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松來風吹古道
——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六卷·李白〈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
宋,淳熙三年六月,上饒鵝湖寺澄心閣。
今日的天氣有些異樣,雖然剛入初夏時分,卻已有了盛夏的蒸蒸氣象。長天碧洗,烈日當空,無遮無攔,任憑熾熱如焰的日光拋灑下來。然而在西邊天盡處卻有黑雲鏖集,隱隱有豪雨之勢。
澄心閣其名為閣,實則是個雅緻涼亭,亭內僅有數席之圍。此時閣內已有三人分踞東西兩側,中間一壺清茶、三隻瓷碗。周邊有數十名儒生站開數丈之遠,恭敬地垂手而立,保持著緘默。整個寺院內一片寂靜,惟聞禪林之間蟬鳴陣陣。
亭內並肩而坐的兩人,年紀均在三十多歲。年長者面色素凈、長髯飄逸,雖身著儒服,卻有著道家的清雅風骨,整個人端跪席上,儼然仙山藏雲,深斂若壑;而那年少者面如冠玉、雙眸秋水,頎長的身軀極為洗鍊,望之如同一柄未曾出鞘,卻已然是劍芒畢露的凌厲長劍。
而在他們對面的,是個四十多歲、臉膛微黑的中年男子,面相生得有些古怪,闊鼻厚唇,下巴卻很平鈍,是相書上說的那種「任情」之人,那種人往往都專註得可怕。他跪得一絲不苟,表情無喜無悲,像是一塊橫亘在二人面前的頑石,不動,亦不移。
「今日鵝湖之會,能與名滿天下的陸氏兄弟坐而論道,實是朱熹的榮幸。」黑臉男子略欠了欠身子,雙手微微按在兩側桌緣。
陸九齡、陸九淵見他先開了口,也一一回禮,年紀稍長的陸九齡躬身道:「豈敢,晦庵先生是我與舍弟的前輩,閩浙一代無不慕先生之風。我等今日能蒙不棄,效仿孔丘訪李耳故事,親聆教誨,可謂幸甚。」
朱熹淡淡道:「孔丘雖問禮於李耳,然周禮之興,卻在丘而不在耳。賢昆仲追躡先跡,有此良志,可謂近道矣!」
他的話微綻鋒芒,稍現即回。陸氏兄弟頓覺周身微顫,彷彿剛才被一股無形的浪濤拍入體內,心神俱是一震,兩人不由得對視一眼,暗暗思忖,莫非這個朱熹真的如傳言所說,已經養出了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氣嗎?
倘若真是如此,這一次鵝湖論道怕是一場苦戰。
但同時也說明,那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說是真的……
陸九齡正欲開口應答,忽然聽到寺外傳來一陣長嘯,一下子驚起了林中數十隻飛鳥。旁觀的儒生們面露驚慌,紛紛東張西望,很快一聲大叫自遠及近傳來:「陸家與人論道,怎能不叫老夫來湊湊熱鬧!」
朱熹頭也不回,略抬眼問道:「是梭山先生?」
陸家是學問世家,陸九韶、陸九齡,陸九淵號稱三陸子之學,陸九韶長年在梭山講學,是以朱熹有此一問。
陸九齡苦笑道:「家兄隱行持重,又怎會如此狂誕。這人是我族分家一位長輩,叫陸遊,如今在夔州作通判。這位族叔學問不小,只是最喜歡湊熱鬧。不知他哪裡聽來的風聲我們今日與朱兄論道,想來是過來攪局了。」
陸九淵霍然起身,大聲道:「我去勸他回去,理學之事,豈容那老革置喙!」
陸九齡道:「你若勸得住,早便勸住了,且先坐下,免得讓朱兄看了笑話。」兄命如父,陸九淵拂了拂袖子,只得悻悻坐下,卻是劍眉緊蹙,顯然氣憤至極。
忽聽見院牆外一陣喧嘩,一人朝著澄心亭大步走來,左右三、四名沙彌阻攔不住,反被推了個東倒西歪,竟被他直直闖將進來。
這人看年紀有五、六十歲,寬肩粗腰,體格高大,行走間不見絲毫頹衰之氣。他頭頂髮髻歪了一半,一頭銀白頭髮幾乎是半披下來,遠遠望去如同一個瘋子,同院內髻穩襟正、冠平巾直的一干儒生形成鮮明對比。
這個老人走到澄心亭前,穩穩站定,把亭內三人掃視了一圈,眼神銳利如刀,陸九淵雖然年少氣盛,被他直視之下,也不免有畏縮之意。朱熹卻面無表情,始終不曾朝這邊望來。
老人穿的是一身官服,只是塵土滿衫,處處俱有磨缺,想來是一路長途跋涉不曾換過。陸九齡拱手道:「叔叔,既然您從蜀中趕來,一路勞頓,何妨先請去禪房沐浴更衣,少事休憩,再來觀論不遲。這一次論道,少則兩日,多則十天,也不差這一時。」
老人根本不理睬他,自顧瞪著朱熹的後背看了一陣,然後伸出右手搭在他左肩,毫不客氣地問道:「你就是朱熹?」
朱熹道:「正是。」
「好朱熹,吃我陸遊一拳!」聲音未落,拳鋒已臨。這一拳猝然發難,毫無徵兆,眼見將轟到朱熹右肩,萬無閃避之理。
這時,紫光乍現,包括陸家兄弟在內,在場之人無不面色大變。
他們看到了生平未有的奇景。
一管筆。
一管紫金毛筆。
這紫金毛筆端方嚴謹,銳氣深斂,通體都被一層微微的紫光籠罩。陸遊的拳鋒一碰到這枝筆,倏然發出一陣低沉的爆鳴,紫光劇顫,那看似斷石裂木的一拳居然被這薄薄的光芒彈開了。
陸遊不怒反喜,他把拳勢一收,哈哈大笑道:「果不其然,你這傢伙居然自己煉出筆靈來了!那麼再來試試老夫這一拳!」他話音剛落,右拳頓出。朱熹仍舊沒有回頭,那紫筆毫光微綻,比之剛才更盛,幾乎把整個身體都包裹起來。在場之人,無不驚詫萬分,只能傻愣愣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景象。
陸遊這一拳挾風持雷,居然隱隱帶有風波流動。朱熹的紫筆碰到這一拳,又是一陣劇顫,霎時間光芒四射。拳頭砸到紫光之上,紫光微微往裡凹了半分,便再不退讓。一拳一筆膠著在了一起,兩者接觸之處劈啪作響。陸遊贊道:「好一個浩然正氣!」五指攥緊,手腕偏轉,整個拳質與剛才的氣勢已大為不同。
尋常人來看,這一拳雄渾凌厲,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強悍武功招數。可在陸氏兄弟眼中,這一拳與剛才相比,少了幾分武道的暴戾,卻蘊藏著几絲熟悉的文質。
「《漢書》?」
陸九淵疑惑地喃喃道,陸九齡點點頭道:「你也這麼覺得?不知為何,我看到那一拳時,心中不由自主浮現出的居然是《漢書》,真是奇妙。」
陸九淵緊皺眉頭道:「不錯,拳法與文學,這兩者明明風馬牛不相及,可為何我看到叔叔的拳路,就如同在閱讀《漢書》一般。好生難以索解……」他一向很厭惡這位族叔,總覺得他粗俗不堪,與讀書士子不是一路人,可如今見到陸遊的拳法,竟有了讀覽大家名篇的感覺,心中驚詫,如波濤翻卷。
陸九齡輕捋鬍髯,猜測道:「《漢書》向來是以古樸剛健而著稱,也許與叔叔這一拳的風格有所暗合吧……」
這邊拳筆相持了數十息的功夫,拳頭越壓越深,紫筆微顯出不支之象,眼看就要被戳破。朱熹露出驚訝之色,他緩緩轉過頭來,盯著陸遊道:「你原來是……不,你不是……」
陸遊笑道:「你若能勝得我,我便告訴你!」同時把拳頭的力道又加大了幾分。
「好!」
朱熹雙肩微震,兩道精芒從眼中射出。他頭頂的紫筆陡然漲大了數圈,登時把整個澄心閣籠罩在一個完美的紫光圓球之中。陸氏兄弟和陸遊立刻覺得身體變得重逾千斤,沉重無比,渾身的骨骼都被壓得咯咯作響,不由得雙手撐在地上,動彈不得。強大的壓力之下,陸遊的拳勢也被迫減緩下來,他眉頭一聳:「這筆是什麼來頭,竟有這等能耐!」
朱熹淡淡答道:「算不得什麼能耐,無非是順應天道,理氣體用罷了。」
「理氣體用?」
陸氏兄弟聽了暗暗心驚。這理氣論,本是朱熹一貫主張的,他認為天地之間,先有「理」,後有「氣」,理是形而上者,是萬物運轉的規律;氣是形而下者,是生成萬物的質料。理依氣而生萬物,所以這天地之間,無非只有理、氣二字。
這套理論陸氏兄弟早已熟知,他們請朱熹來鵝湖寺論道,也是想就這個學說進行辯駁。想不到,這個朱熹居然已經把「理氣」發揮到了這種程度,早已脫離了學術的範疇。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體用啊!
陸遊冷冷「哼」了一聲:「什麼理氣體用,我看也不過是故弄玄虛。倒要看看我這拳頭,是不是破得開!」他猛一提氣,整條右臂肌肉緊繃,右拳居然硬生生扛住重重壓力,朝著朱熹面門搗去。
朱熹不閃不避,站起身來沉聲道:「天人感應,萬物歸道。在這枝筆的範圍之內,我就是理,我就是氣,我就是這天地之間的規矩!」說完這一句話,朱熹的身軀陡然變得高大起來。紫光圈內的壓力立刻發生了逆轉。猝不及防的陸遊和陸氏兄弟身子俱都先是一沉,然後飄浮到了半空,好似地面對他們已無任何束縛。
陸遊有些惱怒,他之前可從來沒想到過朱熹的領域控制如此強大。他悶哼一聲,在半空轉動腰身,雙拳連連擊出。朱熹不慌不張,一一閃避。只要在紫光的領域內,他就可以輕鬆改變規則,饒是陸遊拳勁再強,也難以碰到他。
陸遊連續打出數十拳,全都被朱熹改變了運動規則。澄心亭內一會兒沉滯雍塞,一會兒飄忽無定,他的動作變形得厲害,拳拳落空。陸遊暗想這樣下去早晚會被朱熹玩弄於股掌,立刻雙掌猛然一合,一股氣勁噴薄而出,身子借著這股力量霎時退開了數十步,脫離了紫光的籠罩範圍。朱熹也不緊追,只把圈內的規則恢復正常,慢慢把面如土色的陸九齡和陸九淵重新擱回地面。
看到陸遊退開來去,朱熹站在亭中道:「閣下已經見識到了,可以收手了嗎?」
陸遊發覺自己頭頂的髮髻已經散開,他索性一把扯下束巾,把頭髮散披下來,大聲道:「這理氣果然不得了,讓我再試試。」
朱熹皺了皺眉頭,心想我已留足了面子,這瘋子怎麼還如此糾纏不清。
他生性並不爭強好勝,但卻極為固拗,陸遊既然如此逼迫,朱熹也自然不會一味忍讓退縮。他雙袖一拂,如同一塊頑石坐定,對數丈開外的陸遊道:「倘若這一次你還攻不進這圈子,便不要妨礙了我與陸家兄弟論道。」
陸遊道:「好!一言為定。」他這次也不再靠近澄心亭,只是遠遠地輕抬右臂,手掌做了個握筆的姿勢,手臂微屈,忽然道:「九齡、九淵,你們兩個仔細了。我這一招威力太大,可說不定會傷到你們。」
陸氏兄弟面色俱是一變,正要起身離開,朱熹卻道:「聖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兩位學究天人,超凡入聖,不必如此驚惶。有我的浩然正氣,可保全兩位安全。」陸九淵、陸九齡相顧苦笑,心想今日本來是好端端的論道,卻變成了莫名其妙的神異決鬥,對他們兩個讀書人來說,可真是場無妄之災。
朱熹負手而立,頭頂的筆靈盤旋數圈,包裹著澄心亭的紫色光球又漲大了幾分,而且圈內光芒比從前更加密集。陸遊忽然右臂一動,做了一個擲筆的手勢,大聲道:「投筆勢!」
一股極大的力量從陸遊的手中擲出,化作一道筆形的青光,朝著澄心亭射來。這道青光速度極快,一瞬間已刺入紫球之中。朱熹袍袖一揮,紫圈內的規則立刻改變,密度凝固為無限大,生生剎住了青光的衝刺勢頭。不料這道青光勇往無前,去勢不減,一下子便向前鑽破了數寸紫光。
朱熹黑黝黝的面孔看不出一絲情緒,繼續靠著理、氣的規則之力去威壓。這青光天然帶著一絲決然,雖是被重重攔阻,卻始終力道不變,像一把錐子一樣頑強地一寸寸鑽過去。朱熹連忙又變換了數種規則,卻都難以撼動青光的衝擊力。
眼看這青光即將鑽破紫圈,朱熹沉沉喝了一聲:「道心!」從他胸中驟然爆出一個小太極,牽引著紫圈內流轉的光氣,整個領域逐漸流成一個大的太極圖式。那青光縱然強橫,終究只能在空間中運動,唯有順著太極轉動迴旋,直至力道耗盡。
這算是朱熹目前最強悍的一招。按照他的哲學理念,人性分「道心」和「人心」兩種,其中「道心」依照天道所生,最為強大。剛才他便是召喚出自己的道心,使其與領域中的理、氣融合,達到「吾即是道」的太極境界。
只是這一招威力雖大,消耗也是相當驚人。要知道,規則承載著天地運轉,要讓一個人的肉身變成規則,哪怕是承載澄心亭大小的領域運作,也是極耗心神的。朱熹的道心尚不夠強韌,等到這青光被太極消磨光之後,他幾乎燈盡油枯,面色微微發白,腳下有些虛浮,澄心亭周圍的紫光圈也黯淡了許多。
陸遊看到那青光逐漸被太極消解,目露讚賞之色,忽然哈哈大笑,連連擺手道:「不打啦,不打啦,我已經輸了。」朱熹和陸氏兄弟這才鬆了一口氣。朱熹神念一動,護住亭子的紫光圈飛到半空,重新凝為一枝筆靈,然後消失在他體內。
陸遊再度走進亭中,先對陸氏兄弟道:「沒嚇到你們吧?」
陸九齡勉強笑道:「叔叔你搞出這許多神異花樣,倒是把我們兄弟給唬到了。」
陸遊雙手按在他們兩個肩膀上道:「這是為叔的不是,給你們壓壓驚。」他雙掌輕送,兩兄弟立刻覺得體內流入一股暖流,霎時游遍四肢百骸,登時心平氣和。
安撫完兩位族侄,陸遊轉過來盯著朱熹,表情變得鄭重無比,一字一頓問道:「這枝筆靈能體用理、氣,構成自己的領域,自成規矩,實在是一管好筆!老夫生平閱筆無數,還不曾聽過有這種功用的。你這筆,叫什麼名字?」
朱熹坐回到坐墊上,雙手撫膝,恢復到面無表情的樣子:「紫陽筆。」
「這筆從何而來?」
「紫陽是朱某的別號。這筆,自然就是我自己所化。」朱熹回答。
陸遊先是一怔,旋即翹起大拇指贊道:「你果然是個不世出的奇才。」
朱熹奇道:「先生何出此言?」
陸遊兩片花白鬍子激動地一顫一顫。他在亭里來回走了兩圈,不住搓手,嘴裡念叨道:「要知道,歷代筆靈,無不是在筆主辭世前,由筆冢主人親自煉成靈體,還從來不曾有人憑著自己的力量,在生前為自己煉出筆靈來。你這紫陽筆,實在是匡古未有的奇遇哪!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朱熹肅然道:「理氣本是天道所在,我順乎天道,自然無往而不利,又豈是別人能比的。」
陸遊微微皺起眉頭,覺得這人的回答有些迂腐,他可不喜歡,不過言辭間那股捨我其誰的傲氣卻值得欣賞。
陸遊聳聳鼻子,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筆靈與人心本是息息相關,俗話說一心不能二用,所以必須要等筆主臨死之時,才能采心煉出筆來。你如今尚還活著,又怎能煉出筆靈來呢?難道你有兩顆心不成?」
朱熹聽到這問題,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簡短答道:「無非只是正心、誠意而已。」
這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朱熹多少年孜孜向學,心無旁騖,只想讀聖賢書,可從來沒考慮過煉什麼筆靈。一直到他的「理氣論」大成之時,不知為何,這一枝紫陽筆便自然而然地出現在體內。他是個簡單的人,一向認為學問之道,只在「正心誠意」四字之內,想來筆靈的修鍊之道,亦復如是。陸遊既然問起,他便這樣答了。
陸遊見他說得簡單,只道是不願意透露自家修鍊法門,也不好強求,搓著手嘆息道:「這歷代以來,筆靈煉了也不知有多少,還不曾有見過這樣的,閣下可謂是開天闢地第一人,難得,實在難得。」他這個人愛筆成痴,於歷代筆靈掌故十分熟稔,如今見到有人自煉成筆,自然是見獵心喜。
朱熹忽然問道:「閣下……莫非就是筆冢吏?」
「我?我可不是。」陸遊連忙擺手否認,「筆冢吏都是有著屬於自己的筆靈,我可沒那緣分。」
朱熹微訝,緩緩抬眼道:「我看閣下剛才出拳,無一拳不帶有史家風範,剛硬耿直,頗有漢風,還以為閣下身上帶著班大家的筆靈。」
陸九淵在一旁插嘴道:「我和哥哥剛才看到叔叔你的出拳,也不由自主想到《漢書》,難道這枝筆,與班固有關?」
他們三個人俱是一代巨學,熟讀經史,都能從陸遊的招式中感應出几絲經典的端倪。只不過朱熹對筆靈了解頗深,比起陸氏兄弟感覺的更為精確。聽到這個問題,陸遊呵呵一笑,攤開右手手掌,一枝短小尖銳的細筆自掌心冉冉升起,青光微泛。
「你們說的是這枝吧?」
「不錯!」三人異口同聲,那短筆青光轉盛,氣息強烈。
陸遊道:「你們不妨再猜猜看。」
朱熹閉目細細感受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道:「豪氣干雲,不甘沉寂,這管筆中的英靈,胸襟大有抱負。我先前想錯了,原來不是著敘《漢書》的班固,而是投筆從戎的班超班定遠哪。」
陸遊一拍桌子,大為激賞:「老朱你果然不一般!你說得不錯,這一管筆,名字便喚作從戎筆,正是煉自漢代名將班超。當初班定遠毅然投筆從戎,這一枝被投開的筆靈被主人豪氣所感染,亦不甘平庸,繼承了班超沉毅果決的殺伐之氣,極見豪勇。要說起來,在諸多文士筆靈之中,要屬它是武勇第一哩。」
那從戎筆彷彿聽到陸遊的誇讚,筆端搖擺,躍躍欲試,頗有虎虎的英氣。
「大丈夫就該學班定遠。如今中原淪喪,金狗肆虐,我輩不去上陣殺敵,反來熱衷於這些文章小事,老夫我是看不慣的。」陸遊說完沖陸氏兄弟翻了翻白眼,後者只能苦笑連連,不好與他爭辯。
朱熹贊道:「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擲,想必就是班定遠的『投筆從戎』吧?那一擲蘊含了建功異域的雄心,難怪我幾乎抵擋不住。」
陸遊點頭稱是,然後合起手掌,把那筆靈重新收了回去。
朱熹又問道:「班超的這筆,真可以說是威勢驚人,不過在下還想知道,其兄班固之筆,是否更為雄奇?」
陸遊哈哈一笑:「這你可猜錯了。班固雖然名聲赫赫,卻從來沒煉出過筆靈。」
朱熹「哦」了一聲,略顯失望,他本身對班固的熱愛,遠勝於班超。文章千古事,又豈是一介武夫所能比。他又問道:「可我聽說,筆靈發揮能力之時,是要現出本相的。為何剛才陸通判你只見拳勢,卻沒有任何筆靈的影子?」
「都跟你說了,我不是筆冢吏!」陸遊有些急躁地辯解了一句,隨即黯然道:「我這個人,雖然愛筆成痴,熟知一切筆靈典故,卻限於機緣,一輩子也做不成筆冢吏。」
他停頓了一下,復又有自得之色:「只不過我有種特殊的才能,叫做筆通,可以驅使各種不同的筆靈為我所用,行筆布陣。單獨的筆靈在我手裡,只能發揮出六成威力——但如果有數枝筆靈在場,讓我結成筆陣,威力卻可翻番。正所謂一個筆冢吏我打不過,二個筆冢吏我能打平,三個筆冢吏便不是我的對手。」
朱熹暗嘆,原來這筆靈之中,還有這許多門道。陸遊抓抓頭皮,慚愧道:「筆冢主人說我性子太急,詩雖寫得多,卻欠缺了些靈氣。尋常的文士筆靈不易發揮,倒是這種從戎筆最對我的胃口。所以這一次我來鵝湖寺,就特意向筆冢主人討借了這枝從戎筆。」
朱熹聽到「筆冢主人」四字,眼睛閃過一道凌厲的光芒,喃喃道:「原來,這筆冢主人,果然真有其人。」
陸遊拍了一下腦袋,道:「哎,對了,我正要問你呢。你怎麼會認識筆冢主人的?」
「哦,數月之前,我回建陽老家辦事,半路邂逅了一個奇妙男子,自稱是筆冢主人。這人瀟洒飄逸,倒是世間絕倫的人物。他對我十分熱情,講了許多筆冢的秘辛。但聖人不語怪力亂神,我身為儒門弟子,自當與這種人敬而遠之,於是當場拜別,後來就再沒見過。」
陸遊張大了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筆冢主人閉關已久,極少外出,縱然是筆冢吏也難得見他一回。你竟能與筆冢主人邂逅,這是何等的機緣與福分,你……你居然就這麼回絕啦?」
朱熹正色道:「聖人教誨,我須臾不敢逾規。這人逆天而行,有悖於儒家倫常,跟他交談又有什麼益處呢?」
聽了他的話,陸遊不怒反笑,一拍几案,大聲道:「哈哈哈哈,老夫我生平所見,就只有你敢如此批評他——其實我也看不慣那些筆冢吏把筆冢主人奉若神明卑躬屈膝的樣子。別看筆冢主人大我一千多歲,我也只喜歡與他平輩論交,搞什麼主僕,實在太無趣了。」說完他熱情地拍了拍朱熹的肩膀:「好小子,真有膽識,老夫喜歡——當然,如果能改改你這古板的毛病就更好了。」
朱熹看看亭外的天色,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冷淡地對陸遊說:「筆靈之事,暫且不提。我與陸氏兄弟的論道已經耽擱太久。陸通判可還有別的事嗎?」
陸遊抓抓頭髮,暗暗苦笑,心想這傢伙的頑固還真是了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精緻的雲箋,遞給朱熹:「我此行前來,一是想親眼見識一下生煉的筆靈是什麼模樣;二是代人轉交這份請柬。」雲箋上面寫有一行小楷,字跡雋永工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聞君絕才,冀望來筆冢一敘。仆聊備清茗兩盞,沐手待君。幸勿推辭。筆冢主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