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裸身照
就像很久不曾合過眼似的,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甜。早上9點多,我就被「雪糕」同學給舔醒了。
搖了搖腦袋,彷彿做了個美夢,我在沙發上直起身子,試圖回憶昨天的遭遇。
「你醒啦?喝奶嗎?」從門縫裡傳來簡心藍縹縹緲緲的聲音。
「不喝了。」我站起身,「我回家了。」
「急什麼呢?」簡心藍收拾已畢,估計剛洗完澡,還在對著鏡子吹頭髮。
我往前走了幾步,「別過來,」她沒好氣地說,「還沒化妝呢!」
女人的這個習慣我一直無法理解,長得又不難看,怎麼就不敢素顏見人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問:「你有相機嗎?」
「不許拍照!」她氣兒更大了!
「不是拍你,是你拍我。」
「為什麼?」
「為了讓我相信,你不是我虛構出來的幻覺。」
「咦?」她好奇地站起身,馬上又坐回去,「差點上當,等我化完妝的。」
好吧,我只好先去遛狗。再回來的時候,她也收拾好了。
「怎麼照?」她拿著相機。
我脫掉上衣:「在我後背寫點東西,然後把它拍下來。洗好照片,簽上你的名字。這樣我就知道,至少有一個名叫簡心藍的活生生的女人存在過,而不是我杜撰出來的人物。」
「真麻煩,寫點什麼呢?」
「隨便你啦。」
等我看到照片的時候,只好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左面的肩胛骨下歪歪扭扭地寫著:再來家裡玩吧,可以摸一摸嗎?簡心藍。
有時候,我覺得John比她可愛多了……
告別了她,我帶著狗狗打車回了家。給「雪糕」弄好早餐之後,我又趕緊往醫院趕。
簡心藍說得很對,除了她,我還需要找個人來說說自己的病情。而我挑選的,就是John。
我和田主任打了招呼,在醫護人員的指點下,來到院內的後花園。遠遠看見穿著病號服的John正在看書。書不太厚,包著白色的書皮,我也看不出那是什麼著作。他比之前更有精神了,臉上微微泛起些紅潤。他蹺著腿,坐在石凳上,悠然自得。
「你不會拿倒了吧?」我湊上前,笑呵呵地打招呼。
他聞聲抬起眼皮:「哦,我的朋友,你來了。坐吧。」
面前是兩個髒兮兮的石凳,我只好繼續站著。
「坐吧,」他說,「別讓我老是抬頭看你,脖子很累的。」他轉轉眼珠,咧了咧嘴,算是笑過了,「你氣色不大好,出什麼事了?為什麼還不坐下?你不肯坐下,那就拉我一把!」
他伸出左手,我卻有些猶豫。
「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多疑?我是不會害你的。」他張開手,如孩子般的大笑起來,「瞧,我沒藏著刀片,什麼都沒有。我只是希望你幫個忙,在這坐了三個小時,我自己站不起來。」
我於是搭了把手,好不容易把他拽了起來,他在原地哆嗦來哆嗦去,左腿似乎很不舒服。
「你在看什麼書?」我很好奇。
「不是書,是我的畫冊。」
「你畫的?」
「剛畫的,不太滿意。」他把本子翻過來,於是我看到了這樣的畫面。
線條挺漂亮的,只是草稿線還沒有擦去,畫面有些臟:一隻手臂,抓住兩條繩索似的東西——一條很好辨認,另一條如同蛇。其中的含義,一時半會也弄不太懂。
最讓我驚訝的是,John說這畫是他剛畫的,可我在石桌上並沒發現繪筆和顏料。這是他自己畫的嗎?John對這幅畫作表示不太滿意,那麼到底是哪裡不滿呢?從構圖的角度來說,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
「你的幻覺又發作了吧?」John忽然開口,這可把我嚇了一跳,「哦,哦,讓我再猜猜,你大概是進入了幻覺的第二階段吧?」
「你怎麼知道?」我放下素描本,轉而凝視他。
「有什麼是我不能知道的嗎?」他憑空揮舞著兩手,像個偉人,有力而又獨斷,「是不是我說話太抽象了?」
「不,我試著在理解。」
「那好,」他右手忽忽悠悠,猛然攥了一把——當然,他手裡空無一物,「我抓住了什麼?不,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們就以為,自己的周圍是空空如也。後來有些聰明人弄明白了,我們生活在大氣之中。如果大氣是溶液,那我們就是其中的溶質。後來我們發現了太空,太空應該是空的吧?不,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其中遍布了粒子。倘若你的情況,可以通過粒子傳導給我,那麼我當然就能了解你的情況。請你轉過身去。」
John是否是無害的,誰也說不好。不過我對他的好奇超過了我對恐懼的擔憂,於是很聽話地轉過去。
「如果在你的面前去談論安全距離,那就有點班門弄斧啦。不過安全距離並不只有我們面對面的時候。你看,現在我站在你身後,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你不會有什麼感覺。那現在呢?哦,現在你也還好,沒什麼反應。我在再近一點,瞧,用不著我完全貼上你,你的耳朵動了一下,你有反應。你能看見我嗎?不,眼睛是長在腦袋前面的。可你還是能感受到我,這很奇怪不是嗎?當然,我們能感受的距離很有限。行啦,不開玩笑啦,轉過來吧,我承認我了解你的情況,並不是因為粒子感應。」
「幹嗎對我說實話呢?」我越發好奇。
「因為裝瘋賣傻是矇騙不了你的,如果把你當傻子耍,以後你就不來看我了。吃虧的是我!」
「那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哦,我能從你臉上看到的東西,比你想象得還要多很多。咱們坐下說吧,我累了……哦,太臟,那繼續站著說好了。呃,我大致能了解昨天發生了什麼,你有幻覺,這是你上次告訴我的。你的幻覺是在什麼時候發作的呢?這是一個問題,我想跟那個叫楊潔的女人有關係吧……哦哦哦,別那麼看我,醫院裡沒有秘密,你知道的!你都快要變成都市傳奇了,我的朋友。你在一天之內完成了兩個壯舉,救了一個女人,還制伏了我。像你這樣的傳奇人物,為什麼會在第二天來看我呢?哦,好吧,我就假裝以為你有一顆善良的心吧!你來看我,對我說你也有幻覺,這就更奇怪了。你是被派來治療我的嗎?不,你自稱不擅長精神類疾病,沒有人願意無緣無故承認自己的缺點,所以我認為這是真話。我相信你是真的存在幻覺,並且這個幻覺應該就出現在那天夜裡。你懷疑自己的幻覺是不是被我引發出來的,這就是你第一次接觸我的目的。你的幻覺有多久?或許時間並不短了,看看你今天的樣子,比那天還要糟糕,我就想是不是你的情況在惡化……」他說到這裡,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
「要不要喝口水?」我關切地問。
「不不,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會喝水,他們老在水裡給我下藥!」他猛一陣搖頭。
「是嗎?為什麼我覺得,你把很多藥片都藏起來了。」
「嗯?」他警惕地瞧著我,眼珠滴溜溜亂轉,「為什麼這麼說?」
「你從沒想過嗎?John!兩年了,如果你把每片葯都吃下去,」我提醒他,「恐怕你現在連一句整話都不會說了!既然你的邏輯能力這麼好,那就意味著你根本沒怎麼吃藥!」
「你!你是他們派來的?」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他突然朝我撲過來,一把抓住我,靠在我身上。
遠處監視的醫護人員看到,馬上向這邊趕來。可是就在他們趕來之前,我把他推開了。
「沒事沒事,」他朝著醫護人員嬉皮笑臉,然後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你是我的真朋友,我相信你。我剛才在你的襯衫口袋裡,塞了一個小紙袋,裡面裝著他們開的葯,你去化驗化驗,看看他們讓我吃的都是些什麼玩意。」
我一驚,這傢伙,真的有病嗎?
我剋制著自己,不去摸向衣兜,以免那邊的醫護人員,瞧出什麼端倪來。
我跟著他,朝遠處走了幾步,他繼續說:「你肯於把自己的幻覺告訴我,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知道我不可能把消息透漏出去,這醫院就是一座無形的牢房,關押著我。你知道我逃不出去,即使我出去,就憑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也難以生存下去。就算我能活下去,誰又會相信我這個瘋子的話呢?因此,你特別放心。對嗎?」
John的洞察力遠在我之上,被他看穿這點,反而讓我更加冷靜下來。逐漸地,我意識到他是個全才,他對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特別是在觀察他人等方面,能力卓越。他應該讀過許多書,又擅長繪畫——要知道,讓我畫好一隻豬,都難比登天。而John不需要我的回答,只要看看錶情,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吧,」他說,「你不否認,那就對了。你沒有治好我的信心,但你願意幫助我,這也是出於你的好心。當然,同時也便於利用我。本質上,我和你是同一種人,只不過我從事精神方面的工作,你是心理醫生。」
「你回想起來了?」我喜出望外。
「不,如果我回想起來,早就從這裡逃走了。我只是經過你的提醒,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我精通觀察他人,所以我才能把你分析得頭頭是道。你和我很相似,我們是一類人。雖然記憶是那麼的模糊,不過我可以肯定,你跟我過去一樣,都把自己生存的目標,建立在其他人身上。我們改善其他人的狀況,以獲得自己生活的快感。如果失敗了,我們就跳到下一個人身上,這跟蚊子的生存機制是相同的。你看上去很自信,不過自信是裝出來的,骨子裡你很自卑,因為你找不到自己生存的價值,所以才通過別人來體現自己。現在你對自己的缺陷看得越來越清楚,你明白這種轉嫁不足以解決你的本質問題。你感到慌亂,你對於幻覺失控了。所以看起來,你比上回精神更差。讓我大膽地猜一猜,昨天那小子死了嗎?哦,等一等,是那個姑娘,對嗎?」
John從我的表情變化,立刻修正了自己的觀點:「接下來我可猜不出來,這涉及到你自己的堅強程度。如果你夠堅強,那她大概死了。如果你沒有想得那麼好,那她還活著。」
我承認,我沒他想得那麼堅強。
「嗯,你很怕她會死,對吧?她是你的親人嗎?」
「差不多吧。」
「嗯,所以在面對楊潔的問題時,你沒展現出如此焦慮來。好吧,說說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麼?」
「你總算讓我說話了,」我苦笑著,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特別踏實,還很高興,「John,你被送到這裡兩年了,你最初呈現幻覺,應該還在此之前。也就是說,這問題困擾了你至少兩年,你和我不同,我還沒做出傷害別人的事,但你更危險。所以,你患病的時間和嚴重程度,都遠遠超過我。我很奇怪,為什麼時至今日,你還能保持冷靜和優秀的頭腦。你用什麼辦法,來對抗幻覺?」
「那是因為我很堅強!」說到這裡,他再次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我不得不說,連你都看出這是謊言。事情無關乎堅強,這麼說吧,你知道耳鳴嗎?」
「耳鳴如蟬,耳鳴如潮,我知道。」
所謂耳鳴如蟬,是耳鳴的第一階段,是尖刻得像是蟬鳴一般的聲音;如果耳鳴繼續惡化,則進入第二階段,出現像海潮或火車那樣的隆隆聲。
「那麼你知道耳鳴如何治療嗎?」
「那東西不能治療吧……」我有些迷糊,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不很全面,「耳鳴屬於身心疾病,今年的學術雜誌我看過,無論中醫西醫,開刀還是吃藥,都沒有有效的療法。」
「是的,因為耳鳴不存在器質性病變,手術和服藥當然沒用。耳鳴是一種身心疾病,是心理問題向著肢體器官的投射。只有一種方法能夠根治耳鳴,那就是嘗試著不去注意它。當然,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你是說,」我恍然大悟,「如果你能接受它,它的狀況就能得以緩解。」
「正是,甚至還可以完全消失。耳鳴出現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覺得煩,可是有人自愈了,絕大多數人怎麼治也不見效。這源於我們的內心,如果你能做到把耳鳴當成某種節奏,當成鼓點,甚至當成催眠曲,那麼耳鳴根本就不能稱為問題。就像女人受不了男人打呼嚕一樣,你煩躁不安,一次又一次叫醒他,可你煩他更煩。不過聰明的人,往往是能夠接受現狀的那種人,日後離開了呼嚕聲,她反倒睡不著覺了。這就是適應能力。」
「你認為我應該能適應幻覺?」
「你有選擇嗎?」他反問,我啞然。
「你的幻覺已經很溫柔啦,它有危險嗎?」
「好像還行。」
「那不得了嗎,我的幻覺,是把人看成怪物,所以為了保護自己,我會攻擊別人。你呢?就不用擔心這種威脅!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一旦你的幻覺出現,你都把它當做是真實的。這就可以最大限度避免你昨天的尷尬。你想保護別人,就去保護。幻覺出現了,你就當做是看電影,還是互動電影。雖然這樣並不能抑制幻覺,但它對你的影響就小得多了。」
「可是如果我這樣做,但幻覺中什麼都沒發生,人家不就把我當成神經病了嗎?」
「你在乎他們的生命嗎?」
我點點頭。
「那你還在乎自己的臉皮?尊嚴和生命,你只能挑一個,別老想當了biao子又要立牌坊!」
「原來如此!我會試試看的。John,你根本沒病吧?」
「嗯?」他翻翻眼皮,瞧瞧我,那樣子好像是導師被自己學生的問題給吸引住了,「很有意思的觀點,說說看。」
「我知道自己不如你厲害,不過有些細節你還是沒能藏好。你的邏輯能力這麼強,並且完全能意識到自己有幻覺,而且清楚幻覺的對象是什麼。既然如此清醒,當你幻覺呈現的時候,你一定知道這都是虛假的。既然知道,你為什麼還要攻擊那個護士?」
「我喜歡她,行嗎?」John的反應太快了,電光石火一剎那,他立刻開始胡說八道。我連一點表情上的變化都沒能把握住。
「好吧,你可以否認。對了,上次我提過的,為什麼你會被關在這兒,而不是送到其他精神病專科醫院去,你問過了嗎?」
「問了呀,田主任還給我出示了派出所簽發的證明呢!不過那玩意我也看不懂,誰知道真的假的。」
「那麼是誰付款呢?」
「他們不告訴我。」
「John,你果然沒病!」我得意地笑了。
「你怎麼糾纏這個問題到沒完沒了呢?」
「你的幻覺若有若無,可能根本沒有,即使有,也不足以造成你的攻擊性。但是你的記憶,卻因什麼原因被壓抑了。你找不回自己的記憶,卻知道一定是什麼有背景的人,把你安排在這裡。為了釣這個人上鉤,你開始製造事端。你在洗手間里偷聽到我和老威的談話,就故意在地板上作畫。我敢說,在那之前,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劫持護士!因為你也不確定,這一次劫持人質會不會鬧得太過火了。所以,你拿我來當備胎。萬一弄假成真,也有我這個傻小子幫你制衡。我早就納悶,哪有人會把自己害怕的怪物給畫出來的,你那麼做是為了提醒我。」
他搓著胡茬,笑嘻嘻地望著我:「先指出啊,你最後一句話說錯了,會畫自己害怕事物的瘋子不止我一個人。另外,你具有多麼出色的想象力啊,難怪會產生幻覺。」
「你今天說得太多了,無意間暴露了自己。論洞察力和精神病知識,我遠遠不如你,只不過你小看了我的邏輯能力。不過放心吧,我是不會去揭發你的。」
「嗯,我知道,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另外,你認為田教授完全沒有察覺到我與眾不同嗎?」
「……」
「好了朋友,既然你不會告發我,我也幫了你,還留在這幹什麼,等著跟我共進午餐?」
「不,我希望你把實情告訴我。」
「你現在還不配,等解決了讓你頭疼的這兩宗案子,再回來找我吧。」
John說得對,我還不配知道太多細節,就算知道也未必能幫他找回記憶。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那樣,我們握手告別。
「喂……」等我走出老遠,他在後面叫著,「記得剛才看到的那隻手嗎?我畫的是你!」
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