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魅影女子

第六章 魅影女子

『那不止是一種魔法,而且是一種魔咒。如果,你在追查魔法謎底的過程中,也做了這樣的夢……你千萬要拒絕阿格里帕賜予的魔法!你絕對不能答應他!你一定要說永遠不想見到鬼!』

劍向在『夏詠昱』反覆教他記住那句五十個字的『鑰匙』后,『夏詠昱』的神情虛脫,看起來十分疲倦。他說起話來開始斷斷續續,也夾雜著嚴重的咳嗽聲。

『只有你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所以只有你可以……可以破解這個恐怖的詛咒……拯救織梅、拯救更多的受害者……』

『夏詠昱』的最後一段話還沒說完,錄像帶即曳然終止。帶心已到末端。劍向看著無聲閃著亮燈的攝影機電源開關,感覺屏幕中曾經出現過的一切恍如幻象。

根據『夏詠昱』所述,劍向至少掌握住魔法進行的過程。

--首先是一場詭異、逼真的夢境,在夢中出現的巫師,會詢問你想不想看見鬼。取得你的同意之後,他會在你的掌心施法,並要你去打開通往鬼界的門。

--你一切按照巫師的指示,那扇門卻變成你家的房門。

--當你醒來后,會發現你的掌心確實被施過法,房門也真的被打開了。夢境成為現實。此後,你真的可以在夜裡看見鬼了,不過,這些鬼之所以出現,卻是為了要奪取你的性命……

劍向的體力已經完全恢復,但心緒混亂,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就像『夏詠昱』

說到自己因為鬼怪作祟的緣故而頭痛欲裂一樣,劍向也由於他的附身而形同身受。

這是魂魄與靈媒間微妙的交感關係嗎?

劍向坐起身來,右手姆指揉了揉太陽穴,確定自己的意識十分清楚。

就在此時,劍向突然無聲地驚呼。他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頭痛!

頭痛!

儘管『夏詠昱』提及的次數極少,但張織梅確實由於喪失某部份記憶的緣故,患有嚴重的頭痛。更精確地說,『夏詠昱』之所以很少提到這件事,是因為他完全忽略了這個線索的重要性。他一定未曾想過,這將會是找到張織梅的正確方向!

劍向愈想愈激動,他明白自己已碰觸到一個嶄新的出口了。

張織梅連續兩任男友暴斃,無論她是否知道男友們的死亡,她都極有可能由於恐懼的關係,躲在新的住處而不再外出逛街。這也是夏詠昱雖循著她的休閑習慣,仍無法找到她的主因。

然而,張織梅受過夏詠昱的催眠,她會出現頭疼癥狀。而強力催眠術的中斷,應該會讓她的頭痛持續性的發作……

就是這樣!縱使她不再逛街,依然必須出門購買止痛藥。劍向相信,張織梅定然無法一直忍受劇痛,而不得不離開住處,到附近的藥局買葯。

只要張織梅還住在高雄市--她一定還在高雄市,這是她熟悉的環境,她沒有朋友,而在別的城市也不會有落腳處--劍向就有把握能找到她!

一思及此,劍向的精神大振。他迅速整理好帶來的攝影機,毫不留戀地離開四○一室,臨走前他默默告訴自己,永遠不會再回這個鬼地方。

下一步的行動,就是帶著張織梅的照片,查訪市內各家藥房。倘若無功而返,則進一步繼續清查診所及醫院。

接下來的一周,劍向白天的時間都奔走在高雄市街之間,尋找杳無音訊的張織梅。分局裡依然忙碌於鍾思造案及其它陸續接辦的瑣碎小案。

高組長在『召魂夜』的隔日,就立即將劍向派任偵查其它小案。高組長可能已經察覺到他和紹德之間的私密衝突,所以才把他調到其它小組去。劍向因而能夠趁著外勤偵查的機會,把握有限的零碎時間訪詢各藥局的老闆。

另一方面,紹德雖然證實了鍾思造的確是以偷竊、銷贓維生,但從他幾天來的言行觀察,很顯然他未能進一步由銷贓管道中發現劍向涉入的憑據,這也緩解了劍向的壓力。

--中山一路/南星藥房、良安西藥房;河北二路/高合成藥房;建國二路/慈安藥局、信德西藥房、文欽藥局;自立一路/銘生藥局、忠正西藥房;九如一路/人人藥師藥局;二路/九如藥師藥局、大正西藥房、振東藥局;嫩江街/宏隆藥局、大生藥局;漢口街/漢良藥局;哈爾濱街/正仁藥房、坤生西藥房、啟生西藥房;吉林街/忠生藥局。

--遼寧二街/景田藥局;熱河一街/啟源藥局、信吉西藥房、崇良藥局、振源西藥房、嘉益藥局;二街/松源藥房;十全一路/吉田藥局、杏安藥局、建昌藥局;察哈爾二街/安成藥局;北平二街/忠瑋西藥房……

劍向帶著張織梅的照片,逐街逐巷地調查她的行蹤。以三民區為中心,擴及鄰近的新興區與前金區。他的高雄市地圖上以紅、藍筆圈畫了各式各樣的符號,記下他偵查過的區域、必須再度確認證詞的藥房,以及外貌相似、言行符合條件的女子出現的地點與時間等。

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細節之繁瑣卻遠非劍向當初所能想象。雖然只是三個行政區,但劍向獨自一人尋找,比以往分局查案時必定動員一個項目小組,進展相比之下實在來得緩慢太多了。

四月六日那天,劍向終於放棄對三民、新興和前金三個區的搜查。根據調查,他完全確定張織梅不住在這些地方,也就是說,張織梅在離開兩個男友后,就躲得遠遠的了。

他手上能夠掌握得到的,仍舊僅是一卷錄像帶、一張照片。

不過,劍向並沒有因此心灰意冷。他知道沿著這條偵查方向,儘管遙遠也終究會抵達終點,他的過濾篩選,已逐漸縮小搜查的範圍。

錄像帶里張織梅的影像,在這段時間內變成劍向的興奮劑。他總是在經過一天的奔波后,回到安靜無聲的卧房裡,然後打開小弟的攝影機,重複播放那捲DV帶。在虛像伸手可觸實則遙不能及的液晶屏幕中,劍向以幻想賦予了張織梅完美的形象。

『劍向,請永遠愛我。』

不知何故,劍向彷佛聽到那句張織梅對鍾思造的深情表白,其實是對著自己說的。

2四月十日午後,劍向來到鹽埕區的大公路上。他剛結束了一家五金行遭竊的證人偵訊,整理完筆錄后,立刻利用空檔尋找張織梅。本周起,開始以鹽埕區為範圍展開新的調查。

隨著調查範圍距離分局愈來愈遠,劍向發覺所能利用的餘裕也愈來愈有限。即便是單純的小案件,也由於心有旁騖而進度遲滯。劍向心底明白,這讓分局的同事對他的行為深感不解,對他的態度亦倍加疑慮。

再繼續下去……會毀了自己以往安定的生活,及未來美好的前途……

三點二十分,正是炎陽發揮最後威力的時刻。劍向尋訪過了鹽埕區內三家新開的大型便利藥局,但沒有任何明確的結果。位於大公路距離建國四路交叉口的不遠處,正好也有一家藥房。

『小吳,你人在哪?』行動電話里的聲音是立為。

『在……鹽埕區。』

『喂?喂?』立為說,『拜託!你去鹽埕區做什麼啊?局長快氣瘋啦!』

『什麼?我聽不太清楚……』

『局長要你趕快回來。他說,你昨天那份結夥搶劫案的報告有問題--事實上,局長的說法是「滿紙胡言亂語」。對了,你也還沒有回報五金行竊案的進度……』

現在沒有時間和立為解釋了。劍向沉默地將手機電源關去。

『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再把剛剛的話重複一遍?』劍向對藥房老闆溫言說:『不好意思,同事打電話來,沒把你的話聽清楚。』

『這位小姐,昨天曾經來過一次。』年輕的老闆回答:『我的印象很深刻。因為她的步伐有點搖搖晃晃的,身體好象相當虛弱的樣子。她在離開時,頭還重重地撞了門一下……』

劍向強忍住心中激昂的喜悅感,『她買了什麼葯?』

『普拿疼。』

『她只來過一次嗎?』他的聲音微顫。

『嗯……』老闆再次看了照片一會兒:『就只有一次,昨天上午吧。』

『老闆,當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孩子往哪一個方向離開?』

『我想,應該是往七賢路那邊吧!』

順著藥局老闆所指的方向,兩人的視線此時不約而同地一起往門口右前方的遠處投去。

『就是她,』老闆說:『真巧。』

--張織梅出現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劍向獃獃的望著逐漸靠近的張織梅,腦中一片空白……張織梅就像是直接穿過液晶螢幕似的,活生生地來到在他的面前。她已不再是冰冷、遙遠的平面影像。

這並非夢境--立在身旁的藥房老闆、馬路上稀疏起落的引擎聲,都明白提醒劍向,他確實身處熟悉的現實世界里。

織梅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細網背心,以及粉紅色的雪紡及膝裙,看起來十分清麗動人;然而,她的眉間深鎖、神情疲憊,反而予人楚楚可憐之感。

這時走進門的她,察覺到劍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你……』織梅的語氣十分虛弱,她隨即沉默了。

劍向低著頭,款款凝視著織梅仰望的臉,眼神中透露了無盡的迷惑與徵詢。她的右額有一塊小小的深色淤痕,是昨天在這裡撞傷的。倏地,劍向忽然抱住了她裸露的雙肩,下巴緊緊靠住,織梅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她沒有掙開。

『我找了妳……找了妳好久……好久……好久……』

經過這麼漫長的找尋,劍向只感覺身體已失去所有的力氣,不得不抓握織梅的肩頭才站得住腳。縱使蓄積多時的戀慕情潮總可得以化為千言萬語,他卻一句客套的問候都說不出口,只是如同意識逐漸模糊般,不停在織梅耳邊重複喃喃細訴著這段既像呻吟又像夢囈的句子。他倆的臉頰輕輕碰觸,劍向清晰地接收到對方因手足無措而灼燙的體溫。

劍向的唇齒微動,聲音漸低漸沉,只剩下混亂的氣息吹吐在織梅的後頸。

『我知道,我知道,』織梅柔聲說:『我也等了你好久……』

兩顆淚珠在此刻無聲滑過劍向的臉頰,靜靜地落在他的衣領上,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哭。掉眼淚的,原來是織梅……一瞬間劍向終於明了了織梅心靈的脆弱與無助。事實上,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有能力保護她的男人出現。

--鍾思造被殺了,夏詠昱也被殺了……他們都保護不了織梅,於是她只好不停地逃跑,不停地尋找下一個避險的依靠。織梅太膽小、太害怕了,以致她只好以己心珍美的愛情,來換取對方提供的安全感。

劍向知道自己早已愛上了織梅,而她,理所當然也一定會愛上自己。愛情,是她唯擁僅有的籌碼,在這場充滿致命危機的賭局中只能盲目下注。倘若接下來出現的男人並非劍向,織梅必定仍舊會愛上那個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的男人。

然而,和兩名死者不同的是,劍向不會是第三個被害者。對於厲鬼殺人的恐怖怪案,他已逐漸能釐清背後真相的輪廓。再加上夢寐追尋的織梅終於現身,只要夏詠昱授與的強力催眠術有效,絕對能夠終止這個惡魔的詛咒。

劍向心中暗暗發誓,非將這個長久糾纏織梅的陰影掃去不可!

他們初次偶遇的對話極少,但兩人內心的渴望互補相合,是以無需言語交流,就能夠靈犀領會。西藥房的老闆在一旁看了這對男女邂逅時的耳鬢廝磨,以為他倆結識已久,而且很可能早超越刑警與證人的關係,便聳聳肩決定不再打擾他們,自顧自地拿起櫃檯邊的遙控器,將電視的音量調高。他甚至沒有提出『小姐,來買什麼葯?』的問題。

劍向觸著織梅溫熱的臉頰,思緒漸漸平靜。他聽到她的呼吸均勻規律,不再啜泣,彷佛也已然鎮定地準備與身旁的陌生男人一起面對未知的挑戰。

『我們走。』

於是,劍向拉著織梅的手腕,與她並肩走出藥局。他們沿騎樓底走向大公路與七賢路的交叉路口。相隔二十餘公尺前的馬路對面是七賢分局,紅燈讓他們在行人穿越道末端停下腳步。

『妳住在哪裡?』

『就在附近。』

『帶我去,可以嗎?』

『好。』織梅頷首,但她突然頓住。『對不起……我的頭很痛……』

劍向很快地在她腳步晃跌前扶住她的身體,他發現織梅的臉色蒼白茫然。織梅對他苦澀地微微笑,然後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懷。

劍向呆了。『妳不要緊吧?』

『我好累……』

『我差點忘了,妳剛剛沒有買葯--』

『抱著我,』織梅小聲地說:『一會兒就好。』

劍向被織梅突如其來的要求問傻了,他的胸膛亦燃起融燒的熱火。但,霎時劍向感受到一股輕微的戰慄感,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測試』!

沒錯,不管是否有意,這是天生的本能,織梅想證明對方會愛上她。無論方式為何,她一定也都對鍾思造及夏詠昱有過類似的動作。只有對方給予『正確』的響應,她才會帶他繼續前往自己的住處。

織梅並沒有偽稱頭痛,但她一定是借著這個頭痛的機會,來判斷劍向對她是否一見鍾情。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法。劍向在偵搜的工作上,具備了百發百中的第六感,而他知道織梅的直覺必然也神准精確。她的外貌固然能吸引各種不同類型的男人,但她最後選中的兩個男人--鍾思造與夏詠昱,即便都其貌不揚,卻無怨無尤地為她犧牲性命,在所不惜。

她一定拒絕過許多虛情假意、貪圖美色的男人,因為這樣的男人會在大難來臨前退卻脫逃。劍向當然不會是這樣的男人,但他也必須以織梅預想的方式來響應她,否則她將在下一秒中消逝遠走。

他必須以實際的行為,讓織梅相信她已獲得愛情的保證。

然而,就算劍向的直覺告訴他,兩人的關係明顯含藏著如此的詭詐,他還是無法抑制對織梅瘋狂的愛戀。縱使是夏娃,也曾受過蛇的勸惑,誘逼亞當吞下禁忌的果實--但這並無損於夏娃對亞當摯誠的忠貞。

他沒有些微猶豫,雙臂緊緊環圈在她的腰際,不發一語,讓她在擁擠、喧嚷的寡情城市中,能享受到一絲象徵安全感的體熱。

緊接著劍向閉上雙眼,毅然地用力吸一口氣,將配帶在身上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式M6904半自動手槍,默默地交握到織梅纖弱的小手上。

織梅的住處是一間不到三坪大小的雅房。沒有床、沒有書桌,只有兩個大衣櫃以及一張梳妝台。梳妝台堆滿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有隔離霜、防晒油、保濕乳液、清潔面膜、化妝水和磨砂凝膠等保養品,以及色彩鮮艷的唇膏、眼影、腮紅粉餅、指甲油、眼線筆、睫毛膏與香水等。梳妝鏡立在其後,加倍了桌台的面積,也將這些東西複製成雙份。

淺綠色的地板邊卷疊著一張深藍色床墊,印滿史奴比的粉紅色棉被折妥置於一旁,懶骨頭大抱枕則斜倚在角落。

『不好意思,我只有一雙拖鞋……』

『沒關係。』

織梅輕輕踢掉腳上那雙白色的細跟涼鞋,以腳姆指勾來丟在門口的Kitty絨毛拖鞋。

劍向在她身後微蹲著脫下皮鞋,冰沁的涼意透過運動襪傳入腳底。

織梅將抱枕放在背臀處靠好,坐在梳妝台前。她抬頭看著劍向面對面也坐了下來。

『……』劍向肩頭不自在地聳一聳,這個房間現在只有他與織梅兩人,而織梅從未離開他伸手可及之處。

『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劍向唇齒乾澀地開口:『我叫吳劍向,是三民分局的刑警。』

『我叫張織梅。』織梅也假裝客套地向他微笑點頭。

經過了適才在馬路上的擁抱,劍向一時還無法適應兩人微妙的關係。『欸,張小姐……』

『幹麼啦!你說話的方式好悶喔,嘻。』織梅故意激他:『叫我梅梅好嗎?不要叫我張小姐嘛,這位大哥。』

『這……』

『我以為你喜歡我呢!』

『我是喜歡妳啊……』劍向終於衝動地把內心的渴望說了出來,『所以,我才不知道該如何向妳說明妳與案件的關係。』

『案件?』織梅的表情泛起一絲困惑。

很顯然的,織梅並不知道一位刑警之所以費盡千辛萬苦尋找她的真正目的。甚至,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前陣子社會新聞版面上那則密室謀殺案和自己有任何關係。

劍向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相片,『梅梅,妳見過這兩個人嗎?』

織梅的目光在鍾思造和夏詠昱的半身照來回遊移:『……沒見過。』

--果然全都忘了。『妳知道嗎?這兩個男人被殺了,』劍向拿出第三張照片,『而照片上的女孩子,是涉嫌最重的人。』

織梅張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照片。『什麼?這是我?可是,我沒有拍過這樣的照片……』

『妳知道嗎?妳的這張照片,就放在這個戴眼鏡的男人家裡--他叫夏詠昱。』

『夏……唔嗚!』織梅突然痙攣了起來,她的雙手抱頭,不讓劍向看到臉。

劍向起身伸手過去扶住她。『妳的頭很痛,是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織梅難過地呻吟,『我好害怕……』

『告訴我,妳究竟在害怕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梅,是有人在跟蹤妳?』

『不是……』

『還是妳經常夢到什麼可怕的事?』

『不是……』

『那……』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人在跟蹤我,我也沒有做夢,』織梅的語氣開始哽咽,『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什麼,我就是全然地害怕,害怕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拜託你不要再問我了……』

他所獲得的答案,和夏詠昱曾問到的結果完全一樣。劍向抱住織梅的背,她悲傷地躲入他的懷中抽泣。

--難道說,執行那個危險的強力催眠術是僅剩的解決途徑?看到織梅可憐的模樣,劍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她的痛苦。

『我以為……你來找我……是要告訴我……』

『告訴妳什麼?』

『我的過去。』

劍向總算明白了--是的,織梅等待的確實是一名保護者。然而,她之所以需要保護,是因為她希望能追尋自己已經遺失的過去,而她直覺地感受到在這個追尋過程中,很可能會發生無可預料的危險。

『我到底是誰?沒錯,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生日以及身高體重。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親人?到底有沒有朋友?我談過幾次戀愛?我有沒有做過什麼瘋狂的事?還是曾做過什麼蠢事?我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感覺自己的生活好象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當中,我的前方沒有燈光,走過的路也沒有,我只知道自己所站的位置,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隧道里……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

『……好,我來告訴妳妳的過去。』

劍向深深吸氣,他的鼻腔里充滿織梅濃郁的香水味。

『上個月二十五日,在南台路的一棟舊大樓里,發現一具年輕男子的慘死屍體。經過偵查,發現男子生前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而這個女孩子--就是妳。』劍向沒有理會織梅詫異的瞪大雙眼,只是將鍾思造的照片推到她面前,並繼續說:『過了兩天,另一個戴眼鏡的男子來找我,告訴我他可以提供我一些命案的線索,不過,後來他也被害了……』

劍向略過那個晚上有關召魂術的敘述,『在他死後,我從他身分證上的戶籍地址找到他的住處。然後,在他家裡找到妳的照片,以及記載著他與妳相戀的日記本……也就是說,他曾經是妳的男朋友--妳至少談過兩次戀愛。』

『我……這兩個人,看起來都好陌生……』

『那是因為妳喪失了過去的記憶,我不知道這和妳經常頭痛是否有關。我費盡千辛萬苦地找妳,就是希望能恢復妳的記憶,同時查明兩樁命案的真相。』

『……!』織梅的表情忽然驚恐起來。

『梅梅,別害怕,妳並沒有殺死這兩個人。』劍向溫柔地說,『但妳的記憶中埋藏了關於命案的重要關鍵,我必須試著將它挖掘出來。』

『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要緊。只要妳願意信任我,我就會設法幫妳恢復記憶。』

此刻兩人眼神交會,彷佛各自在心中尋找確認的感覺。

『如果……如果我不信任你,我就不會帶你來這裡了。我好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

劍向靜默了幾秒鐘,才毅然地說:『讓我替妳催眠。』

『我不要!』沒想到,織梅的反應竟是如此劇烈。『我不要接受催眠!』

『為什麼?』劍向開始慌了,『這是我唯一能恢復妳記憶的方法……』

『因為……因為……我不要入睡,也不要閉上眼睛!』織梅的情緒又開始歇斯底里:『我睡著以後是沒有做過惡夢,但我跟你說過了,我討厭那種進入隧道的感覺,那種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因為睡覺會給我這種討厭的感覺,所以我不要!』

劍向輕撫著織梅的臉頰,他第一次以這麼近的距離看著她的臉。『妳是不是很久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原來,在亮麗的彩妝下,織梅的臉因受失眠折磨而憔悴不已。

『我……我好害怕……』

『相信我,好嗎?』

織梅的雙手緊緊抓住他凌亂的衣領,她的眼眶泛紅,考慮良久才顫抖地點點頭。

『那麼,我們馬上開始。』現在還是劍向執行勤務的時間,早就該回警局報到了,為了早一點找到織梅,剛剛甚至還掛斷立為的電話。他的動作得快一點。

他一面回想著夏詠昱的亡魂在錄像帶中提到的催眠術作法,一面協助織梅將床墊張開鋪在地板上。織梅平躺上去以後,他要求她閉上雙眼,放鬆身體。

『梅梅,妳現在什麼都不要多想,我會一直待在妳的身邊。』劍向在織梅的耳畔輕聲地說:『妳只要閉上眼睛,專心聽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就可以了。現在,我真的要開始了。』

織梅柔嫩的右手用力纏住劍向的腕部,傳達她極端緊張的情緒。

然後,劍向按照夏詠昱教導的方式,以固定聲調的單音節,開始念誦這段開啟織梅潛意識的『鑰匙』。織梅一面傾聽,一面發出悶哼聲,雪白的頸部也很快地滲出汗珠。

待劍向念到第十個字時,織梅突然慘叫一聲,並且迅即起身。『好痛……』

『梅梅,對不起……可是,妳非得忍耐不可。』劍向的語氣堅決。

『我知道……但是,真的好難受……』

『我們再試一次。』織梅點點頭。

然而,第二次的催眠並沒有太多進展,在劍向念到第十二個字時即斷然中止。織梅顯然承受了比剛才更大的痛苦,她的眼中滿含淚水,情緒十分激動。

『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縱使織梅已經開始抗拒,劍向仍不死心地強求織梅繼續接受第三次的催眠。正如同以性虐待為題材的色情電影情節一樣,織梅最後仍柔弱地應允,見到她被自己狠狠地弄哭了,劍向心中竟湧起一股複雜的異常快感。

『這一次一定可以成功,梅梅,我相信妳可以撐過去的。』

結果第三次的催眠不但完全失敗,織梅還如一頭傷痕纍纍的小鹿般躲到房間的角落,抱腿痛苦地飲泣著。原本固定在耳上的透明髮夾,也離開散亂的長發而掉落在地板上。

劍向面對這種情況也無計可施,他實在狠不下手將她拉回床墊繼續進行這場催眠術。

然而,在他幽微的心底,則極度渴望得知這把『鑰匙』在念到第二十個字、甚至念到更後面,織梅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梅梅,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不管劍向如何堅持,織梅只是一個勁地哭泣,完全不響應他的要求。

真的要放棄嗎?--劍向緊緊擁住織梅蜷縮的身軀,內心開始反覆交戰。她彎曲的雙臂護著自己的胸口,兩手抓著劍向的領子不放,襯衫第一顆鈕扣的線頭隨而鬆脫。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抱著痛哭出聲的織梅,劍向只能輕拍她的背,不停地向她道歉。

或許,織梅的過去能以其它方法揭露,並不一定真的非使用這麼殘酷的手段不可。劍向開始思考另外一種可能性是否存在。然而,一個在高雄市區不斷四處逃逸的失憶女孩,要找到她確實的來歷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工作,處於自身難保的境況下,劍向要能夠一面在分局裡維持往常的工作水準、一面尋找織梅的過去,實在是太困難了。

--儘管兩人都迫切希望催眠能發揮揭露遺失記憶的功用,但實際的進行狀況卻毫無成效,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劍向的思緒混亂不堪,他充分感覺到織梅依偎在胸前流淚所帶來的濕熱。他也想不出更恰當的安慰語句,只好以沉默靜靜地等待織梅哭累。他內心則下好決定,已不再奢想夏詠昱的強力催眠術對案件會有任何正面影響了。

『劍向,拜託你……』

織梅忽然開口,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親昵地喚他的名字。

『唔?』

『繼續試驗那個催眠術。』她的語調細微而堅定。

劍向被織梅的回答嚇了一跳,因為他已經決定放棄了。『可是……』

『請你不要放棄……好嗎?』織梅說,『我會好好忍耐的,我不會再哭了,真的。因為我絕對不放棄,我一定要知道我到底是誰。』

『不行,我不忍心再讓妳痛苦。』

『我不怕痛!』

『我做不到。』

『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讓我恢復記憶的方法,就算再痛苦,我也不會死心的!求求你幫助我……』織梅抬起她淚痕未乾的臉龐,『你可以壓住我!這樣我就沒辦法逃走了!不然,我讓你綁起來好了!把我的手綁好,你就不會被我打傷了……還有,如果怕我大喊大叫的話,就拿一塊布把我的嘴巴塞住呀……這樣總可以了吧?』

想不到織梅竟如此執拗。她掙開劍向的臂膀,轉頭跪爬到房間角落的衣櫃邊。她打開衣櫃的抽屜,從中翻找出一卷紅色的塑料繩,堅定地遞給劍向。

『妳真的要我這樣做?』

『真的。』

劍向定定地望著織梅的眉目,再度確認她眼神中的勇氣。他拉出紅色塑料繩的繩頭,『我該綁在哪裡?』

『雙腳,還有雙手……』織梅將背部轉向劍向面前,兩手握拳交叉貼在背後。

劍向點點頭,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隨身攜帶的瑞士刀,選取適當長度,割下兩段塑料繩。他開始捆綁織梅的手腕。

『你可以綁緊一點。』

不時注意著織梅是否被綁痛了,劍向綁好她的雙手。織梅隨即躺下,將雙腿併攏伸直,示意自己已做好被綁住雙腳的準備。

劍向微微抬高她雪白的左足,慢慢纏繞著塑料繩。織梅露在及膝裙外的雙腿纖細有致,曲線性感誘人。他保持呼吸的均勻規律,不給自己心猿意馬的機會。

『好了。』

『還有我的嘴巴。我的手帕在外套的口袋裡,就掛在那兒。』

劍向依言將她的手帕拿來,他把手帕揉成團狀,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慢慢塞入她的口中。此刻織梅已完全喪失反抗能力。房間里一片靜寂,雙方只聽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織梅朝他點點頭,然後果斷地閉上眼睛。

次日,劍向一整個上午都承負著分局長嚴詞指責的壓力。事實上,分局長並不是一個脾氣火爆的上司,在面對辦案不力的部屬,他總是以鎮定持平的態度予以糾正。但這種看似客觀的態度,對劍向而言,反而變成一種冷酷的忽略,這樣的折磨,比起高組長慣常表現出疾風厲行的叱怒,卻又更令他難以忍受。

對織梅的催眠術成功了--這是她親口說的。然而,織梅卻不願意立即談起她憶起的過去。劍向不明白她究竟在遲疑什麼,只知道織梅確實就是一個這麼固執的女孩。

『劍向,我記起思造、詠昱這兩個愛我好深的男人,以及比他們兩人更早以前發生的各種事情。』織梅此時的平靜,與方才由於忍受催眠刺激所呈現的瘋狂失神狀態,簡直是判若兩人。因恐懼而陰霾重重的表情,在她的臉上亦不復見。『但,讓我考慮一下好嗎?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能決定是否要告訴你。』

『我希望妳可以現在就對我說。』

『不行。』織梅回答,『這太危險了……』

『危險?這是什麼意思?』

『不管怎樣,我真的不能馬上說。劍向……你知道嗎?我……我已經愛上你了,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可是,我怕……』

『梅梅,妳的記憶已經恢復--告訴我,妳到底在怕什麼?』

『我怕……我怕……我怕我一旦告訴你我的過去,你就會離開我!』

在說服不了織梅的情況下,劍向只好留下他的手機號碼,『無論是什麼時間,只要妳決定好願意跟我說,就立刻打電話給我,OK?』

『嗯。』織梅依舊躺在床墊上微微笑著:『劍向,我好累喔,讓我睡一覺好不好?』

『妳總算願意睡覺啦。』

『嘻。』

『我不吵你。我還得回局裡報到。』

『加油喔……』織梅合上眼皮,『我愛你。』

劍向恍恍惚惚,昨日的場景影像歷歷在目。他並非不曾談過戀愛,然而,在織梅之前所遇見的三位女子,劍向卻都沒辦法從她們身上找到真正吸引人的特質。仔細想想,她們和織梅間的共通點是溫柔和順,正足以激起劍向強烈的保護欲,但在織梅性格中那麼一點點的蠻橫與任性、一絲絲的主動與大膽,在其它三人的身上卻是完全找不到的。

他在看著她沉沉入睡后才起身離去。接近傍晚回到分局后,對同事的側目及長官的責備都毫無知覺。那時劍向只有一個念頭:這才是他衷心追求的戀愛--然而,當晚劍向持有的,卻是一具開著電源的無聲手機。劍向知道織梅下定決心后就不再更改,因此即使他在下班后再到織梅家去,她也不可能告訴劍向他想知道的事情。唯有等待,等待織梅的主動來電……但她整夜並沒有打來電話。

就在心情澎湃起伏之下,劍向無眠等到天色大亮。彷佛是透過傳染一樣,失眠從織梅身上承接過來了。

接近正午的工作會報一結束,劍向如逃亡似的衝出警局。他已然按捺不住思念的煎熬,再也不願意繼續等待織梅的來電--他要馬上見到她,馬上知道答案。

來到鹽埕區的大公路上,再度經過那家玻璃落地窗透齣電視機屏幕彩光的西藥房,他騎車轉入小巷子里,將機車煞在織梅所住的樓房下。

這間老舊的樓房,由不住在這裡的屋主分租給一些低薪的上班族。織梅住在二樓,劍向停好車后就心急地按著她房間的電鈴。

--居然沒有響應?

--她出門了?還是……逃走了?還是……不祥的第六感又一次降臨,使他的心頭一緊。在聽不到揚聲器傳來織梅的答話后,劍向當下決定按著樓內所有住戶的電鈴。

『喂?』沒多久就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誰啊?』

『警察。』

『有什麼事?』半老的語氣中充滿戒備與敵意。

『我想要搜查這間屋子某個房客的住處。』劍向平板地說:『請你替我開個門。』

『哪一樓的房客?』

『不是你家。』

『去!』接著一聲單調的鈴響,門鎖從裡面彈開。揚聲器也隨後陷入靜寂。

劍向進屋后把門帶上,一樓玄關處停了兩輛布滿灰塵的摩托車,牆邊掛著一排生鏽掉漆的綠色郵筒,與昨日所見情景並無二致。他大步踏上階梯,向二樓奔去。

很快地來到織梅的房前,和預期的狀況一樣,不論出聲詢問或用力敲門,都沒有人答話。而,出乎劍向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眼眶竟滿是淚水。

『開門!開門!開門……』

劍向心急如焚,語調忍不住哽咽。在突然的衝動之下,他不再繼續拍打房門,卻一腳將門用力踢開。脆弱的木門在踢開后重重地撞擊牆壁,發出一聲爆裂的巨響,門框上的木條也跟著破碎變形。

他好象聽見房裡出現輕微的驚呼聲。

『梅梅?妳在裡面嗎?』劍向衝進房裡大叫。

房裡的各樣擺設並沒有任何變動,唯一不同的是女主人不見了。劍向看到幾瓶保養用品掉落在地板上,梳妝台邊的電話話筒也沒有掛好。

『回答我好嗎?我是劍向,妳在哪裡?』

劍向感覺自己好象是在對著空氣說話,然而他十分確定耳朵沒有聽錯。他的目光投向牆角的兩個大木櫃。『梅梅?妳躲在柜子里嗎?』

還是沒有答話。他決定走近柜子,將櫃門打開。

--她是怎麼了?奇怪……劍向疑惑重重地打開第一個衣櫃的櫃門。在櫃里掛滿色彩繽紛的當季服飾。織梅不在裡頭。

接下來是第二個柜子。

『梅梅!妳為什麼不讓我把門打開?』劍向在拉開櫃門時,由門把上傳來一股強烈的抗力。織梅果然在裡面。

『嗚……唔……』櫃里傳出用力的悶哼聲。

『梅梅,開門啊!』

雙方在僵持數秒鐘后,臂力壯碩的劍向很快地打開了櫃門。然而,讓他料想不到的是,櫃門一打開,史密斯威森式手槍的槍口牢牢地頂住他的額頭。

在這一瞬間,劍向舉起雙手不敢妄動,同時他看到織梅跪坐在櫃底,眼露兇狠目光。

『……!』地球霎時彷佛停止自轉。

織梅的頭髮散亂,神情恐懼,她很快地發現槍口所指的是昨日才愛上的男人:『劍向,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故意的……』一邊說著,她一邊哭了出來。

劍向的額頭被自己的配槍槍口指著,滋味既震驚又難受,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對織梅莫名其妙的行為根本無法理解。他將頹倒在懷中哭泣的織梅抱出衣櫃,溫柔地放她靠在抱枕旁。

『……到底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一件詭譎怪異的往事如雷般轟進劍向的腦海里。

--在夏詠昱召喚鍾思造的亡魂時,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場景!

--他在招來鍾思造的鬼魂,成功地附身後,就開始不斷飲泣。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並且不願意回答他所聽到的任何呼喊。

--接著,鍾思造出拳打他,然後死命地逃進卧室盡頭的衣櫃里。更重要的是,他也抵死不肯鬆手,緊拉住櫃門不放。

回想起來,他最後的表情,就像是被嚇死的……再加上劍向已由夏詠昱的口中得知『厲鬼殺人』魔法的發生過程,以及親眼目睹織梅的行為表現,他終於確定--織梅也遇見鬼了!

無論是重回人間的鐘思造之亡魂,或是仍活在眼前的織梅,都因為有過遇鬼的臨場經驗,而誤認為劍向是鬼。

所以,他們才會不肯回話,才會不肯打開房門。正如夏詠昱在〈怪事摘要〉中所記錄的,惡鬼會不停搜索他們藏匿的位置,並伺機奪去他們的性命。鍾思造被支解、夏詠昱被鐵鏟斷喉,都是在最後慘遭惡鬼的殘殺所致。

但,織梅究竟是怎麼被這個恐怖的魔咒纏上的?

『梅梅!』劍向情緒激動地問:『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嗚嗚……』

『妳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聽到這個問題,織梅頓時止住哭泣,『劍向,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鍾思造和夏詠昱在被殺之前,都做過奇怪的夢。』

『什麼?』

『只要你應允了巫師,願意學習看見鬼的魔法,鬼就會出現在現實世界里……梅梅,妳為什麼要答應巫師?』

『我……我也不知道……』織梅又開始掉淚了。

劍向無法再責備織梅,攤開她的右手,看到她的掌心淺淺地刻劃著五芒星圖形的血痕結痂。

『告訴我,昨夜妳遇鬼的經過。』

織梅的表情充滿恐懼。

『昨天,我睡醒時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就是被那場惡夢嚇醒的。房裡的燈沒開,我突然覺得十分害怕。這時候,我聽到門外有嬰兒哭泣的聲音。』

『我不記得這間樓房哪一戶有嬰兒,而且,嬰兒好象是對著我在哭,彷佛是知道我人在房裡一樣。我感覺很不舒服,因為才做過一個和門有關的惡夢,不過我還是輕輕地打開房門。我把門打開一道細縫,讓我看得到走廊上的情況就好了。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

『然而,在我把門關上后,我又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愈來愈害怕,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去開門。這一次為了確定走廊上沒有人,我把門完全打開了。』

『結果……結果……就在我探出頭時,一個全身都是黏液的畸形嬰忽然抱住我的腳踝!他的頭顱像葫蘆一樣,只有眼白的眼睛長在頭頂。而且,他沒有鼻子……鼻孔都裂開了,和嘴巴連在一起,一直對我喊:「媽媽!媽媽!」他的臍帶拖在地板上,還不停地噴出鮮血。』

『我害怕極了……我很想把他踢掉,可是他的力氣好大,要往我的身上爬。最後好不容易終於將畸形嬰踢開,就在他再度撲向我之前,我把門用力關上。嬰兒竟然開始撞擊門板,哭叫的聲音也變得更凄厲……』

織媒說話的速度愈來愈快,彷佛在利用這種方式將恐怖的事件驅離她的腦海中似的。

『我六神無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你。於是,我立刻撥電話給你……』

劍向頓時感到十分訝異--織梅打過電話?

『電話很快地接通了。但是……但是,卻聽到一陣的冷笑聲,然後……說話的人並不是你!話筒里的聲音十分陰慘,他說:「妳以為妳打了電話,就能找到人來救妳嗎?』

那是不可能的。妳逃不掉,永遠都逃不掉、永遠都逃不掉的!」我真的沒想到……沒想到電話里居然也有鬼……我真的哭了……我真的好害怕……』

織梅更無助地痛哭,她緊緊縮入劍向的懷中。

『我好怕畸形嬰會衝進來,而且他的聲音好噁心,所以我躲進衣櫃里不敢出來。我也不敢睡著,只能握住你給我的槍……嗚嗚……』

『梅梅,妳會使用手槍?』

『會,』織梅哽咽說:『我開了保險,子彈也上了膛。』

劍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把自己的手槍借她,原本只是希望能夠搏取她的信任,所以並沒有告訴她使用的方法。倘若方才織梅緊張過度,很可能會打爛他的腦袋。

同時,在他腦中也浮現一個強烈的疑惑:為什麼織梅也做了這樣的怪夢?

從鍾思造與夏詠昱的遭遇來看,他們和織梅相戀,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而做夢,但織梅本身並不曾做過夢。然而,在找回織梅的記憶后,當晚織梅就做了夢。

--難道與夏詠昱的催眠術有關?劍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唯一的線索應該就是織梅的記憶了,但是,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立即詢問,他得等待她情緒平復。

『在哪裡學會的?』

『華沙。』

兩人不再說話。由於身體的親密接觸,帶給了彼此無盡的安全感,陰沉的氣氛逐漸散去。織梅慢慢停止哭泣,她把淚水全擦在劍向的襯衫上。

『好過點了沒有?』他溫柔地說,『要不要我說個笑話給妳聽?』

織梅促狹地扮了個鬼臉。『……你好獃哦!』

『才不,我很聰明。』

劍向低頭親吻織梅的唇齒,她的口舌溫潤潮濕。織梅雖沒有抵抗,但她的響應充滿倔強與不情願,令人難以捉摸。

『這樣不夠聰明……』長吻過後,織梅的語氣冷淡:『我最討厭軟弱的男人!』

劍向對她的話沒有反駁什麼,他的答覆則表現在具體的行為上--他的手指在她的及膝裙上無聲摸索,姆指與食指捏在腰際的拉煉上,像撕吐司麵包一樣脫去她臀部的第一層束縛。細網背心兩邊的肩帶接著輕輕滑至肘間,露出色系同是淺藍的無肩帶內衣。

半罩杯的胸罩,紋理複雜細緻的蕾絲微微與織梅雪色的肌膚相觸。

『劍向,你這個大笨蛋……』她的尾音已如同呻吟。

當劍向回神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黑暗的莽林。

--為什麼我人會在這裡?

他的意識清楚,卻對自身的處境茫然未知。森林中一片闃黑,耳邊只有夜風吹過樹木枝梢的間隙聲,以及遠近難辨的蟲鳴。信步走了一段,劍向才赫然想起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是在做夢!』他不自覺輕呼一聲。

沒錯,這個地方,必定與夏詠昱所描述的夢境一模一樣。他在此處遇見魔法師考內里亞斯.阿格里帕,並且自願學習能看見鬼的魔法。

--也就是說,我也會和他一樣,在這裡遇見阿格里帕了?

雖然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身處夢中,但劍向卻無法使自己醒來。這場夢彷佛就像另一個現實世界。他動手擰一擰自己的臉頰,但沒有任何幫助。

腳下的小徑只有一條,除此之外林葉密布毫無去路。他開始察覺到,這場夢境就像是早已設定好的計算機程序一樣,既已執行就沒有中斷的可能性。

--唯一能選擇的,應該就是阿格里帕詢問。如果把夢境比喻成計算機遊戲,那麼這個問題就是決定結局的分歧點。只是,這個遊戲選擇『願意』的分歧線太殘酷了。

於是,劍向下好決心,他的步伐堅定,循著這條單行道快走向前。

小徑愈來愈曲折,樹林也愈來愈陰暗,慘白的月色在劍向的眼前只透射僅能看見前方三步的模糊光線。

在頭上枝幹交錯之處,傳出禽類拍動翅膀的聲響,腳邊的草叢也因為步履的踐踏而發出窸窣聲,聽來就像有爬蟲類尾隨其後般。劍向並不懼怕,這場夢境是由某個主使者所設計,這樣的密林、這些聲響,純粹是為了製造驚慌與緊張。

--真是個惡毒的傢伙!

不久,廢棄的墓場出現了,月光果然皎潔地灑落大地,照耀著四周散立的碣石,整個墓地有如一座經戰亂破壞后無人居住的夜城。

墓園大門兩側,各有一具高聳的鷲翼蛇尾石像,長著一對龐大的翅膀,其姿態彷佛是在正欲臨風振翼之際,卻遭蛇發妖女梅杜莎之眼所凍結。記得夏詠昱曾提及,這種怪物的名字叫馬丘希亞司。

劍向無暇細觀,他直接進到墓園盡頭,一座巨大、華麗的墓碑映入眼帘。這時他感到十分地不舒服--在這裡可以聞到濃重的腐屍味,同時還充斥著不絕於耳的悲苦呻吟聲。

接著,刻著不名文字的石碑如預期般開始震動,並崩現深邃的裂痕。一隻枯乾的怪手自碑底伸出,阿格里帕終於出現在劍向的面前。

劍向並不清楚這名巫師究竟是什麼來歷,但光是看見他的外貌,就可以輕易判斷他一定是邪惡的象徵。阿格里帕的衣著幾乎和印象中的死神一樣。

老人的步伐顛簸,靠近了劍向以後,所說的話與夏詠昱轉述的內容沒有太多差異,劍向自身面臨如此逼真的場景,仍然深覺膽寒,阿格里帕容貌醜陋至極,就像一頭基因異常的變色龍,而他的目光彷佛可以洞穿人類的恐懼。

他的聲調有如生鏽齒輪般運轉,聽起來非常尖銳,予人脊毛陰涼的不快感,而且,隱藏在這種刺耳聲音背後的,更含有一種無可抵禦的威脅。接收這種聲音的刺激,很讓難人提出否定的答覆。

劍向的內心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嚴厲地拒絕他的賜予。事實上,這樣的場景讓他愈來愈難以忍受,即使一切都在預想之中,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快被黑暗吞噬了。

『現在我告訴你,』他說,『世界上存在一種最高級的魔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是否願意學習?』劍向在他提出這個問題前,早已在心中排演過數十遍。

然而,他聽見自己咬字一清二楚地回答:『我當然願意。』

劍向這才發現,這個遊戲根本沒有所謂的分歧點,從頭到尾全都是程序設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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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魅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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