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前科的人
莫蘭沒有心思去考慮王俊的毒殺案,現在她腦子裡想的全是8年前的那件煤氣中毒案。
事情其實非常簡單,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1999年,5月3日深夜11點半,杜劍峰和張麗夫婦在自己經營的「小麗飲食店」內因煤氣使用不當,致使中毒身亡。報案人是居住在114號的居民王翠萍,現年65歲。王翠萍告訴警察,當天晚上11點多,她起床(當時她已經睡了)上廁所,突然聞見一股刺鼻的煤氣味,起初她以為是自己沒有把煤氣關好,檢查過廚房后,她確定煤氣味來自隔壁的小吃店。於是她連忙叫醒了老伴,兩人決定穿好衣服到113號去看個究竟,但來到113號門前後,無論他們把門敲得咚咚響,還是大聲叫店主的名字,裡面都毫無反應,他們覺得事情不妙,於是立刻報了警。
警方到達現場后,發現睡在店堂后間的杜劍峰和張麗夫婦,已經雙雙停止了呼吸。根據法醫鑒定,兩人均死於一氧化碳中毒。
警方封鎖「小麗飲食店」大約半小時后,店主的女兒回到家中,經過警方盤問,這個名叫杜燕的15歲少女,整個晚上都在王顧巷23號的「東東網吧」上網,經警方核實,她的確在當晚8點至11點半在所指網吧內玩遊戲,雖然她並非那裡的常客,但店主對她頗為熟悉,因為她幾乎每天都會送餐去網吧。至此,該煤氣中毒事件圓滿畫上句號。
檔案內還一段當年警方詢問杜燕的口供記錄。
問:你今年幾歲?
答:15。
問:你跟死者是什麼關係?
答:家庭關係。
問:是問你跟兩位死者之間的關係,是女兒嗎?
答:是的。
問:你離開家的時候大約幾點?
答:8點。
問:去了哪裡?
答:東東網吧。這裡的人都知道那兒,轉彎過去就到了。
問:你到那裡幹嗎?
答:玩電子遊戲。
問:玩什麼遊戲?
答:什麼遊戲都玩,每樣都玩。
問:每樣遊戲是指哪些?報名字給我。
答:……不記得了。我從來不看名字,只知道玩就是了。
問:平時你也經常去那裡玩嗎?
答:很少去。
問:為什麼?
答:……店裡很忙。
問:那麼今天為什麼你可以去?
答:今天不是很忙。
問:你離開的時候,你父母在幹什麼?
答:他們一個在洗腳,一個在鋪被子。他們說我可以出去玩一會兒。
問:你平時也可以這麼晚回來嗎?
答:晚上他們不管我。
問:為什麼?
答:他們有時候要打牌。
問:你在那裡呆到幾點?
答:11點半左右。
問:你怎麼知道時間?你有手錶?
答:網吧里有鍾,我離開的時候看的。
問:你跟你父母的關係怎麼樣?
答:很好。
問:為什麼沒上學?
答:店裡需要幫手。
問:你想上學嗎?
答:不想,我討厭讀書。
莫蘭覺得這段對話相當耐人尋味。15歲的杜燕在回答警方詢問時所顯示出的超出年齡的成熟和冷靜給她印象深刻。她似乎很懂得應付這樣的局面,從頭至尾,她幾乎沒有多說半個字,簡直滴水不漏。並且,她也很懂得把隱諱的意思巧妙地傳達給對方。當警方問她,你離開的時候,你的父母在幹什麼?她的回答是,他們一個在洗腳,一個在鋪被子,他們說我可以出去玩一會兒。她的意思已經很明確,那天晚上杜劍峰夫婦打算獨處,因此把她支走了,所以她想說的是,並非她自己願意去遊戲廳,而是出於無奈。
莫蘭可以想象當時那位警員聽到這句話后的感覺,他一定是一邊問,一邊又回頭看一眼那個剛剛運走屍體的的店后小房間,這個悶熱局促僅僅幾平方的狹小空間和它上面那個低矮的閣樓就是這個三口之家的棲身之地,在這裡,夫婦倆要是想說點體己話,或是干點別的,的確得把礙眼的女兒支走才行。她的話可信度很高,這讓她的不在場證明顯得非常自然,儘管她自己也承認她很少去網吧打電子遊戲,並且也說不出電子遊戲的名稱。
當警方問她,「你跟死者是什麼關係」的時候,她的回答也相當巧妙,「家庭關係」,她是這麼說的,聽上去好像只是答得不夠準確,但莫蘭卻覺得這個回答恰好說明了杜燕對杜氏夫婦的真實感情。她並非聽不懂對方的意思,她也知道,應該爽快地說對方是自己的父母才對,但是她沒有,她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不承認他們是她的父母,她不喜歡他們。
杜燕很懂得用模稜兩可的語句表達自己的意思,她知道怎麼做才能既讓警方信服,又固守自己的原則。
莫蘭彷彿能看見杜燕那張新秀甜美的臉,在這張跟林琪一模一樣的年輕的臉上,那對清澈的眼睛正閃爍著機警的冷光。
莫蘭拿到資料后不久,便決定按照檔案中提到的地址去拜訪居住在下關路114號的王翠萍夫婦,他們就是8年前那宗煤氣中毒案的報案人。仔細算來兩人今年都應該已經過了古稀之年,雖然兩人都還健在,但莫蘭起初還是有點擔心,她擔心他們的記憶力是否還象當年一樣可靠,但見面之後她才發現,這種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王翠萍夫婦精神健碩,非常健談。他們對杜劍峰一家記憶猶新,那天下午,莫蘭跟他們聊了好幾個小時,終於大致拼出一個比較完整的杜家故事。
下關路位於老城區的最南端,是整個城市最糟糕的區域里最糟糕的一條路。這裡的房子成年累月看不見陽光,沒有衛生設備,抽水馬桶的普及率極低,大部分人仍在使用木製馬桶;這裡的路面永遠潮濕滑膩,由於附近有個中型垃圾收集站,所以這裡整年整年都散發著陣陣惡氣,蒼蠅到處亂飛,老鼠大搖大擺地出來逛街也並不稀奇。
但骯髒還並不能完全代表下關路的全部。它全長一公里,由無數條彎彎曲曲的小支道組成,這些小支道又彼此相通,四通八達,只要走進下關路上的任何一條小支道,你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城市的另一個區,這構成了相當複雜的地形特徵,也成為警方眼中最好的犯罪溫床,只要哪個傢伙逃進下關路,要想再逮住他,就好比大海撈針,沒有出動三倍以上的警力,幾乎不可能。
所以,下關路上一年到頭都晃悠著不同的陌生臉孔和衣衫不整的原住民,在這裡,沒有人打聽彼此的來歷,即使是鄰居,互相也只談論天氣和物價,似乎沒有人真正關心對方,但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沒有開口問,並不代表不知道。
1997年,杜劍峰夫婦的「小麗飲食店」就在這條污穢不堪又帶點神秘色彩的小街上開張了。小店主要出售餛飩、餃子和面點,由於附近類似的小吃店並不多,所以小店的生意自從開張之日起就一直不錯。
杜家一共有三口人,年過四十的杜劍峰,妻子張麗以及13歲的獨生女兒杜燕。可能是因為沒有餘錢,他們沒有另外雇小工,店裡所有的事都由他們自己解決。具體的分工是,杜劍峰負責開票和偶爾下面,張麗負責包餛飩和燒面澆頭,而女兒杜燕則負責端盤子和送餐。
這對夫婦在旁人眼裡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們跟其它人一樣,雖然有時候也會發生點口角,但大部分時間還算和睦。跟下關路上的大部分小店主一樣,杜劍峰並不算誠實,為了節約成本,他總是以次充好,比如將醋精兌水來冒充米醋,用胡蘿蔔加鹽來代替辣醬,顧客們並不是不知道這些伎倆,但因為價格低廉,外加杜劍峰為人開朗,很懂得招徠生意,所以從來沒有人真正計較過這些,很多人因為經常光顧後來還成了杜劍峰夫婦的牌友。
杜劍峰夫婦非常喜歡打牌,杜劍峰本人更是如此,到1999年5月,他被一氧化碳毒死的時候,杜家小店裡已經成為下關路遠近聞名的棋牌室,每天下午和深夜,在小店不做生意的時候,杜家幾乎都有牌局,而杜家夫婦也幾乎總在牌桌上。
所有人對杜家的女主人都印象深刻,那是個身材臃腫,皮膚黝黑,面帶兇相的中年女人。所有人都一致認為杜劍峰怕老婆,因為杜家的每次爭吵,幾乎都是由杜劍峰被趕出家門而告終的。雖然他們兩人吵架的時候用的是家鄉話,旁人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從杜劍峰倉皇逃出家門的速度和他身後震耳欲聾的關門聲,鄰居們就不難猜出是怎麼回事。
杜劍峰跟下關路上的居民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他很喜歡談論自己的過去。因此,凡是去小店打過幾次牌的人大都知道他的經歷。
杜劍峰原籍貴州,6歲那年被父母送到同村一個民間雜技藝人那裡學藝,從那以後他大半輩子都跟著師傅在外漂泊。通常,他們在別人的大棚里表演節目,有時候運氣好,也會被請到鎮上的歌廳表演一段踩鋼絲或是別的什麼節目。那時候,雖然他們賺的錢不多,但也足夠養活自己。
師傅去世后,杜劍峰娶了村上一個鐵匠的女兒,那就是張麗。他們結婚後不到一個月,杜劍峰成立了自己的小型雜技團,又找來了幾個原來的師兄弟,他們開始自己拉起大棚到各地演出。後來,他們還到更窮困的山區去收過徒弟,那裡有的是沒人要的殘疾孩子和超生的女孩,其中不乏有天分的好苗子,但杜劍峰更喜歡那些長得畸形的孩子,他和張麗都認為,讓長相奇特的「怪物」表演滑稽節目遠比讓技藝精湛的演員表演雜技的更受歡迎。而實際上這些孩子也的確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最紅火的時候,雜技團里共有25個這樣的畸形孩子演員,他們有的長了特大的腦袋,有的是侏儒,有的手臂長過膝蓋,還有的背彎得象個蝦米。
這些孩子無怨無悔地跟著杜氏夫婦背井離鄉,開始了顛沛流離的表演生涯,每個人似乎都心滿意足,因為無論他們在外面吃多少苦,總比在家鄉吃不飽飯,還要受歧視受欺負要好過得多。杜劍峰向外誇口說,所有他手下的孩子都對他極為崇拜和尊敬,他們不叫他團長,總是叫他爸爸,而他對他們也很有感情,否則就不會在經歷要命的演出淡季和可怕的天災后,仍然帶著他們了。
杜劍峰的演員生涯是在1993年開始走下坡路的。那一年,他的妻子張麗因為在無證小醫院做流產手術遭遇失敗,結果不得不摘除了子宮,這宣布她從此不能再生育,從那以後她的脾氣就驟然變得暴躁起來。後來,這可怕的火藥桶脾氣一直持續到她死。她無心打理雜技團的日常事務,對表演不再感興趣,幾乎每一句無心的話都會引發她的怒氣,她對杜劍峰滿含怨恨,她認為是他把那些畸形的怪物帶到身邊,以致讓她沾染了永遠擺脫不了的霉運,她開始咒罵和毆打團里的孩子,雜技團原有的家庭式的和諧氣氛從此一去不復返。
那一年他們的確十分倒霉,演出市場不景氣,競爭也越來越激烈,即使有幸可以在一個熱鬧的地方搭棚演出,收入也很少,人們對雜技的興趣越來越淡,在很多地方只有露大腿的艷舞表演才能賺到吃飯的錢。不久之後,杜劍峰和他的雜技團來到安徽一個相對熱鬧的小鎮表演,結果那段時間正好碰上水災,杜劍峰在一次表演中被大水捲走,要不是他在漂流中緊緊抓住一棵大樹的枝幹,他可能真的會丟了性命。但是就算保住性命,也未必值得慶幸,命運就是命運。
那次意外后,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腿開始潰爛,他四處求醫,但看了很多醫院都最終確定他究竟得了什麼病,因為無錢醫治,他最後只好放棄了治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一個身手敏捷的壯漢變成一個不得不用拐杖才能走路的廢人。雜技團再也維持不下去了,杜劍峰把剩餘不多的錢分給團里那些畸形的孩子,讓他們自謀出路。杜劍峰繪聲繪色地告訴牌友們,分別的時候那些孩子失聲痛哭,拉著他的衣服比劃個不停,但大家都知道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各奔東西是必然的。杜劍峰也承認他給孩子們的錢是那麼少,根本不足以負擔他們回家沿途的路費和伙食費,但是他認為他們沒有哪個真的想回家,他們都是被趕出來的,沒有誰等他們回去,在他們的父母把他們丟在他腳下的那一刻,就註定他們已經跟過去的家割斷了聯繫。杜劍峰心裡明白,這些毫無生存能力的孩子最終的出路只有兩條,要不沿街乞討,要不就餓死在街上。他後來再也沒見過那些孩子。
杜劍峰在所有的孩子中只留下了一個,那就是杜燕。
杜劍峰並不諱言杜燕是他的養女,她也是他收養的眾多孩子中唯一健康的一個。他告訴牌友們,杜燕是一個私生女,他本來收養她是想把她培養成一個出色的演員,但因為張麗無法生育,所以後來不知不覺他們夫婦就把她當女兒養了。
在人們的印象中,杜燕是一個長相甜美的文靜女孩,雖然不過十幾歲,但做事說話卻相當穩重,她幾乎從來沒跟店裡的客人說笑過,大部分時候,她要不是靜靜地坐在店門口,就是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把食物端上桌。很多人認為,杜燕的沉靜性格是由張麗的壞脾氣一手造成的,幾乎所有來店裡吃過東西的人都知道張麗喜歡罵人,雖然她也罵老公,但女兒杜燕才是她最常發泄的對象。
張麗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把杜燕罵得狗血噴頭,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鄰居們還經常能從隔音設備極差的家裡,聽到隔壁飲食店后間傳來的掌摑耳光的清脆聲音。
但是,沒有誰真的把這當一回事,雖然每個人都知道張麗對養女並不好,但在下關路,這種事實在太平常了,被打的孩子多的是,比張麗更暴力的後母也比比皆是。雖然張麗遠遠算不上是個好母親,但她至少沒有吸毒和賣淫,沒有讓女兒挨餓,也沒有打到女兒要送醫院,她只是脾氣不好而已,再說杜燕也從來沒有抱怨過。雖然她可能老早就知道,自己並非杜劍峰夫婦的親生女兒,但在人們的印象中,杜燕從來沒對外人說過一句養母的壞話,也沒有因為被打或者被罵掉過一滴眼淚。她的臉始終那麼平靜,有時候甚至讓別人感到害怕。
她很少說話,但一旦開口就讓人無法忘掉。
有位鄰居回憶,有天下午三點,他看見杜燕一個人坐在小店門口的台階上想心事,他看見她的手臂上有幾條淤青,臉上也有個明顯的掌印,這表明她剛剛挨過打,但她還是神態自若地跟他打招呼。
「小燕,在幹什麼呢?」他跟她開玩笑。
「我在聽。」她說。
「聽?聽什麼?」
「有個聲音在叫我。」
「什麼?」她的回答讓他迷惑。
「假裝聽不見也沒用,它一直在叫我。」
「是你媽嗎?她在叫你嗎?」他以為她說的是張麗。
「不,是比她還要更凶更狠的一個東西,它叫我,我沒辦法不理它。而且我是聽見了。」15歲的她回答道。
那位鄰居至今不知道杜燕在說什麼,但他記得她說的話,也記得她的眼神,「很亮,象個40瓦的電燈泡」。
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天氣悶熱,8點左右,同樣是這個鄰居看見杜燕一個人步履從容地走進東東網吧,稍後不久,他再度遇見她,那時候她從一輛公共汽車上下來,他略感吃驚,因為她換了一身衣服,剛剛她還穿著一件樸素的連衣裙,現在卻換了一套幹練的運動裝,但臉還是那張臉,所不同的只是,她對他的態度,他跟她打招呼,她沒理他,嘴裡嚼著口香糖,雙手插在口袋裡,以一種他從沒見過的輕快步伐朝前走去,她一拐彎就消失在下關路的一條支路上。
這位鄰居是在當晚11點半第三次碰見杜燕的,當時她剛剛從東東網吧出來,這次她穿著他第一次看到她時的那條樸素的白色連衣裙,他問她為什麼剛剛沒有理她,她沒有回答,只反問了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讓他們之間的提問遊戲就此打住。她問他,為什麼這麼晚他在最僻靜的小道上走來走去?他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那天晚上他必須穿過這條小道去見一個老熟人,完成一筆異常危險的交易,如果說她不希望見到他的話,那他則更不希望看見她。他們在冷冷的夜風中相持了幾秒鐘,然後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接著,他就談起了前一天晚上的足球賽,而她也假裝聽得很認真,一直到他把她送回家,他們都沒再提任何讓對方不安的問題。
那天夜裡,他其實比誰都先知道杜劍峰夫婦出事的消息,但是,他什麼也沒說,甚至也沒向驚慌不安的父母提起。他們回來的時候,警方已經到了,但他沒有留下來看熱鬧,轉身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位鄰居就住在杜劍峰的隔壁,他是114號王翠萍夫婦的兒子,2000年,因為販賣違禁品,被判處6年徒刑,2006年年底才出獄。他告訴莫蘭,雖然事隔多年,但他仍然無法忘掉,在那條漆黑的冷巷裡,他跟這個15歲少女對峙的那幾秒鐘。
杜劍峰夫婦死後,杜燕按照傳統,在自己的袖口上別了一圈黑紗,還在小店裡辦了一桌像樣的酒席,在席間,她回絕了所有的禮金,這給所有的鄰居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酒席結束后,她就關了小店,用父母留下的錢還清了所有的欠賬,並整理出很多遺物分送給鄰居,不知道是否出於感激,她把杜劍峰收藏的一把西藏刀送給了他。她告訴他,這是以前他們的雜技團在四川山區演出時,當地的一個藏人送的。
「刀很快,你早晚用得著。」她對他說。
他跟大部分鄰居一樣,都認為她會很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而她自己也承認,等事情解決后,她會回父母的老家貴州謀生。但實際上,直到警方調查結束后的一年她才離開,她的定力遠超出他的想象。她用父母留下的錢付房租,不慌不忙地處理養父母的後事,按部就班地生活,她在不知不覺中消滅了所有的閑言碎語和猜疑。隨後有一天清晨,居住在118號的房東突然接到她留下的一張字條和一把鑰匙。等他趕到113號時,她已經走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但大部分人都認為她是去了貴州。
實際上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她究竟去了哪裡,因為這是在下關路,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杜燕留給人們的是一抹清麗甜美的印象,至今還有人記得她,說她是整個下關路最漂亮的女孩。
叮咚!叮咚!中午時分,莫蘭正在家裡整理煤氣中毒案的複印資料,門鈴突然響了。這種時候,誰會來家裡?她帶著滿肚子的困惑,打開門,卻發現表姐喬納拎著兩大袋食品站在門口。
「你?」莫蘭十分意外。
喬納把她從超級市場買來的東西統統倒在桌子上,一臉得意。
「怎麼樣?」
莫蘭看著桌上的那堆食物,有生菜、冷凍牛排、蘑菇、豬小排、雞肉和番茄。
「你是發獎金了?還是要回來吃晚飯?」她問喬納。
「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吃家裡的晚飯,怎麼樣?看你的了?」喬納重重推了一把莫蘭,「給我弄頓像樣的晚飯出來!牛排!牛排!想想就流口水。」喬納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快步向門口走去,她還得趕回警察局上班。
「你今天不加班了?」
「我幹嗎天天加班?我就那麼賤嗎?」喬納吼了一聲。
「可是你通常就是這麼賤啊!而且……牛排不新鮮。你可別怪我。」莫蘭望著那塊顏色不太對頭的速凍牛排說道。
「不新鮮?」喬納停下腳步,轉過身,皺起了眉頭。
「買的時候你沒聞過味道嗎?」
「還要聞味道?」喬納的眼珠咕嚕一轉,「好吧,你重新去給我買一塊!最好的!我要最好的!聽見沒有?」
「我上哪兒去買?」莫蘭沒好氣地問,離家最近的超級市場在一公里以外,她可不願意跑那麼遠的路只為喬納去買什麼牛排。
「反正你給我搞定!我6點半準時回家!」喬納粗聲粗氣地說完,摔門出去。
莫蘭覺得莫名其妙。喬納是不是吃錯藥了,她想。
另一邊,喬納在電梯則正為自己的計劃笑得前仰後合,同乘電梯的人都對她神經質的粗聲怪笑側目而視,但她全然不顧。
早晨跟莫蘭在向島咖啡館分手后,喬納便徑自去了警察局對面的大腸麵館,剛才的咖啡麵包只能算是餐前小點,現在這頓才是真正的大餐。熱氣騰騰、鮮美肥膩的大腸面立刻讓她的大腦細胞興奮起來。她知道高競不見得真的會生她的氣,但那種職位高的人,誰知道會不會哪天突然因為心情不好,就拿她向莫蘭外泄檔案這件事大做文章?喬納最怕的事莫過於自己被調職,她可不想整天跟那班只知道打字聊天和打電話的辦公室警花呆在一起。
所以,吃完大腸面后喬納便直奔二樓兇殺科辦公室。
在充斥著各種嘈雜聲的熙熙攘攘的辦公室一角,喬納看見高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對著一堆資料凝神思索。她走了過去。
「什麼事?」她走到他桌前時,他頭也不抬地問道。
「你要的資料,我掉在――家――里了。隔壁綁架科要我查點東西,我得――晚上9點后――才能回家。所以,你只能自己去拿。――6點半――家裡有人。」她一字一句地說。
他抬眼看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勞駕探長跑一趟了,――我表妹――會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你。」她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更為明顯地暗示道。
一抹比蚊子腿更細的笑意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他終於對她的暗示心領神會,於是在兇殺科人來人往的嘈雜辦公室里,他沒有說半句話,手邊還在翻閱當天的口供報告,只是抬起頭快速掃了她一眼,隨後不著痕迹地微微點了點頭。
ok,收到。喬納心裡說。
還真他媽的含蓄!
晚上6點半,她打了個電話給莫蘭。
「晚飯就緒了嗎?」她一本正經地問道。
「按您老人家的意思做好了。」對面傳來莫蘭懶洋洋的聲音。
「把菜單報出來聽聽。」
「你還真麻煩。好了,聽好了,有黑椒小牛排、糖醋排骨、雞肉番茄羹、拌生菜、奶油局蘑菇,還有你最愛吃的大蔥炒豬腸,怎麼樣?」莫蘭得意洋洋地說著,電話里還傳來得得的聲音,喬納知道她在修指甲。
「你不是說牛排不新鮮嗎?」
「後來我去超市買了,反正散步有助於消耗脂肪,再說,我可不想在飯桌上看見變色的牛排。對了!你究竟什麼時候回來?都6點半了。」莫蘭問。
「不好意思,我今天要加班,不回來吃飯了。」喬納忍住笑說。
「什麼?那這些菜怎麼辦?」莫蘭又驚又怒。
「你吃了它。」
「你這賤人!」莫蘭火氣很大。
「對不起,親愛的,我要忙了。」喬納撲托一聲掛了電話,隨後笑得前仰後合。
綁架科的警員站在門口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莫蘭本來以為她不得不一個人消滅那一大桌剛剛做好的美味佳肴,卻不料剛放下喬納那惱人的電話,高競就按響了她家的門鈴。
他的到來讓她驚喜萬分。
「吃過晚飯沒有?」一打開門,她立刻笑容可掬地問他。
「沒有。」他老實地回答。
「太好了!還愣著幹什麼?趕緊進來洗手吃飯,我都快餓死了。」
莫蘭的熱情讓高競有些意外,他滿臉困惑地看著她忙忙碌碌地為他拿碗筷和酒杯。
「要不要來杯紅葡萄酒?紅葡萄酒中富含維生素p和c,裡面所含的蔗糖只佔1%,而且葡萄酒不加任何添加劑,酒精度也不高,還可以預防冠心病、抗氧化和消除自由基,至於牛肉,蛋白質含量特別豐富,中醫認為,牛肉可以補中益氣,滋養脾胃,強健筋骨。用紅葡萄酒配牛肉,最棒了。」她熱情洋溢地說。
「你只要說兩個字,『好吃』,就行了。」他說著坐了下來。
「別忘了我是營養師。」
「我看出來了。」他看著她滿懷熱情地為他倒上滿滿一杯紅酒,再看了一眼面前的那桌中西合璧,肉多素少的佳肴,心想今晚真是沒白來,喬納這小子可真會拍馬屁。
「有什麼進展嗎?」坐下后,莫蘭問道。
「有一點,你呢?」
「我收穫良多。」她心情極好地說……
「是關於那個煤氣中毒案?」他吃了一塊糖醋小排,覺得味道很不錯。所謂吃人的嘴短,為了不被趕下飯桌,他及時忍住了想要諷刺莫蘭的慾望,和顏悅色地說,「我洗耳恭聽。」
「煤氣中毒案的死者杜劍峰夫婦有個養女名叫杜燕,她就是林琪的雙胞胎姐姐。」她說完后,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讓她感到高興的是,關於林琪有沒有雙胞胎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反駁她。
「我明白了。」他道。
沒有被諷刺和挖苦,莫蘭一時倒覺得有點難以適應,但她馬上想到,高競可不是隨便會服軟的人,這說明她已經說服他了,想到這裡她不禁心花怒放。
「你多吃點,儘管吃,最好把它們統統都吃完。」她微笑著又往他碗里夾了一大塊排骨。
望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平日尖酸刻薄的臭警察也不是那麼討厭。
「下關路,你知道吧?」她問他。
「事情出在下關路?」他皺了皺眉頭。
「就是。」
他們從美味佳肴里同時抬起頭,對視了一眼。
「誰報的案?」他問。
「鄰居。」
「她――是叫杜燕吧?她當時在哪裡?」
「她在附近一家遊戲廳玩,警方後來證實那天晚上8點至11點1刻左右她的確一直在那裡,沒有離開過。可是那天晚上,有個認識杜燕的鄰居在下關路的一條小道上曾經三次碰到杜燕,他說,有兩次,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另外一次則穿著運動裝。我後來問過林琪的老鄰居,那段時間,為了掙錢,林琪的外婆在附近的一家幼兒園值夜班,她每晚7點出門,直到第二天清晨6點才能回家。那段時間,林琪一直一個人呆在家裡。」莫蘭意味深長地看著高競。
「難道你懷疑……」他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懷疑,我是肯定!」莫蘭說。
「所以你說……」
「即使知道誰是兇手,也不會求助警方,你不是說,只有有前科的人才會這麼做嗎?」
「你是想說,林琪跟她的雙胞胎姐姐合謀殺死了杜燕的養父母。所謂的不在場證據,是兩人互換身份刻意製造的。」
「是的。」莫蘭喝了一口紅酒,「她們趁外婆不在家,一起設計了這宗貌似意外事故的謀殺案。她們約好時間,8點杜燕到網吧報到,9點左右下關路上的人已經很稀少,這時,林琪從家裡趕來接應姐姐,她們很可能在網吧的廁所見面,然後,林琪留在網吧繼續玩電子遊戲,杜燕溜回家把水燒上,並開了大火。幹完這些后,她再穿過下關路冷僻的小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網吧,掩護妹妹林琪離開。」
紅酒讓莫蘭臉變得緋紅。
「這裡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如果她回去的時候杜劍峰夫婦還沒有睡著怎麼辦?如果他們突然醒來怎麼辦?」他道。
「事實上,他們就是沒有醒。要不就是他們自己燒的水,杜燕回去只是關了煤氣而已。」莫蘭想了一想又說,「她很了解養父母的作息時間,這樣設計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而且我覺得如果不是有把握,她不會貿然行事。她可是一個做事非常穩重的人。」
他考慮良久,最後承認她說得的確有點道理。
「好吧,你說得也許沒錯,可是林琪以前有沒有前科跟這案子有什麼直接關聯嗎?」他問道。
這下莫蘭倒讓他問住了。雖然她已經了解了很多關於林琪的背景資料,但老實說,究竟是誰是兇手,她仍舊是一頭霧水。
「抓兇手不是你們警察的事嗎?」她白了他一眼。
「謝謝你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朝她微微一笑。
「聽上去,你好像有話要說。」
「不錯。」他表情嚴肅地注視著她,「我要你好好回憶,你最後一次看見王俊,你們究竟做過什麼,吃過什麼。我要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細節。請你千萬不要遺漏。」
「細節?」
「比如,他吃東西的習慣,怎麼吃的,是用牙齒直接咬,還是象別人吃花生米那樣,一塊一塊丟在嘴裡,比如他有沒有剔牙的習慣,或者對食物有什麼特別的偏好?」
「喂,我只跟他吃過一次飯而已。我哪記得了那麼多?」
莫蘭的眼前忽然浮現出王俊一邊說話,一邊嘴裡咬著牙籤的樣子,活脫脫一副小流氓的樣子。
「你也別謙虛了,我知道你有記住那些芝麻綠豆小事的特異功能。」她聽到高競在說。
「我有嗎?」
「不過我沒想到你的廚藝那麼好,我在想……」他的眼睛里閃爍著詼諧的光芒,「梁永勝這下可遭殃了,高潔進廚房只會摔壞盤子。」
她眯著眼睛想看清楚他,她真懷疑眼前這個人是不是高競,今天他怎麼這麼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