倒未喊出,喉中一甜,鮮血直噴,便翻身倒地。
這些惡少平日胡地胡天,胡鬧慣了,只有佔人便宜,不能吃半點虧的人,雖然都不大不小如中鬼擊似的,不是撞得半臂酸麻,便是被同伴把腳踏得好痛,一陣烏亂過後,紛紛喝罵,磨拳擦掌,便要動手。而人潮仍是不斷前涌,有些人便索性停住看把戲了。
只見那少女梨渦沉沒,柳眉一揚,櫻桃剛綻,已被那秀才在香肩上輕輕按了一下,酸丁水袖一抖,一提直裰前擺,竟踱著八字腳,一搖三擺地攔在眾人面前,哈哈一笑:「各位何必這樣忙,擠得個個翻元寶。」一指例在地上的惡少!「這位別是中了邪吧?小生世代儒醫,熟讀岐黃,深通方脈,一試國手如何?」言罷,一俯腰,兩指擂緊那廝「人中」穴,再在額門上一拍,劈胸一把提起,腳尖在「尾閭」穴踢了一下,那廝「啊!」的一聲,睜開了眼,又一聲大咳,吐出兩口濃血,才直起腰亂翻著眼。
那少女差點噗的一笑,急忙由袖底探出香噴噴的紅綢巾兒搗住小嘴,弄得千百隻眼睛都往她面上溜,便宜了這些惡少,竟能挨得千金一笑呢!
氣勢虎虎的惡少們立時都變成爛蛇死鱔,都垂頭喪氣帶著懶洋洋的浪蕩勁兒,由旁觀的人打圓場「好了,小兄弟們撞跌受傷,難得這位小相公又救醒了這位小兄弟,大家快收拾趕去瞧熱鬧吧!」
猛然,鑼鼓聲大震,敢情打鑼敲鼓的人都受過訓練,竟有板有眼,使人悅耳賞心。接著,各種樂器齊響,人潮立時加快奔去。
原來,前面轉彎處是「龍王廟」,好大的一片廣場,這時,廟前吩咐搭上了一座看台,掛紅披彩,台上卻擺著十多席酒。中間一大片空著,四圍插著粗樁木柵,四個進口處另右巨木做成牛欄,欄內有一隻至兩隻不等的大水牛,木柵四周重重疊疊圍滿了人,樂器卻發自看檯布幕後。一曲剛罷,嘈雜聲立止,原來知縣大人已在當地鄉紳士豪們簇擁下出現看台上,由一個師爺模樣的老頭子念念有詞地大約宣布鬥牛開始,要百姓體會官紳與民同樂的德意,便相繼入席。邊吃、邊看,有錢人真會享樂子。
又是三通急鼓,有人開了牛欄進去,大約是牛主人了。那幾頭畜牲都在項上掛了紅布紙花,有的還在角上扎了繡球。台上宣布第一場「獸覇王」斗「醉張飛」,半倚在秀才身邊的少女又急忙探手巾兒。
兩頭畜牲已奮蹄揚尾奔出,因都是千中選一的蠻牛,平時便以野性喜斗出名,都是碩壯無比,蹄聲震得山響,好像地皮都在動,加上怒吼唬唬,聲勢實在驚人。
少年輕笑道:「我們金華鬥牛,設在大水田內,消耗雙方體力,可以提早完成勝負……這畜牲發什麼威?如在老家金華,勝的還好,敗的當場開剝,去皮分骨,牛肉早置現場的頭號大鍋,任人取食,可謂當場出彩咧。」
少女掩面道:「這樣慘,不看了,回店吧!」
場中已是兩頭四角相觸有聲,人們狂呼大叫,原來不知那個出的主意?竟每人都攤了份數,大約每人一錢銀子,各賭那一頭牛會勝利,便折竹做了紅、黑兩種牌子丟在用石灰灑在場中的大圓圈內,立時只見紛落如雨,轟叫如雷。
這兩隻畜牲只知硬碰硬,大約都是半斤八兩,半個時辰仍不見輸贏。四角格擦作響,八蹄陷了不少土坑。大約都已性發暴怒,各拼全力,只聽兩聲悶吼,兩牛各折一角,血射數尺,兩額都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斑爛不堪,雙方負痛,便亂了步法,各用頭角亂撞亂挑。利時,灰塵衝天,沙石驚飛,雙方都是滿身血污,仍是浴血苦戰,猛地一聲鑼響,台上宣布時間已到,由公評宣布兩牛不分勝負。第二場是「鐵羅漢」對「怒金剛」,第一場彩金也在這一場決定。
那少女似不忍見這種兩敗俱傷的殘忍局面,又想退出。卻見奔出兩牛,那「鐵羅漢」比前兩牛更壯大,而「怒金剛」卻小如初生不久的牛犢。只是兩角盤曲,相對如刀,角尖特別銳利,兩眼赤紅,似要噴出火來。
一大一小,強弱懸殊異勢,少女笑道:「這無疑是大的會贏,如我們也有那個竹牌子,我一定投大的,還不是穩賺!」
少年只顧注目細看小的動靜,聞言沈吟道:「不見得!我斷定小的必勝……」
少女小嘴上翹,微一頓腳:「你敢打賭?……」
「賭什麼呢?」少年仍是看著小的。
「憑賭什麼都可以……」
卻聽一個刺耳的怪笑聲接腔:「嗨!姑娘嘛,俺賭你頭上那朵玉雕花兒……」
另有一個破鑼口音叫:「俺賭姑娘你的……你的……嘻!」
少女早已怒目相向,少年也聞聲注視,原來不遠的木柵樁上半平坐著兩個傢伙,一長一矮。長的瘦削而結實,顴骨高聳,兩腮無肉,內陷見骨,招風耳,薄嘴唇無血泛白,稀落的眼眉下一雙三角眼卻是賊光炯炯,閃爍不定。穿一身醬色短打緊靠,背上還斜背著一個大包裹,內面起角鼓棱,顯然有兵刃在內。
那矮的五短身材,卻是粗胖,一臉橫肉,細眼內轉動著綠豆似的眼珠,卻背一個大麻皮。嘴角掛著口涎,一開口便唾沬橫飛,猥瑣可憎。穿一件只遮膝蓋的黃衫,腿上倒卷千層浪,因為他正翹起一腿在另一根木樁上,腰中鼓咚咚不知藏些什麼東西,一雙賊眼,正瞅著姑娘笑哩。
那瘦長的笑,完全是狐狸式的奸笑,而那矮胖子完全是色迷迷的淫笑。看得姑娘粉臉起霜柳眉聳動,卻被少年側首用眼色止住,只得恨恨一聲,呸地吐了一口香沬。
那少年好整以暇地仍看著場內,口中冷笑道:「朋友亮著招子!要賭等散場再算賬……」
只聽那瘦鬼啞啞一聲長笑,聳聳眉頭:「好得很呀!想不到竟是好朋友咧!」
直把近處的人都直對他瞪眼,他白眼珠亂翻,恍如不見,歪著頭對胖子道:「豬八戒!聽著嘛!有人要把你打牙祭咧,月內嬌娘以你這副德相也配,等下可要小心你這對大耳朵哩!」
胖子賊嘻嘻地一笑,一縮脖子:「喲喲!在美人面前,俺只有躺著不動,乖乖的等美人手刃為快咧……」
少女玉臂剛要抬起,卻被少年順手握住,指著場內說:「你看!好戲才真正開場哩,你可瞧出苗頭嗎?」
原來,那「鐵羅漢」一入場中便如蛟龍出海,挾雷霆萬鈞之勢衝到,直奔「怒金剛」。怒金剛卻似怯敵示弱,不敢接戰,騰蹄避開,「鐵羅漢」又勢如狂風暴雨,接連衝刺,怎奈這小畜牲出娘的丑哇,總是左逃右躲,一點也不敢進敵。全場都在大聲亂叫,有的已鼓噪「怒金剛」的牛主,叫他滾出來牽回「怒金剛」,算「鐵羅漢」贏了啦。可是,形勢突變,全場立時靜寂觀戰。
原來,那「鐵羅漢」三沖五撞,翻騰了十多回,已顯出勢緩威減,口中狂噴白沬,轉折也漸遲鈍。那「怒金剛」仍是靈活地作勢誘敵。這時,「鐵羅漢」已衝擊了幾十次,總是落空,已是強弩之末,只有喘氣的份兒。那「怒金剛」驀地一聲怒吼呼呼,咆哮如雷,揚蹄奮角,發起猛攻,勇不可當。角起處血肉橫飛,「鐵羅漢」只有慘吼連聲,在場中打轉的份兒。可憐氣力早已白費,剛才威風全失,只有挨打。真像蓋世英雄,已失氣力,束手讓人宰割一樣。只聽幾聲慘厲的悶呼過處,「鐵羅漢」屍橫就地,原來已是腹穿見腸,被「怒金剛」鐵角在肚腹上一處傷口連挑幾次,裂成一個大洞,不死何待!
這時,全場暴彩,喊叫連天,好像瘋狂了。連知縣大人和鄉紳們都離席站在看台邊上來看。
那少年洋洋得意,一抹鼻尖道:「容妹,你看小兄眼力如神。一見『氣怒金剛』一對金剛火眼,不同尋常。揆情度理;牛主人如非胸有成竹,穩操勝算,如何肯讓它和比它身大兩倍的強敵對陣,丟人現世呢?」大約發了酸氣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妙哉,想不到此畜狡猾如斯乎,深得老謀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之旨,又得孫子奪其朝銳,擊其暮歸之意,好個以逸待勞,洞悉克敵之計也!」
少女早忍不住用粉拳槌了他幾下,幸而別人都在注意場中,無人理會。
場內卻又起了爭端,怒罵大叫之聲大作,十多個壯漢已搶步出場,攔住正在興高彩烈,燃放爆竹,為「怒金剛」挂彩,準備牽著它到看台下謝賞后繞場一周退出的牛主人。其中一赤膊紅臉的大漢,虯筋暴起,大約是「鐵羅漢」的主人,正一把抓緊「怒金剛」主人的領口,大罵。
「狗娘養的!不是東西,為何先用砒霜和入酒內給你那畜牲暍,才引發畜牲凶性。狗娘養的,如不賠老子的鐵羅漢,只有先把你這小子扭斷脖子,祭老子的寶牛,再碎削你的畜牲……」
那「怒金剛」的主人大約是一良善鄉農,早已嚇得面青唇白,兩腿篩糠,牙齒打架,撲通跪在地上,結結巴巴地叫:「毛大爺,高……抬……抬貴手,實在寃枉……」
「好個狗娘養的……」大漢額筋暴起,劈面就是一掌:「你還耍賴,畜牲的眼睛紅得這樣,還不是喝了砒酒?能瞞得過毛大爺嗎?」拍!拍!又是兩耳刮子。
姑娘大是不平,分明是恃強欺弱,無理可喻。嬌叱一聲,就要飛身入場。只聽鼓聲大震,場外一聲大喊,十多個身穿號衣,手執鐵尺的衙役衝進,大叫:「毛火猴不得恃強,靜聽諭話……」原來,知縣和鄉紳等在台上看得分明,早已大聲喝止。因為人多聲雜,姓毛的根本不曾理會。縣太爺一見姓毛的竟敢抗命,雖然平時和他有來往,姓毛的也是縣內有名土豪惡覇,財主世親。且知他對「鐵羅漢」愛如性命,那畜牲不會耕田,卻會斗人,就是想把耕具加在它身上的人無一不被它斗傷,甚至當場斃命。只有毛本人可以棄它,放心吃草,又不拴好,任它到處踐踏菜園,大吃青苗莊稼。不但不賠人家,還說別人能得它的「神牛」下顧,是好運臨頭。畜牲吃飽了,見人就追,逢牛便斗。有不少的過路客人因不知利害而被撞傷斗死的人不少,弄得方圓數里內的人家聞「牛」色變,入崇安縣的人也在一進縣境便先聞它的凶名,連主人都帶著得聲名遠震。他更愛之如命,任何人敢於向它擲石頭便就等於打了他。被門死門傷的人的家屬向他理論,他先是怒火衝天,說別人招惹了它,死有餘辜,傷是命大。如見嚇唬無功,便仰天大笑,油腔滑調地兩手一攤!
「你們去問它吧!問它為什麼要斗人?關老子什麼事?老子看一定是前生寃孽,被它的人都是前世欺侮了它。它今生自然要還報……」
氣得人家要打死它償命,他吹鬍子瞪眼睛:「老子是它主人,你敢打它,就是打老子,誰敢動它一根毫毛,馬上送縣內嚴辦,至少坐三年牢去!」
有人反問:「你不是說只問它,不關你的事嗎?」
他笑得嘴巴三天合不攏:「是呀!是呀!老子說一就是一,斬釘截鐵,只要你們問它,它回答你,不論是前生寃孽不寃孽,聽憑要殺要割,老子絕不過問。」
蠻理如牛,活活把人氣死!
這一次鬥牛大會,也是他的作論,在崇安縣,是破天荒的一次,難怪看熱鬧的人這樣多,無非好奇和看看它的利害。還有人暗中念佛,指望有別家的牛把它斗死,看這畜牲下場,也出一口烏氣。而他卻是打著如意算盤,原以為「問天下瘟牛誰敵手?」絕無人敢與抵抗。不料,他一表示,馬上有人說參加比賽,並有人發出一萬兩銀子作彩金,再加上他預計就是縣民每家都要攤派一錢銀子的算盤,又可從中抽出一半數目作獎金,他自恃必勝,等於探囊取物,並且可藉此大出風頭,名利雙收,何樂不為?
不料,天不佑惡人,更厭此畜牲。竟借「怒金剛」先送畜牲一命,難怪把姓毛的氣得昏天黑地。仗著與縣官有呼兄道弟之情,想在萬人注目之下,稍為挽回一點面子。原不過想迫使「怒金剛」主人承認他製造的罪名,先給「怒金剛」喝了砒酒,這樣可以使大家知道不是「鐵羅漢」無用,而是「葯亡我,非戰之罪也!」再叫對方當場磕頭陪罪,遮遮羞。縣官若看在平日情份上,一定有好言偏袒。他一廂情願,不料會出意外,對方那樣善良的人,竟敢對自己不賣賬。再加上眾衙役平日打拱作揖的恭維自己,現在竟敢在萬目之下,在正要面子的時候來拆台,不喊他官印「毛賀侯」,竟喊綽號「火猴」。不由怒火衝天,七竅生煙。他不知自己是人人痛恨的過街老鼠,衙役們這時也大快於心,且縣官又因他當眾違命,認為有失縣太爺身份而大動肝火,落得狗仗人勢,打落水狗,想再迫使他當眾低首聽命。
只見他雙目通紅,眼珠似要滾出眶外,揮手對十多個重金厚聘來的打手大喝:「快與老子先把那畜牲打死,再對付這狗娘養的!」一腳把那可憐的老實人踢了一個跟斗,直滾到一丈外的「怒金剛」腳下。
那些打手只知吃誰的飯聽誰的話,又都是恃勇好狠的亡命之徒,巴不得這一聲,殺死個把畜牲又何妨,正好藉此大逞威風,馬上齊聲大喝,有的鐵棍,有的空手,齊攻向「怒金剛」。
「怒金剛」先是屹立一旁,見主人被人捉住下跪,已是火眼亂轉,一眼也不他看,只瞅著主人動靜。看主人被人一腳踢到自己蹄前,大約又驚又痛,已是昏死過去,畜牲竟通人性,卻以為主人被踢死了。怒叫一聲,低頭便撞向姓毛的。姓毛在大發威風,指手劃腳,眼光卻掃射全場觀眾反應是否欣賞自己的大膽作為時,不料畜牲竟會奔向自己,等著打手們發覺大呼,自己才驚醒想閃避已是遲了,一聲慘呼和怒呼連聲中,這廝被牛角挑斷肋骨兩根和背部又被牛頭猛頂了一下而雲翻臟腑,大叫死去。眾打手也先後趕來援救,手快的已有兩個運棍打下,它只顧傷仇,未顧到自己安全,屁股和背上各挨了一鐵棍,疼得它怒吼不已,狀如瘋狂,一竄兩三丈遠,橫挑直撞,猛如虎豹,當場又被它挑死一人,撞傷一人。眾打手心驚膽裂,未料到如此利害,紛紛四散閃避,有武器的也只求護身自保,只遠遠吆暍壯膽。可苦了場外的觀眾,見牛發瘋,聲勢如此猛惡,都恐它衝出木柵,紛紛後退飛逃,立時人擠入,強擠弱,哭喊聲,狂叫聲,鬧成一片,有不少婦孺老弱擠翻在地,被人踐踏而過。
那畜牲也真奇怪,見敵人四散退走,竟竄回主人倒地之處,低喝呼呼,似在呼喚主人,又似痛哭主人,直在主人四面打圈,連四面強敵都不顧了,越見其性感人。
猛聽一聲烏鳴也似的乾笑和陰惻惻的怪聲:「亂個鳥,讓俺兄弟為你們講和,生死同場,扯個直吧!」場中飛落兩條人影,緊接兩聲清叱,兩條人影隨後降落。但已相差一步,前降兩人已各打出一掌,只聽它一聲悶呼,全身發抖,火眼流淚,似欲沖向仇敵而無力,前蹄首先在主人頭邊屈跪在地,那老實人偏偏在此時醒轉,見愛牛跪在身邊,剛一手摸著它的頭喊:「阿剛!」想翻身爬起,無奈力不足,又重倒在地,只聽一聲長呼,訇的一聲,愛牛竟翻倒在地,火眼怒睜,嘴流黑血,一摸,死了!
老實人可急啦!一抬頭,才發現四條人影縱橫,啪、蓬兩聲震響,一長個子和一個麻臉矮胖子倒退丈余,正往自己面前退來,卻聽那一對青年貌美的男女大喝:「你這兩個黑心賊?速報字型大小,我們也要以你對它的手段來對付你了!」
那老實人心中這一怒,真使他忘記了一切,躺在地上,一手拖住那矮胖子的腳,用嘴就咬,哭喊著:「還我阿剛來……」
只聽一聲怪笑:「送你和你的什麼阿剛一同去吧……」
隨聽一聲嬌叱,勁風連拂,刮面生疼,只聽那個怪聲大笑,道:「這兒人多,又有鷹爪孫(捕快)在場惹厭,打也不痛快嘛,有種的隨大爺到郊外大戰三百合吧!」
隨著兩聲清叱,轉眼去遠,人聲鼎沸中,夾著衙役們的喊「捉強徒!捉賊人!」的聲音,躺在地上那老實人,便又昏絕過去。
在洶湧的人潮中,那一瘦一胖的漢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凌空飛躍,竟借人家肩頭做墊腳石。二賊又故意怪叫厲吼,被他倆踏過的人肩骨皆折,紛紛倒地,但見二賊行過之處,驚呼聲、哭喊聲、叫罵聲、呻吟聲鬧成一片。
二賊快得出奇,不過一盞茶時,便由人頭晃動中飛渡過數十丈長的人街。少女早想追去,因恐誤傷無辜,且女孩兒家在白天絕無由人頭上飛身而過之理?真氣得咬碎銀牙,有法難施。一面要忙於扶老攜幼,少年也忙於救人,把倒在地上將被人群踏過的人拉起,但見兩條人影,飄忽在稠人廣眾中,轉眼救了不少的人。
二賊降身空地,回顧兩人並未追到,卻忙著救人,自覺得意,都縱聲大笑,矮胖子拍手大叫:「好一對小狗,有本事的到武彝山去尋大爺,有你的樂子,嫩雛兒可嘗嘗大爺們的采戰滋味,保管讓你連聲討饒,小兒子也不讓你白跑,到時候自然知曉,時下大爺失陪了!」滿口臟言污語過後,各展輕功,飛躍而去,轉舜不見。
少女早巳羞得淚花亂轉,偏偏有一對迷失爹娘的粉裝玉琢似的小孩拉住她的衣角,一面哭著叫:「爹爹!阿娘!」一面喊:「姑娘抱我!」其勢絕不能掖裙趕去,把她氣得粉臉由紅而白,銀牙咬碎。
那少年聽二賊出語太污穢下流,也劍眉豎起,眼皮怒張,猛如閃電,眼光暴射,似要噴出火來。無奈一時被婦孺們緊纏著作護身牌,保駕將軍,只聽他冷笑一聲,鼻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時,騷亂已平,人潮恢復正常,被他倆扶救的人都擁向二人千思萬謝,倒把這對剛才生龍活虎似的男女弄得不好意思,一面安慰著人群,一面隨著大家走,瞅一個空子,兩人一打手式,同時溜進小巷。
兩人四目相對,姑娘的脾氣發作,亂子可大了,只見她一頓小蠻靴,縴手狠狠地一指他面頰,道:「都是你……要去,受狗賊骯髒氣……嗚……嗚……」竟雙掌掩臉,羞哭了。
少年怒道:「這對狗賊如再遇著,嘿!看小兄消遣他,先灌他一嘴的……讓他臭到底!」
姑娘忍不住被逗得破涕為笑,眼角仍濕,粉頰上還掛著一二點珍珠碎屑,那神情,好不可愛。
少年做好做歹地把她引笑了,才笑道:「我們火速回店取出行囊,狗賊不是說他們到武彝去嗎?可不是那老淫魔色空上人的狗窩所在地?我們正要去搗翻他的狗窩哩,正好趁此緊躡二賊之後,帶路有人,可免滿山尋找之苦!」
少女點頭,兩人同時繞路一—到客店,清算了賬目,賞了店小二一錠銀子,吩咐老闆,如有人來問兩人行蹤,可告訴他說,二人游武彝山了。
老闆聞言立露驚詫之色,但做生意的都有一套和氣生財,明哲保身的不成文規矩,只有唯唯諾諾送他倆出門,站在店門口,目送他倆背影,摸摸禿腦殼,搖著頭,又踱進櫃檯內三下五除二去了。
兩人間清了赴武彝山的路,出崇安南門,一溪浩瀚中橫。叫了一輕舟,船家很樸實和氣,閑談起來,說此溪水可通大海,后聽二人詢問武彝山有何名勝好去處,怔了一下,看了姑娘一眼,結結巴巴地說:「據小的看,兩位何必在此時去游山?……」
姑娘瞠道:「為何這時候不能入山?」
少年急忙攙言道:「且聽老丈說,為何去不得?可是山有強人結寨或出了毒蛇猛獸?或者此山每年中春季無好景可看?實不相瞞,我們兩人都是初到貴地,因最愛遊山玩水,立誓踏遍天下名山,久聞武彝山風景靈秀,才不遠千里而來。」
船家點頭道:「小的在這條水路行船半世,將過三十年撐篙搖櫓生活了。這條水路就是有幾座山,幾個灘,幾座大石頭,幾個港汊都是滾瓜爛熟。並且常有游山的相公結伴入山,素聞遊人們講,山上好去處多著哩,什麼大王峯、玉女峯、會仙岩……多得記不清了,只是……只這幾年來有些……不對勁,山上時有古怪的聲音傳出,又常有外地裝束的人出沒其中。入山的人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漸漸有人說山內出了利害妖怪,有的說是神仙下降,不準凡人騷擾。因為聽入山砍柴的人說時常看到和這位姑娘一樣好看的美女出沒林間來往,有的還會半空飛舞,嚇得誰也不敢上去了。二位如只到山底附近游質一番,是可以的,半山以上千萬去不得……連小的也不清楚底細,出門人小心第一,小的看二位年紀青青的,天下好玩的地方多著哩,何必明知山右虎,偏向虎山行呢!」
姑娘倒耐煩地靜聽船家念經似的嚕囌一大堆,聽完笑道:「姑娘正要入山打老虎玩哩!」一掠雲鬢,對著少年抿嘴一笑道:「你這大相公,怕不怕老虎?」言罷,故意一板粉臉,裝作大人嚇唬小孩的樣子。
少年裝作害怕道:「這卻險乎哉!不可行也!聞虎為百獸之尊,山君無情,小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得輕身以膏虎吻乎?姑娘也是千金之軀,我看不如趕快回頭是岸焉!」言罷。搖頭晃腦,酸氣十足,兩個肩頭也隨著一高一低地聳著。
姑娘忍不住吃吃嬌笑,啐了一口,叫船家只管加快,如能在天黑前趕到山下,姑娘重重有賞。
船家駕輕就熟,兼之春雨連於后,挑花泛起,水流甚急,輕舟一葉,順流而下,快逾奔馬,約三十里水路,用不著三個時辰便到了。
遠看群峯挺聳,翠黛籠煙,近看更美,白雲飄忽如帶,時縈峯腰。山腳下平疇一片,村莊錯落於綠樹叢中。晚炊陰煙,隨風搖曳,漸上漸散,雞犬相聞,好一幅田園風景畫。
兩人給了船家一錠金錁子,喜得船家直揉老眼,千恩萬謝,說是難得遇到的好客人,殷勤詢問是否要他泊舟相等,原舟返崇安?
兩人笑著婉謝了,少年揮手道:「老丈只管請便,我們遊山玩水,隨興所至,難確行期,說不定碰到好風景,要多流連幾天呢!」
本來,由武彝溪逆流上駛,為入山捷徑。二人恐船家擔心,傳揚開去,故舍舟而行,故示閑逸,從容緩步,指點煙霞碧空談笑。秋風吹起兩人衣袂,飄飄如仙。何況男如子都,女如西子,比肩把臂,在那個年頭,真是不易見到的韻事,使船家不住地看著一對背影,自言自語:「可惜孩子陪著客人游山不見了,如在的話,也該給他說門親,娶個好媳婦了。自己等著抱孫子,如他一對兒也和這對秀才娘子一樣,老漢豈不心喜煞!」心有感觸,滿懷凄涼,趁著晚風,張帆回航了。
兩人並肩在阡陌上,嗅著陣陣的沁人花香,遊目騁懷,不受忘機攜手。一些日沒而息,荷鋤歸去的農夫都以為天下突然掉下一對鳳凰,都不由路行三五步,臨去又回頭。古時民風淳樸,不過好奇而已。可是,這種善意的眼光卻把姑娘羞得粉頸低垂,趕緊摔脫了他的手,咬著香巾兒走在他後面。
少年問清入山路徑,直上沖佑宮,因聽田夫說沖佑宮內有專供朝山的善男信女下榻之所。
其中一老農夫借打火吸煙之便,落在後面,竟對走過他身邊的兩人拱手道:「看兩位好像是外地人?此時尚非沖佑宮香期,二位又未帶著朝山拜佛的什物,可是入山遊歷么?」言罷,臉色沉重地看著二人,乾枯失神的老眼顯出慈祥而憂鬱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