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密謀
經過張海峰的一番運籌,發生在四監區內的那起命案終於塵埃落定。小順的死被認定為自殺,這大大減輕了張海峰等人的監管責任。不過即便如此,相關人員終免不了要受到一些行政處罰。對張海峰來說,最直接的後果便是他上調進管理局的機會徹底泡湯了,這無疑令他鬱悶無比。
張海峰要發泄這番怨氣,首當其衝的目標便是黑子,因為他認定了黑子正是殺死小順的兇手。此事是沒法深究的,不過有人平哥等人組織的供詞,黑子不得不背負起另外一樁成年命案。對當年負責此案的刑警來說,這起積壓多年的案件早已成了他們難解的心病。現在終於逮到嫌疑人的蹤跡,黑子又怎可能輕易脫身?而且阿山對那案件的細節了如指掌,大家憑此眾口一詞地指證黑子,黑子便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四二四監舍一下子少了兩個人,氣氛自然也有了很大改變。小順和黑子都是能說能鬧的,這兩個人沒了,監舍里便驀地冷清下來。阿山自來話少,平哥端著身份也不會主動閑扯。另一邊杜明強和杭文治則各自藏著心思,難得多語。
因為小順的意外死亡,整個監獄展開了一場以「端著態度,恢複信心,重塑自我」為主題的教育活動,四監區更是此次活動的重點。張海峰要求每個監舍都要寫一篇心得體會,在監區大會上派代表宣讀,相互批評,相互學習。四二四監舍里數杭文治的文化水平最高,平哥便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杭文治也不含糊,洋洋洒洒寫了三五千字,只等在周末的監區大會上一展風采了。
到了周五,劭師傅照例來監獄里拉貨。和上周一樣,他還是點名要杜明強幫自己裝車。杜明強又叫上小順,倆人樂得承擔起這樁別人眼中的苦差累活。因為在幹活的間隙,他們還能找到機會偷偷聊上幾句,討論討論那個漸漸迫近的越獄計劃。
劭師傅的這周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滿臉透著紅光。他一見到杜明強便重重地說了句:「小夥子,謝謝你了!」旁邊的管教和杭文治都以為劭師傅是因為杜明強連續三周幫自己裝貨而表示感謝,杜明強心中卻明鏡一般:對方肯定已經核實了電話銀行的信息,知道那帳戶里確實有好幾萬現金可以隨時轉帳,因此才會如此鄭重地向自己道謝。
杜明強不便多說,只用眼神和對方做了交流,倆人各自心領神會。等到一車貨裝完,劭師傅又指派杭文治清點貨物,撰寫交接記錄。趁著杭文治和管教圍著貨車打轉的當兒,他終於得空和杜明強聊上幾句。
「小夥子,你那錢我可真的借走了,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後悔幹什麼?你又不是不還我。這錢在我帳戶里現在就是堆廢紙,到你手上可是能救命的。」杜明強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情,叫人難以拒絕。
劭師傅也不再矯情,倆人繼續聊著,相互間的情感自然又親近了幾分。杭文治清點完貨物之後看到這倆人聊得如此熟絡,略略有些奇怪,後來便抽空問杜明強:「那個劭師傅怎麼和你關係這麼好?」
「我幫了他一個大忙。」杜明強一邊壓低聲音說道,一邊偷眼去看隨行的管教。他們這時正推車空板車經過農場區,管教繞有興趣地看著那些輕刑犯在田地里勞作,注意力並沒有放在杜杭倆人這邊。
杭文治忍不住追問:「你幫他什麼了?」
杜明強無意隱瞞,便把這事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杭文治聽完之後沉默了片刻,說:「劭師傅是個好人,你倒也應該幫他。只是咱們如果越獄出去了,以後可有很多地方都要用錢的。」
「錢只是個死物,是為人所用的。」杜明強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我們真的能出去,一個靠得住的朋友可比錢管用多了。」
杭文治「嗯」了一聲,說:「你考慮得確實比我長遠。」
說話間已到了農場邊緣,拉在後面的管教往前趕了幾步。杜杭二人便適時停下了話題。一行三人默然前行了片刻,穿過一個警戒哨之後,又回到了四監區的地盤上。
「聽說過些天要清理大煙囪了。」杭文治看著西首邊的鍋爐房,忽然來了一句。
杜明強也聽說過這事。那鍋爐房是給整個監獄提供熱水的,因為建在四監區之內,所以清理煙囪的任務一直由四監區來承擔。這活不但又臟又苦,還十分危險,以前都是交待給表現欠佳的犯人,以示懲罰。這些天眼看又要到清理煙囪的日子,大家都在猜測,不知道這次會安排哪個倒霉蛋?
杜明強不知道杭文治為啥提起這個,便沒有說話,只是向那高聳巍峨的煙囪瞥了兩眼。
而杭文治轉頭看了看越貼越近的管教,也沒再多說什麼。
第二天周六是親朋探訪日,沒有人惦記的囚犯們則在操場上放風活動。杜明強本想趁此機會和杭文治細細聊會。沒想到杭文治雖然沒被安排探訪,但一早的時候還是被管教給叫走了,料想又是去幫張海峰的兒子補習功課吧。杜明強也無可奈何,只好一個人找個清靜的角落聽聽音樂,同時琢磨著自己的一套心思。
這天杭文治直到傍晚才回到監區,這時放風的時間已經結束,杜明強想要找到與對方獨處的機會又得等下次了。而杭文治回監舍之後也沒閑著,他把此前寫好的心得體會拿出來看了許久,嘴唇無聲翕動,默默有詞,似乎正在心中潤色修改。
一夜無事。到了周日,眾囚犯吃了早飯便被集中帶到了大教室。教室里桌椅擺得整整齊齊,最前排還設了個主席台。四監區從張海峰往下,大大小小的管教們正襟危坐,在他們腦袋頂上橫拉出一個大條幅,上面用蒼勁的大字寫著:學習「端正態度,恢複信心,重塑自我」主題活動交流大會。
犯人們在帶隊管教的指引下按次序坐好。眾人看著管教們面沉似水的陣勢,知道今天的學習氣氛與以往大不相同,於是一個個噤若寒蟬,誰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觸了「鬼見愁」的眉頭。
等犯人們都坐定了,張海峰乾咳兩聲說道:「今天的這個交流大會是整個第一監獄組織的一次大型學習活動。關於這個事情的背景大家也都知道:我們四監區的學員董小順不久前自殺了。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也非常值得我們每一個人認真反思的事情!大家都是犯過錯誤的人,所以來到了這裡。但這裡不應該成為你們人生的終點,這裡應該是屬於你們的一個嶄新的起點,你們會在這裡獲得新生,然後回到社會上去,重新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很難過,董小順沒能走完這重要的一步,他或許是膽怯了,或許是對前途失去了信心,又或許是無法原諒自己從前的過錯。但無論怎樣,他的自殺都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而是我們在座每一個人的鏡子。我們需要用這面鏡子來反省自己,找到自己的弱點,堅強面對,讓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張海峰冠冕堂皇地說完這一大通,拿起面前的水杯喝口水歇歇氣。下面的犯人們抓緊時機,非常識趣地掌聲雷動。張海峰對這樣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之後又繼續說道:「這一周來,大家在完成勞動任務的同時,也深入開展了專題學習活動。想必每個人都有一些體會和感觸要和大家分享吧?今天的這次集中學習正是要給你們這樣一次機會。下面我們就以監舍為單位,由每個監舍派一名代表上台,互相交流各自的學習體會。」
張海峰說完沖台下的管教點了點頭,那管教會意,便按照監舍的編號為序,首先點了一樓的101監舍上台發言。
101監舍派出的代表是個瘦小乾癟的老頭。他講了有三五分鐘的樣子,內容空洞,言辭枯燥,聽得眾人了無生趣。但台上管教的眼睛盯著,犯人們不得不擺出誠懇的態度,並不時對發言者報以熱烈的掌聲。
那老頭下去之後,緊接著便有102監舍的代表上台,如此一個接一個,如走馬燈般輪換不止。整個上午就在這樣的過程中流逝,到了午飯時間,一樓和二樓的監舍都已經發言完畢,算下來卻還未及一半。
張海峰搖搖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排代表上來,然後他簡單地總結了兩句,宣布下午繼續。犯人們雖然聽得疲憊卻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飯,只休息片刻便又被帶回了禮堂中。
交流學習繼續展開。這幫犯人多半是粗鄙無學之輩,有幾個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來?說來說去都是那麼幾句套話,表了痛心表決心,直聽得人耳朵都快起了繭子。這一耗到了下午四點來鍾,就連張海峰自己也聽得不耐煩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心中卻暗暗埋怨上面的領導根本不了解基層工作,只懂得搞這些純屬形式主義的思想教育。教育如果有用,這幫人還至於淪落到重刑監區嗎?
正燥悶之間,忽聽下面的管教點了四二四監舍的名號,張海峰對這個數字已極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來。台下一人答了聲:「到!」然後邁步直走向主席台,這人帶著副重監區里很少見到的眼鏡,不用說正是杭文治。
因為「自殺」的小順就是四二四監舍的,所以張海峰對這個監舍拿出來的心得體會尤為重視,而監獄上層的領導肯定也會以這份體會書作為衡量四監區學習活動的標竿資料。看著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張海峰的心情很塌實,他相信對方是不會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來,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著臉,擠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樣子,痛陳小順之死的負面影響和對自己的教育意義。而杭文治則另闢蹊徑,從自己入監那天開始談起,首先描述了小順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豐潤的筆墨之下,小順被塑造成一個外強中乾,既浮躁又得瑟的不穩定分子。然後杭文治開始分析小順為什麼會有這種那種不安分的表現,這一切源於其思想中的哪些頑疾,而這些思想頑疾又是怎樣一步步侵蝕小順本來就不甚健康的靈魂,讓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終完全背離了勞動改造的正確方向,也辜負了管教們的諄諄教導和良苦用心。這個段落邏輯完整,過程清晰,讓人聽完之後發自內心地感到:小順的自殺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斷惡化的結果,雖然管教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終究無法改變其自我選擇的命運。
這一段說完之後,杭文治話鋒一轉,開始剖析自己和小順同處一室,在後者墮落過程中和對方產生過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擔憂小順的未來,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及時幫助和挽救對方,最終釀成悲劇。從這一點來講,杭文治代表四二四監舍的其他成員表達了深深的自責。
最後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認識到「小順自殺」這件事本身也具有兩面性。小順是個反面教材,但這個反面教材卻可以起到正面教材也無法達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們都能從小順的例子上吸取教訓,那他們將會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從這一點上來說,小順的死可以壞事變好事,乃至可以成為整個監區在思想教育環節長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這一番高談闊論足足講了十來分鐘。張海峰是越聽越來勁:這篇心得簡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為自己文過飾非呀。等杭文治終於把稿子念完了,張海峰忍不住當場便贊道:「講得很好!」
有了張頭的表態,從管教到犯人,哪個膽敢含糊?眾人一陣噼里啪啦,掌聲四起,給足了台上人的面子。
張海峰贊完之後似乎意猶未盡,他抬手壓住掌聲,看來還有別的話要說。
掌聲平息之後,禮堂內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著張頭的高見,便在此時,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極不諧調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很響,但在這樣的氛圍中聽來卻充滿了諷刺,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人正在酣暢淋漓地打著呼嚕。
犯人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家紛紛轉頭往聲源處開去。只見發出此等聲響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強,他微微垂著腦袋,雙目緊閉,看起來已經酣睡了很久。只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講話,所以大家並未發覺。現在眾人屏息準備聆聽張頭的指示,這惱人的呼嚕聲便被凸顯出來。
張海峰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正是他脾氣爆發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強隔著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見此情形又氣又急,便從座位下面撇出一隻腳,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強的小腿上。杜明強「哎」地一聲,驀然驚醒。他瞪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四顧,尚不知發生了什麼。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開始竊竊偷笑。會場上保持了一整天的莊嚴氣氛蕩然無存。
杜明強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自己。他咧著嘴,手忙腳亂地從耳朵眼裡取出什麼東西塞進了上衣口袋,然後目視前方,身體也做得筆直。
但這番忙碌顯然為時已晚——張海峰怒不可遏的聲音已然響起:「杜明強,你給我站到台上來!」
杜明強倒也不在乎,既然張頭下了命令,他便起身往主席台走去。一路上還昂首挺胸的,像是去領大紅花一般。上台之後他往杭文治身前一站,也不說話。這倆人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活像在演啞劇。
台下的犯人們再也按捺不住,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噓聲四起。
張海峰瞪圓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然後他大喝道:「杜明強,你這是什麼態度?!」這一聲中氣十足,愣是把台下的鬨笑和噓聲全都壓了下去。犯人們便沒事的也心中怯怯,禮堂內重又恢復了寂靜。
只有杜明強無動於衷,他就這麼站著,既不說話,也不看張海峰,好像一切都與他沒任何關係。
張海峰的目光往杭文治身上掃了一眼,道:「杭文治,你先站到旁邊去。」
杭文治遵命讓到了一邊,同時深為杜明強捏著把汗。
張海峰和杜明強之間沒了阻隔,他用目光狠狠地扎向對方:「大家都在交流心得,認真學習監獄領導制定的學習精神,你卻在睡覺。像什麼話?!」因為禮堂里安靜下來了,他的聲音沒有剛才那麼大,但嚴厲的口吻絲毫未減。
杜明強漠然翻了翻眼皮,道:「事情都沒整明白,有什麼好交流的?」
這兩句話一出,說話者似乎漫不經心,但聞言者卻有人要心驚肉跳。小順名為「自殺」,實際卻是他殺,知道這內情的除了當天的處理此事的三個管教,還有四二四監舍的其他犯人。在張海峰的運作下,這些人共謀一氣,將真相隱瞞,其目的都是想減輕自己的責任。而杜明強在其中的身份卻顯得有些特殊:那天晚上平哥等人折磨小順的時候,唯有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所以這事的真相即使被曝光,他本人也不會受到多大牽連。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杜明強對待此事的態度一直就比較曖昧。先前張海峰組織眾人串供的時候,別人都積極配合,而杜明強卻散漫得很,當時就把張海峰氣得夠戧。現在他又來這麼一出,話語中竟隱隱透出威脅的意思,難道他真要借著這件事的把柄凌駕與張海峰的權威之上,從此再不把對方放在眼裡?
張海峰怒火中燒,但又沒法去接對方話茬。畢竟此刻在台上還坐了很多無關的管教,萬一那小子犯了混,哪句話真給捅漏了可就無法收拾。不過張海峰多年來身為四監區的中隊長,什麼樣刁蠻難纏的犯人沒有見過?他還真不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盤上翻筋斗。
張海峰沉默著走下自己的座位,然後一步步踱到杜明強的面前。他的步伐很慢,但腳力卻很紮實,每一步都像憋足了勁兒似的。
台上台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那壓力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鬼見愁」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張海峰停下腳步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和杜明強站成了臉對臉。他深重地呼吸著,把一口口濁氣直噴到對方的面頰上。這是他對付頑劣犯人常有的手法之一。在這個時候,他會把自己想象成一隻野獸,而對方就是被按在堅齒利爪下的獵物。他相信那獵物能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而這樣的情形必然會激起對方心底某種最原始的恐懼。
根據張海峰以前的經驗,膽小的犯人會情不自禁地把身體往後縮,同時低下頭不敢看他;而膽大的犯人也會瞪起眼睛看著自己,可惜因為距離太近,他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卻無法把握自己面部的表情。這會讓對手有種踩在雲端之上、難踏虛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最讓人受不了的。通常十幾秒鐘之後,對手或者會後撤,或者會躲開目光,而無論是那種結果,勝負已分。
只可惜杜明強卻與張海峰此前所有的對手都不一樣,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沒有和後者對視,卻也沒有刻意躲閃。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就好像對方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這就像兩個高手在博命,一個人已經利劍出鞘,另一人卻視若無睹,甚至連最基本的防禦都不屑去做。他到底憑什麼這麼囂張?當對手的劍鋒砍過來的時候,他又能如何?
旁觀者全都睜大了眼睛,他們在等待著張海峰將這一劍砍下去。
但暴風驟雨卻並未如期而至。張海峰只是伸手往杜明強上衣口袋裡一摸,掏出了一樣東西。而杜明強的臉色卻因此驀然一變。
「這是什麼?」張海峰把那東西高高舉在手中,同時回過頭來問自己的下屬們。立刻便有個小夥子起身答道:「這個攜帶型cd機是刑警隊羅隊長帶來的,裡面應該還有張光碟……」
「行了!」張海峰擺擺手,打斷了下屬的彙報,其實這cd機和光碟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光碟的內容他還親自審查過。此刻故意詢問,只是要挑個話頭罷了。然後他再次轉頭看向杜明強,帶著絲貓捉老鼠般的笑意說道:「這是違禁物品,從今天開始,由監區管理方幫你保存。」
杜明強無法像先前那樣氣定神閑了,他看著張海峰,目光中明顯燃起了憤怒的火焰。後者則暗自得意,知道自己這一擊果然是戳到了對手的痛處。
雖然並不了解那盤小提琴曲有何背景,但張海峰早已猜到:這張音樂光碟對於杜明強肯定有著非常重要的精神意義。首先刑警隊的羅飛專門送了個cd機給杜明強,這已是很不尋常的事情;而杜明強有了cd機之後,一天恨不能二十四小時都掛著耳機——這些狀況都被張海峰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他此前不加干涉,也正是為今後可能發生的衝突留下后招。
一件你鍾愛並且曾經擁有的東西,忽然被人奪走,那會是怎樣的痛苦感覺?
杜明強自恃小順之死跟他無關,於是便行事放蕩,以為張海峰拿自己也沒什麼辦法。他或許沒想到,張海峰早已吃准了他的死穴。人家根本不和你糾纏別的,直接打著監獄管理的旗號將你愛不釋手的東西收繳,你能有什麼辦法?說到底,這裡確實是人家的地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難道這句古訓杜明強卻忘了嗎?
對方的擊打如此精準,杜明強不接招是不行了。他咬了咬牙,說道:「張隊,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你不能把它拿走。」
「哦?」現在張海峰反倒變得悠悠然了,他微笑著問對方,「你這話什麼意思呢?你是在請求我嗎?」
杜明強搖搖頭,目光變得愈發陰冷,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我只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有最心愛的東西,你搶走了別人的,別人以後也會搶走你的。」
這句話中的威脅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張海峰難以理喻地「嘿」了一聲,實在不明白對方到底憑什麼敢和自己這樣叫板。他懶得再和對方多說什麼,直接把手中的cd機往地板上一摔,然後撩起大皮鞋重重地踩了上去。
杜明強發出一聲憤怒的低吼,衝上前想把張海峰撞開。後者早有防備,略一閃身的當兒已順勢將腰間的電棍抽了出來。只聽一陣噼啪炸響,杜明強蜷縮著倒在了地上。
「把他給我銬起來!銬成一隻蛤蟆!」張海峰用電棍指著杜明強,怒氣沖沖地喝道。立刻有兩個管教搶上前,各自掏出手銬對付杜明強。按照張海峰的授意,這兩隻手銬分別將杜明強的右手和右腳銬在一起,左手和左腳銬在一起,於是被銬者就只能四肢向前蜷著,還真像是一隻蛤蟆。
「還反了你了!」張海峰此刻一邊咒罵,一邊不間斷地用大皮鞋踩踏著那隻cd機。無辜的機器很快就變得稀爛,裡面的光碟也支離破碎了。
杜明強發出困獸一般的陣陣低嗥,他掙扎著想要衝向張海峰,但無奈手腳都已受制,便有再好的身手也無法施展。旁邊的管教只須輕輕一腳,他便像個沒有支點的陀螺似的滾倒在一邊了。
張海峰已經完全掌控了這場爭鬥的上風。他暗暗嘲笑杜明強不識時務,竟敢在四監區這塊地皮上和自己叫板。現在鬧到這個局面,就算杜明強把小順之死的隱情捅出來張海峰也不怕了。他可以說這是對方故意挑釁誣告,只要四二四監舍的其他人不開口,誰會相信一個在學習大會上睡覺,然後又公然頂撞管教的刺頭?
杜明強還在地板上翻滾掙扎著。張海峰便把稀爛的cd機踢倒對方面前,然後他蹲下身,用電棍挑起對方的下劾問道:「跟我鬧?現在你滿意了嗎?」
杜明強瞪著兩隻眼睛,眼球因為憤怒而布滿了血絲。然後他沖著張海峰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像電流一樣狠狠地擊中了對方,張海峰驀地愣住,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駭表情。短短的片刻之後,那驚駭又被令人恐懼的震怒所替代。
張海峰一腳踢向杜明強的胸口,後者弓著背,在重擊下幾乎喘不過氣來。不過這還只是開始,噼啪作響的電棍緊跟上來,令杜明強渾身的肌肉向篩糠一樣痙攣不止。他的大腦也在極度的痛苦之下變得一片空白,視覺和聽覺感觀都消失了,不知道接下來還發生了什麼。
台上台下的旁觀者們則目瞪口呆地看著張海峰像瘋了一樣地折磨著杜明強,用腳踢,用電棍捅,幾乎沒有間歇。直到他的下屬們清醒過來,這才七擁八上把失去理智的隊長拉到了一邊。
「張隊,你冷靜一點。這麼打會出人命的。」
「是啊,而且這公共場合的,要顧及影響。」
……
在大家的勸解聲中,張海峰勉強平息下來,他指著在地板上口吐白沫的杜明強,命令道:「給我帶到禁閉室去,就這麼銬著,先關十天!」
兩個管教上前,連拖帶架地把杜明強給弄走了。張海峰叉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斷,兀自氣憤難平。
台下坐著的囚犯們面面相覷,驚心不已。張海峰「鬼見愁」的名頭傳了十多年了,但眾人對他的畏懼多半還是精神層面上的。像這樣瘋狂地毆打一個犯人還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大家一邊擔憂這可怕的怒火千萬別燒到自己身上,一邊又在暗暗猜測:這杜明強到底說了什麼,居然把張海峰氣成這樣?
杜明強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台下的人是聽不見的,但台上卻有一人聽得清楚。這人正是先前上台發言后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杭文治。
杭文治不僅聽到了杜明強的話語,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明白那句話中隱藏的可怕意義。
每個人都有最心愛的東西,你搶走了別人的,別人以後也會搶走你的。
張海峰踩碎了杜明強的cd機,他以為自己擊打到了對方最脆弱的地方。而杜明強卻要告訴告訴他,自己同樣也盯准了他的命門。
杜明強說的那句話是:「芬河小學六二班,2號樓203房,張天揚。」
即便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男人,作為一個父親,又怎能忍受這樣一種針對自己愛子的赤裸裸的威脅?張海峰的怒火熊熊燃起,讓遠在數米之外的杭文治都感受到了火苗的灼烈。同時後者亦不能理解,杜明強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張海峰的權威?最後那句導致場面完全失控的話語更是毫無必要。唯一的解釋,便是那張cd對於杜明強實在太重要了,那種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理性能夠掌控的範圍。
確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杜明強的行為都是不理性的。他的反抗和挑釁有何意義?其結果不僅失去了心愛之物,還要面臨極為嚴厲的懲罰。
沒有人知道杜明強在禁閉室里的那十天是怎麼熬過來的。他被銬著手腳,身體始終無法直立,而一些非常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也變得無比艱難。他無法抬手,難以邁步,就像是一個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廢人。吃飯喝水只能像狗一樣用嘴去拱,想要拉屎拉尿時,褪穿褲子便成了一個天大的難題。這樣的禁閉生活不僅是對身體的折磨,對精神也是一種摧殘,而更重要的,則是對人格的徹底羞辱。
當十天期滿的時候,張海峰親自帶人去給杜明強解禁。禁閉室的屋門打開之後,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撲面而來。張海峰退到一邊,命令兩個手下進去清理。那兩個管教一手掩著鼻子,一手攥著水管沖洗。水流擊打著牆角那個難辨眉目的人形,將他身上的污穢以及地板上的剩飯殘便沖入房間內的便池中。那人環肢而坐,任憑水柱的衝擊一動不動。只有當水衝進鼻腔時,他才控制不住地嗆咳幾聲。
「還有氣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一個管教奚落似地笑道。
「沖一下就行了。」張海峰這時走到門邊吩咐說,「把他的銬子解開吧。」
兩個管教放下水管,上前解開了杜明強手腳上的銬子,其中一人輕輕踢了後者一腳:「起來活動活動吧。」
杜明強身形晃了一晃,想要起身卻又氣力不濟。
張海峰略一皺眉頭道:「你們兩個把他扶出來。」
雖然已經沖洗過一番,但杜明強周身仍然骯髒難聞。兩個管教只能硬著頭皮執行張頭的命令,他們一邊一個挾住杜明強的腋窩,同時發力將後者攙托起來。杜明強依然微微躬著背,十年的佝僂生活使他一時還難以適應正常的身體姿態。
張海峰站在禁閉室外,等著兩個手下將杜明強扶到了自己面前。然後他沉著臉問道:「杜明強,你現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嗎?」
杜明強艱難地抬起頭,他的目光盯在張海峰的臉上,一開始是空洞麻木的,然後慢慢有了些生氣,像一個剛剛從深度昏迷中蘇醒過來的病人。
看著對方這副樣子,就連「鬼見愁」也禁不住起了些許惻隱之心,他的語氣略微柔和了:「關禁閉只是教育你的手段,並不是最終的目的。最關鍵的是你要接受這次教訓,你明白嗎?」
張海峰相信對方不會不明白的。就連老虎都可以被馴服,杜明強作為一個有著辨析能力的人類,又怎會在一條思路上走到黑?先前在會場上他是一時衝動,現在經過十天的漫長折磨,他怎麼也該想明白了吧?」
杜明強沒有去接張海峰的話語,他忽地眯起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說道:「五年。」
張海峰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下意識地反問:「什麼?」
「我的刑期——」杜明強這口氣吸得太長,把剛才嗆進肚子里的水又逼了上來,他劇烈地咳嗽一陣之後,笑著把話說完,「——不過只有五年。」
那笑容像帶著刃口似的,颳得張海峰的心一陣緊縮。他知道了,自己面前的這個傢伙雖然連站立都很困難,但他卻根本沒有被擊倒。在承受了非人的摧殘和羞辱之後,那人沒有產生任何退讓的意思,所有曾凌駕在他身心上的壓力全都轉化成了更強烈的鬥志和仇恨。
不過這樣的事情也並不可怕。在四監區的地盤上,張海峰何時曾忌諱過任何囚犯?他「鬼見愁」才是這裡的主宰。再凶頑的犯人也只能在他的鞭子和鐐銬下苟且生存。
只是這一次張海峰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眼前這個傢伙並不會在這裡呆一輩子。他不是一個重刑犯,他的刑期只有五年。
五年的時間不會很長,當那傢伙出獄之後,他們之間的形勢又將怎樣維持?
毫無疑問,到時候那傢伙會變成一隻不受任何約束的猛獸,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兒子呢?
張天揚,這是張海峰最心愛的事物。而杜明強已經惡毒發誓要將這事物摧毀。到了猛虎歸山的時候,自己五年的優勢又有什麼意義?只能成為進一步激化仇恨的砝碼而已。
張海峰迎著杜明強的目光,雖然他的表情仍然強勢,但他的腦袋卻在陣陣隱痛。在他十多年的獄管生涯中,他第一次感覺對某種局面無法收拾。最終他只能煩躁地揮了揮手,喝道:「把他帶回去,讓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時間,兩個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強押回了生產廠房。看到杜明強被送回來了,原本埋頭幹活的犯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他們很想知道:這個敢在眾人面前頂撞「鬼見愁」的傢伙現在會淪落到怎樣的下場。
杜明強面色蒼白,眼窩內陷,下劾上則布滿了亂糟糟的鬍子茬,說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體則明顯發軟,要在管教的支撐下才能站穩;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他的皮膚,水分持蒸發持續帶走他體內的熱量,雖然在初夏季節也難免讓他瑟瑟發抖。這一切都證明了他剛剛經受了怎樣痛苦的十天煎熬。不過旁觀者同時也清楚,這個人的精神並未被壓跨。
因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堅定,他的雙腿向前邁步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看著前方直行,像是瞄準了某個既定的目標。這目標已經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中,沒有任何情況可以讓他屈服放棄。
犯人們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用眼神交流著心中的讚歎。監獄里是個非常現實的地方,強者永遠會得到尊重。不管杜明強以前如何,在經歷過這件事情之後再凶頑的犯人也得讓他三分面子。
管教把杜明強送到他的工作台邊,對坐在不遠處的平哥說道:「沈建平,給他安排點生產任務。」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你們監舍是怎麼回事?盡出亂子!」管教埋怨了兩句,離開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產原料扔到杜明強的桌子上,不冷不熱地說:「回來了就好好乾活吧。甭管你多牛逼,在這裡也就是根雞毛。雞毛長再高能高得過肚臍眼?」
杜明強沒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調整生息。這時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剛剛出來,先休息休息,這些活我幫你做。」
說話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杜明強看著他點點頭,算是表了謝意。旁邊的平哥「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干涉。其實這會已經到了快收工的時候,剩餘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過了一個多小時,接近晚飯的點了。「大饅頭」開始催促各個小組交活。四二四監舍有杭文治這個能手坐鎮,生產任務自然不會拉下。交活驗收完畢,大家便排著隊去食堂用餐。
杭文治本來想要扶杜明強行動的,但被後者婉拒了。經過這段時間的恢復,杜明強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干透,身上慢慢聚起些熱氣,臉上也有了血色。行走之間已無大礙。
抵達食堂之後,眾人打了飯菜各自找座就餐。因為杜明強身上仍然有一股異味,沒人願意和他坐在一起。這倒正和杜杭二人的心意,倆人遠遠找了個角落,可以不受打擾地聊上一陣。
杭文治首先便道:「你怎麼那麼衝動?張海峰在這裡說一不二,你何必跟他頂真呢?頂來頂去有什麼好處?最後吃苦的還不是你自己?」口吻有三分責備,三分勸解。
杜明強先大口吞了一陣飯菜,趁著稍稍歇口氣的當兒才冷笑道:「現在說最後還太早了吧?」
杭文治一愣:「你還不肯罷休?」
杜明強不回答,又開始埋頭吃飯。在禁閉室那十天可是把他餓壞了,他現在急需用熱騰騰的食物來補充自己的體力。
「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麼就轉不過這個彎來?」杭文治有些毛了,「就算你要報復,又何必急在一時?」
杜明強抬起頭說:「我沒著急啊——一切等我出去之後再說。」
「這就好。我想你也不致於一錯再錯。」杭文治鬆了口氣,然後又壓低聲音說,「別忘了我們的大事,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輕重緩急要分清楚!」
杜明強忽然又不說話了,目光猶疑地看向杭文治身後。後者轉頭一瞥,卻見平哥和阿山坐在七八米開外的地方正盯著這邊看呢。杭文治忙又把頭轉回來,道:「我們聊我們的,表現正常一點,他們聽不見。」
杜明強也把目光收回來,同時問道:「我關禁閉這些天,平哥怎麼說?」
「沒說什麼啊……」杭文治撓撓頭,猜到對方在擔心什麼,又說,「你和上次黑子小順的情況不一樣。那次他們關禁閉,大家都受到連累,平哥也恨得牙痒痒;你公然和張海峰對著干,沒人恨你,大家都佩服你的膽量呢!」
杜明強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後繼續悶聲吃飯。
杭文治的心思卻始終不在吃飯上,他只略略扒了幾口,便又抬頭道:「我搞到管道線路圖了。」
杜明強「嗯?」了一聲。
「監獄地下管道的線路圖。」杭文治重申了一遍,語調雖低卻難掩興奮,「有了這份線路圖,我們的計劃就可以向前推動一大步了!」
杜明強往嘴裡塞了一口食物,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搞到的?」他心裡非常驚訝,但表面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對比杜明強的表現,杭文治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他穩住心緒,擺出很正常地用餐的姿態,邊吃邊說:「前兩天監區要清理煙囪,沒人願意去,我主動報名去了。」
這事在杜明強關禁閉之前杭文治就提過,杜明強當時感覺到其中會有些玄機,但也沒細問。現在對方再次提起,他一下子便猜到些眉目,問:「你爬到煙囪上畫圖去了?」
杭文治笑而不語,有種默認的意思。
站在煙囪頂上居高臨下,的確能把整個監獄的地形構造盡收眼底。杜明強也不得不對杭文治的思路深感讚賞。不過隨即他又覺得有些問題:想畫出地下管道的線路圖,必須把地表的那些井蓋一個個找出來才行,而且還得分辨出不同管道的井蓋標記。站在一百多米的高空,這需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完成?就憑杭文治這個近視眼,怎麼也不可能啊!
「煙囪那麼高,地面上的東西你能看得清楚?」杜明強把心中的質疑提了出來。說話的同時他把筷子頭插到自己脖領子後面撓起了痒痒,慵懶的神態與他的言辭內容完全不在一個調上。
杭文治用筷子在菜盆里扒拉著,眉頭深鎖,好像對飯菜的質量很不滿意。他嘴裡說的卻是:「你還記得我的另一副眼鏡嗎?」
這個杜明強倒是記得。杭文治入獄的當天就打碎了自己的眼鏡,後來他托朋友從監獄外捎眼鏡進來,那朋友一下子帶來了兩副。杭文治平時戴一副,另一副好像一直就在床頭邊放著。
不過他們此刻討論的事情和眼鏡會有什麼關係?
杭文治不待杜明強追問,又繼續說道:「那是一副老花眼鏡。」
杜明強心中頓時明了。他把筷子從脖領里抻出來,說道:「你自製了一個望遠鏡。」
杭文治用筷子輕輕敲了下飯盆的邊緣,以此代替點頭的動作。
杜明強的猜測完全正確,那天杭文治登上煙囪之前已經把眼鏡做了調整。他當時戴的眼鏡由兩個不同的鏡片組成:一個鏡片是他一直佩戴的正常近視眼鏡所用的凹透鏡片,另一個則是從老花眼鏡上摘下來的凸透鏡片。登上煙囪之後,杭文治用這兩個鏡片以及從車間裡帶出來的紙殼膠水做了一個望遠鏡。
杜明強既然懂得望遠鏡的製作原理,對其中詳細的製作步驟就無需多問。他深知只要有了那兩種鏡片,其他的製作環節對杭文治這個高材生來說根本不在話下。而杭文治既登上了煙囪,手中又有望遠鏡這樣的利器,整個監區的地容地貌還不是盡在掌握?
這一番的籌劃運作實在精彩。杜明強嘆服之餘,微笑道:「原來你讓你朋友捎來眼鏡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了越獄的計劃了。」
杭文治吃著飯道:「當時確實有想法,不過還沒這麼詳細。那會我只想偷偷做個望遠鏡,看看遠處的辦公樓那邊的情形。後來辦公樓那邊去的次數多了,越來越熟悉,已經不需要用望遠鏡偷窺了。我們定了從地下通道出去的策略之後,我才想到要去煙囪頂上看看。」
杜明強沉默了一會,又說:「那麼高的煙囪,能看到不少東西吧?」
杭文治說:「不光是監獄裡面,監獄外面也能看見。現在我已經想出了一整套的計劃,包括怎麼從辦公樓逃到監區外面。我想和你討論討論。」
杜明強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躍躍欲試的心態。不過他此刻卻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嘴說:「吃完啦,我們該走了。」
杭文治抬頭看看四周,發現大部分犯人都已經用餐完畢,正在門口排隊交還餐具。這會如果他們倆人還坐著喋喋不休,難免會讓敏感的人有所猜忌。所以他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也只能先活著剩飯咽回去。
杜明強等杭文治把飯吃完,倆人各自端盆加入了食堂門口的大部隊。途中閑聊幾句,與越獄相關的話題自然隻字不提。
晚飯過後是一段自由活動時間。不過這個「自由」是有限度的,範圍僅限於那幢監室小樓之內。有興趣的囚犯可以去一樓活動室看看電視,那電視只能收到中央一台,每天七點準時打開,播放的節目則是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
這些犯人以前在外面的時候有幾個會對新聞聯播感興趣?但進了監區之後娛樂生活實在貧乏,看電視便成了他們勞累一天之後的難得調劑,對播放什麼節目也沒得可挑。所以每天晚飯後活動室里裡外外都能擠滿了觀眾。
杜明強和杭文治卻和普通的犯人不一樣。他們在入監之前就關心各種時政新聞,現在失去自由,更不會放棄這唯一能獲得外界信息的機會。倆人每次都是早早來到活動室,佔個好座位從開始一直看到結束。
今天也不例外,雖然心中藏著心思,但看新聞的當兒倆人還是全神貫注的。到了八點鐘,新聞聯播和隨後的焦點訪談都播完了,便有值班管教進來大喊一聲:「行了,晚活動時間結束,都回監舍里呆著去吧。」
雖不情願,犯人們也只能各自散去。值班管教拿著一大串的鑰匙,從一樓開始,一個監舍一個監舍地查過去,先是晚點名,沒什麼異常就關門落鎖。監舍內的犯人們便只能在封閉的環境中等待新一天的到來。
杜明強和杭文治上到四樓,遠遠就看見四二四監舍亮著燈光。他們知道平哥和阿山都是不喜歡看電視的人:平哥愛玩紙牌,有的閑暇時間就在監舍內擺弄;阿山則是藏著案子,沒事很少往人多的地方扎。杜杭二人也沒在意,等走進監舍的時候才發現屋內的氣氛有些不對。
平哥今天沒在玩牌,他手裡拿著張紙,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姿態非常怪異,脖子僵硬地豎著,好像視線很不舒服似的。阿山則坐在平哥對面,一見杜杭二人進屋,他的視線立刻直直地射過來,臉上的神色陰鬱不定。
杭文治首先心一沉,暗暗叫了聲「不好」。他知道平哥的視線為什麼會不舒服,因為在對方的鼻樑上正破天荒地架著一副眼鏡。
平哥何時戴過眼鏡?更加頭疼的是,那副眼鏡正是自己平時放在床頭的「備用品」。
「眼鏡啊?你這是什麼玩意?才多大年紀你就老花眼了?」平哥這會轉過了頭,他把鼻樑上的眼鏡卸到右手把弄著,嘴角則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平哥……」杭文治絞著腦汁解釋說,「這是我朋友弄錯啦。我讓他幫我帶兩副眼鏡,結果他把我父親的老花眼鏡也拿過來了。」
「哦,那你朋友可真夠糊塗的。」平哥說完又晃了晃左手拿著的那張紙,問,「這是什麼?」
那紙約比半張試卷略大一點,從材質上看正是車間里用來製作紙袋的原料。紙的一面被鉛筆完全塗滿了,烏黑烏黑的,另一面則亂七八糟的寫著很多算式,中間還用圓圈標標點點,像是一份計算草稿。
杜明強注意到那紙向著烏黑的一面有明顯捲曲,心中一動,猜測那應該也是杭文治用來製作望遠鏡的原料。其用途便是捲曲起來當作望遠鏡的鏡筒,因為紙質過於潔白平滑,實際使用的時候會產生反光,對觀測效果影響很大。所以杭文治才用鉛筆把向內卷的那一面全給塗黑了。
不過這樣的東西用完之後為什麼不及時處理掉,反而要留在監舍里受人以柄?杜明強甫一困惑,隨即便又釋然:杭文治在煙囪上觀測到監獄地形和管道布局,總得想辦法記錄下來。這張紙的另一面想必就藏著他繪製的地圖了,那些看似混亂的算式和標記中必然隱藏著相關的信息。
事實也正如杜明強所料,杭文治的確是將監獄地形和管道圖繪在了那些算式和標記里。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掩飾,所以他才敢把這張地圖壓在監舍的床墊下面。而應對質疑的說辭他自然也早已想好,當下便對平哥說道:「這紙是我幹活的時候用來磨鉛筆的。後來張頭讓我輔導功課,我又在反面打了很多草稿。」
平哥把眼皮一翻:「你在廠房裡算算不就行了,把這紙帶回監舍幹什麼?」他的言下之意:既然鉛筆不讓帶出廠房,把稿紙帶出來有什麼用?
「這不是晚上有空了就可以看兩眼,理一理思路嘛。」杭文治說得輕描淡寫的。
平哥把那張紙又翻來覆去看了一通,明知有蹊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也不著急,「嘿」地乾笑一聲說:「生產原料也不能隨便往外帶啊!一會正好交給管教處理。還有這老花眼鏡你也用不著吧?也該上交了!」
這一招真是點到了杭文治的死穴。如果真把這些東西交給管教,他此前的努力可就付之東流了!而且管教之中不乏有知識有文憑的人,很有可能會看破地圖的玄機,後果不堪設想!
杭文治頭皮一陣陣發緊,倉促間又沒有好的對策,只能用半勸半求的口吻說道:「平哥……你這又何必……」
平哥冷眼觀察著杭文治的情緒變化,道:「什麼何必不何必的?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犯不著壞了監區的規矩。」
杭文治轉頭看看身旁的杜明強,眼神中似有求救的意思。杜明強也深感此事頗為棘手,他知道平哥既然已經嗅到了腥味,那不咬出一口血肉來是決不會罷休的。斟酌片刻之後,他上前一步說道:「平哥,這些東西最好留著,以後對大家都有用……」
杜明強這話說得含糊,表情卻神神秘秘的,令人充滿遐想。這其實是他故意營造的緩兵之計,先把對方的胃口調起來,只要混過了迫在眉睫的晚點名這關,便有時間慢慢琢磨對策了。
平哥追問:「有什麼用啊?說出來我聽聽。」
杜明強皺起眉頭,向監舍外瞥了一眼,壓著聲音說:「現在不太方便,等管教過去了再細聊。」在他們這番交鋒的當兒,值班管教已經來到了四樓,很快就會一路查到四二四監舍了。
平哥閱歷深厚,略一品味便看破了杜明強的用意。他已佔著上風,豈肯把主動權輕易交出去?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把這倆人搞的秘密解開。現在管教漸漸迫近,正是給對方施壓的好機會。
抱著這樣的想法,平哥冷笑一聲:「不方便說?這事門子還挺大啊?我更不能兜著了。阿山,去把管教叫來!」
阿山只聽平哥的吩咐,當下便跑到監舍門口大喊了一聲:「報告!」
值班管教正在四五個監舍之外,有些不耐煩地應道:「什麼事?」
阿山不知該怎麼說,又回過頭來看平哥,平哥用眼睛掃著杜明強和杭文治,等待倆人最終的決定。
杜明強和杭文治交換了一下眼神。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難有緩和的可能。他們面臨著兩種選擇,要不死不開口,等平哥把東西交給管教,再另想辦法和管教周旋。這樣能不能矇混過關且不說,至少他們越獄的計劃肯定是夭折了;要不就告訴平哥真相,賭平哥會站在自己這邊,真要越獄時也好多個幫手。
在這瞬息之間實在是難以決斷。監舍內忽地靜默一片,四人都不說話,只有目光在相互間流轉著,擦起陣陣火花!
「問你什麼事,怎麼又不說話了?」屋外值班管教一邊喝問,一邊往四二四監舍步步走來。
平哥悠然地搓著手中的那張紙,不管怎樣,他現在穩居不敗之地。而杭文治和杜明強已經不能再等了,終於,就在管教的身影出現在監舍門口的那一刻,杭文治咬牙說道:「這是監獄地圖,留著它,我們都有出去的機會!」
雖然杭文治說話的聲音極輕,平哥聽來卻禁不住一震。他早已料到這張紙里必定藏著玄機,但決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無法像先前那般氣定神閑了,握著地圖的手緊張地攥了起來,目光則直直地盯住了杭文治。
杭文治和平哥對視著,毫無躲閃之意。現在該是對方來做決斷的時候!
值班管教已經來到了阿山面前,阿山還是愣愣地不說話。管教納悶地喝了句:「你吃啞巴葯了啊?!」然後把阿山推開,沖著屋內喊道:「沈建平,怎麼回事?」
杜明強夾在這場漩渦之中,暗暗捏著把汗:杭文治策劃越獄的決心如此堅定,現在捨命一搏,而平哥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和重監區大多數犯人不同,平哥曾經毫無出獄的慾望。不過如今時過境遷,外面那個可怕的對頭已經死了,他的人生目標會不會因此改變呢?
在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中,平哥終於給出了答案。他站起身對著管教笑道:「我安排阿山晚上把廁所刷刷,他覺得分配不公,想讓管教幫著評理。」
管教不滿地揮了揮手:「這點屁事也拿出來說!都是一個監舍的,多干點少干點有什麼關係?」
阿山咧著嘴見風使舵:「我現在想明白了,沒意見了。」
「那就好。你進去吧,我先給你們這屋把名點了。」
阿山回到監舍內。管教拿著名冊開始點名,點到平哥的時候他問了句:「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
平哥回答:「眼鏡的草稿紙,他不是幫著張頭的公子輔導功課嗎?」
管教點點頭,便沒在意。等這四個人的名字都點完了,把監舍門一鎖,自去其他監舍例行公事。
耳聽得管教走遠了。平哥冷冷說道:「你們想越獄?膽子不小啊。」
阿山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聽到這話猛然間吃了一驚,目光在杭文治和杜明強身上骨碌碌轉個不停。
杭文治嘆了口氣,這事本來至少還能瞞著阿山,現在也瞞不住了。
平哥看出對方所想,冷笑道:「你們倆想做這事,瞞得過初一,還能瞞得過十五?大家都在一個監舍里,還是早點把話說敞亮了吧。」
杭文治無奈地看了杜明強一眼,卻見後者緩緩地點了點頭。平哥這話說得確有道理,大家在監舍內朝夕相處,有人想要越獄的話怎麼可能瞞過其他舍友?這四人之間如果不能達成同盟,那終有一天會走成生死之敵。這事早點暴露出來,也未必沒有好處。
「那好吧。」杭文治好像也想通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誰跟你們一根繩子了?」平哥打斷了杭文治的話頭,他晃了晃手裡的那張紙,「我現在把地圖交給管教,照樣可以立功減刑,我憑什麼要趟這淌渾水?」
杭文治被噎住了,他開著平哥,不明白對方到底什麼意思。
平哥這時卻看著阿山,問對方:「阿山,你說該怎麼辦?」
阿山沉默了片刻,說:「我被判了二十年,就算減刑,也得再呆個十多年才能出去。況且……」後半句話阿山欲言又止,在他看來減刑顯然沒有越獄的誘惑大,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上還背著個命案,只要在監獄呆著就得提心弔膽的。
平哥「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此人用心極深,他把越獄的事情透露給阿山,然後又拿著姿態,其實目的都是一個:就是要先摸清阿山的態度。別自己迫不及待地衝進去了,卻被阿山在背後來上一刀。
「阿山,跟我們一塊干吧。就算不成功,也能落個痛快。」杜明強適時地勸了兩句。他很清楚,現在的局勢必須先把阿山拉過來再說。
阿山點點頭,算是同意上船了。
杜明強便道:「平哥,就看你了。」
「看我?」平哥嘿嘿一笑,把話扔了回來,「我得看你們。」
杜明強皺起眉頭,不知道對方還在耍什麼心機。
卻聽平哥又接著說道:「先說說你們的計劃吧。」
杜明強略一沉吟:「等熄燈了之後再說。」
平哥抬頭看了眼屋頂的監控攝像頭,道:「也好。」一屋子聚在一塊議事,被管教看見了恐怕要引起疑慮。
話說到這份上便告一段落。眾人先散去,擺出一副熄燈前正常的監舍狀態。在看似平靜的氣氛中,每個人的心中卻都不平靜。
杭文治最為忐忑,他趁著杜明強在衛生間洗漱,假借上廁所湊到對方身邊,低聲道:「這麼急就把計劃告訴他們,合適嗎?」畢竟平哥還沒表態,如果他是存心要套倆人的話,那可不壞了?
杜明強一邊刷牙一邊苦笑著回答:「不光要說,而且說得越詳細越好。你還不明白嗎?你的計劃好不好,直接影響到平哥的決定。」
杭文治恍然領悟:這個老狐狸行事真是謹慎圓滑。他還沒有把話說死是對自己的計劃並不放心。所以他要先聽完自己的描述再做決定。如果這計劃可行性不高,他轉頭就會向管教舉報。如此看來,自己只能將已有的謀划和盤托出,別無他法。
終於耗到了熄燈時刻,監舍內四人重新湊到了一塊。他們在黑暗中輕聲低語,討論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熄燈之前,平哥仔細研究了那份圖紙,但看來看去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他一上來就問杭文治:「你那張紙上亂七八遭的,真的是地圖?」
杭文治點頭說:「是地圖。」
平哥把那紙攤平在桌上:「你給我講講看。」
杭文治借著月光,用手在紙上指點著說:「這紙上每個圓圈都代表了一個管道維修井蓋。不同類型的管道我用不同的數字標記在旁邊作為區分。有了這張圖我就能推導出整個監獄地下管道的分佈情況,如果我們有機會進入地下就不會迷路了。」
平哥又仔細看了看,終於琢磨出了味兒:「哦,你們想從地下出去?」
「從地下不可能直接跑到監獄外面,因為管道內會有阻隔的鐵柵欄。」杭文治解釋說,「不過我們可以通過這些管道進入辦公樓,然後再想別的辦法出去。」
「別的什麼辦法?」平哥追問。
一旁的杜明強也凝神關注——傍晚吃飯的時候杭文治自稱已經有了一整套的方案,包括怎麼從辦公樓跑出監獄——他對此當然很感興趣。
杭文治卻忽然反問:「你們誰知道監獄外是什麼樣子?」見平哥等人面面相覷,他又補充道:「我是說監獄外面的地形地貌。」
「這他媽的誰知道?到這兒的人都是被關在大牆裡面的。」平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催促道,「你丫別賣關子,趕緊說。」
「監獄的東邊是一片大湖。」杭文治在地圖上比劃著,他所指的位置畫著幾條波浪線,原來是表示湖水的意思。
「是嗎?」平哥顯得非常謹慎,他將信將疑的問道,「你怎麼搞到的這個圖?」
「我自己畫的。」杭文治把自製望遠鏡和登上煙囪繪製地圖的經過又講了一遍。
平哥聽完之後信了:「我就知道你小子那麼積極去掃煙囪,中間肯定有名堂。嗯,繼續說吧。」其實杭文治的備用眼鏡有鬼他也早知道了,因為每個人從外面捎進來的東西他都翻查過一遍。老花眼鏡和近視眼鏡的區別他懂,不過對製作望遠鏡什麼的就一竅不通了。為了避短,他就沒提這茬。
省城本來就水網密布,監獄圍牆外有個大湖也不算稀奇,不過這個湖對杭文治的計劃能有什麼幫助?在杭文治講述繪圖過程的當兒,杜明強一直盯著紙面上的那些波浪,試圖破解對方的思路,但他想來想去卻沒什麼突破。只好繼續聽對方解釋。
「你們看——」杭文治的指尖在地圖上挪了個位置,那裡畫著幾個方框,像是研究幾何問題留下的草稿,「——這一片是辦公樓群。一共有十五幢樓組成,布局非常複雜,一般人進去之後就轉不出來。不過我們不用擔心這個,因為我們會從地下的管道過去。現在我想說的是最南邊的這幢主樓,它面向監獄大門,橫跨東西,是整個樓群中最大的一幢。」
平哥等人各自點頭。事實上每個犯人都對主樓印象深刻,因為那正是他們踏入監獄之後見到的第一幢建築。那樓高大宏偉,令初入監獄的犯人不由會產生一種森嚴的壓迫感。而在這主樓的背後,則是一片由鱗次櫛比的小樓組成的複雜迷宮。
杭文治輕輕地咳了一下,目的是引起眾人的注意,因為他接下來要說到重點了:「我們可以從主樓頂上往東跳出圍牆。」
眾人一愣,平哥更是搖著頭道:「你開玩笑吧?」
杭文治的表情卻認真得很:「圍牆高六七米的樣子,加上牆頭的電網,總共也不超過十米。而主樓一共是九層,高度接近三十米。我們從樓頂往東邊跳,只要能越過圍牆,就可以落進牆外的大湖裡——大家游泳都沒什麼問題吧?」
在水鄉長大的男人很少有不會游泳的。不過平哥「哼」了一聲,根本不願搭理對方這個話題,只道:「我問你,主樓距離東邊的圍牆有多遠?」
「根據我的目測,大概是二十五米左右,誤差不會超過兩米。」杭文治很有把握地說道。他是做市政設計的,對距離和長度、高度等等有著職業性的敏感。
平哥立刻瞪著眼睛責問:「一下子跳出二十五米?你以為我們都是超人?」
杭文治用手指在地圖上劃了兩下,說:「主樓樓頂到圍牆電網間的高度落差在二十米左右,要想在這個落差上水平跳過二十五米的距離當然不可能,監獄當初在設計的時候也不會留下這麼明顯的安全隱患——不過我們可以利用工具。」
看著對方胸有成竹的樣子,平哥又重拾信心,問:「用什麼工具?」
杭文治吐出兩個字來:「旗杆。」
「什麼?」眾人臉露困惑,好像都沒太聽清。
杭文治詳細地說:「主樓樓頂用來掛國旗的旗杆。」
眾人這回聽明白了。主樓樓頂確實杵著那麼一根杆子,杆子頂上常年飄著國旗。遇到節日活動什麼的,有時還把犯人們都組織到室外搞個升旗儀式。那主樓本來就高,再加上旗杆的高度,國旗升起來全監獄的人都能看到。利用這旗杆就能從樓頂跳出圍牆了?大家一時間還是難覓思路。
「那旗杆大約有十米高——」杭文治又列了一個數字,然後說道,「我們可以把它卸下來,抬到樓頂的最西側。那旗杆有個四方的底座,正好可以卡在樓頂邊緣的圍欄縫隙里。這樣把旗杆的主體部分從圍欄里抻出去,想當於把樓體向東邊延伸了十米。」
平哥的腦子跟著轉了兩下,能想象出杭文治描述的情形,然後他狐疑地問道:「你要讓我們走到旗杆的頂部,然後再往圍牆那邊跳?」
杭文治啞然失笑:「這當然不行,我們又不是雜技演員。要是一失足掉下去了,這不直接就執行了死刑?」
平哥便追問:「那你什麼意思?」
杭文治道:「我們可以準備一根十米長的繩子,一頭扎在旗杆的頂部抻到樓外,然後我們抓緊繩子的另一頭,從樓頂往下跳。」
平哥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睛:「像盪鞦韆那樣盪出去?」
杭文治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一敲,說:「沒錯。」然後他又詳細解說:「旗杆長十米,我們抻著繩子往下跳,這就形成了一個鐘擺運動。按照理論計算的話,當我們盪到桿頂正下方——也就是鐘擺運動的最低點的時候,我們會獲得一個水平向東的運動速度,這個速度的大小在十四米每秒左右。這時我們如果把手鬆開,緊接著就會做一個平拋運動。而我們鬆手的位置距離圍牆電網還有十米的高度落差,這個落差會消耗一點四秒的下墜時間。在這一點四秒內,我們在水平方向上會獲得一個二十五米的位移,加上此前鐘擺運動的時候向東已經移動了十米,這樣我們已經遠離主樓邊緣總共有三十五米,足夠跨越到圍牆之外了。」
平哥對這番計算並不甚解,但他的腦子裡卻出現了一幅圖畫,形象地演示出鐘擺運動和平拋運動這兩個緊密銜接的過程。在他的想象中,以十米的旗杆為支點悠蕩起來,主樓和東側圍牆之間二十五米的距離還真不是什麼難以逾越的鴻溝。
杜明強這時提出一些質疑:「你沒有考慮阻力嗎?到時候水平運動的速度應該達不到十四米每秒。」
杭文治微微一笑:「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了,實際情況肯定比你想象得要樂觀。在這個季節,本市盛行的風向一貫都是由西往東的。所以風越大對我們的計劃就越有利。而且我保留了十米的富裕量,即便行動當天風很小也不會讓計算結果發生本質性的變化。
杜明強點點頭。只要沒有逆風,這個思路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了。
阿山在一旁聽了半天了,思維漸漸如戲。他也湊進來問道:「那個旗杆好卸嗎?」
杭文治道:「旗杆底座是通過螺母固定在樓頂的,只要有扳手就能卸開。」
平哥立刻皺起眉頭:「你怎麼知道的?」就算杭文治自製了一個望遠鏡,也不可能在煙囪上面看到主樓樓頂的螺母吧?
「我上樓頂實地考察過——趁著給張天揚輔導的機會。」杭文治解釋說,「那天張頭去監區巡視,我布置張天揚做一個測驗,自己則借口上廁所,從衛生間的通風管道爬到了樓頂。正是那天我看到了東側圍牆外的大湖,也初步有了利用旗杆跳躍圍牆的計劃。」
既然是實地考察過,那應該是比較靠譜了!平哥相信杭文治沒有瞎說,因為此事合情合理:後者連續幾周去給張天揚輔導功課,他既有越獄之心,自然會利用這個有利條件進行勘察。
「扳手從哪裡搞?」平哥接著又問。
杭文治說:「主樓樓頂有個設備間,裡面會有工具。」
不錯。高層建築的樓頂一般都有設備間,裡面必然會存有一些常用的維修工具。平哥自琢磨了一會,覺得此事還真是可行。不過他城府極深,臉上一點不顯,只陰沉沉地對杭文治說道:「你把你的整個計劃,從前到后,再給我詳細地捋一遍。」
杭文治知道平哥要做最終的決斷了,他認真地理了理思路,然後說道:「我們事先要準備三根長繩子,兩根十米多一點的,一根二十米長的……」
阿山插話問:「要這麼多?」
杭文治很確切地說「要——這倒不是什麼難題,我們可以在行動之前把監舍里的床單被褥撕破,系成一長串就行了。」
平哥不滿地瞪了阿山一眼:「你別打岔,先聽眼鏡說完。」阿山便不敢多言。
杭文治接著往下說:「準備工作完成之後,我們可以選擇一個合適的夜晚展開行動。首先從衛生間的通風管道上去,經由通風井到達樓頂。這個過程一定要非常小心,因為整個樓的通風管道都是相通的,我們在管道內發出一點點聲響都有可能驚動其他監舍的犯人,甚至是樓內值班的管教。到達樓頂之後就要用到第一根長繩子了。監舍樓的西北角是監控的盲區,我們趁著探照燈掃過的間隙,從那裡順著繩子溜到樓下——四層樓,十二三米的繩子足夠了。我選擇這個角落下樓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不遠處就有一個雨水井蓋。我們要用最快的速度進入地下雨水管道,因為在地面多停留一秒種,就多一分被崗樓哨兵發現的危險。」
平哥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探照燈掃過一次的間隔大概在一分鐘左右,四個人魚貫而下,時間應該是夠的,不過這事情會留個尾巴:「那根繩子怎麼辦?完事了就這麼掛在牆角?」
「只能這樣了。」杭文治說,「我們離開之前可以在繩子底部拴個磚頭,這樣繩子不會被風颳得飄起來,哨兵離那麼遠,多半注意不到。」
平哥皺起眉頭,顯然是覺得不妥。一旁的杜明強也搖著頭說:「繩子不能留下,這個風險太大了。」
「不能留下怎麼辦?」杭文治無奈地把手一攤,「我們都下來了,上面的繩子沒法解開啊。」
杜明強略想了一會說:「有辦法的——我們用二十米長的那根繩子圍成一個圈,套在樓頂陽台鋼筋上,大家把著繩圈溜到樓底,然後解開圈子上的一個結扣就可以把繩子抽出來了。」
阿山贊道:「這個方法好。」杭文治更是心悅誠服地感慨:「的確是好方法……我怎麼沒想到呢?這樣的話二十米的那根繩子可以做得再長一點,而十米多的繩子就沒必要準備兩根了。」
唯有平哥不露喜色,他沖杭文治揮了揮手:「繼續吧。假設我們已經順利進入了雨水管道。」
平哥沖杭文治揮了揮手:「繼續吧。假設我們已經順利進入了雨水管道。」
「根據這張管道路線圖,我們可以地下雨水管道穿過整個農場,直達辦公主樓的東北角。這裡有兩個相隔不足五米的雨水和污水井蓋。」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著地圖上相應的位置,「我們從雨水管道出來,立刻就可以鑽入污水井中,而污水井和辦公主樓的地下管道層是相通的——這就意味著我們已經能順利地進入辦公主樓了。」
「然後呢?怎麼到達樓頂?還是從通風井上去?」
「九層樓,爬通風井難度太大了。我們就從步梯上去。雖然樓道里肯定有監控,但只要我們別觸發了聲控電燈,監控就拍不到什麼東西。況且辦公樓並不是值班管教盯防的重點。」杭文治略略一頓,又道,「不過這裡可能會有一個問題,就是管道層和主體樓層之間的門應該是鎖著的。我們得想辦法把這扇門撬開。」
杜明強立刻為他寬心:「這個不成問題的。」旁邊的阿山也道:「這點活誰都幹得了,一根牙籤就解決了。」
杭文治露出苦笑——他倒忘了自己身處何地,這種溜門撬鎖的事還能難得住這幫大爺?自己尷尬了一番,又接著往下說:「到了樓頂之後就是我講過的情況了。把旗杆卸下來,那根十米多的繩子一頭拴在旗杆的頂部,另一頭連上另一根二十多米的繩子,然後把旗杆卡在樓頂東側的欄杆上,大家依次用盪鞦韆的方法跳到圍牆外面的大湖裡。前一個人抓住兩根繩子的連接處跳,后一個人則要攥緊二十多米長的繩子尾部,這樣前一個人跳完了,后一個人可以把繩子牽拉回來。」說到這裡,杭文治轉頭看著杜明強,調侃道:「你不會又不需要繩子吧?」
杜明強自嘲地一笑:「我難道會飛?」
杭文治便又轉過來看著平哥,用眼神告訴對方:我說完了。
平哥琢磨了一會,慢悠悠地說道:「你講了這麼多,看起來路子都通。我倒想問問你,你這一整套的計劃里已經沒有缺陷了嗎?」
杭文治聽出平哥言外之意,不過他自己倒真不覺得話中還有什麼漏洞。便直截了當地說:「請平哥指教。」
「我們出去之後怎麼辦?一個個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穿著號服,剃著光頭,從湖裡游到岸邊已經筋疲力盡。而哨兵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留下的旗杆和繩子,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場大搜捕,這荒山野嶺的,你覺得我們該往哪裡逃?能逃多遠?」
「這個……」杭文治語塞了,他還真沒想過這些問題。
「必須有人來接應我們。」阿山也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平哥,「平哥,你想想辦法,你外面那麼多兄弟……」
平哥哼了一聲:「外面兄弟多有什麼用?我能把越獄的事情告訴他們嗎?平時探訪都有管教盯著,來往書信也要接受檢查,這事根本沒法弄。」
確實是沒法弄——阿山失望地搖搖頭。杭文治也不說話了,這盆冷水結結實實地澆在了他的頭上。
在一片靜默的氣氛中,最終打破僵局的人還是杜明強:「找人接應的事交給我吧,我來安排。」
杭文治眼睛一亮,平哥則冷言追問:「你怎麼安排?」
杜明強叉著手指說道:「現在每周過來拉貨的劭師傅,我和他關係很好。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會說服他幫我們接應。」
平哥「嘁」了一聲:「這種吃官司的事情,你說幫就幫了?人家日子過得好好的。」
「我幫過他一個大忙。」杜明強微笑道,「他不會拒絕我。」
平哥還是不相信:「不拒絕你?他不舉報你就不錯了!」
杭文治也覺得這事沒譜。杜明強和劭師傅關係是不錯,工作的時候有說有笑的。但再怎麼樣大家的身份還是有本質區別。人家是守法公民,怎麼可能參與到幾個重刑犯的越獄計劃中來?
阿三這時提了個建議:「過兩天不又拉貨了嗎?讓他先去試試劭師傅的口風,沒準真行呢。」
平哥冷靜下來想了想,好像也只能這樣。畢竟現在要找接應,除了這個劭師傅,他們還能指望誰?於是他又多問了一句:「你幫過他什麼忙?」
到了這個份上,杜明強也沒什麼好隱藏的,坦言道:「劭師傅心臟有病,沒錢做手術,我拆兌了幾萬塊給他。」
杭文治立刻作證:「對,他心臟是不好。而且不是小毛病呢!」
「哦?」平哥沉吟著,「這麼說來,你幫這忙倒有救命的意思。」
杜明強還是那副穩噹噹的派頭,不急不燥,只說:「讓我去試試吧。不行再想別的辦法。」
「那你就去試吧。」平哥終於鬆口了,「你對他有恩,即便他不樂意,也不至於把這事捅出去。」
把這件事又商量完,能聊的暫時都聊透了。監舍四人便耐心等到周五。這天下午劭師傅前來拉貨,杜明強和杭文治倆人自然又承擔了這個任務。而他們今日此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策動對方成為越獄計劃中的接應人。
根據事先商議好的策略,杜杭倆人在幹活時保持正常狀態,以免讓監工的管教起疑。只是到了最後清點貨物的時候,杭文治故意出了個小差錯,使得清點下來的數目與實際走庫的數目不符。管教便有些著急,認真地盯著杭文治又清點了一遍。在這個過程中,杜明強把劭師傅拉到一邊閑聊起來。
這一番折騰了十來分鐘,總算把貨物理清楚了。確定是杭文治犯的錯誤,管教便埋怨了他幾句。杭文治當然唯唯諾諾不敢反駁,心思卻在關注著不遠處的杜劭二人。只見那倆人肩並肩站在車頭附近,好像聊得很投機的樣子。杭文治心中一寬,隱隱覺得有戲。
管教數落完了,道:「行了,過去交接一下,收工吧!」杭文治便過去把貨單交給了劭師傅。劭師傅接了也沒細看,直接扔進了車窗里,然後一邊和諸人揮手道別,一邊鑽進了駕駛室。
借著那汽車發動時的雜訊掩護,杭文治問杜明強:「怎麼樣?」
杜明強道:「沒問題了,回去細說。」
杭文治大喜,如言不再多問。那卡車駛向監獄的大鐵門,杜杭倆人也轉身推著運貨的板車,跟著帶隊管教回監區而去。
到了晚上熄燈之後,四二四監舍的四人又湊在一塊。杜明強把下午和劭師傅交流的情況給大家做個通告:「我已經說服了劭師傅。他願意幫我——不過我只告訴他是我自己要越獄,沒提你們的事。」
阿山一聽有點著急:「那我們怎麼辦?」
杜明強淡淡一笑,道:「你們只管跟著一塊去,但我之前不能說——我要是說了你們,這事很可能就成不了。」
平哥明白杜明強的意思。他點點頭道:「不說也好。先讓他上了這條船,到時候就由不得他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就把車搶過來。」
杜明強卻道:「必須要搶車——這是計劃的一環。」
平哥等人都看向杜明強,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於是杜明強又詳細解釋說:「行動的那天晚上,劭師傅的車因為出了故障,不得不停在監獄外的湖邊進行修理。這時我們四個正好從湖裡游上來,搶了他的車,把他捆起來扔在湖邊的草叢裡。」
杭文治恍然輕拍手掌:「這個方法好,劭師傅不用受到牽連。」
平哥也道:「嗯。我們自己開車走,省得留下個尾巴讓警方咬著。」他原本甚至想過必要的時候殺了劭師傅滅口,不過礙著杜明強在中間,這事恐怕不太好辦。現在杜明強這般安排把劭師傅給洗白了,後者還能幫著和警方周旋周旋,倒也不錯。
卻聽杜明強接著說:「我讓劭師傅在車裡備了些現金和幾套工作服。到時候我們把車開出市外,找個偏僻的地方棄了,然後分了現金和衣服跑路。接下來大家就各走各的,自求多福吧!」
眾人聽完這話都默不作聲,料是在想接下來自己該如何行事。這天下雖大,但要躲開警方天羅地網般的搜捕又豈是易事?可是無論如何,能逃出監獄之外已屬萬幸。以後的路能走成啥樣,真的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片刻之後,平哥打破沉默問道:「你們有沒有商議好哪天開始行動?」
「暫定在下個周五,免得夜長夢多!」杜明強頓了頓,又道,「萬一有什麼變化,下周裝貨的時候還能有一次和劭師傅商議的機會。」
「別再變化了。就在下個周五!」平哥做出拍板的手勢。這種事情商議好了就不能拖,而且監舍現在還空著兩個床位,萬一安排了新囚犯進來,那又節外生枝了。所以必須越快越好!
阿山和杭文治也沒什麼不同意見。接下來四人又針對行動中的細節部分進行了商談。他們都是心思縝密之輩,一輪輪地磨下來,計劃也越來越完備,幾無滴水之漏。不過這種事情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真到了實施的時候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幾率就不錯了。大家都清楚這種局面,但他們每個人也都有要為之一博的理由。
平哥在監獄中蟄伏了多年,本來已無意再涉江湖。但外面的世界忽然間風雲變幻,一直壓制著他的鄧驊居然死了。這讓平哥沉寂已久的內心又悸動起來,他要出去,趁著自己還沒有老去,他要重新打出一片天下。
阿山則沒有平哥那樣的雄心壯志,他越獄的原因就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條命而已。因為只要困在監獄里,那樁積案就是他永遠無法掙脫的枷鎖。前一陣他把那案子栽贓在黑子身上也是冒險之舉。張海峰那邊當然會把這事操作得死死的,但複審的權力終究在刑警隊那邊。到時候搞不好還會弄巧成拙,引火燒身!所以現在有機會逃走,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杜明強要越獄的理由看起來不那麼充分。畢竟他是這四人組裡唯一的短刑犯,越獄這事帶給他的風險和收益似乎不成比例。平哥對此也曾有過質疑,杜明強卻只是笑而不語。後來平哥也不多話了——不管這小子什麼目的吧,有他作為同伴總比作為對手要好得多。如果問多了,他忽地改變主意可大大的不妙。
作為這次行動的發起者,杭文治越獄的決心自然最為堅定。他蒙冤入獄,被判了無期,而家中老母親又重病不起……這一切都足以讓人深信:只有越獄才是他衝破壓力的唯一出路!
這一夜沒人睡得塌實。計劃既確定下來,便意味著他們已然沒有退路。一個星期之後,他們的命運必將走向一個轉折點。是天堂,還是地獄?每個人都在這番難卜的猜測中輾轉反側。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沒有生產任務,所以前夜休息不好對大家也沒什麼影響。只有杭文治看起來要苦惱一些:當別人放風活動的時候,他卻被管教叫走了。箇中原因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定是張海峰又叫他去給自己的兒子輔導功課。
杭文治隨管教來到張海峰的辦公室,張天揚果然已在等著自己。於是倆人便即開始討論這一周攢下來的疑難習題。張海峰對杭文治已足夠信任,他特意去監區巡視了一趟,以給倆人創造清靜的學習環境。
臨近午飯的時間,張海峰帶回了三份工作餐,大家就在辦公室里吃完。吃飯的同時張海峰檢查了一下兒子的學習進展,情況令他頗為滿意。於是他便用獎勵的口吻對兒子說道:「一會吃完飯你自己去前面院子玩會吧。不準調皮搗蛋,也不準往後院監區那邊跑。」
張天揚欣然歡呼,三口兩口把飯扒拉完,一人下樓玩耍去了。等兒子走了之後,張海峰對杭文治說道:「有些情況我要向你了解一下。」
「您說。」杭文治放下手中的筷子,身體坐直。
張海峰「嗯」了一聲,繼續吃自己的飯,同時很隨意地問了句:「杜明強這兩天的情緒怎麼樣?」
杭文治無聲地笑了,反問:「您何必不直截了當地問:他心裡是不是仍然充滿了仇恨?」
這話準確地點中了對方的心思。張海峰一怔,抬頭看向杭文治,後者居然也直愣愣地看著他,目光毫無避諱。
張海峰的臉色有些變了,他慢慢地咀嚼著嘴裡的飯菜,半晌之後才沉沉問道:「你什麼意思?」
「那天在禮堂里,我聽到了杜明強對您的威脅;我也很了解杜明強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且我還知道——」杭文治眯起眼睛,語氣中透出些調侃的意味,「——您害怕了。」
張海峰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說出如此放肆的話語,他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咆哮道:「杭文治,我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杭文治卻並未被對方的態勢嚇倒,他悠然將身體靠向椅背,道:「我並不聰明,只是您不太明智而已。我如果是您,就決不會去招惹杜明強這樣的人。他是個短刑犯,和其他犯人是不一樣的,您在這裡再厲害,也制不了他多長時間!」
「我制不了他?!哈哈!」張海峰怒極反笑,「好,就算我制不了他,我製得了你嗎?我就奇怪了,你們一個個憑什麼這麼張狂?難道你也忘了?你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杭文治把眼鏡摘在手裡把玩了一會,然後他竟然對張海峰說,「您制不了我。」
張海峰瞪大眼睛看著杭文治,像是在看一個從未認識過的陌生人。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此人的神態和氣質已經有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現在他正從桌上拿起一張餐巾紙擦拭著鏡片,那悠閑的態度就像是個在辦公室里喝著咖啡的白領。張海峰實在無法理解:這個素來卑微懦弱的苦囚,他這番悠閑的資本到底從何而來?
杭文治把眼鏡擦完重新戴好,他的目光似乎也因為鏡片的潔凈而清亮了許多。然後他開始解答張海峰此刻的困惑。
「您應該知道,我是因為搶劫罪進來的。」他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有個女人,她欠了我很多錢。我找她索要的時候動了刀子。因為我對此前的債務關係無法舉證,所以才被定了這麼重的刑期。」
這些事情張海峰當然知道:也許這小子是有點冤,可現在還說這個有什麼用呢?你已經到了這裡就該認命,好好適應新的環境才是正途。他的目光長時間駐留在杭文治臉上,懷疑對方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以至於腦子出了點毛病?
不過杭文治顯然有別的想法。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這女人承認她欠過我的錢,那我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對嗎?」
張海峰終於聽出些名堂,猜測道:「那女人悔悟了?」
杭文治抬手推了一下鏡框,說:「您想得還是有些簡單。事實上是我控制著那個女人,我讓她報警,警察才來抓我;同樣,如果我讓她翻供,她就會翻供,然後我就能從這裡出去了。
對方說得越明白,張海峰卻越糊塗。他只覺得雲里霧裡的,混沌一片。
而杭文治還在喋喋不休:「所以你制不了我,就像你制不了杜明強一樣。」
「你們做假案?」張海峰暫時只能得出這麼個結論,他的腦子飛速地轉了片刻,漸漸沉下心來,他知道自己不能總跟著對方的思路走,這樣太被動了,必須穩住陣腳展開反擊。想到這裡,他便冷冷地說道:「我要向相關部門進行通報。不管你懷有什麼目的,請先離開我的監獄,這裡只收留應該收留的人。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事,去跟刑警隊的羅飛說去吧。」
「如果我真的見到羅警官,那我要說的可不止這一件事。」杭文治把身體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我還想說說小順的死,還有你加在黑子身上的那起命案。」
張海峰的心一沉。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難纏的對手,不幸的事,自己的軟肋已經被對方攥在手心。而另有一件事情更加可怕:他至今也不清楚這隻披著羊皮的狼到底想幹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的目的?我為什麼要做一個假案,把自己扔在這個鬼地方?」杭文治替對方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
張海峰用沉默等待著。對方既然自問,那必然會有自答。
果然,片刻之後杭文治就按捺不住了,他微笑道:「你應該問我,問了之後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因為我的目的和你的利益正好是一致的——我們其實是同一條戰線上的戰友。」
張海峰「哼」了一聲:「那就別賣關子了,把話說透吧!」
「你肯定不想讓杜明強離開這裡,因為杜明強對你已經恨之入骨!」杭文治不緊不慢地說著,「你毀壞了他最心愛的物品——那張CD。你不知道那東西對他有多重要!他永遠不會原料你的,他會報復。而他的目標就是你的寶貝兒子。」
張海峰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桌面上,那裡鋪著兒子的作業本,看著封皮上的那幾行字,杜明強那咬牙切齒的聲音彷彿又在他的耳邊響起。
「芬河小學六二班,2號樓203房,張天揚。」
杭文治的目光順著張海峰而去,然後他歉然地咧了咧嘴:「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讓杜明強看到這個地址的。天揚是個好孩子,我也不想他受到傷害。」
張海峰的雙手攥成拳頭,重重地敲在桌面上:「有我在,誰也傷害不了他!」
「你真的不了解杜明強。」杭文治沉重地搖著頭,似乎在替張海峰感到悲傷,「但你至少聽說過他做的事情吧?當他想要殺一個人的時候,還從來沒有失敗過。」
張海峰沒有說話,但他釘在桌面上的拳頭卻已在微微顫抖。是的,他聽說過杜明強的事情,據說對方很可能便是那個網路瘋傳的可怕殺手Eumenides。也正是因為如此,羅飛才會把這個人送到自己這兒來。他自己並不懼怕對方,可是,當兒子也要被拖入這個戰場的時候,他便無法控制發自內心的惶恐。
杭文治這時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張海峰的拳頭:「我可以幫你阻止他。」
明明知道對方是在誘導自己,可張海峰還是無法自拔地陷了進去,他不得不問道:「怎麼阻止?」
「很簡單。」杭文治的身體進一步湊近,然後他輕輕吐出三個字來,「殺了他。」
「什麼?」張海峰難以理喻地看著杭文治。後者鬆開手,把身體又靠向椅背,說道:「這是你的地盤,你能做到的。」
「你開什麼玩笑?」張海峰瞪著眼睛,「這是共產黨統治下的監獄,不是私人刑場!」
杭文治在鏡片後面翻了翻眼皮,目光倏地變得犀利起來:「我可以幫你。」
「你能幹得過他?」張海峰根本不信,「你就別給我添亂了!況且小順剛死,我已經焦頭爛額的。這要再出什麼事,沒準我自己都會被送進號子里!」
「張頭,你理解錯了。我只是幫你找個殺他的理由。你殺了他,不僅不會有麻煩,而且是大功一件。您甚至可以重新獲得調動的機會,到局機關繼續去追求您的美好前程。」
張海峰沉默了一會,他的目光再次遊離到兒子的作業本上,最後他終於問道:「你能找到什麼理由?」
「越獄!」杭文治胸有成竹地笑道,「——您覺得這個理由足夠充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