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埃爾伍德夫人焦躁地用手指敲打著方向盤。「該死的道路施工!今天晚上大家都動不了。恐怕這段路要開上好長時間了。」她伸手在雜物箱里的那堆零碎里摸索著,找出幾顆放了很久的糖果,「想來一塊兒嗎?」
喬納森搖搖頭,「不用了。」
埃爾伍德夫人微微一笑,飛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她的個子很嬌小,大概只有四點五英尺高,金色的頭髮傾瀉下來,直達腰際。她需要坐在墊子上才能看到方向盤前面,為了讓她的腳踩到踏板,剎車和油門也都被特別改裝過。喬納森第一次坐她開的車時,曾經被這些不同尋常的裝置弄得緊張萬分。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他知道埃爾伍德夫人開車又快又穩:千萬不要低估一個女人。
「你來之前我在看新聞,」她若有所思地咀嚼著太妃糖,「一個像你這麼大的男孩在學校組織的郊遊里失蹤了。就在特拉法爾加廣場上。而且還是在大白天里!他的父母肯定要急瘋了。」
喬納森哼哼一聲。他想把收音機打開,但他知道埃爾伍德夫人想跟他聊聊天,試圖讓他感覺好點兒。每當爸爸生病時,喬納森總是會為自己該如何表現而感到困擾。他覺得每個人都在希望,甚至是想看到他著急地嚎啕大哭。但阿蘭-斯塔林(AlainStarling)病的次數太多了,而且在通風良好的醫院走廊里等待花去了喬納森大把的時間,他確實沒力氣再去產生任何感覺了。這隻不過是……出什麼事了。
「你是怎麼知道爸爸的事情的?」他問。
「我看到救護車開過我家的前窗,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所以我出去看了看,發現它停在了你家外面。」她嘆了口氣,「噢,我真是太慚愧了,喬納森。我還以為他最近要好多了。但他好像又恢復老樣子了。」
喬納森聳聳肩。他真的不知道爸爸的「老樣子」是什麼樣子。從他記事起,阿蘭就對他很疏遠冷淡。但喬納森知道埃爾伍德夫人認識爸爸很長時間了,長到了爸爸其他的朋友都不在人世了。也許他那個時候跟現在不同。
不過有件事她是對的。爸爸病了有一段時間了。每個人對其原因都用不同的名稱來解釋:鄰居們把它描述為「精神錯亂」或「發作」;醫生們拋出了一大堆超長而複雜的醫學術語,用來偽飾他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的事實;喬納森學校的孩子們簡單地說他瘋了。喬納森則更願意用爸爸在某個難得的清醒時刻在他耳邊呢喃的那個詞。黑暗,孩子。我能感覺到那種黑暗……
前面的汽車慢悠悠地動了起來。埃爾伍德夫人再次微笑著拍了拍喬納森的手臂,「一切都會好的,你知道的。想把收音機打開嗎?」
喬納森點點頭,在趕到醫院之前,他們再沒跟對方說過話。
聖克里斯托弗醫院(StChristopher』sHospital)坐落市區西部,靠近海德公園(HydePark)的地方。一道高高的圍牆將它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如同中世紀的修道院。它是為長期病患和精神病患者準備的:這裡沒有急症(Accident&Emergency)病房。雖然狹窄的走廊里也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和別的醫院沒什麼兩樣,但這地方還是有種異樣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氛。汽車剛剛開過拱門,駛進停車場的時候喬納森就感覺到了:空氣里瀰漫著絕望的氣息。
夜色迅疾地流淌下來,喬納森一下車就感覺到幾滴雨滴落在頭上。他穿過自動門,走進了醫院。這裡沒有一般的接待處,一個人也看不到,但喬納森毫不猶豫,大步走進了最近的走廊。向左轉,接著再往右……他從閃爍的燈帶下走過,又繞開了一個正在為地板打蠟的清潔工。埃爾伍德夫人在他身後一路小跑,想要追上來。
「你確定沒走錯方向嗎?」她氣喘噓噓地說,「我們走了好遠了。」
「我確定,」他靜靜地回答,並沒有轉身。
「那當然了。真是對不起。但我們至少能走慢點兒吧?我的腿比你短了那麼一點點。」
喬納森在這天首次露出了笑容,「沒問題,我們走慢點兒吧。」
推開走廊盡頭那扇沉重的門,他們突然間又到了室外。這裡是個小院子,長凳簇擁著精美的木頭亭子,茂盛的盆栽綠色植物星羅棋布地點綴其間。喬納森估計訪客們可以在這裡放鬆一下,但還是逃避不了待在醫院裡的事實。看護們推著手推車來回穿梭,車輪在不太平整的地面上咯咯作響,面前的地上還丟著一雙橡膠的手術手套。
庭院角落裡,用黃線在瀝青地上圈出了個進貨區。在遠處看不見的地方有個又小又髒的偏廳。維多利亞時代(Victorian)的磚牆早已支離破碎,上面覆蓋著煙塵和污垢,幾排窗戶也全都被堵住了。水從檐槽上滴下來,在門口匯成了個小水窪。爸爸現在就躺在這個偏廳里,喬納森上次看到它時還是一年多以前。
埃爾伍德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喬納森,「我都忘記這裡有多可怕了,」她說。
「我真希望自己能忘記。」
「你想我先進去嗎?」
喬納森點了點頭。
她走過去推開了門,醫院顯然是在偏廳內部做了一番努力,使接待處更為現代化:服務台有幾把塑料椅子,飲水冷卻器和玻璃熒光屏,但氣氛仍然很慘淡。有三個人沉默地翻閱著雜誌,坐在那裡等著。埃爾伍德夫人走到接待處去和護士說話時,他們誰都沒有抬頭。
「你好,我們是來看阿蘭-斯塔林的。」
那位護士撅起嘴巴,查看了下文件夾。「是的……恐怕這會兒我們不允許訪客進入偏廳。裡面有點兒……亂。」
「你確定嗎?我們可是從大老遠來的。」
「對不起。我幫不上什麼忙。」
那位護士抬起頭,突然透過玻璃看到了喬納森,「噢,是你啊。」
「我想看看我爸爸,」他說。
護士猶豫了下,在權衡著情況。終於她還是妥協了,「你們能上去,但只有十分鐘時間。他在七號房(RoomSeven)。」
樓上的走廊比接待處更加寒冷陰森。喬納森踏進一個拱形屋頂的大病房。燈是開的,但光線太弱了,根本不能照亮整個房間。陰影在屋角和高高的屋頂附近肆意蔓延。絕大多數病人都躺在各自的床上,無聲地呻吟著;但也有幾個穿著罩衣四處遊盪。一個虯須大漢趁喬納森走過時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嘶聲說起了話。
「他一到晚上就會來,你知道的。在沒人看得到他的時候。在天黑的時候。昨天晚上他帶走了格里芬(Griffin),但也有可能是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你必須要幫幫我們!」
他的眼睛里淌著淚水,聲音裡帶著無限的絕望。喬納森謹慎地掙脫了他的手,走開幾步,「對不起,我幫不了你。」那個男人啜泣起來,用雙手拍打著胸膛。兩個看護從喬納森身邊跑過去,想要阻止他。喬納森領著埃爾伍德夫人離開了這場混亂,走出了病房。「可憐的人,」她說,「像他們那樣瘋掉了真是太恐怖了。」
下一個病房裡的病人們更加吵鬧,整個房間里都回蕩著叫嚷聲和哭喊聲。幾個站著的男人用喬納森聽不懂的語言含糊不清地交談著什麼。有個男人用拳頭大聲捶打著粉刷過的牆壁,另一個則坐在床沿上,前後晃動著身體喃喃自語。喬納森經過時,他忽地一下抬起了頭,臉上寫滿了驚恐。
當進入幽長寧靜的走廊時,喬納森不由鬆了口氣。醫院的工作人員對阿蘭早就有了足夠的了解,直接把他送到了醫院最偏僻的某個單人病房裡。七號房是這條走廊里的倒數第二間房。隔壁房間的門後面傳出了可憐兮兮的抽泣聲,但阿蘭的房間里卻很安靜。喬納森深深吸了口氣,走了進去。
七號房很狹小,只有少得不能再少的幾件傢具。空氣中散發著霉味,唯一的光源就是床頭桌上的小燈。阿蘭-斯塔林手腳攤開,死屍似的躺在床上。他的皮膚蒼白,汗津津地閃著亮光。他的臉是扭曲的,嘴巴大張著,一條細細的涎液流到了下巴上。他沒理會自己的兒子。
「好了,爸爸,」喬納森打起精神說。說實在的,在好多年以前,爸爸「黑暗」以後的樣子就沒再讓他害怕過。年幼的時候,有段時間他幾乎都不敢看阿蘭,但現在他看過的次數太多了。
「你好啊,阿蘭,」埃爾伍德夫人壯起膽子說,她有點兒緊張。
「爸爸,你怎麼樣了?」喬納森把一張椅子拉到床邊,「你看起來還不錯。要知道我還見過你更差的樣子。」阿蘭-斯塔林一動不動。喬納森用袖子擦掉他臉上的涎水,「情況有點兒糟糕啊,」他小聲嘀咕著說。
「你感覺怎麼樣,阿蘭?」埃爾伍德夫人問道。
沒有任何回答。他的眼睛緊盯著天花板。甚至很難判斷出他是不是還在呼吸。
「那麼,你想聽聽我的新鮮事嗎?」喬納森試探著說,「呃,我最近在做什麼呢?幾個星期前,我被停課了。他們抓到我在上學時間閑坐在攝政公園(Regent』sPark)。對那件事我感到很抱歉。我本來想告訴你的,但我們很少說話,而且這也沒什麼意義。他們說如果再有什麼麻煩就會把我趕走,但我覺得他們不會的。反正,又不是說普通中等教育證書(GCSE)有多大用處。」
「喬納森,」埃爾伍德夫人溫和地說,「你知道的,這個時候你不該說那些事情,那隻會讓阿蘭心煩。」
喬納森沒有回答。也許這是一年或者更長時間以來,他對爸爸說話最多的一次。在家時,他們兩個經常躲著對方,只是偶爾會在廚房或者樓梯上碰面。喬納森相信爸爸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是愛著他的,但他堅信爸爸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表達。此刻,阿蘭默不作聲地躺在他身邊,反而更容易說出來。
「所以我會幫他們省省事,主動退學。去旅行一段時間,看看世界。我能在國外找到工作——不需要你花錢。我想這對我有好處。你覺得呢?」
他知道爸爸什麼都不會說的,但他一定要試試。喬納森和埃爾伍德夫人輪流跟阿蘭說話,搜腸刮肚地找著可能會引起反應的話題。白白浪費了幾分鐘后,護士帶著歉意敲響了門,「對不起,但你們真的得走了。病人們很快就會安頓下來。」
他們準備離開了。喬納森看到埃爾伍德夫人背對著自己,就草草地拍了拍爸爸的手臂,匆匆離開了病房。
他們走出走廊時,八號房爆發出一陣尖叫。
「我感覺到了!」一個沉悶的聲音哭喊道,「他要來抓我了!」
喬納森打個寒戰,走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