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其名曰蜚
王越疾馳了數十里路,來到許都附近一片荒涼的山溝之中。他猛地拉緊韁繩,朗聲道:「徐福,你出來罷。」他的嗓門極大,在周圍連綿起伏的山谷中傳來陣陣迴音,一直持續了許久才逐漸消失。數只樹頂寒鴉被驚起,拍動著黑色翅膀在天空「呱呱」叫著,更顯出谷中寂寥。可是那位神秘高手卻沒有任何迴音,似乎並沒有在這附近。
王越等了片刻,面露不悅,復又仰頭大叫:「你用飛石破我劍法,如今又不肯出來相見,是個什麼道理?」
四周依舊沒有任何動靜。王越一拍腰間長劍,面上兩道疤痕猛然屈起:「好!你再不出來,我便殺回許都,把曹家與當今天子一併殺了,與我兄弟祭墳!」
話音剛落,一陣破風之聲傳來,王越聽風辨位,手腕一抖,劍鞘揮起,一聲脆響,恰好把飛石打得遠遠,撞折了一棵小樹。
「若王兄返回許都,我便只好拚死一阻。」那沙礫磨動般的聲音憑空傳來。
王越冷笑道:「你當年在陽翟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口氣倒是大了許多嘛。」那被喚做「徐福」之人藏身不知何處,只聽到聲音道:「往事已矣,我如今不過是楊太尉麾下區區死士,奉命阻攔而已。」
「我殺曹丕,有何不好?我得仇人,你等得利。」
徐福道:「王兄遊俠之氣,溢於言表,卻非是國家之福。」王越不屑地用指甲彈了彈劍刃:「你可以試著阻止我。」
「你我動手,必有一傷,橫使曹賊得利。你有大仇未報,何妨留到官渡?」
王越眯起眼睛,牽動疤痕:「這是楊太尉的意思?」
「是。」
王越把劍插回鞘中,揚聲道:「好」!他一夾馬肚子,馬匹前蹄踢踏,原地轉了幾個圈子。他忽然又說道:「只是我在許都,尚還有一個仇人要殺。」
「是誰?」
「那個忘恩負義的唐姬。」王越冷笑道。
四周沉默半晌,徐福方才回道:「我可安排你們相見,如何解決,你等自便。」
這差不多就等於是判處唐姬死刑了。在一個高明刺客和一個廢妃之間,誰都知道孰輕孰重。王越滿意地點點頭:「我等你消息。」然後驅馬離開。
眼看著王越離去,徐福從藏身之地慢慢現出身形。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可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臉上透著滄桑,幾抹白堊土塗在額頭與臉頰,把他裝扮得好似西南夷的巫士,只有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
天子籍田的儀式被王越的刺殺意外攪局,只得草草收場。不過這倒也不算什麼轟動的大事,漢室這些年來,哪一次活動不是草草收場,天下早已習慣——反倒是曹司空的兒子險些遇刺這事,更能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與揣測聯想。
天子迴鑾許都之後,奄奄一息的曹丕被直接送回了司空府,悲痛欲絕的卞夫人幾次哭倒在地。數名最好的醫者被召入府中,進行進一步的護理診治。
與此同時,曹仁下達了封城令,數千名士兵進駐許都,全城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徹夜都有重兵披甲巡邏,呼號聲此起彼伏,晝夜不停,氣氛比孫策要襲許時還緊張。
等到他布置完了這一切,第一個命令就是召見楊修。召見地點是在許都的尚書台內,同席作陪的還有荀彧和滿寵。
「楊公子,聽說你的身邊有一位高手,擅長用飛石?」曹仁慢慢搓動著手指,發問道。他的佩刀就橫放在案上,如果楊修有什麼問題,他會直接劈了他,才不管荀彧會怎麼說。
面對質問,楊修笑了:「我身邊?對不起,我可沒辦法指揮那傢伙,他只聽我爹的話。」
「他是誰?」荀彧搶先問道,他不希望曹仁的粗暴態度毀了曹氏與楊家好不容易即將改善的關係。
楊修滿不在乎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那個人叫徐福,和荀令君您還是大同鄉哩,陽翟人。他原來是個遊俠,大概是靈帝中平年間吧,徐福替人報仇,殺了當地的一家大戶,惹得朝廷前來圍剿,結果被打入大牢備受折磨,幾乎死掉。我爹出手把他給救了出來,從此徐福隱姓埋名,甘為我爹做鷹犬。」
荀彧、曹仁和滿寵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他們倒沒料到楊修說得這麼乾脆,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遊俠為友人復仇這事,雖不為朝廷提倡,但在民間頗為盛行,徐福所作所為,亦是尋常事,各郡各鄉都時有發生。
滿寵道:「董承之亂時,殺死我許都衛五名幹員,又飛石擊斃董承身邊幾位高手的,也是他嘍?」
「不錯。我爹知道我要遊走董曹之間,太過危險,特意讓他來保護我,所有可能對我產生的威脅,都會被他一一抹除。可惜局勢一平定,他就給收回去了。」楊修試圖在滿寵臉上找出什麼表情,可惜卻失敗了。滿寵扁平的雙眼焦點落在了楊修身後的黑暗中,似乎要從中挖出「徐福」來。
曹仁皺著眉頭問道:「今天在和梁籍田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聽說了。」楊修神態自若地回答。
曹仁看了一眼滿寵:「我們在王越身邊的地面上發現了一枚飛石,應該就是那位徐福所發。」
「能夠救下曹公子,總算是件好事。」
「可是!」曹仁陡然提高音量,表情也冷峻起來,「我們在追擊王越的西涼騎兵附近也發現了數枚石子。你說,為何徐福要阻止我們的人去追擊王越呢?你們是不是沆瀣一氣,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嗯?!」
「如果我們有陰謀,徐福又何必阻止刺殺曹公子呢?」楊修一點也不驚慌,好整以暇的。
「哼,誰知道。我只看到徐福把王越放跑了。」
楊修忽然問道:「曹將軍,如果你抓住刺殺曹公子的兇手,你是希望親手殺死他呢?還是希望假手於他人?」
「當然是親手!我會一刀一刀地削去他的血肉,讓他死很久。」曹仁盯著楊修細嫩的脖頸,右手開始去摸那刀鞘。
「說得好。其實徐福的心情,和您是一樣的。」
「什麼?」曹仁一愣。
「我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呢。徐福在陽翟遭遇的那一場大難,有一個關鍵人物我沒提到。要知道,徐福師從名家,技擊水平高超,官府多次派人圍剿,都不成功,最後不得不請求京城支援。而京城派下去的捕吏,正是虎賁王越。」
尚書台里一片安靜,三個人都等著聽楊修往下說。
「王越到了陽翟,與徐福較量了一場。結果徐福被王氏快劍一劍洞穿膝蓋,束手就擒。從此兩個人結下了血海深仇,互相拚鬥過數次。徐福視殺死王越為其畢生的目標,當初投靠我爹麾下,也是約定一旦知道王越消息,便必先報此仇為要。所以曹將軍,你想想,當徐福一看到王越出現,又怎麼願意假手他人來取他性命呢?」
曹仁「哼」了一聲:「那這徐福如今身在何處?」
「自從聽到王越的消息之後,至今未歸。如今徐福不在城中,估計已經去追殺王越了。我看您不必在許都封城,他們肯定已經離城幾十里了。不出幾日,必有消息傳回。」
聽了楊修這一番解說,荀彧和曹仁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楊修的解釋合乎情理,絲絲入扣。他若是要反,早跟著董承反了,不會等到現在突兀地來這麼一出。滿寵卻忽然把身子前探:「楊公子,你的話沒有矛盾,可要如何證實你所言為真呢?」
楊修不甘示弱地與滿寵對視,目光灼灼:「三日之內,自然會有分曉——對了,那時候,祭酒大人也回來了吧?還有什麼好擔心?」
正說話間,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衛兵急切道:「夫人,裡面正在議事……」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議事?我兒子的命都快沒了,他們還有什麼好議的?」
「卞夫人?」
尚書台內的幾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聲音。卞夫人一向很識大體,甘居家府,從不僭越政事。她這時突然來闖尚書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觸動了這位母親最敏感的逆鱗。
曹仁剛一起身,就聽木門被「砰」地推開,卞夫人怒氣沖沖地邁步進來,粗服披髮,和她平日里嚴妝雍容的風範全然不同。
「嫂嫂,你這是……」曹仁趕緊迎上去,語氣有些畏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卞夫人掃視屋中之人,厲聲道:「子孝,我兒今日幾乎死去,我過來討個明白。」她雙眼腫脹如桃,顯然已是哭了數場。
荀彧道:「夫人不必驚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議,子孝會全力緝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敵甚多,難免波及家眷。丕兒縱然身死,也是為國家而死,妾身對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內賊難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許都周密之地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場的人心中都是一凜,她這麼說,顯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楊修。
「具體情形我已聽鄧展說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體方位和時間?如何事先避過搜查,廁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為何知道丕兒在隊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應允他去。」
這幾個問題個個都很犀利,滿寵一邊聽著,一邊極其輕微地點點頭,很欣賞卞夫人的眼光。反觀楊修的神情卻逐漸嚴肅起來,沒了剛才的嬉皮笑臉。
「這些問題妾身想了又想,實在想不明白,只得過來問問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凌厲,險些喪子的傷痛令這位母親的羽毛全都警惕地豎了起來。
曹仁正欲解釋,卞夫人卻擺了擺手,尖削的指甲如劍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實妾身只有一個問題要問:許都衛號稱無所不知,許都連個蒼蠅飛過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何以卻獨獨漏過王越這等殺手?丕兒遇刺,四周皆驚,連子孝這等久經沙場之人都亂了方寸,那個叫孫禮的軍官甚至駭到嗓音失聲,至今未復,何獨你滿伯寧毫無驚詫,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滿伯寧,你是否有個解釋給我?」
滿寵面對卞夫人意外投來的誅心的矛頭,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他連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難。此皆寵之誤。」
卞夫人對他的恭順態度卻絲毫不領情,冷笑道:「前幾日丕兒罵你,我還好心為你回護。現在回想起來,從放任張綉圍司空府開始,你的所作所為就處處針對我們娘兒幾個。這一點兒丕兒倒比我們幾個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驚,這個指控太嚴重了,他知道滿寵絕非那樣的人,連忙起身相勸。卞夫人卻不依不饒,目光如刀,直戳向滿寵的心窩:「妾身知道這些全是空口無憑,治不了滿伯寧的罪過。但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滿寵這時候反而從容起來:「臣自入仕以來,一片赤心,不曾有半點遷延。」
「不錯,你的忠心確實不曾有半點遷延,」卞夫人怨毒地瞪著他,嘴角牽動,「是從來沒對丁夫人遷延過吧,你們到底是同籍的鄉親,對么?」
她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台里登時滿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五禽戲,可是你杜撰的?」伏壽饒有興趣地問。此時她在司空府的臨時寢殿里跪坐著,讓冷壽光給她按著肩膀。
冷壽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師確實有這麼一門導引之術。當時我看那趙彥問得尖銳,就隨口說出來了。」
「看來你的話還挺可信,暫時唬過那個趙彥了——對了,你回頭去跟楊修說一聲,讓他查查這人的底細。孔少府的門下,怎麼會這麼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無心沒有圖謀,到處跟別人一嚷嚷,這事也會變得不可收拾。」
「臣已經派人去告訴楊公子了。」
「你做得不錯,不愧是楊太尉舉薦的人。」
伏壽閉上眼睛,冷壽光的按摩手法相當巧妙,讓她感覺渾身酥軟,筋骨鬆弛。
冷壽光最初是由曹操的親信王必介紹入宮,實際上卻出自楊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宮中隨侍了兩年多,不顯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宮大火張宇去職之後,冷壽光因為背景有濃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為中黃門,侍候皇上皇后。
這個人低調謙虛,不像張宇那樣牢騷滿腹,不過行事頗有幾分神秘,有時候連伏壽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對於漢室在私底下的活動,冷壽光盡收眼底,每次都會刻意保持一段距離,只是傾聽,從不發表意見。像今天這樣主動出來解圍,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你這個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師父學的?」伏壽問。
「是的,不過這卻並非微臣最擅長的。」
伏壽睜開眼睛:「哦?你最擅長什麼?」
「房中術。」冷壽光一本正經地回答。
伏壽放聲笑了起來,一個宦官居然最擅長的是房中術,這可真是個大笑話。冷壽光也呵呵笑了起來。笑夠了,伏壽對著銅鏡,幽幽道:「你說,今日他為何要抱著我跳開?自己跳開豈不更快?」
「這說明陛下心懷慈憫之心,有大仁之德。他連敵人之子,都肯降尊紓貴前去施救,何況是您?」
冷壽光一邊說著一邊雙手不停按摩,忽地發覺伏壽的雙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冷壽光唇邊露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不過……陛下可能也有別的意思在裡頭。」
「嗯?是什麼?」伏壽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急切了,連忙咬住嘴唇,擺了擺頭,「算了,你不說也罷。」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罷?」
自從那日兩人爭吵之後,劉協與伏壽便不再同床共寢。劉協主動在榻旁鋪了一塊絨毯,自己卧在上頭,只有當冷壽光以外的人走近時,他才趕緊爬到榻上裝裝樣子。伏壽原本想讓他上來,自己睡地上,可劉協態度異常堅決,她也只得聽之任之。
這時聽到冷壽光這麼說,伏壽麵上浮出些許緋紅,氣惱道:「沒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賭氣不上來。」
冷壽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順寬和,骨子裡卻固執得很。拿定了主意,九個許褚都拽不回來。」
「就這點跟他兄弟還算相像。」伏壽心中想著,嘆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個濫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樣有君子之范。」
「也不盡然。我的老師寫過一本書,叫《青囊書》,書里說『人以眴時最朴』。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瞬時反應最能體現真心。陛下那時抱住您離開,恐怕沒時間思考太多,僅僅只是不想您受傷害吧。」
「那個笨蛋。」伏壽毫不客氣地評價道,然後抬起右手,「壽光,別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絨毯搬去榻上,老擱在那裡,早晚會被人看出破綻,於漢室復興不利。」
這時候門外傳來禁衛的喊聲,看來皇帝已經完成了接見——刺殺事件發生以後,一大群臣子都趕來司空府向天子問安,折騰到現在才能返回「寢殿」。
門扇響動,傳來劉協的腳步聲。冷壽光感覺得到,伏壽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劉協進了屋子,與伏壽四目相對,彼此都感覺目光里有些東西悄然鬆動。伏壽服侍他換下外袍。劉協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時心軟,救了曹丕,你怪我么?」
「曹營名醫無數,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會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賴,深謀遠慮,令臣妾佩服。」
劉協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慮那麼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讓一個孩子在眼前死去罷了。」
伏壽似笑非笑,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嘍?」面對這個問題,劉協沒有正面回答。他輕輕摩挲著伏壽的手背:「那日與楊先生談完,我想了許多。想過逃回河內去隱居起來,再不與外人來往;也想過像哥哥那樣,硬起心腸,萬千頭顱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後來我發現,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麼?」
「當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間,突然間一下子豁然開朗。我的本心,是要救人。救人,就是救漢室。」劉協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是一個軟弱的人,無法做到像哥哥那麼冷酷無情,他是漢武帝,我是漢文帝,一是雷霆,一是雨露。手段不同,卻都是為了漢室。所以,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諾。」
「對他的承諾還是對我的?」她的聲音帶有戲謔的意味,滿眼的媚意,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
劉協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對你們的。」說完他尷尬地舔了舔嘴唇。無論外人如何看待,他心裡知道,在身旁躺著的這個女人,是他兄長的妻子、他的嫂子。
聽到劉協的回答,伏壽笑了起來。曹家二公子的性命,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這可真是有些諷刺。
黑暗中她的笑容無比明媚。劉協一時間有些失神,她燦爛起來,如艷陽高照;決絕起來,卻好似冰封萬里——這兩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這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子,真不知怎麼能在許都這個爾虞我詐、虛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來。
想到這裡,劉協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臉龐。伏壽閉上眼睛,任憑他粗糲的指頭滑過面頰。她以為男人的手會繼續下探,可那隻手卻忽然抬高,按在她的頭頂,愛憐地揉了一揉。
「苦了你了……」劉協喃喃道,手掌順著緞子般光滑的頭髮撫下來,像是安撫一隻受傷受驚的小兔子。伏壽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開刺客的時候,可知我想起了什麼?」
「嗯?」
「想起數年之前,我和陛下剛剛逃出長安。風雨飄搖,群敵環伺,我們走到安邑斷了糧草,進退不得。我與陛下縮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廬里,望著廬外的如瀑雨水。陛下忽然問我,如果此時有刺客出現,我會怎麼做。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將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天子。陛下點點頭,說他也是那麼想的。」
「這不是很好嗎?」
「不,他的意思是,他也會用我的生命去捍衛天子。」
「……」
伏壽看到劉協古怪的表情,不由得笑起來:「你的哥哥,就是這麼一個人。」劉協覺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涼,他又問道:「那你聽了以後是怎麼想的呢?」
伏壽雙眼閃過耐人尋味的光芒,抿起朱唇,挑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果然,這真是你的作風啊,要知道,陛下是絕不會問我這種問題——他不關心。」
劉協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發出聲來。真正的劉協,連自己的生死榮辱都無動於衷,遑論伏壽的心情。
伏壽道:「你們太不一樣了。陛下是一塊冰,他唯一的目的,只有復興漢室,除此以外他什麼都不在意;而你是一團火,你會去關心一個黃門的生死,會去詢問一個嬪妃的喜怒哀樂,會為了犧牲的棋子而流淚。你們的王道,是絕然不同的。」
劉協把喃喃自語的伏壽摟在懷裡,伏壽也順從地伸展手臂,把他緊緊環住,螓首頂住下巴,肢體交錯。女性顫抖而熱情的聲音,在他耳邊囁嚅著,吹氣如蘭:「我會一直陪著你走到最後。」
男女的聲音逐漸低息,一隻細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覺勾住了另外一隻,二指勾連,彼此緊密不可分——這是伏壽第二次與天子立下誓言。劉協隨即將伏壽緊緊地抱在懷裡,兩人緊緊貼在一起,親密無間。
這一次,劉協不再彷徨。
※※※
荀彧在路上憂心忡忡地走著,腳步聲流露出幾許疲憊。董承之亂結束以後,他本以為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可亂子一個接著一個,讓這位尚書令有些疲於奔命。許都的亂流,似乎並未因董承的敗亡而停止涌動。
可想歸想,荀彧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關注,他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了——比如說此時跟在他身後的那位將軍。
張綉此時正跟在荀彧後面,為了屈從尚書令的速度,他在邁步的時候,有意讓自己的長腿抬得很低,看上去有些滑稽。這個人雖然也是西涼出身,卻跟大部分西涼將領不同,總是顯得憂心忡忡,眼神抑鬱。荀彧這幾天跟他深入接觸,發現他嚴重缺乏安全感,不降曹時害怕,降曹了還是害怕。
尤其是刺殺事件發生以後,他更是噤若寒蟬,卞夫人、曹丕斥責滿寵的舉動,在張綉看來怎麼都像是指桑罵槐。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再三保證他會得到最好的待遇,可張綉仍舊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
如何處置這支西涼部隊,確實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倘若就這麼拉去前線,就算曹公不介意,其他將領也會有反彈的聲音;若要進行整編,又會造成張繡的不穩。
思忖再三,荀彧決定採用分而治之的手段。現在曹公已經返回官渡,荀彧把張綉和少量精騎先送到曹公那裡去,其他部隊留在許都附近,交給賈詡和胡車兒去彈壓。一來可讓曹公親自給予張綉保證,讓他寬心;二來也是讓張綉與主力分離,讓西涼軍不敢輕舉妄動。
「備則,這個月底你便要護送輜重北上。這次除了糧草資財以外,還有一人要隨軍同去,他如今剛剛返回許都,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見他。」
張綉點點頭:「請荀令君放心。同為司空僚屬,我會與他多多親近。」
荀彧停下腳步,露出古怪的神情。「這個嘛……不必勉強自己,你把他安全護送到官渡就好,多餘的事不要做。」
荀彧和張綉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子並不寬闊氣派,只是一間普通的半磚式兩隔院落,但是這間小院距離司空府僅僅只隔一條街的距離。上次張綉帶兵包圍司空府的時候,曾經路過,但完全沒有留意。在小院門口,早已經停了一輛古怪的馬車,寬方車舍,鈴鐺吊角,兩匹轅馬都戴著鹿角。
兩個人對視一眼,沒說什麼,一起朝裡面邁去。甫一推開門,張綉就聞到一股濃郁的酒味,他再一看,屋子裡的景色令他瞠目結舌。
屋子裡對跪著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老人頭髮花白,眼神渾濁,裹著一張裘皮不時咳嗽幾聲,正是賈詡;而賈詡對面那位青年人的額頭很大,兩隻手瘦且細長,如同雞爪,皮膚泛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光澤。
但真正讓張綉驚詫的不是那年輕人,而是在他懷裡,居然還側躺著一個酥胸半露、媚眼如絲的女子。年輕人的右手,正伸入女子衣襟中漫不經心地揉搓著。
賈詡拿起一壺酒來,給他斟滿,一邊咳嗽一邊說道:「咳咳……還是你們年輕人好哇。我這把年紀,若去江東之地,只怕早已濕毒入骨,咳……」
「喂,老東西,我是真病,咳咳……你可是裝的。」
這一老一小彷彿鬥氣一般,居然對著咳嗽起來。年輕人連續咳了十來下,從懷裡掏出片方布,把嘴角几絲淡淡的血跡擦掉,恨恨道:「我本想回許都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決掉你。想不到文和你搶先一步降了曹公。你這狗鼻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靈敏吶。」
賈詡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倒是奉孝你,女色要節制些才好,不然陰取陽竭,精氣虛浮,於你大不利啊。」
聽了賈詡這話,那年輕人放聲大笑,狠狠在姬妾胸尖掐了一把,道:「曆數英雄豪傑,所圖者不過霸業與女色。我助曹公奪取天下,曹公許我嘗盡絕色。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爾爾,該當乘時雄起,一任恣意,何苦束縛自己呢?」
面對這樣一番情景,張綉一臉駭然,比看到曹丕遇刺還驚恐。荀彧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介紹一下,這位是曹公幕府中的軍師祭酒,潁川郭嘉,郭奉孝。」
「喲,北地『槍』王,久聞大名!」郭嘉眯著眼睛,傾斜著身體,右手抬起美姬軟軟的玉臂沖他搖動一下,算是打過招呼了。
張綉突然明白,為何荀彧不讓他做多餘事。
王越道:「唐姬那個女人,就在這裡?」在他眼前,是一座松柏林中的祠堂,徐福一如既往地隱藏在暗處,不露身形。
徐福道:「對,你與她的恩怨了結之後,楊太尉希望你儘快趕去官渡。」
「幹掉袁紹么?」
「不,是他身邊的一個人,一個對我們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荀諶。」
王越歪了歪頭:「如果是官渡的話,那麼不用我親自去。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經在官渡了,他們可以完成你們要求的一切,包括刺殺曹操在內。」
黑暗中的祠堂沉默了一陣,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話。過了半晌,徐福方才開口說道:「總之,你們不可輕舉妄動,只要做好荀諶的事就好,隨後我會帶給你詳細指示。」
「好吧,不過你們最好動作快點。史阿還好說,徐他那孩子若是衝動起來,連我都不一定能控制得住——他可是徐州大屠殺的倖存者。」
「看來你的弟子,不怎麼聽話。」
「時局太亂,沒什麼好苗子……我倒見過一個資質不錯的,可惜跟我沒有緣分吶。」
王越罕見地嘆息了一聲,朝著許都方向望去。他的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王越面露不悅,這本該是一次秘密會面,不應有任何外人與聞。他把手按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斬殺來人。
「不要出手,這是我請來的客人——其實對她來說,我們才是客人。」
聽到徐福的話,王越定睛一看,看到一名穿著青布粗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走過來,手裡挎著一個籃子,髮髻挽在頭頂。
「唐瑛?你們還算守信。」王越嘴唇抿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殺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
唐姬走到祠堂前,彷彿沒看到王越一樣,徑直從他身邊邁過門檻,把籃子里的祭品放在弘農王牌位前面。她輕輕地拂乾淨几案,把祭品擺正,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然後把額發撩起,轉過身來直面王越。
「王服非我所殺,卻是為我而死。」唐姬說,然後把那個雪夜的事情一一道來,包括王服最後撞向自己時那深情的一瞥,和自己那一句輕輕的「對不起」。
聽完唐姬的話,王越慢慢抬起長劍:「很不錯的故事,可惜對我沒有區別。我只知道,你手裡握著的兵刃,刺進了我弟弟的身體。就這麼簡單。你能選擇的,只是乞求我的寬宥,或者引頸受死?」
唐姬沒有回答,而是從祠堂裡面抽出一柄磨得鋥亮的銅劍,擺出一個進擊的姿態:「此劍乃是天子劍,是我丈夫親手磨製而成。他曾對我說,他無力保護我,也無力保護漢室,只能磨成此劍,冀望我能自保。在長安之時,我就憑著這一把劍,與王服殺出重圍。」
「我弟弟把你救出來,這就是你報恩的方式?」王越感覺有些好笑。
「我辜負王服恩義,本該自戕以報。但我如今身負兩朝天子所託,不可把性命白白捐棄此地。持此劍,是為與閣下立一誓約。」
「這可不由你來決定。」
王越手臂輕運,長劍平平遞進。唐姬急忙舉劍相迎。祠堂之中,兩把劍激烈相交,連續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勢盡顯,不得不後退數步,喘息不已。王越卻一劍緊似一劍,唐姬只得咬緊牙關,奮力抵抗。她只覺得王越的快劍,和她從前對陣過的敵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張綿密大網鋪天蓋地而來,無論如何拆解都難以掙脫,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光將自己吞沒。
唐姬瀕臨絕境,突然間手臂劇振,手中銅劍陡然化為一條蛟龍,義無反顧地沖向王越。這是同歸於盡的一招,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用。強如李傕,都險些在這一招下喪命。
就在蛟龍的龍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間,王越的劍從天而降,穩穩敲在了劍脊之上。唐瑛頓覺手臂一陣酥麻,虎口震裂,銅劍脫手跌落於地。
王越卻沒有進迫斬殺,反而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這是我王氏快劍的密傳。莫非王服連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沒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剛才那一招對她的體質來說,消耗太大了。
「你這一招火候把握不錯,可是力量太弱了,畢竟是女人。」王越點評了一句,然後道,「你可知這一招是我王氏的不傳之密,只可傳給至親,不容外人予聞……」說到這裡,他的話停住了,似乎領悟到了什麼,抬起頭來,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望去,良久方輕輕嘆息一聲,收回視線。
王越猛一揮劍,唐姬只覺頭頂一涼,一縷青絲飄落到地上。
「既然我弟弟代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馬。記住,你欠我一顆人頭。漢室復興之日,我自會來取。」
王越的聲音還在,身影卻已經飄然消失。
※※※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賈詡無力地擺了擺手,把酒杯「咣當」往案几上一擱,幾滴濁酒順著他花白的鬍鬚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罵道:「你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候裝,在華陰時候裝,在宛城的時候裝,到了許都還在裝。我看你不要叫賈詡了,不如叫賈裝。」
「備則,送我回去吧。」賈詡沒理睬郭嘉的挑釁,朝張綉伸出手來。張綉連忙起身,把這位醉醺醺的老人攙扶起來,沖主人擠出一個勉強尷尬的笑容。郭嘉摟著美姬,懶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舉,算是送行。
張綉對郭嘉那副浪蕩樣子十分不適,這倒不是因為禮法和習俗——從董卓以降,西涼將領比郭嘉糜爛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厭惡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態,那副神態讓他想起了數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摟著他叔叔張濟的夫人鄒氏,也是這般得意揚揚的嘴臉。
建安二年的宛城,無論對張綉還是曹操,都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一年。那一年張綉主動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時候侵犯了張濟的遺孀鄒氏,勃然大怒的張繡起兵復反,殺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韋,幾乎殺死曹操和曹丕。
這些事情張綉不想過多回憶,可郭嘉的目光彷彿一雙粗暴的大手,把他的僥倖剝得精光。張綉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賈詡的要求可謂恰逢其時。
事實上,張綉懷疑,賈詡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離席。
兩人告別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賈詡喝得一步三搖,張綉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兩個人一路走到馬車旁,賈詡以手攀住車轅,晃悠著往上爬。張綉連忙從後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顛簸,你可要坐穩點啊。」
賈詡忽然回過頭來:「呵呵,這是我的說詞,倒被你先說了。」哪裡還有半點酒意。
「什麼?」張綉一怔。
「我是說,將軍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顛簸,需要坐穩些才是……來,托我一把。」
張綉雙臂一托,賈詡手腳並用爬進車內,咳嗽兩聲。張綉憂心忡忡地問道:「文和你到底想說什麼?」賈詡的聲音從漆黑車舍里悠悠地傳了出來:「官渡乃是關乎中原氣運之戰,各地大族,各押一邊。袁、曹之間的這潭水啊,太深了。勝者未必勝,敗者未必敗,將軍你心思質樸,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麼時候去?」張綉急切地問道。沒有賈詡,他實在是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
車內沉默了片刻,賈詡徐徐道:「自然要等許都的幾個小傢伙都安頓好了。」說完他叩了叩木窗,車夫會意,揚鞭驅動馬車。張綉目送著馬車離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馬,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就在賈詡和張綉二人在門外告別的時候,郭嘉請荀彧進了裡屋。
相對於頹廢淫靡的外屋,裡屋還算正常。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著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著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還有幾張獸皮質地的地圖;再加上兩塊二尺見方的厚絨毯和一張披著厚厚絲帳的木床,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當了。
「女人是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的。」郭嘉解釋說。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順地站在門口,把葯壺遞給他,一步都不敢邁入。
荀彧笑了笑,什麼都沒說。他這位小同鄉的秉性,他再了解不過:荒唐起來簡直沒譜兒;可要是認真起來,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他踱著步子,跪到案前,就著那盞油燈掃到了一張攤開的地圖。這張地圖畫得頗為精細,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勢地理都標記得很清楚。
「官渡?」
「對,這是聞喜裴家的手筆,畫得不錯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對面,揉了揉有些發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種徹夜辛苦所導致的。
「看來你在許都不會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圖翹起的卷邊,邊緣有些灰污,看來時常被人翻閱。
「對,我這次南下時間有點長,眼下前線袁紹雖然按兵不動,暗地裡小動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點趕回去。」
荀彧點點頭。官渡的熱戰是曹公親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戰則是郭嘉帶領的靖安曹所負責,雙方暗殺、勸誘、用間、施計,無所不用其極,絲毫不比戰場輕鬆。郭嘉這次秘密南下,對外卻仍舊宣稱在官渡主持大局,因此必須儘快趕回去。
荀彧捋髯道:「許都最近的事情,伯寧都跟你說了?」
「嗯,都說了。」
滿寵的許都衛隸屬於靖安曹,他在郭嘉抵達許都的第一時間,就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做了彙報,從禁宮大火里那具離奇的屍體到針對曹丕那次離奇的刺殺,事無巨細。荀彧相信,滿寵對郭嘉說的,遠比對自己說得更多更詳盡。
荀彧一直感覺,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力量默默地在許都底層流動,它很微弱,卻很頑強。即使在董承敗亡之後,荀彧仍舊有種它從不曾消弭的預感。尤其是曹丕遇刺和滿寵遭訓斥幾件事,更讓他有這種強烈的印象。
「奉孝,你對此有何看法?」
郭嘉拿起一個銅勺,有節奏地敲擊著葯壺:「曹公子遇刺姑且擱在一旁。伯寧遭訓斥,想必是有什麼人感覺到了來自於許都衛的直接威脅,不得不靠煽動曹公子和卞夫人來施加壓力。我問過伯寧,他最近所做的事情,我所疑心者有二:其一,禁宮大火中,為何有一具未經閹割的男屍;其二,楊俊為何偽造自己兒子的被害現場。」
這兩件事荀彧都起過疑心,但事務繁雜,無暇細想,他決定把這些交給專業人士來思考。
郭嘉繼續道:「伯寧曾以為這兩件事是董承計劃的一部分,但根本不是。這兩個布置,於董氏計劃畫蛇添足,毫無助益,策動者必別有所圖。董承之亂,不過是掩蓋那個企圖的煙幕——甚至再大膽點說,董承恐怕自己都毫無知覺,稀里糊塗地成了別人的替罪羊。」
「難道說,這許都還有人慾對曹公不利?他們的目的何在?」
郭嘉忽然雙臂伸開,仰起頭來,一臉陽光地對荀彧道:「文若,你還記得當年在潁川,陰老師是怎麼教咱們的么?」
「我只修經學,不像你,搞的都是雜流之學。」荀彧聽到「陰老師」這個名字,也是一臉感懷。
「陰老師曾經說過,天下萬事,無不以因由為聯,推甲則得乙,查乙而知丁,環環相扣,陳陳相因,居斗室而知天下。這所謂洞察之道。」
說到這裡,郭嘉站起身來,興奮地在裡屋來回踱著步子,右手的拇指與中指一會兒按揉著兩側的太陽穴,一會兒又在半空揮舞,嘴裡喋喋不休:「為何禁宮中要放一具身著黃門服飾的男屍?自然是為了偽裝成唐姬身旁的黃門;唐姬為何要偽裝出一個黃門,自然是要帶一個外人進宮;為何她要帶一個外人進宮又把他燒得面目全非?自然是為了掩飾他的身份——也就是說,這個人咱們都認識,都很熟悉,只有徹底燒成灰才不會讓他的身份泄露。」
他一直赤著腳在地上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作響,好幾次差點踩到荀彧。荀彧沒有打斷郭嘉,這是郭嘉的習慣,每次他在思考的時候,就會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有的時候甚至還手舞足蹈,用炭木棍或毛筆在牆壁上隨意勾寫亂塗。
在去年,曹公一直在為是否與袁紹開戰猶豫不決。郭嘉就是這樣在司空府里的花園一邊塗抹著,一邊說出了著名的「十勝十敗論」。後來曹公終於堅定了開戰的信心,而卞夫人也不得不找人把花園重新粉刷一遍。
「再回過頭來看楊俊。他的兒子楊平也是被砍得面目全非,這說明什麼?說明他不希望自己兒子的臉被認出來。在許都,同時出現了兩具不希望被我們認出臉的屍體。文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荀彧搖搖頭,根本不需要這回答,因為郭嘉不會聽,他已經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雙目炯炯有神。
「被刻意毀容的屍體,傳達出的訊息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有人要隱瞞死者的死訊,要麼是有人想代替死者的身份。無論是哪種,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找出屍體的相貌——這件事只要找個畫師,去詢問死者親近之人就夠了。」
荀彧一驚:「你打算對楊俊動手了?他背後是華陰楊家與河內司馬家。我軍與袁紹決戰在即,不可徒增河東士人的敵意。」
郭嘉咧開嘴笑起來:「我怎麼做那麼愚蠢的事。楊平的相貌如何,又不是只有楊俊一個人知道?楊平從小長在司馬家,只怕溫縣的人都見過。」
「有道理。」荀彧擊節讚歎:「只消派人去溫縣把畫像描摹下來,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這件事已經在做了。今天鄧展將軍已親赴河內。我倒想看看,楊俊這個兒子究竟生得什麼模樣。」郭嘉說得很平靜,可語氣卻鋒利無匹。
荀彧嘆道:「如果他們足夠聰明,真不該主動來挑釁你。」
「誰說的?王越刺殺曹公子,我看就是有些人忍不住要冒出頭來了。這樣也好,可以省出不少時間,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什麼事?」
「一件讓袁紹不太舒服的事。」郭嘉說到這裡,露出詭秘的微笑,他站起來拍拍袖子,抱怨道:「人生苦短,真不想把時光都浪費在這些事情身上啊!」
說完這些,郭嘉用手比了個送客的姿勢:「行了文若,說完了。任姑娘還在外頭等著我呢。」
郭圖手執一份竹筒,厭惡地摸了摸鼻子,走入這個陰冷低矮的洞穴。
這裡距離官渡前線只有二十里,是一片山地,周圍駐紮了三千名袁紹軍的精英。他們名義是巡邏右翼,防備曹軍偷襲,實際目的卻只有一個:保護這個洞穴,保護這個洞穴里的人。
洞穴里燈火通明,到處都點著桐油火把與白芯大蜡燭,十幾名身穿短衫的小吏在抄錄、搬運著各式各樣的文書。他們在行走的時候不得不彎下腰,以避免碰觸到天花板。
在洞穴的最裡頭,燈火沒有那麼明亮,只在岩壁凹陷處插了幾截松枝,晦暗不明。一個人影端坐在那裡,身前擺放著無數散碎的竹籤與紙片,還有幾管寫禿了的毛筆。
「明明軍中有大堆旄頂厚帳子,可偏偏要像地鼠一樣龜縮在這裡。」郭圖不滿地嘟囔道。
「我來這裡是為了勝利,不是為了舒適。」那個人影嘶啞地回敬道。這是一個用青布將全身都罩起來的人,只露出人骨般慘白的長發和一隻赤紅色的眼睛,看上去可怖而兇殘。
他的真名誰也不知道,大家都把他叫做「蜚先生」。郭圖認為這個綽號起得恰如其分,《山海經》里記載太和山上有一種野獸「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可不就是這番模樣?
但郭圖不敢太過得罪他,這個人現在是袁軍秘密戰線的核心,執掌對曹用間的權柄,這數月以來折樽沖俎,讓曹軍吃虧不小——更何況,他還是郭圖所必須倚重的智囊。
袁紹軍中錯綜複雜,田豐、沮授等冀州人為一黨,同樣是冀州出身的審配卻不屑與之為伍,跟逢紀、許攸等南陽人為一黨;郭圖和辛氏兄弟等潁川人和軍中大佬、臨淄人淳于瓊又為一黨。如果沒有一個智囊襄助,郭圖這些潁川人,很難在冀州集團和南陽集團的夾擊中生存。
他把竹筒里的紙條遞過去,蜚先生掃了一眼,尖刻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哈!我怎麼跟你們說的?我早告誡過沮授那個蠢蛋,郭嘉不在官渡,郭嘉不在官渡。可他就是不信!」
「冀州人一向剛愎自用,蜚先生不必太多動氣。」郭圖勸道。沮授是他的政敵,他不介意在必要時偷偷下個小絆子。
蜚先生惱怒地抖了抖青袍:「哼,若按我的方略,趁郭嘉不在予以奮力一擊,如今大軍早便取下陽武與白馬,官渡亦如探囊取物。可沮授那個膽小鬼,卻畏郭如虎!」
「沮授原本就反對與曹操開戰。他以監軍之職壓制諸部,審正南都無可奈何,何況我等。」郭圖試圖辯解。沮授是袁紹最信任的臣僚之一,他以監軍督諸軍,誰見了他都要低上一分。
「同是陰修的弟子,怎麼你跟荀文若、郭奉孝差得這麼多!」蜚先生毫不客氣地訓斥道,然後把紙條丟到地上,「如今知道也晚了,以郭奉孝的手段,恐怕已在返回的路上。他不會留那麼多破綻。」
「那您看咱們是……」
蜚先生呵呵發出幾聲乾笑:「讓我先教你個法子,搬開沮授這塊大石頭,免得有人掣肘……你還記得荀諶么?」
郭圖聽到這個名字,神情一僵。
「是時候讓他發揮作用了。」蜚先生唯一獨存的眼睛,放出熠熠光彩,瞳孔四周的血絲似乎膨大了幾分,好似野獸撲食前的神情:「看我如何在郭嘉最得意的領域擊潰他,一報當年的大仇!」
郭圖一瞬間有種錯覺,這簡直是一頭滿懷仇恨的蜚獸,在洞穴深處舔舐著傷口,卻無時無刻不伺機吞噬對手。要知道,蜚這種野獸,不只是牛頭、白髮和獨眼,還有一個特別醒目的特徵——那就是蛇尾,沾有劇毒的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