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著,我們誰也逃不掉
·20·
這一覺又睡到下午,剛到店裡,我意外地看見母親正在收拾東西,她的眼睛有些紅腫,看樣子剛哭過,我以為她跟父親吵架了,我問她:「媽,您怎麼了?」
母親沒有抬頭看我,自顧地收拾東西:「你奶奶死了。」
「奶奶死了?」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以為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
「嗯,上午接到的電話。」
「怎麼可能呢?我們走的時候她不是還好好的嗎?」
「聽說是……喝了農藥。」母親吸了吸鼻子,「你爸去買火車票了,下午就回去。」
只覺得心裡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轉身拉開門就要往樓上跑。
「你去幹嗎,小煙?」
「去收拾東西。」
「不用了,我跟你爸回去就行了,你在這兒看店,反正你回家也幫不了什麼忙。」
我剛準備說話,父親回來了,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他了,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鬍子拉碴的,一臉的煙容。他買好了兩張火車票,是下午五點四十的。
我把無助的眼光轉向父親:「爸,我想跟你們一起回去。」
說實話,即使奶奶沒死,我也真的想回去,我發覺我根本不適應城市裡的生活,尤其是經過四樓碎屍案一事,我更不想呆在這裡了。
父親看看我,又看看母親,他說:「要不……讓小煙一起回去吧?」
「都回去了誰來看店?回去處理後事最少得十天半個月,這麼久的生意都不要做了?」
父親點了一根煙,小聲地說:「我都跟你說過了,不要硬把小煙接過來,要不然咱媽也不會……」
「我哪知道會這樣啊?說得我好像巴不得她早點死一樣,我要知道她會喝農藥,我還能把小煙接過來?你以為我心裡就好受了?真是的!」母親的聲音很尖銳,城市的生活把她熏陶成了一隻母老虎。
父親顯然很怕她,聽她這麼一說便不再吱聲了,我也不敢再說話。母親收拾完以後,把店裡的鑰匙拿給我,讓我這段時間睡在店裡,別到處亂跑,又告訴我怎麼收電話費跟麻將錢、怎麼鎖門,如果有不懂的就去問吳子樹。臨走母親又給了我五百塊錢,說讓我省著點用,他們料理完後事就會儘快回來。
父母走後,我的眼淚一直沒停過,越想越難受,從小我就和奶奶相依為命,到最後,卻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著,她一定是擔心我會有什麼劫,不想看到我出意外,所以她才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我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起來,我的傻奶奶啊!
我心裡多少有些怨恨母親,為什麼不讓我一起回去呢?難道看店比奶奶的死更重要?她變得如此勢利。
一直到夜裡一點多,最後一桌麻將才散場,可是卻不知為什麼吵了起來,越吵越厲害,最後,母親的店變成了戰場,茶杯跟煙灰缸滿天飛,我很不幸地被目標擊中,頭破血流。直到警察來了,才結束了這場紛爭,我被送去醫院,額頭邊縫了四針。我覺得自己還不是一般的倒霉,父母剛走就碰上這檔子事。
送我去醫院的是昨天在麥當勞遇到的那個警察,我記得他好像叫羅天。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問我:「你剛到S市?」
「嗯,前天晚上到的。」
「那你怎麼會是吳子樹的女朋友?」
「鬼才是他女朋友!」我嘟噥著,側過頭看他,他的眼角眉梢有著一種異常的冷峻,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他是不是經常鬧事,所以才認識你的?」
他乾笑了兩聲,沒回答。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我又問:「那個案子……有進展嗎?」
「嗯?什麼案子?」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四樓的碎屍案。」
「哦,沒有。」停頓了一下,他突然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趕緊搖頭說:「沒有啊,我前天晚上才到S市,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那件碎屍案好像也是在前天晚上發生的。」說完這句話,他便噤了聲,再不開口了。
我有些矛盾,不知道要不要把那個女人向我借鋸子的事告訴羅天,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羅天不相信呢,是啊,我剛到S市,那個女人就來問我借鋸子,還明目張胆地說她剛剛殺了她男朋友,想要借鋸子分屍。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說出來誰信?
矛盾了半天,我最後決定還是不說算了,可別把我也卷進去。
羅天把我送到家就走了,我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感覺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額頭上貼著一塊厚厚的紗布,肯定會留下一條疤的,唉,看來是破相了。
我把地板掃乾淨,又把桌椅板凳全都收拾好,這才準備關門,折騰到現在都快凌晨四點了。
突然,一個人影直直地沖了過來,砰的一聲撞在門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進我的鼻孔,我嚇了一大跳,連連後退。
眼前的人全身都是血,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已經被鮮血染透了,他的手臂上、脖子上以及臉,布滿了一道道可怕的血痕。
他倚在門上,看著我,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某種絕望的恐懼。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耳邊是一片死寂,彷彿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冰冷的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我……打個電話……」他剛一張口,鮮血就從他嘴裡往外涌。
我驚恐地看著他。我也瀕臨絕望。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這裡,我害怕他會出其不意地攻擊我,我更害怕突然從外面衝進來一伙人拿著刀一頓亂砍,天知道他是不是正在被人追殺。我緊緊地貼著牆,失去了任何思考應對的能力,身體就像被施了某種魔法一樣定在原地無法動彈,眼睛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他跌跌撞撞地撲到電話機旁邊,顫抖地拿起了聽筒,我看見他的後腦勺上也有傷口,血肉模糊。
他撥了一串號碼,然後艱難而低啞地說:「聽著……我們誰……誰也逃……不掉的……」
他掛掉電話,轉過身來看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踉踉蹌蹌地往外面走去,走到門邊上,他再次轉身看我,露出了一口滿是鮮血的牙齒……
老天!他居然在笑!
我猛地關上門,久久地不能回過神來,我盯著那部電話機,上面沾滿了斑斑血跡,證明剛剛我所看到的那個人並不是幻覺。
他最後對我的那一笑,是什麼意思?
我一眼看見電話機旁邊放著一個黑色的手提包,應該是他掉在這裡的,我奔過去拿起包,剛準備開門,卻又猶豫了,我發覺自己害怕得全身都在發抖。
我根本就不敢開門。
只覺得手裡的包很沉,而且像一塊被燒紅的烙鐵,越來越沉,也越來越燙,最後,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隨著這一聲響,我猛然間想到了什麼,回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計費器,每次打完電話它都會叫的,但是剛剛那個人掛電話的時候,它沒有叫。
它為什麼沒有叫?
我慢慢地走到那部電話機旁邊,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地按了「免提」,緊接著又按了「重撥」。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冰冷機械的聲音中藏著一根無形的針,刺穿了寂靜的夜。
我耳邊又響起那個人說的話:「聽著……我們誰……誰也逃……不掉的……」
他在對一個空號說話?
·21·
我一夜沒睡好,到中午才起來開店門,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坐在那兒盯著電話機發獃,我在等那個人來拿他的包,也在想昨晚那個奇怪的電話為什麼會是空號。看他的樣子明明對方有人接的,可是,如果真的打通了,計費器為什麼又沒叫?而且我撥過去的明明就是一個空號,難道他真的是在對一個不存在的號碼說話?
怎麼可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是個瘋子?昨晚的電話只是他的瘋言瘋語?
一個被人砍得滿身是血的瘋子?還帶著手提包?
不!他絕不是瘋子!
我很快就否定了這種推測,他被人砍成那樣包還沒丟,足以證明包裡面裝著很重要的東西,既然那麼重要,他為什麼打完電話后又把包丟在店裡?
還有他臨走時的欲言又止,他想跟我說什麼,還是想告訴我什麼?我已經不敢再提他的笑了,一想到他的笑就讓我毛骨悚然,因為,他的笑太奇怪了,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更不是介於微笑與大笑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用文字來描述。我昨晚對著鏡子把他的笑研究了半天,最後跟動物園裡大猩猩的齜牙勉強對上了號,這個不符合邏輯的結論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怎樣才能笑成大猩猩的齜牙……
我一點兒也不想去想這件事情,但越是這樣,它越清晰地在我腦子裡翻滾,結果,越翻滾越亂,越亂就越害怕。
晚上,我趁著沒人來打麻將,早早地把店門關了,我害怕半夜又有一個血淋淋的人來打電話。
櫃檯上一張攤開的報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記得它是什麼時候被人放在那裡的,我拿起來看,一則血腥而醒目的新聞佔據了我的眼球,我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地獄。
早上七點,在南湖公園發現一具男屍。經驗證,死者名叫鍾誠偉,28歲,S市人。死者的臉皮被割掉,身上有多處刀傷,死亡時間大約九個小時。據初步分析,警方懷疑這是一起蓄意兇殺案,真正的死亡原因警方正在調查中。
死者身份證上的照片被放大了,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臉,他就是昨晚來店裡打電話的那個人!
他叫鍾誠偉,他死了。
我反覆地看著那句話—死亡時間大約九個小時。
怎麼可能會是九個小時?如果按照早上七點發現他的屍體來推算,他應該是昨晚十點鐘死的,那我深夜四點鐘左右見到的那個人,他是……
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會不會是法醫搞錯了?可即使搞錯,也不應該錯得那麼遠啊,從十點到四點,近六個小時的差距,那是什麼概念?不可能會有那麼粗心而又不負責任的法醫吧?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
我的腦子亂七八糟地轉著,我甚至想到了報警,或者去找羅天,可是找到羅天後我怎麼跟他說呢?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來打電話?而且打的還是空號?搞不好他不僅不相信,還會認為我跟鍾誠偉的死有什麼關係。
我該怎麼辦?
偏偏父母在這個時候回農村料理奶奶的後事了,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我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怎麼辦?去找那個變態吳子樹嗎?不!我寧可被嚇死,也不去找他。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奶奶,為什麼我剛到S市就碰到了這麼多可怕的事呢?先是有個奇怪的女人三更半夜向我借鋸子去分屍,然後又有人打架不小心砸傷了我的頭,現在又碰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跑來店裡打電話,這一切都是偶然,還是我真的命裡帶劫?奶奶,您能告訴我嗎?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嗎?
我神經質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了半天,我終於決定什麼都不管,對!就裝做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是,他的包還在抽屜里鎖著……
裡面裝的是什麼?
我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我的意識被分為兩半,一半讓我把包扔了,還有一半讓我把包打開。
也許把包扔了,所有的事情就結束了,可一旦打開了……
恐怖永遠藏在未知里,它在誘惑我。
扔掉,還是打開?
我緊張得無以復加,彷彿拿自己的生命去下一次註定會輸的賭注。
驀地,我的心臟猛一收縮,我用了最快的速度,從抽屜里拿出那個包,拉開了拉鏈……
·22·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能去招惹的,如果一旦招惹,它可能會一直跟著你,直到你死去。
我從店裡出來的時候,是一個星期後的晚上,因為我對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路都不熟悉,所以我一出門就攔了一輛的士,直奔永和西路。
你好像比我還緊張鍾誠偉留下來的包里到底裝了什麼,對嗎?我現在告訴你,是五萬塊錢現金和一封信。
你不知道,我在數那些錢的時候,我的手指因為顫抖得厲害有些痙攣,因為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多現金擺在我的面前,最重要的,我數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留下來的錢,這跟撿到錢不一樣,相當於遺物,遺物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鍾誠偉死得不明不白,且太恐怖。
說來有些臉紅,你千萬別認為我是一個很齷齪的人,有那麼一刻,我產生過想要把它佔為己有的想法,誰能抗拒金錢的誘惑?矛盾了很久,最終因為心不安理不得,怕半夜有鬼來敲門而斷絕了這個念頭。
不過我現在也不能確定那五萬塊錢是不是鍾誠偉的,因裡面的那封信,我當時甚至想,鍾誠偉是不是搶了別人的包而被人砍成那樣,但轉念一想又不對,因為他打電話說的那句話,如果鍾誠偉打電話的時候真的已經死了,那鬼魂撥一個空號就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他那句話—我們誰也逃不掉的。什麼意思?難道他早就預知到了自己的死亡,而且死亡還會繼續?
那麼,下一個又是誰?
信是寫給永和西路137號的吳詠倩的,從名字來看,對方應該是一個女子,但奇怪的是,信封上沒有郵票,也沒有寫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更奇怪的是,信封上的字寫得特別沒有力度,有些字的筆畫還沒有寫出來,歪歪扭扭,讓人感覺寫這些字的人根本握不住筆,又像是一個垂死掙扎的人寫的一樣。
難道是鍾誠偉在臨死前寫給吳詠倩的?他想告訴吳詠倩下一個死去的人就是她?可為什麼要寫信呢?同在S市,打電話或者親自去一趟不是更方便?他能在死了之後來我母親店裡打電話,又如何不能把包直接送到吳詠倩手裡?難道他們不能見面也不能聯繫?鍾誠偉是想讓別人轉告吳詠倩?
說到鍾誠偉來店裡打電話,這件事情我確實百思不得其解,我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死訊之後,第二天就找人打聽南湖公園在哪裡,是在城南,離母親的店大概半個小時的路程,我實在想不通鍾誠偉為什麼會在死了之後跑這麼遠來打電話。
鍾誠偉的死法很恐怖,他跟兇手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對方要殘忍地把他的臉皮割下來?
要怎樣才能把整張臉皮割下來?是怎麼割的?也許……兇手是一個外科大夫。
我越發覺得這件事情離奇古怪,於是考慮再三決定去一趟永和西路,也許能從吳詠倩那裡找到一些答案。我本來是想等父母回來以後再做打算的,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沒有半點音訊,父親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想必是在農村沒有信號。
的士開了十來分鐘后,拐進了一條比較偏僻的小巷子,又經過七拐八彎以後停在了一幢房子門口,我付了錢下車。這裡是一片平民區,很安靜。我走近了那幢房子,看清了門牌,正是永和西路137號。
屋裡亮著燈,應該有人在,於是我按響了門鈴。說實話,我有點緊張,我不知道見到吳詠倩以後會聽到一個怎樣的故事。
隨著一陣咳嗽,一個老頭兒開了門,他的頭髮全白了,臉上爬滿了深深的皺紋,穿著一件白色的汗衫,藍格子大短褲。他問我:「你找誰?」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冷,而且木木的,態度很不好。
「請問吳詠倩在嗎?」我邊說邊往裡面看,一個老婆婆正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屏幕上是一片雪花,沒有圖像,也沒有聲音,她在看什麼?
「你是……」他上下打量著我,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就杵在那兒一動不動,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
「我是她朋友,她在家嗎?」
「不在,這死丫頭很多天都沒回來了。」
「那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肯定又是跟劉家明那幫人在一起鬼混了,這死丫頭最好死在外面別回來了,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跟那些流氓在一起,這死丫頭越大越管不住了……」他一口一個「死丫頭」,聽得我心裡很彆扭。
「呃,那您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她嗎?」我看見他的神情有些警覺,馬上很小心地加了一句,「我找她有點兒急事,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晚跑來打擾您,對嗎?」
他又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有些敏銳,帶著幾分審視,看得我渾身不自在。然後,他走到電視機旁邊,拿出紙和筆,伏在電視柜上寫著什麼。老婆婆始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無視我的存在,就像一尊冰凍的石雕。
老頭兒寫完了,撕了一張紙走過來遞給我:「這是劉家明的電話,你自己去找吧,看見那死丫頭叫她趕緊死回來,心都野了……」
我連連點頭,謝過他,剛準備離開,坐在沙發上的老婆婆突然轉過頭來「看」我,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雙白色的肉球,裡面沒有黑眼珠。
她是一個瞎子!
在我呆愣之際,她咧開了嘴巴,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看不出來她的表情是哭還是笑。
我一口氣跑出巷子,生怕跑慢一點就會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抓住,老婆婆的白肉球像長在了我腦子裡一樣,怎麼都甩不掉。
我找了一間公用電話,迫不及待地撥通了劉家明的電話,他那邊很吵。「請問你、你是劉家明嗎?」我輕拍著喘伏的胸口。
「是的,你誰啊?」
「我找吳詠倩,她現在跟你在一起嗎?」
「誰?」
「吳詠倩。」
「哪個吳詠倩?」還沒等我說話,他的聲音緊接著提高了八度,「你說什麼?你找誰?」
我以為他那邊太吵沒有聽清楚,就又說了一遍。
他不說話了,那邊也突然安靜了下來,一時間,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我輕聲地問:「喂?你在嗎?」
「在。」
「那吳詠倩……」
默然了片刻,他說:「她死了。」
我叫起來:「她死了?」難道我來晚了?
「是的,已經死了兩年了!」
·23·
二十分鐘后,我坐車趕到了劉家明開的那間「心相印咖啡廳」,他找了一間包廂,我們相對而坐,包廂里開著空調,比外面舒服多了。
他看起來大概二十七八歲左右,頭髮剃得很短,眉毛很粗,脖子上掛著一條很粗的白金項鏈,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臂上露出小半截文身,看不出來紋的是什麼圖案。這是一個有點野性的男人,不是很英俊,但是頗有男人味。
他從褲兜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點燃,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團濃濃的煙霧:「怎麼稱呼你?」
「我叫古小煙,你就叫我小煙吧。」
「你跟吳詠倩是朋友?我以前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說話的同時,他倒了一杯茶給我。
「唔……」我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的話,我根本不認識吳詠倩,我對她一無所知。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他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鼻尖下聞著,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扭轉了話題。
「我剛剛去她家了……」
「你去她家了?」他打斷我,皺了皺眉頭,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嗯。」
「她家有人?」
「有啊,兩個老人,就是他們告訴我你的電話的。」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確定……那是她家?」
他的樣子把我弄迷糊了:「永和西路137號,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的神情變得很沉重,他說:「你見到的那兩個老人長什麼樣?」
我大致形容了一下,他連抽了兩口煙,然後把煙頭扔進煙灰缸里,喃喃自語道:「那應該是她的爺爺和奶奶,他們怎麼會記得我的電話……」停頓了一下,他突然看著我,語氣變得生硬,「你根本不是詠倩的朋友,你是誰?」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我其實是鍾誠偉的朋友。」
「鍾誠偉?那更不可能。」
「是……真的。」我決定厚著臉皮一口咬定是鍾誠偉的朋友,因為我發現自己並沒有找錯人,從他嘴裡應該能問到一些事情。
他的一邊嘴角微微向上傾斜著,這種皮笑肉不笑裡帶著一種揶揄的味道,讓我心裡發虛,但我仍故作鎮定地看著他,他說:「如果你是鍾誠偉的朋友,那你應該知道詠倩的情況,還有她的爺爺和奶奶,而且鍾誠偉的朋友我基本上都認識。說吧,你到底是誰?來找我幹嗎?」
「是這樣的……」我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其實……我是鍾誠偉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喊他媽喊……表姑媽,我一直住在農村,這幾天剛剛來,所以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我也確實不認識吳詠倩,我前幾天在鍾誠偉的房間里看到了一封信,是寫給吳詠倩的,我琢磨著信很重要,所以我就去找吳詠倩,我不知道她已經……我本來是想幫鍾誠偉把信給她的,然後就找到了你。」我越說越順口,到最後一氣呵成。
他點點頭,打量著我,看我編得如此認真,再加上我本身一副土裡土氣的裝扮,他似乎有些相信了。他問:「那你知道信裡面寫的是什麼嗎?」語氣明顯較之前柔和多了。
我鬆了一口氣,搖搖頭:「不知道,我沒有打開看。」
他又點了一根煙,把身體靠在椅背里,沉吟片刻,輕聲說:「鍾誠偉也死了。」
我心裡掠過一陣驚悸,他說鍾誠偉「也」死了,而且說得那麼平靜自然,似乎鍾誠偉的死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從他的話里還聽出來,鍾誠偉跟吳詠倩的死好像有一定的聯繫,那麼他跟鍾誠偉還有吳詠倩是什麼關係?
我看看他,嘆息道:「是啊,好像是被人砍死的,兇手太殘忍了,我那天剛看到報紙的時候……」
「報紙?」他打斷我,「哪一天的報紙?」
「就是發現他屍體的那一天。」
「什麼報紙?」
「我……沒注意。」我當時只顧著害怕,還真沒注意是什麼報紙。
他詫異地看了看我,隨即便苦笑了一下:「可能是你記錯了吧,像鍾誠偉這種根本就破不了的案子,他們是不可能讓登報的,更不可能會在當天。」
聽他這麼一說,再回頭想想那張報紙,好像是有些可疑,早上七點發現鍾誠偉的屍體,當天登報的可能性確實很小,但我的的確確是看到了報紙上的新聞,否則我怎麼會知道鍾誠偉的死,又怎會知道死者就叫鍾誠偉?可是……是誰把那張報紙放在櫃檯上的?純粹是為了讓我看到那則新聞?劉家明又為何那麼肯定地說鍾誠偉的案子根本破不了?是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案子,還是他知道兇手是誰?
「你覺得……」他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聽我的,這件事情你別管了,根本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吧。」
「可我已經知道了。」
「對你沒好處,真的,相信我。」
「為什麼?」我不解,但也更增強了我的好奇心,見他沉默不語,我央求他,「你告訴我好嗎?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保證不跟別人說,我保證!鍾誠偉的死……是不是跟吳詠倩的死有關係?」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然後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像是決定泄露一個天大的秘密似的。他說:「你知道嗎,詠倩的家裡已經兩年沒有住過人了。」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兩年沒有住過人?那她的爺爺和奶奶……」
「他們早就死了。」
我的心一沉:「早就死了?那我剛剛看到的……」我沒敢往下說,我想起老婆婆的白肉球,渾身打了個冷戰。
「既然你這麼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
煙霧瀰漫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變得模糊起來。
·24·
「我們三個人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一直到高中,鍾誠偉和詠倩還是同桌,那時候我們玩得特別好,在學校里,誰也不敢欺負我們三個,當時我們還有一個綽號,叫『火鳥三人幫』,你知道火鳥嗎?」
「火鳥?」
他點點頭,又點了一根煙,神情有些傷感,他接著說:「這個綽號是詠倩取的,說相傳有一種鳥叫火鳥,它的壽命只有五百年,五百年後,它會把自己投身到烈火中燒成灰燼,這灰燼又變成一隻重生的火鳥,詠倩說我們三個人的友誼要像火鳥一樣永生不滅。其實,詠倩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子,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死掉了,她媽媽後來跟一個男人去了東北,再也沒回來過,她是爺爺奶奶養大的。也許是因為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的原因,詠倩的性格很古怪,在學校就跟男孩子一樣,打架、鬧事,什麼事兒她都敢幹,12歲就學會抽煙,13歲就開始談戀愛,學校里幾乎沒人不怕她的,她有一種玩命的性格,要不是她奶奶一直跟校長磕頭,學校早把她開除了,她是第一個敢當著老師的面抽煙的學生,而且還是個女學生,說實話,我那時挺喜歡她的,她那麼古怪,那麼叛逆,那麼與眾不同……
「我記得那一天,是我們讀高三的時候,就快要畢業了,詠倩也不知道從哪兒想出這麼個主意,說要去鬼屋玩碟仙,我們當時一共六個人,除了我、鍾誠偉、吳詠倩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子,都是同一個班級的,她們一聽說要去鬼屋,死活也不肯去,詠倩說大家快畢業了,以後沒機會搞什麼活動,硬是將那三個女孩子一起拉了去。我們那時候都太年輕了,心高氣傲,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那間鬼屋裡原來住了一對情侶,男人為了金錢地位拋棄了女人,女人便在生日那天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上吊自殺了,死狀極其恐怖,她在上吊之前把自己整張臉皮都割下來了,還下了一個最毒的詛咒。」
「詛咒?」我張大了眼睛,感覺自己在聽鬼故事。
「是的,但是誰也不知道她下的詛咒是什麼,她死後的第三天晚上,拋棄她的那個男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鬼屋,結果也弔死了,而且就是弔死那個女人位置,臉皮同樣被割下來了,後來那裡就經常鬧鬼,再也沒有人敢靠近。天知道詠倩怎麼會想到去那裡玩碟仙。我們到鬼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也許是封存了太多年,到處都是蜘蛛網,屋子裡有一股發霉的味道,為了增加恐怖氣氛,我們就在他們弔死的房間請碟仙,剛剛把碟仙請出來的時候,其中有一個女孩子說她想上廁所。你應該聽說過碟仙吧?如果把它請出來以後,手指是不能隨意離開碟子的,否則……」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又點了一根煙,他的煙癮看起來很重,一根接一根,包廂里因為開著空調,煙排不出去,熏得我頭痛欲裂。碟仙我是知道的,學校里那些女孩子有事沒事就愛研究這些恐怖遊戲。
「鍾誠偉當時正在追那個女孩子,變著法子討好她,就說要陪她一起去上廁所,那個女孩子可能真的是憋壞了,不顧大家的反對硬是把手指從碟子上拿開了,她跟鍾誠偉出去以後,很奇怪,碟子的箭頭很快地指向了一個『死』字,再也不動了。沒一會兒,我們就聽見了一聲尖叫,是鍾誠偉發出來的,我們一下就懵了,全都忘了不能把手指從碟子上移開,你知道我們在廁所看見了什麼嗎?」
「什麼?」我感覺全身發冷,呼吸不順暢。
「那個女孩子死在了廁所里,臉皮被割下來了,貼在廁所的鏡子上。」
我忍不住問:「那會不會是鍾誠偉……」
「鍾誠偉做不到,他不可能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殺人,再割掉對方的臉皮,何況對方還是他喜歡的人,這件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麼簡單。那天正好是那個女孩子十九歲生日,緊接著,另外兩個女孩子也相繼地死去,分別死在女生浴室和宿舍,同樣都是在她們生日那天被割掉臉皮。我們三個人都快瘋了,擔心自己哪一天也會被割掉臉皮而死,尤其是鍾誠偉,都要精神失常了,可是一直到我們大學畢業,再步入社會,很多年都過去了,我們三個人卻一點兒事都沒有,詠倩還打趣道,我們是永生不滅的火鳥三人幫。但就在我們快要把那件事情忘掉的時候,詠倩突然出事了,死法跟那三個女孩子一模一樣,也是在她的生日那天。鍾誠偉那天哭得很厲害,我從沒見他那麼傷心過,他哭著說,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永生不滅的火鳥,全是騙人的。我們原來一直以為逃過了那個劫,現在我知道,有些事情,真的是註定的,死神一旦找到你,無論如何,也無論隔多久,你都是逃不掉的,鍾誠偉出事的那一天也是他生日,我們九點鐘還通過電話的,我問他要不要出來喝酒……」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看起來很傷心,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液:「那個……吳詠倩的爺爺和奶奶是怎麼……也跟這件事情有關嗎?」
「那倒沒有,她爺爺是心臟病死的,詠倩一死,她奶奶就跟著弔死了。」
「哦—」沉默了一會兒,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問他,「那三個女孩子死了以後,你們沒想過再回鬼屋一趟嗎?」
他看看我:「你是不是覺得跟玩碟仙有關係?只要我們回去再玩一次,然後把碟仙送走就會沒事了,對嗎?」
「嗯,我也只是這樣猜想,我懷疑你們當時請出來的碟仙就是那個弔死的女人,你們試過了嗎?」
「沒有,我們也想過,但是誰也不敢再回去,我們後來不是一直都沒事嗎?所以,我們以為……怪只怪我們不該走進那間鬼屋吧。」
「那間鬼屋在哪兒?」
他愣了一下:「你要去?」
我忙不迭地搖頭:「不,不是,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想了一下,把地址告訴了我,他說:「就剩下我了,我知道它遲早會來的,我這幾天老是夢到一個滿身是血、沒有臉的女人,她對我說,她的臉在我的臉上……」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然後笑著說:「謝謝啊,明天請你們吃飯……當然沒問題,不過我現在有點事,晚點我再給你打電話……OK,那就明天再聯繫,拜拜!」
他剛掛完電話,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笑容在他臉上瞬間凝固,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刻骨的恐懼。
我同樣也意識到了什麼,顫聲地問:「怎麼了?」
他木然地看著我,嘴唇囁嚅了半天,才喃喃地迸出了一句話:「明天……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