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夜屍客
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雙手伏在窗戶上,盯著庭院里的一切。
唐四老人停在半空中的手緩緩落下,他嘶啞地聲音在寂靜地黑夜中響起。
「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敢露面。」
依舊沒有回答,庭院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陣陣的寒風夾著詭異地氣氛吹來。
「你不是我送的主顧,識相的快快離開。」唐四老人的聲音漸漸有了怒意。
可還是沒有回答。
唐四老人盯著兩扇大門看了一會兒,然後從腰上拽下一串搖鈴,他握在手中說道:「既然你不想露面,那就怪不得我了。」
「嘩楞……」唐四老人搖動手中的搖鈴,兩扇門后的屍體開始顫抖,懸著的腳緩緩落地。
「出來!」
「刷!」門后的屍體齊齊地跳了出來,八具屍體僵直地站在庭院中,每具屍體都一身粗布麻衣,腳登草鞋,頭罩黑紗。
「嘩楞!向前跳!」唐四老人盯著屍體看了一會兒,然後再次搖動手中搖鈴。
屍體隨著搖鈴齊齊地向前跳了一步,寂靜地庭院中那跳腳聲有些駭人。
「向後跳!」
「刷!」中間的屍體向後跳了一步。
「呵呵……」唐四老人冷冷地笑了,因為這次他沒有搖鈴。
「用蠱喂出的屍體只會聽搖鈴的聲音,根本聽不懂人話!你是誰!」
那具屍體依舊沒有動攤,只是僵直地站立著。
「看來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唐四老人緩緩地走過去,伸手去揭屍體頭上的黑紗。
突然屍體發出一聲怪叫,推開唐四老人轉身奪門而逃。
唐四老人沒有去追,他坐在地上,掏出煙鍋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煙,看著那具屍體消失在黑暗中。
我趕忙打開門,跑出去,快步來到唐四老人跟前。
這個時候,唐四老人才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看了看我說:「把你吵醒了?」
我說:「大叔,剛才怎麼回事兒?」
唐四老人沒有立刻回答,他沖著七具屍體搖了搖搖鈴,那些屍體又開始顫抖,接著依次跳回了門后。
「有人想盜屍。」唐四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想不到荒原之內也會這麼不太平……」
我看了看門外無邊的黑暗說:「這屍體他們盜去有什麼用?」
唐四老人說:「湘西自古就盛行『冥婚』,但屍源極其緊俏,尤其是女屍。於是有些人就開始打起了挖墳盜屍的主意,甚至有些膽大妄為的傢伙竟然把如意算盤打到過往的趕屍匠身上。剛才的事情,估計就是有人想盜我這七具屍體中的兩具女屍。」
我倒呼了一口涼氣,看了看兩扇大門后掛著的草鞋。
「此地不易久留,小夥子,咱們收拾收拾,今晚就起程上路。」唐四老人用手按滅煙鍋,然後把大煙鍋別在腰上。
當晚,我和唐四老人趕屍體匆匆地離開了死屍客店。
臨走的時候,那個矮小的老頭兒喊著唐四老人追了上來,他笑呵呵地把一大袋子乾糧和一壺燒酒遞給唐四老人,他說:「唐四爺,這些乾糧和酒,您和這位小老弟帶著路上吃。」
唐四老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接過袋子說:「知道了,你回去吧。」
說完,唐四老人趕著屍體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沖老頭兒笑了笑,趕忙跟上去。
我們走出老遠,回頭仍看見哪個小老頭兒站在門口沖我眺望揮手,斷斷續續地傳來喊聲:「路上小心哪……」
我不知道唐四老人為什麼對哪個小老頭兒那麼冷漠,人家好心好意地送東西給他,他卻一副橫眉冷目,這實在有些不通情理。
我和唐四老人走在屍隊的前面,老人一邊搖鈴一邊對我說:「再過兩天一夜,我們就可到一個小村子,那裡是我一個主顧的家。我們正好在那裡歇腳,準備好乾糧后,再翻過兩座山就到了大城鎮,那時候你就可以找電話和外面聯絡了。」
我點點頭,仰頭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風依舊在狂嘯,搖鈴聲依舊詭異。這八千六百里荒原一片混沌,只有我們腳下的土路才依稀地指引著某個方向。
我問唐四老人:「大叔,這荒原這麼大,天又這麼黑,您怎麼辨別方向啊?」
唐四老人笑笑說:「路走的久了,自然知道方向了。這塊荒原我不知道走過多少回,條條小路早已爛熟於心。」
老人指了指北方說:「你看,往那個方向走上五天五夜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大阿山』,不過你要是想進入大阿山,就必須通過它山前的『五灘十三嶺』和層層瘴氣。因為此地兇險異常,所以無人敢涉足。」
老人又指了指南方說:「你再看,往哪個方向走上六天七夜就是『天香谷』。此谷深不見底,兇險的荒原之內唯此谷是一處人間仙境,相傳常有白狐出沒,引得無數獵人前往,但無一生還,所以那裡也是一處禁地。」
天香谷?
我好象想起了什麼,但一瞬間又消失了。
接著,老人指了指身後說:「我們來的路就是東面,也是進入荒原的必經之路,但如果我們原路返回恐怕要走上十天十夜,甚至更長,而且路上荒蕪人煙,所以只要進入荒原中心,你就只能一直往前走,中心折回就是死路一條。」
我點點頭。
老人用空著的手從帆布袋子里掏出裝滿煙絲的煙鍋,穩穩的叼在嘴上。
我很識趣的把手伸進老人的帆布袋子里,給他摸索引火之物,可摸了半天,裡面全是瓶瓶罐罐,怎麼著也找不著別的玩意兒。
唐四老人呵呵地笑了,他說:「別瞎摸啦,帆布袋裡有一個小兜,裡面有一個竹桐子,你把它拿出來,拔掉上面的頭兒,那就是火折。
我摸了一會兒,還真摸出一個竹筒子,拔掉上面紅色的頭兒,果真一縷火苗燃了起來。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說:「大叔,這玩意兒還真先進啊……」
唐四老人笑了,他說:「臭小子,少廢話,還不快給我點上。」
「嘿嘿……」我拿著火折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唐四老人煙鍋上的煙絲,一陣辛辣的煙霧隨著煙鍋上的火星冒了出來。
「大叔,您這帆布袋子真趕上百寶囊了。」我這話有點兒拍馬屁的意思。
唐四老人卻很受用,他說:「那是,我這帆布袋子雖然看著不起眼,可卻包羅乾坤。哈哈……」
我也跟著哈哈地笑了起來,心說這年頭還真是狗皮膏藥不靈,馬屁靈。
忽然,唐四老人的笑聲停了下來,他手中搖鈴也跟著停了下來。
老人沖我做了一個止聲的動作,然後目光銳利向北方一片樹林看去。
「大叔,怎麼了?」我低聲問。
唐四老人搖了搖頭,然後轉身看了看身後的屍體,他低聲對我說:「跟我來。」
說完,老人瞥下屍體朝不遠處的那片樹林走去。
我可不願跟屍體在一起,緊跟著老人走了過去。
黑漆漆的天幕下是一片油黑的樹林,而在樹林的外面立著一塊石碑。我們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塊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堪。但往墓碑后看去,卻是一個令人駭然的場景,只見用土壘的墳被扒開了,裡面有一條白白的東西在閃著光。
那是一具白骨!
我心頭一顫,手中的火折險些落地。
唐四老人伸手拿過我手中的火折,走到墳坑起,蹲下身,把火折探向墳里。
借著微弱地亮光,我看到在那具白骨兩肋的縫隙間有一些紅色的蟲子在爬動,發出吱吱地怪響。
我說:「屍蟲?」
唐四老人搖搖頭說:「不,是蠱!屍蠱!」
唐四老人抬起頭,目光深邃地望著眼前的樹林,他額下的鬍鬚隨著颼颼地寒風飄動。
「想不到有人竟然在這裡煉蠱……」老人吹滅了火折,他沖我招了招手說:「走,過去看看。」
我跟著唐四老人在樹林的野草間貓腰前行,不遠處傳來陣陣金屬摩擦地面的身影。唐四老人扭頭沖我做了一個趴下的動作,然後我們小心翼翼地趴在了草叢中。
我用手撥開擋在眼前的野草,看到了不遠處立著一座荒墳,一條黑影正圍著墳走動,那人手裡提著一把鐵杴。
層層疊疊的野草遮住了我和唐四老人的身體,但我們卻可以透過野草間的縫隙清晰地看到那條黑影用鐵鍬挖開了一座荒墳。
「亢,亢亢亢……」夜黑風高,誰看見這樣的場景都會感到毛骨悚然。我嚇得哆嗦著說不出話。
「噓……」唐四老人沖我做了一個止聲動作,低聲對我說:「別出聲,看看這傢伙要幹什麼。」
我雙手攥著野草,點點頭。
只見那人在挖開的墳前站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然後抄起地上的鐵杴用力地向墳里砸了進去。一片死寂中響起金屬物撞擊的聲音,「鈧!鈧!鈧!鈧……」
終於那人再次把手中的鐵杴甩在了地上,然後蹲下身雙手伸進墳里,從裡面拽出一條屍體。雖然我們離那人有一段距離,但屍體的腐爛腥味兒仍舊順著風飄到我們這裡。我差點兒沒吐了,胃一個勁兒翻騰,晚飯已經涌到了喉嚨上。我的頭也開始陣陣的暈玄,視野中的事物一點點的扭曲。
唐四老人沖那人低低冷哼了一聲,然後扯掉一些地上的野草遞到我面前說:「嚼了它,可以解除屍毒。」
我看了看遞到面前的野草,心說這玩意兒能吃?
我笑笑推了推說:「不用了,我能忍。」
唐四老人瞪了我一眼說:「少廢話!趕快吃了。荒原之內毒物瘴氣和草藥十米之內相生相剋,不吃它,你就等著中屍毒吧。到時候我唐門的丹藥可治不了……」
一聽說要中屍毒,我二話不說就接過草藥放進嘴裡用力嚼了嚼,咽下去。草藥入口微苦,可一吃下去,頓時五臟六腑一陣清爽,適才的暈眩感也漸漸散去。
我說:「這草藥還真靈,大叔您也吃點兒。」
唐四老人搖了搖頭說:「我長年趕屍,早已不懼屍毒。再說這斷腸草也不是輕易可以吃的,毒性太大了。」
斷,斷腸草!
我剛才吃的是斷腸草,這回不是噁心了,我整個心臟一陣緊縮,這腦袋好像被人用油錘狠狠地夯了一下,漲得老大。
斷腸草素有毒性大,十步殺一人的稱號。這玩意兒要是吞進肚子里,那可真就是肝腸寸寸斷裂了。
我說:「唐大叔,咱別開玩笑,行嗎?」
唐四說:「沒開玩笑。你吃的就是斷腸草。不過你放心,這斷腸草和屍毒相生相剋,正所謂毒藥也是解藥,只有斷腸草的猛烈毒性才能治得了這屍毒的陰損之氣。你小子放心,沒事兒。」
我眨摸著眼睛看著唐四老人,心說你當然說沒事兒了,斷腸草又不是你吃的。等哪天我毒發死了,說不定你老小子就把我當別的屍體一樣趕著走呢。
我正暗自抱怨,忽見唐四老人用手一指不遠處,低聲說道:「不好,你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條黑影不知幾時在屍體旁邊點起了一堆火,那火苗竟然閃著藍光。那人盤膝坐在地上,探手從火堆里抓出一把灰正一點點塞進屍體的口中。
「那傢伙在幹什麼?」我問唐四老人。
唐四老人低聲道:「煉蠱!」
我心頭一寒,隱隱感到這兩個字充滿了詭異的氣氛。
唐四老人說:「蠱,是苗族密宗的咒術。苗族分黑白兩族,白苗族人生性善良,以草藥煉蠱,治療疾病。黑苗族人好戰噬血,以毒蟲屍體煉蠱,須臾間害人性命。這傢伙用腐屍煉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想煉屍蠱,而且用腐屍煉成的蠱其威力和毒性足可滅人滿門,遺禍後世數代。」
我說:「這傢伙怎麼這麼毒辣啊……」
唐四老人說:「一般煉這種蠱的人差不多都是身懷血海深仇,寧可拼掉性命,也要屠戮仇人全家。不過黑苗族的屍蠱之術早在建國初期就失傳了,怎麼會在湘西又有傳人呢?」
我說:「大叔,咱別管它失不失傳了,這事兒跟咱沒關係,咱還是趕快帶著屍體離開吧。」
唐四老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小子怎麼這麼慫!這屍蠱貽害無窮,一旦讓這傢伙煉成,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於非命。今天既然讓我老人家撞見了,就不能讓這傢伙得逞!你爬在這兒別動,我過去看看!」
「大叔,別去……」
「少廢話,給我趴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兒都別出來!」說罷,唐四老人雙手撐著地緩緩站起,他朝那人走了過去。
我心說這老小子還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了,竟然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都不懂。看來不能跟他走了,不然這一路的閑事,他還不知道要管多少。
唐四老人站在隨風而動的野草間,眸光銳利地瞪著不遠處的黑影,一聲輕嘯:「住手!」
黑影怔了一下,手中的灰不由落地,只見那人緩緩地扭過頭。
借著月光,我終於看清楚了他的樣子,是個中年男子。不知道是因月光太過凄冷,還是別的,只見那人的臉上竟然微微地泛著一層絳紫色,整張臉甚是駭人。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灰,冷冷地看向唐四老人。
「你說什麼……」男人的聲音嘶啞低沉,喉嚨里好象卡著一隻賴蛤蟆。
唐四老人負手而立,沉沉說道:「我在說,年輕人,回頭是岸!」
男人冷冷地笑了,露出一排白慘慘地牙齒:「老頭兒,你看到了?」
唐四老人搖了搖頭說:「如果你肯回頭,那今晚的事兒,我權當什麼都沒看到。」
忽然,男人的身體開始搖晃,他一步一步地朝唐四老人走了過來。寂靜的夜色中,傳來一陣骨骼摩擦的咯咯聲,他身上的每根骨頭好像都在動。
「老頭兒,你未免太多事了吧。」男人一邊走一邊陰沉沉地說道。
唐四老人臉色一沉,負在背後的雙手十指飛速地扣動,自袖管中分別緩緩探出一根桃木錐和一張紙符。
「年輕人,不是我老人家多事。只是你煉屍蠱太過毒辣,害人終害己,稍有不慎更會危害無辜。趁著屍蠱尚未煉成,快快毀了它。不然一旦釀成災禍,你恐怕會後悔莫及!」
「後悔?哈哈……我從來不會後悔!什麼無辜!我一家老小被殺,他們是不是無辜。可誰又曾為他們主持過公道。現在我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報仇,不手刃仇人,我死不瞑目!」男人咬牙切齒地說道。
唐四老人低低嘆息道:「生殺予奪,自有國家的王法在,你無權任取他人性命。縱使此人罪大惡極,你也不能手刃他。年輕人,聽我一句話,快快回頭吧……」
「夠了!你這些狗屁話留著跟閻王爺說吧!」說著男人縱身撲向唐四老人,一股屍臭順著風吹了過來。
我一看這架勢,趕忙把頭一低,整個人趴在草叢裡一動都不敢動。這下完蛋了,唐四這老小子把那傢伙惹惱了,看這架勢簡直就是過來拚命的。我左右看看,怎麼著也得找條逃跑的路,不然老小子萬一頂不住,我這條小命保不齊就得交代在湘西。
註解:
陳愷所著《湘西異事傳》中記載道:「雲南苗疆,盛行巫蠱之術,多以毒草、毒蟲煉製而成。按其毒性,輕可至人腹瀉,重則喪命。苗之蠱道,善用毒,在以懲姦邪,匡正道,以暴制暴。然傳後世三百餘代,終不免不肖子孫以其為禍人間。其中以屍蠱尤為歹毒,中蠱者神志昏迷,性情暴躁,易攻擊,嗜血如命。解蠱之法,斬其首級或……」
陳愷,生卒不詳,自幼不通五經四書,頑劣成性,放蕩不羈,其行足戒後世諸君。弱冠之年,常遊歷湘西一帶,記其見聞,著《湘西異事傳》。其書中多為天方夜譚,奇門遁甲之說,借前人所學,通古今之變,終成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