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心理學屍檢和拼圖遊戲大師
推開卧室的門,我走進去。
我想低著頭,什麼都不看,可是已經晚了。
或者也可以這樣說,不論我是抬著頭,還是平視,還是低著頭,我都無法逃避眼前的一幕,除非閉上眼睛……
楊潔平卧在床上,她的臉色應該是被低溫凍得發青,只穿著睡衣,並且這淺淺的藕荷色的睡衣右側,也已沾滿了血。地上,也有從床鋪上滴下來的血。我馬上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她是失血過多而面無人色。
我不想刻意去渲染這血淋淋的場面,因為這無異於將讀者的快樂建立在患者的痛苦之上;我不願意用這番殘酷的場面,換取低廉的感官快樂。我知道我的鞋底踩著血,因為有些黏糊糊的;一陣眩暈,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扶在牆上,其間大概也粘到了些濕漉漉的東西;我不敢看這滿眼的紅色。然而,我的眼神,卻似乎被這些血污給卷進去了,彷彿這是個無底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躥到床邊的,據事後老威形容,我一下子撲了過去,手指搭在她的頸動脈上,按了幾秒,隨後立即撕破自己的襯衫——我實際上撕得相當費力,還把手指磨破了。隨即,我將碎布條在楊潔的手腕上部快速做了個簡單的包紮,並將其餘的衣服和床單一圍,把楊潔給包裹起來。
然後,我冷冷地對老威說:「別打120了,咱們有車,送她去最近的醫院!如果及時,也許還能有救。」
如果在平時,依照老威的性格,大概還會和我辯駁幾句,說這樣處理太潦草,不夠好;或者說,外面氣溫很高,會把楊潔給捂出一身痱子來。
這一次,老威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來幫我打下手。
沒有擔架,我們就只能草草地連同床上的墊子一塊抱起來,我抬著頭,老威抱著腳。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出了門。小姐姐沒進來,她細緻入微的女性直覺告訴她,應該先去和楊穎一起把孩子安頓好,以免讓她看到這血腥的一幕。
早聽人說,沒有知覺的人的身體特別沉,以前沒試過,不覺得,這一次可有了體會。實心的墊子就不輕,上面還躺著個楊潔,我和老威很吃力地挪動著步子。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挨到了門口,正好李詠霖和韭菜哥也趕到了。於是,四個男人七手八腳一陣忙活,這才穩穩噹噹地把楊潔抬下樓。
李詠霖的桑塔納空間太小,韭菜哥的商務車可以派上用場。折起後面的兩排座,放下這個軟擔架,倒也剛剛好。
韭菜哥開車,小姐姐追出來,就坐在後面照看楊潔。她也顧不得沾染了一身的血污,抱著楊潔的頭,一個勁兒呼喚她,和她說話。楊潔的瞳孔在剛才就有些放大了,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還來得及!
李詠霖也想上車,被我一把拽了下來:「等一等。」
「你幹什麼!」他幾乎瘋狂,力氣大得嚇人,一把甩開了我,「我得陪她去醫院,我得一起去。」
「放屁!」我大吼一聲,「你老婆命在旦夕,現在有人照顧著。別忘了,你女兒還在樓上呢,你不管啦!」
我的吼叫,不帶有任何個人感情,反倒讓他愣住了。
我也不再理他,非要去就去,無法強求,我回頭瞅瞅滿頭是汗的老威:「威哥,本來想咱倆送他去醫院的,現在沒必要了。人多礙事,你跟我回樓上吧,總得收拾收拾。」
老威點點頭,他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拉了李詠霖一把:「李哥,做到這個份上,也就算到頭了。你也罷,我也罷,還是人家小艾也罷,大家都不容易了,你也就別鬧了,上去看看孩子,哄她睡了覺。回頭再去醫院,搶救的工作是人家醫生和護士的事,你著急跟去也是瞎耽誤工夫。」
老威在旁邊連哄帶勸,我一個人先回到了樓上,迎頭正碰見楊穎,她一把拉住我,淚水奪眶而出:「我妹妹怎麼樣,她不會死吧。」
「不會的!」我十分誠懇地撒著謊,心裡完全沒底。
「哦,那就好,那就好……」她一連說了好多遍,最後渾身無力,身子側歪了幾下。
我把她扶穩,幾乎快是抱在懷裡:「好了,別的不說,你先……坐下休息會兒吧。」
我本來是想說「躺下」,可這裡哪兒還有躺著的地方。
我回到了楊潔自殺的卧室,這才開始關注先前沒有去看的那些東西。
地上滿是酒瓶子的碎片,綠油油的,散布在灰濛濛的地毯上;潔白的窗帘是拉上的,我又把它拉開,視野里是半個蒼涼的京城夜景;床頭的枕頭和單子已經被抱下去了,現在只剩下光禿禿的彈簧墊和床板,一側也洇出黑糊糊的血跡;床角的小沙發上,整齊地疊著一摞衣服,似乎是楊潔來時穿的。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頭附近,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一塊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前端處鋒利的玻璃尖上掛著血跡,還閃著悠悠的白光。我嘆了口氣,將它放在小小的寫字檯上。
又站了一會兒,老威領著李詠霖回來,在門口說著什麼,我沒出去。
靠著牆角,我腦袋嗡嗡直叫。
楊潔在這房間里,待了至少一小時吧。她洗過澡,換過衣服,也許還跟女兒說過幾句話。然後,從容選擇割腕,這個過程之中,她當然可能還有遲疑,不過有了上一次割腕的經歷,這一次,下手明顯重了許多。
現場沒有發現遺書,這並不像影視作品里所演的那樣,自殺者身邊一定會有遺書。不過,對於楊潔這樣處心積慮,想好地點,清洗自己並換上睡衣的自殺者來說,沒有遺書還是有些怪異。
說不定她給自己的律師留下了吧?我國公民通常不太重視律師這玩意兒,不過鑒於她半年前剛剛離了婚,說不定那時候就已經找了律師,所以現在熟悉了,也好辦事。
我又走了幾步,才發覺腳下黏黏的。慢吞吞地走進洗手間,我開始用水沖刷鞋底。
老威敲了敲門,不等回答,推門進來:「你怎麼打算的?」
「什麼打算?」我還有點木木的。
「咱們四個人待在這裡幹啥啊?」
「哦,再過5分鐘,你可以讓李詠霖和楊穎走,如果他們信得過的話,你和我再留下一陣。」
「幹嗎?」
「心理學屍檢。」
「啥?!」
由於經手的自殺案例並不多,也難怪老威沒聽過這個術語。
我剛要解釋,隔著半透明的毛玻璃門,看見李詠霖朝這邊走來,馬上住了嘴。
「艾先生,」這時候的李詠霖,顯得冷靜了很多,他面帶歉意地在我面前叉手而立,「真是對不起您,我剛才……」
「什麼都別說了,用不著擔心,我早就習慣別人的質疑了。女兒還好吧?」
「我哄著她躺下了,不過她大概也睡不著。」
「她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嗎?」
「似懂非懂吧。」
「那就好,你現在精神狀態怎麼樣。去洗把臉,抹點風油精,休息片刻,你就去醫院吧。估計過不了多久,小姐姐就會打來電話,告訴你楊潔在醫院的狀況。」
李詠霖挺聽話,一一照做了,不久,電話打來,李詠霖準備出發。
「您不和我一起去嗎?」他問。
「我還要再等一等,老威會留下來陪我,如果你不放心我們的話,可以讓楊穎也留下來。」
「不不,我哪兒有什麼不放心,今天多虧了您。只是……」
「哦,假如楊潔萬一有個不測,那倒也沒必要了。可如果她活下來,我們得做好準備,以防她下一次自殺,對嗎?所以我要做些觀察。」
李詠霖點頭,帶著楊穎離開了。
等大門重新關好,老威憋了半天,這才把話一股腦兒倒出來,「我說小艾啊,你沒說實話吧,你剛才說的那是什麼,屍檢?!」
「唔,」我又朝孩子的卧室看了一眼,確認門是緊關著的,這才解釋,「心理學屍檢,是對已死亡的自殺者進行預後分析。簡單說吧,楊潔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自殺者,當然,她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不管楊潔是死是活,做到眼下這一步,之後要看醫院的了,我已經無能為力。但是,弄清楚楊潔在死前都做了什麼,也許會對預防其他人自殺,產生提示作用。這個就是心理學屍檢。」我一邊說著,一邊坐在客廳沙發上,抄起遙控器,按開電視。
「看電視也算?」老威吐吐舌頭,「你小子可真夠冷酷無情的啊!」
「隨你怎麼說吧。」我不以為然。當然,楊潔會不會在自殺之前,還去看電視,我不知道,不過我還是把打開電視的第一個頻道給記錄下來,當時,那上面正在播放某韓劇。
我看了幾分鐘,隨後把電視關上,因為李詠霖的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從卧室里溜出來了。
我很高興自己已經把手上身上腳下的血跡都已經洗乾淨了,而且,也不是剛給楊潔包紮完,那副光著膀子的模樣——李詠霖給我拿一件乾淨襯衫換上了。
「嘿,小寶貝兒,你叫什麼呀?」我盡量笑得親切,裝出一副很可愛的模樣。
「瑤瑤,」胖乎乎的丫頭,口齒倒是挺清楚,她半是微微側著頭,打量著我,問,「叔叔,你是壞人嗎?」
「我不是呀。」
「那他呢?」她緩緩地邁著機械的步伐,一停一頓地來到我們面前。
「他當然也不是啦。」
我瞅著她,心裡頓時不是滋味,趕緊又補充道:「我們都是好人,瑤瑤不用怕。」
「哦,爸爸不讓我和壞人在一起玩。」與其說她坐下了,還不如說是把自己給扔在了沙發上,她轉頭對我笑——那好像是在笑吧?
「呵呵,」我傻乎乎地賠笑,「現在不擔心了吧。」
「嗯,」瑤瑤點點頭,看了看冰箱的方向,「我能吃東西嗎?」她的個子雖然比一般兒童大,可還不足以夠著冰箱上面的門把手。按理說,當然是不應該讓她吃啦,可我唯恐她發脾氣,就對老威使了個顏色。
老威也挺逗,打開冰箱門認真地看了半天,大概還琢磨著什麼適合孩子,哪些適合晚上吃,末了,他拿了兩片燕麥麵包出來。
他當然不知道,普拉德•威利病症的患者,不在乎吃什麼,肉也行,腸也行,窩頭也沒問題,只要是可以咽進肚裡的東西,他們都吃。
瑤瑤一把搶過來,這個動作倒是挺迅速的,就坐在我的邊上,開始狼吞虎咽。
也許等到這個孩子長得足夠高了,她家裡的冰箱就會被鎖上鎖——像某些傳說中狠心的繼父母所做的那樣。
我笑呵呵地看著她吃完,然後等她說出那個我早已預料到的問題:「叔叔,我還想吃,行嗎?」
「在吃東西之前,我們先來玩這個吧?」我拿起一盒拼圖玩具。
這種拼圖是市面上常見的兒童玩具的一種,難度較高,有兩千個碎片之多。我很高興能在這裡看到這種拼圖玩具。
「如果玩完了,就可以吃一點兒喲。」我說。
聽得老威直皺眉:「你這不是欺負孩子嘛!這麼一大堆拼圖,我也要拼很久,就算是你,也快不了哪兒去吧。你讓一個孩子拼,那不得好幾天出去啊。」
我笑笑,也不言語,把拼圖扣在地毯上:「來吧,瑤瑤,我們看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吧。」
然後她就開始拼,我和老威席地而坐,饒有興緻地在旁觀察。
才僅僅玩了幾十秒鐘,老威就神色大變,眼珠向外鼓鼓的,嘴巴張開老大合不上:「這,這孩子也太快了吧?這是個天才啊。」
「呃,這就是普拉德•威利症,患者智力輕微遲鈍,但是有一種特殊能力,她對於圖像的記憶能力非常出眾,所以具有超乎常人的卓越拼圖能力。」說到這裡,我嘆了口氣,「還好,我並沒有把這個病的成因說出來。普拉德•威爾的患者,是第15號染色體上部分基因丟失所致,並且,丟失的是來源於父親的那一條。如果是母親的那一條丟失了,則成為一種完全相反的病,叫做安吉爾曼綜合症。假如我之前說出來了,以李詠霖的性格,說不定又會怎樣自責呢。」
「哦,原來是這樣,唉,這病有治嗎?」
「沒有,因為人類還不知道如何修補基因鏈。」
好長時間,沒人說話,我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瑤瑤身上:「瑤瑤,今天媽媽來過嗎?」
「沒有。」她一邊繼續拼圖,一邊回答我。雖然反應比較慢,可我知道,這和拼圖沒關係,這種事幾乎不會佔用她大腦里任何「內存空間」。
「那你是幾點睡覺的呢?」
呃,這個問題多少有些費勁兒了,她還不能認表,於是費了半天工夫,給我描述她記憶中的圖形。之前說過的,這類病人,對於圖像的記憶力出類拔萃。
通過她的描述我知道那是晚上九點,早教人員的作息時間很規律,九點哄她上床睡覺,然後鎖門離開。
孩子睡覺很沉,加上智力發育又落後,可能並未聽見或即使聽見也沒什麼反應。
從孩子口中,我們所能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憐。由於對這個家庭很不了解,這房子又經歷了一次離婚浩劫——該有的都沒有,剩下的除了幾個紙箱,也並不多出什麼;所以,待了一段時間,沒什麼收穫可言。
唯一可以得出的結論是,楊潔的自殺顯然不是出於慌亂,或一時的情緒失控;她對於這次自殺的準備比較充分,至於具體的細節,則需要醫院方和家屬方繼續提供。
瑤瑤不到半小時,就把2000塊拼圖弄好了。我們又給了她一塊麵包,然後哄著她睡下了。
鎖好她的房門,特別是鎖好楊潔自殺過的房門之後,我們離開這裡,趕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