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點01分。
頭頂射燈再度一明一暗,腳底再度地震般的顫抖。莫星兒下意識地趴倒在地,身上裹著一件國際品牌的羊毛披風,印著九百九十八元的吊牌還沒來得及撕下,若非逃難時路過底樓那家女裝店,恐怕要在寒冷的地底凍僵了。背後還有些疼痛,那是在景觀電梯墜落時,碎玻璃扎到身上導致的,不知會不會留下疤痕。一個多小時沒照鏡子了,自己變成什麼樣了?但願不要像恐怖片里血流滿面的女鬼。頭髮散亂在眼前,怎麼梳理都沒用,不過地下大多數倖存的女人都是這副鬼樣。
莫星兒暗暗用英文罵了一句髒話。老天被這個女人的氣場嚇到,整座大樓的搖晃與巨響應聲而止。她驚訝地從地上爬起來,將亂髮捋到腦後,看著頭頂那盞燈恢復正常。
未來夢大廈,七樓,戶外用品商店。
她看到那個日本女人抱著兒子爬起來,穿著超市工作服的年輕男子也在,受傷的白領一臉病容,女清潔工與保安互相攙扶。穿著迪奧男裝的年輕人,面色蒼白地躲在角落發抖。
「剛才……」還是白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餘震……嗎?」
「也許是的吧。」日本女人輕聲用漢語回答,看來她早已習慣了各種地震。不過,她的神情也頗恐懼,似乎從未遭遇過這麼大的災難,低頭抱緊兒子——這個大約七歲、穿著短褲的男孩皮膚像死人般蒼白,只有嘴唇是鮮艷的,讓莫星兒聯想起《暮光之城》。
穿著超市制服的男子滿臉灰塵,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卻讓莫星兒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他大膽地走到中庭欄杆邊,往上望了望說:「我們上樓看一看吧?或許,樓上已經打通了逃生的路。」
提議雖然冒險,但說到「逃生」二字,即刻獲得大家贊同。
這群被困在地下一百五十米深處的人,小心翼翼地離開七樓的戶外用品商店,各自帶上一些用得到的小物件,走進通往更高樓層的通道。
莫星兒走在隊伍最後面。他們很快來到九樓電影院門口。
在被震得面目全非的售票窗口與賣爆米花的櫃檯前,她想起今晚——不,手機上的時間已到4月2日0點11分——那是昨晚,不到兩小時前的昨晚,自己剛走出未來夢影城,腦中還殘留美國恐怖片《血腥小鎮》里種種噩夢般的畫面,以及一群老鼠在她鞋子上蹭來蹭去的感覺,便在景觀電梯里遭遇地震直接墜入地獄。她不敢去看那空蕩蕩的觀光電梯口。
耳邊傳來年輕保安充滿鄉土氣的口音:「別落下啊,快點往樓上走!」
轉眼,前頭傳來幾個男人捶胸頓足之聲——從九樓通往十樓的逃生通道全被廢墟封住了,其中還有鋼筋混凝土,天花板露出純粹的鋼鐵架構,就像一個人的血肉都已腐爛,直接露出了森森白骨。
保安再度發出恐懼的嘆息:「我的老天爺啊,連承重牆也垮塌了!」
「怎麼辦?」中年女清潔工、手臂裹著繃帶的白領,還有戴著百達翡麗的富二代,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所有人又跟著保安轉到九樓對面的另一條逃生通道,仍然是相同的情況——感覺不僅是一層樓梯坍塌了。
回到九樓電影院門口,這裡是商場中庭的最高層,再往上就是一個高大寬闊的弧形圓頂,有些像室內體育館或大會堂的穹頂。看上去還沒什麼問題,只是差不多所有的燈都掉下去了,陰影中似有幾道裂縫……不知是被震的還是壓的。
小男孩在媽媽懷裡掙扎了幾下,遭到一頓日語訓斥。男孩發出悲哀的哭聲,卻不像一般小孩的哭鬧,而是成年人那樣痛入肺腑的悲傷,彷彿哀悼已化作幽靈的人們。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男孩,看著他的眼淚墜落到媽媽身上,莫星兒的眼淚也幾乎要被催出來了。
忽然,莫星兒看到地上竄過一群黑色的影子。一眨眼的工夫,一隻老鼠從她腳邊跑過,長長細細的尾巴掃到了她的鞋幫上。
隨著自己的一聲尖叫,她聽到了急促的狗叫聲。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在一張東倒西歪的電影海報跟前,站著一條米黃色的拉布拉多犬,夾緊尾巴向他們亂叫,旁邊站著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莫星兒遠遠地就看到了他,以及那雙永遠看不清瞳孔背後是什麼的眼睛……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在大腦先是空白繼而模糊最後清晰的幾秒間,她覺得全身僵住了,一種深切的恐懼湧上心口——比老鼠尾巴掃過腳面更大的恐懼。
兩個人隔著數十米,但在她身邊的燈光照耀下,她的臉龐也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雖然,他的目光里什麼都沒有泄露,可她還是察覺到了什麼。她想自己永遠不會把那個秘密說出去。
那個人的顫抖轉瞬即逝,他讓拉布拉多犬安靜下來,抬頭說:「還有一個人需要救援!」莫星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家專賣兒童玩具的小店裡傳出男人的叫喊聲。
他們立刻走進玩具店,櫃檯與櫥窗的狹窄空間中緊緊卡著一個男人。他的頭朝著外邊,雙腳被壓在底下,無論如何都爬不出來。櫃檯不知被什麼卡住了,保安和超市帥哥一起用力去搬,都沒能搬動哪怕一厘米。
「如果可以搬得動,我早就救他出來了!」中年男人發出有磁性的聲音,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腦袋:「如果丘吉爾夠聰明,我早就讓它跳進去按下開關了!」
原來,這個柜子之所以無法移動,一方面是可能卡住了,另一方面是柜子底下有個開關,一旦鎖死就再也難以動彈,一般是為了防盜用的。
莫星兒看了看被困住的男人,那張略顯滄桑的臉,不過三十多歲,卻有一雙過分成熟的眼睛。這個男人的目光如此特別,絕非祈求別人救他,而是冷漠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彷彿任何接近都會傷害到他。
一般人看到這種目光都會退避三舍,尤其這種困於死地的情況,說不定還會困獸猶鬥搞出什麼意外同歸於盡。不過,他的目光卻激起了莫星兒的某種衝動。她又看了看周圍所有人,除了七歲的日本男孩,就屬自己身材最苗條嬌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