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鏡子里的人不是我

第六章 鏡子里的人不是我

35

夜色中,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墳墓密密麻麻的,望不到邊。

樹林深處,一隻不知名的大鳥在低聲哀叫,哇——哇——哇——

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子拚命地奔跑著,不時地回頭看,喘息在她喉間急促地翻滾。看樣子,似乎有人在追她。可是放眼望去,她身後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影子。

一個連影子都沒有的女子,她在害怕什麼?

撲通一聲,她摔倒了,就摔倒在一座最大的墳墓前。

一道刺眼的亮光陡地劃破暗夜,那座墳墓從中間裂開一條縫,然後再緩緩裂開,裂到剛好只能容得下一個人走進去的程度。那道亮光更加亮了,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像磁石一樣吸附著她。

她站了起來,但是卻變成了一個被人操縱了的木偶,機械般地抬起了腿,向那道亮光走去。

風把她披散在肩上的長發撩起,在她光滑的左手臂上,赫然刺著一隻血紅色的蝴蝶……

墳墓漸漸合攏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只有那隻不知名的大鳥仍在低聲哀叫。

哇——哇——哇——

36

我結成了繭,在破繭而出。這中間的過程似乎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又像是僅僅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但有一點是異常清醒的,那就是痛。是的,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迫使我睜開了眼睛,立刻就遭遇到強烈刺眼的陽光,我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閉上,皺緊了眉頭。我試著翻動了一下身體,只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一般,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呻吟。

「嗯?你……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

「太刺眼了。」話一出口,就把我嚇了一跳,我的嗓子居然啞得像破鑼。

只聽見嘩啦一聲,女人又說話了:「現在呢?我把窗帘拉上了。」

我再度睜開眼睛,感覺束縛多了,但眼睛仍有些脹痛,我眨了眨,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很是可愛。從她的衣著來看,應該是個護士。她不確定地看著我,又問道:「你醒了是嗎?你是不是已經醒了?」

我覺得她問的是廢話,我眼睛都睜開了,剛剛還說了一句話,她還問我是不是醒了。我輕咳了一聲,感覺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粘住了,很不舒服:「呃……請問……」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她已經轉身拉開門跑了出去,外面立刻響起她尖銳的叫喊:「米醫生!她醒了,她醒了,米醫生!」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

我四處打量著——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白色的。我馬上意識到這裡是醫院,可是這間又那麼不像病房,倒更像是套間。我再次皺了皺眉頭,我在醫院做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走廊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很快,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氣質高雅。他的深厚跟著剛開始跑出去的那個護士。他看著我,露出一連欣慰的笑容:「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然後,他又轉頭對那個護士說,「趕緊打電話通知雷先生。」

「是。」護士甜甜地笑了一下,跑出了門。

我有些納悶,雷先生是誰?

他走到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又給我把了一下脈,用那種很輕柔的語調問我:「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沒有。」我的聲音依然沙啞,雖然比剛才好多了,但還是難受,「我的嗓子有點……」

「沒事的,剛醒過來嘛。」他的溫柔與他醫生的職業有些不搭配,似乎過頭了,弄得我有些尷尬。我說:「我……睡了很久嗎?」

「今天是第十二天,不過還好,總算是沒事了。」

「十二天?」我掙扎著坐起來,可是卻渾身劇痛,痛得我呻吟不止,他慌忙扶住我,很小心地讓我躺回去:「你躺著別動,我幫你把床搖高一點。」他走到床尾,一邊把床搖高一邊繼續說,「你看看,還是這個脾氣,什麼事兒都這麼急,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應該好好休息。」

噢,見鬼!我現在關心的並不是我的身體,而是這間病房讓我感到不安,從房間的構造與擺設來看,這應該是一間上等病房,他叫我好好休息,難道住在這裡不要錢?而我竟住了十二天!還有他跟我說話的語氣,整得我跟他好像多熟似的。

我問他:「我家裡人知道嗎?」

「嗯,知道的。」

「喔。」看來父母已經從農村回來了。我又環顧了一下四周,仍感覺到一種讓我難以忍受的壓抑,平時若生病了,只在小診所瞧瞧,何時住過這等豪華的病房,父母的生活本來就不好,我現在醒了,應該早些回去才是。我看看他,「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我們已經通知雷先生了,他會來接你的,不過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還不適合出院,應該再觀察幾天。」

又是雷先生!我不明白,我要回家他們為什麼不通知我的父母,反而通知那個什麼雷先生,還讓他來接我,他到底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時,那個護士進來了,她說:「米醫生,電話打好了,雷先生說他馬上就到。」

「嗯,知道了。」

我忍不住了,困惑地望著他:「呃,米醫生,你能告訴我那個……雷先生是、是誰嗎?」

他愣了一下:「什麼?」

「你能告訴我雷先生是誰嗎?我要回家為什麼讓他來接我?」

「你不認識雷先生?」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我茫然地搖搖頭:「不認識。」

他們面面相覷,彷彿我的話多麼讓他們不可思議一樣,那個護士更是張大了嘴,半天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怎麼會這樣?」

「等等。」米醫生神情凝重地坐到我的床邊,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像是在揣測什麼,看得我渾身不舒服,也看得我莫名其妙。一會兒,他輕聲地說:「你先試著放鬆一下……,你真的不認識雷先生嗎?」

我暈!認不認識雷先生跟我放不放鬆有什麼關係?不過我倒是被他弄迷糊了,聽他的語氣,我不僅認識雷先生,而且還特別熟悉。難道這個人真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眨了眨眼睛,努力地從腦子裡搜索關於雷先生的記憶,最終仍是一片空白。我說:「很遺憾,我真的不認識他。」緊接著我又問了一句,「我應該認識他嗎?他到底是誰啊?幹什麼的?」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問:「那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我們以前見過嗎?」

他不說話了,臉上出現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眼神有些悲傷,彷彿我是個病入膏肓的患者。沉吟片刻,他伸出一根手指頭:「這是幾?」

「嗯?」我皺皺眉,不曉得他搞什麼花樣,但還是回答了他,「1啊,幹嗎?」

「很好,這呢?」他滿意地點點頭,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3。」

當他再次伸出八根手指的時候,我一下子火了,感覺自己就像馬戲團的猴子一樣被人玩耍。我用力推開他的手:「你以為我是白痴嗎?難道不認識那個什麼見鬼的雷先生我就成神經病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醫生!」

「喔!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先別生氣。」他慌忙解釋,然後很小心地問,「那麼……你還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嗎?」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怎麼看他怎麼像小白臉,「當然記得,我叫古小煙!」

與此同時,我看見那個護士用手捂住了嘴了一副撞到了鬼卻又不敢尖叫的表情。

真是奇怪的醫院,奇怪的醫生,奇怪的護士。

37

病房裡一下子進來了好幾個人,我一個都不認識,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一個珠光寶氣,渾身散發出一種逼人的高貴氣質的中年婦人摟在了懷裡,也不管我是否願意接受她的擁抱,鼻涕眼淚就往我身上擦,「菩薩保佑,你終於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們大家嚇壞了……」

我被她這種舉動弄得暈頭轉向,也被她摟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她身上的香水脂粉味嗆得我險些窒息。

一個穿著暗紅襯衫、灰白背帶褲,微胖的男人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他兩鬢泛白,看起來差不多要六十歲了,但是卻有著一種驚人的獨特氣質,臉上寫滿了成功與自信。這是一個絕非一般的人物。此時,他的眼睛紅紅的,充滿了慈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亞芬哪,你別把她抱得那麼緊,她才剛醒過來。」

女人立刻鬆開了我,眼睛上畫的眼線經她這麼一落淚變得模糊狼狽。她用手擦了擦,笑著說:「你瞧,我這一高興啊,就什麼都忘了。」

她把我的手握在掌心裡,溫存地說:「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哪裡疼嗎?餓不餓?想吃什麼?芬姨馬上讓人去給你買。你看看,都瘦了一圈了。」

說罷,她疼愛地捏了捏我的臉,眼淚又落了下來。

我愣愣地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心裡被一種難言的溫暖覆蓋著,從父母離開農村以後,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體會到什麼叫做親情了,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讓我感受到了一份母愛,是的,她完全以一個母親的口吻在對我說話,我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緊跟著奔出了眼眶。

男人輕笑著說:「怎麼了,曉曉?哭什麼呢?你是不是在心疼你的車?傻丫頭,不就是一輛車嗎?我已經從日本給你訂購了一輛新的,保證你喜歡,再也沒有什麼比我曉曉的開心更重要的了。不過你以後可不許再這麼任性了哦,來,笑一個,曉曉乖。」

車?曉曉?還是小小?這麼看來,他們大概是認錯人了。

我一眼瞥見了另外幾個人,他們全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和褲子,直挺挺地站成一排,個個長得高大兇悍,一看就像黑社會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這些人是什麼來頭?

我突然有些害怕,剛開始的那種溫暖與感動在瞬間消失殆盡,我可不想因為一時的感動而惹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天知道這是一夥什麼人。我抹了一把眼淚,剛想說話,站在一旁的米醫生先開口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歉意,輕喚道:「雷先生。」

男人轉過頭去,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米醫生的存在,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謝謝你,米醫生。」

我看了看他,原來他就是雷先生。

米醫生的神情很不自然了起來,他支支吾吾地說:「不是……那個……我……」

「嗯?怎麼了?」

「我想……」他欲言又止,停頓了一會兒,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雷小姐應該是……失憶了。」

「失憶?」雷先生跟那個叫芬姨的女人同時驚叫了起來。

我瞪大了眼睛看米醫生,他是在說我嗎?我什麼時候變成雷小姐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他我叫古小煙的嗎?他竟然說我失憶了!他是不是有毛病?

「是的,她不僅失憶,她還把自己當成了別人。」

米醫生的話差點讓我暈倒,他簡直是幽默得過了頭。

「把自己當成了別人?」雷先生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芬姨更是目瞪口呆,就連那幾個黑社會裝扮的人,臉上也露出了異樣的神情。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把我當成了怪物。

我受不了他們的眼神,解釋道:「米醫生搞錯了,我並沒有失憶,我……」

「那你認識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曉曉?」雷先生打斷了我的話。

我看了看他,搖搖頭說:「不認識,但這並不代表我就失憶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曉曉?!」他再次打斷我,抓住我的肩膀,激動地說,「天!你真的不認識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誰了嗎?你好好看看我,曉曉,看看芬姨,還有這裡所有的人,你全都不認識嗎?也沒有一點點印象?」

看著他心急如焚的樣子,我心裡湧出一絲不忍,輕聲安慰他:「唔……您先別急,我想是這樣的,你們可能是認錯人了,我真的沒有失憶,我叫古小煙,煙火的煙。」

「古小煙是誰?」雷先生詫異地問。

「古小煙就是我呀。」

雷先生鬆開了我,他問米醫生:「為什麼會這樣?」

聽他的語氣,他似乎根本不相信我。

「我猜想那應該是雷小姐失憶前的最後記憶,或者是她失憶前最深刻的記憶。」

暈死!他在說些什麼?

「跟她失憶有關係嗎?」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目前還不能確定。」

「那應該怎麼辦?」

「能否借一步說話?」

雷先生點點頭,他俯下身,摸了摸我的臉,他說:「記住了,曉曉,以後不能再說自己是古小煙了,知道嗎?」雖然他的語氣很柔,但是卻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

「為什麼?」我不明白,我還不能說我是我自己了?

「因為,你是我雷近南的女兒——雷曉!」

說完,他不再等我有任何反應,跟米醫生一起走出了病房。

我呆若木雞,全都亂套了,認錯人而已,怎麼如此當真?難道我跟那個什麼雷曉就長得那麼像?就算長得像,那聲音呢?難不成連聲音……我驚跳了一下,自從醒過來以後,我就發覺自己的聲音變了,變得有些喑啞……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甚至是陰謀,有一雙手在幕後操縱著。

想到這裡,我越發覺得害怕了,我必須要馬上離開這裡!可是,我要怎麼離開呢?我看了看四周,然後抓住了芬姨的手:「芬姨……」

她拍拍我的手背,對我使了個顏色,意思是叫我別往下說。然後轉頭對那幾個黑社會裝扮的人說,「你們都出去吧,小姐失憶的事別對外泄露。」

「是的,太太!」他們畢恭畢敬地回答了一聲,全都出去了。

「芬姨,您相信我好嗎?我真的不是雷曉,我不是雷先生的女兒,我也沒有失憶,我叫古小煙,我住在……」

「別怕,別怕,曉曉。」她柔聲打斷我,「芬姨知道那件事情讓你很害怕,現在沒有別人,曉曉,告訴芬姨,你們在出車禍之前遭遇到了什麼?」

「車禍?」我鬆開了她的手,茫然地看著她。

「對,你想不起來了嗎?你還記得你是怎麼逃出來,又是誰送你來醫院的嗎?是不是那個叫古小煙的女孩子?她是誰?」

「我就是古小煙啊!」

「你別怕,曉曉,在這裡沒有人能傷害你,你告訴芬姨。」看樣子,她已經認定我就是雷曉,我說什麼她也不會相信了。

「不是,我……我、我想上廁所。」我支吾著,腦袋有些暈,我到底是被誰送到醫院來的呢?又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醫院來?之前發生過什麼?怎麼好好的會被人當成是雷曉呢?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沒有用,我得先想辦法離開這裡再說。

「房間里就有廁所,要我扶你去嗎?」

我含糊地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去。」

我有些鬱悶,不知道廁所里會不會有窗戶可以讓我逃跑。

38

如果有一天,當你睜開眼睛,像平時一樣照鏡子,卻突然發現鏡子里的那張臉不是你自己的,你會怎樣?

這是一種無人能懂,深入骨髓的恐懼。

是的,當我從廁所的鏡子里看到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傻了。我呆愣了足足兩分鐘才緩過神來,我顫抖地摸自己的臉,然後用力地拍打它,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指甲近乎嵌進肉里,希望此時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覺,或者是一個夢。然而,我卻是這般清楚地感覺到了疼痛。當我確定鏡子里那個陌生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時,我崩潰了,我開始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

隨著我的尖叫,所有的噩夢在一瞬間恢復了最清醒可怖的記憶,發瘋般地在腦子裡放映。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自己的臉呢?古小煙的那張臉被弄到哪裡去了?我在鬼屋的洗手間里看到被割掉臉皮的姚佳以後,究竟又發生了什麼?

芬姨衝進來一把抱住蜷在角落裡的我,她驚駭地問:「怎麼了,曉曉?你看到什麼了?曉曉?曉曉!」

我推開她,依然尖叫著,除了建交,我不知道要怎樣表達我此時的恐懼與震驚。我捂住臉,沒命地往牆角里縮。

緊接著是雷先生的聲音,他的咆哮蓋過了我的尖叫:「這是怎麼了?她發生了什麼事?你對她做了什麼?啊?!」

「我……」芬姨被他吼得愣在那裡不知所云。

他抱住我:「曉曉別怕,別怕,爸爸在這裡,告訴爸爸你怎麼了?」

我用力地去推他,但是被他抱得更緊,我的聲音嘶啞破裂,瘋了一樣扯自己的頭髮,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抓住我的手,緊緊地圈住我,重複地說著一句話:「曉曉別怕,爸爸在,別怕,曉曉乖啊……」

一滴眼淚落在了我的臉上,順著我的眼淚一起往下淌。

我安靜了,不再鬧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問題——我是不是已經死掉了?在那間鬼屋的時候,我就已經死掉了,現在我只是附在雷曉身上!

我想起芬姨剛剛問我出車禍前遭遇到什麼,也就是說雷曉是因為車禍被送進醫院的,難道她在那次車禍中死了,然後我再附在她身上?這也就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

可是,我為什麼要附在雷曉身上?又為什麼我自己一點兒都不知道?電視里好像不是這麼演的,通常鬼魂俯身的話,鬼自己會知道的,而且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可以在人的世界里隨意顯隱,任意出沒,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

想到這裡,我決定試一下,於是我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在心裡說:「我要從雷曉的身體里出去!」

可是當我睜開眼睛,我發現我仍然在雷先生的懷裡,仍然像正常人一樣感覺到這具是我又似乎已經不再是我的身體。我困惑不已,我為什麼不能像其他的鬼一樣無所不能?難道電視里演的都是騙人的?還是我沒有找對方法,少了什麼程序?

那麼,我現在到底是人,還是鬼?

如果我是人,我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雷曉?如果我是鬼,為什麼我一點隨意顯隱的能力都沒有?還有,我究竟是怎麼死的?我記得在鬼屋的洗手間里看到被割掉臉皮的姚佳后,就失去了知覺,難道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活活嚇死的?

太亂了!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彷彿全身的力氣跟思想都被耗盡了一般,只剩下一具空殼。

「好,爸爸抱你去床上休息。」

說罷,雷先生將我抱了起來,小心地放到床上,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看我閉上了眼睛以後,他輕聲地問米醫生:「她剛剛怎麼會那樣?」

「我想,雷小姐在失憶前應該受到過什麼刺激,經歷了一些常人無法想象的事情,對她造成了絕非一般的傷害,甚至是驚嚇,導致她失憶,那些事情也隨著她的失憶被暫時封存。剛剛她很可能是看到了跟那些事情有關的東西,從而激發了她被封存的記憶,也許只有那麼一點點,但是在她還沒有完全恢復記憶之前,這些破碎而模糊的記憶碎片會讓她承受不了,所以,她剛剛才會那麼激動,那麼害怕。」

「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您先別急,雷先生,如果太急可能會適得其反,可以慢慢地對她提及以前的事情,包括小時候的都可以,但一定不能刺激到她,有必要的話,我想對她做心理治療。」

我沒有力氣再和他爭辯關於我失憶的問題,何況我的臉已經不再是我自己的臉了,我有什麼理由貼著一張雷曉的臉皮說自己是古小煙?

我睜開眼睛,看向窗外,窗帘不知何時被人拉開了,明晃晃的陽光像刀子一樣將我和這個世界劈開,一切都變得那麼的不真實,恍如夢境。是的,我被禁錮在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去了,多麼可笑,抑或是多麼可悲!

我問那個叫做上帝的人,你到底跟我開了一個什麼樣的玩笑?

雷先生見我睜開了眼睛,忙抓住我的手,溫溫存存地說:「曉曉,怎麼了?爸爸就在這裡守著你,別害怕,乖乖睡覺,什麼也別想,聽話,啊。」

我木然地看著他,這個原本跟我沒有任何瓜葛與牽連的男人,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我的父親,讓人怎能不對這個世界產生懷疑?我無力地牽動了一下嘴唇:「我想回家。」

「米醫生,我可以帶她回家嗎?」

「這個……」米醫生面露難色地看著我。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他看我的眼神有點怪,裡面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深意,有期盼,有疼惜,還有一些曖昧。我猜想這應該是他跟雷曉之間的默契,在他的眼裡,我就是雷曉,然而事實上我不是,所以我無法跟他達成默契。

我避開他的目光,又說了一遍:「我想回家。」現在不管我是誰,我都不想繼續呆在這裡了,哪怕片刻。

雷先生不再考慮了:「好,爸爸帶你回家。」

米醫生想了想,說:「那……好吧,也許回家以後會對她恢復記憶有幫助,我現在去給你們辦出院手續。」

「好的,謝謝你。」

其實,我現在最想回去的是母親的店裡,父母早就應該從農村回來了,如果發現我不見了,他們肯定會急壞的,但是我回不去了,我已經不再是我自己,即使我現在站在他們面前,他們肯定也認不出我了。

我變成了雷曉——萬鑫國際集團總裁雷近南的獨生女兒,一個億萬富翁的遺產繼承人!

我接受了這個荒謬,而且不可思議的事實,跨進了雷家豪宅,那個原本不屬於我的地方。

39

如果有一天,你在一夜之間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從一個農村的窮苦孩子變成了一個億萬富翁的遺產繼承人,你會怎樣?

我無法形容這種突變帶給我的複雜情緒,它像一座山,壓得我完全透不過氣來,我的臉變成了別人已經讓我無法接受,現在這個跟原來的古小煙有著天差地別的身份更是讓我震驚到極點。當我置身在那幢足有一千平方米的豪華別墅里時,我整個人都是懵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雷近南、芬姨,還有伍媽關心的問長問短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像根木頭樁子一樣呆立在那兒,半天也無法從驚愕中清醒過來。

芬姨攬著我的肩膀,笑眯眯地對伍媽說:「伍媽啊,曉曉剛從醫院回來,你就別顧著問了,先讓她去洗個澡換一下衣服。」

「哎,哎,我這就去給小姐放水準備衣服。」伍媽連連點頭,鬆開了一直緊抓著我的手,轉身向樓上小跑而去。

伍媽是雷家的傭人,聽說原來是芬姨娘家的保姆,後來芬姨嫁到雷家她也就跟過來了,一直到現在,整整二十八年,任勞任怨,雷近南見她如此忠心,便辭退了其他的傭人,只留下伍媽一個。芬姨是雷近南的結髮妻子,而雷曉——也就是現在的我——是雷近南的第二個太太生的,在雷曉三歲的時候,她突然暴病而死。芬姨原先有過一個兒子,比雷曉大六歲,但是為了救雷曉失足摔下山坡,不治身亡,所以雷曉就變成了雷近南的獨生女兒。這些事情都是我後來斷斷續續地聽伍媽跟芬姨說的。

芬姨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去吧,先去洗個澡,一會兒下來吃晚飯。」

「喔。」我含糊地應了一聲,非常僵硬地往樓上走,樓梯上鋪著紅色的地毯,我每踩一步都是那麼的心驚膽戰,彷彿踩在自己的心臟上一樣。

我推開了那扇房門,頓時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如幻境般的紫色世界里——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帘,紫色的衣櫃,紫色的梳妝台,就連牆壁跟地板也都是淡淡的紫色……一切的一切,都太陌生了,太不真實了。

「小姐,水放好了,一會兒洗完澡想穿哪條裙子呢?你看看。」伍媽從衣櫃里取出一堆顏色款式不一的裙子,柔聲地問著我。

我木訥地坐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一眼不眨地看著伍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小姐?我臉上有髒東西嗎?」她把那堆衣服放在床上,摸摸自己的臉跟頭髮。

我搖了搖頭,仍然說不出話。

她的神情變得很不自然了起來,挑了一條粉紅色的長裙,說:「要不就穿這件吧,穿起來像個小公主……呃,當然,小姐本身就是公主,穿什麼都好看的。」

我發掘她跟我說話的語氣小心翼翼得有些過分,她甚至不敢與我對視,她很怕我嗎?或者說她是在怕雷曉,雷曉平日是怎樣對待她的?我自小在農村長大,我真的不知道在這樣一個豪門裡出生的金枝玉葉應該有著怎樣的脾氣與性情。

我看著伍媽,她整潔清爽,面目慈祥,儘管她對於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但我心裡卻對她生出了一份很自然的親切與尊敬。我輕聲地說:「謝謝您,伍媽,我穿什麼都沒關係的,您先去忙吧。」

她愣了一下,張大了眼睛,愕然地看著我,彷彿我的話多麼讓她震驚一樣。她變得局促而慌亂,支吾著:「你……呃……小、小姐,你先洗、洗澡,我去準備晚飯……」

她邊說邊快步退出房間,慌亂得差點撞在門上,又惶恐地看了我一眼才出去,貌似我的這種語氣反倒驚嚇到了她。

我搖搖頭,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閉上眼睛深抽了一口氣,凝神片刻,然後鼓足了勇氣睜開眼去看鏡子里的臉,這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審視自己。我用手指撫摸著這張不屬於我卻又長在了我身上的臉,這種觸摸是真實的,真實得讓我恐懼。為什麼姚佳在鬼屋被割掉臉皮死去,而我卻變成了別人?會不會姚佳也在死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還有鍾誠偉、劉家明、吳詠倩,他們是不是都像我一樣變成了別人?可是他們全都變成了誰呢?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我要怎樣分辨得出來?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鏡子里的臉,想找出一點點古小煙的痕迹,可是我發現,我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我了——細長的眉毛,黑亮深邃的眸子,眼神似乎也是陌生的,堅挺而小巧的鼻樑,薄薄的嘴唇……這張臉是上帝的傑作,漂亮得讓人質疑。我對著鏡子擠眉弄眼,裡面的她也擠眉弄眼。我吐了吐舌頭,她也吐了吐舌頭。談話我看著她開始鬱悶,她是我,她又不是我。我用手托著下巴,喃喃地問:「雷曉,我為什麼會變成你?你呢?真正的你此時在哪裡?或者說……你的魂魄在哪裡?」

「曉曉?」

我轉過頭,輕笑道:「芬姨。」

「怎麼?還沒洗澡嗎?」

「喔,現在就去洗。」

她走過來,把一隻紅色的手機放到梳妝台上,說:「這是新買的,為了方便,號碼還是用你原來的那個。快去洗澡吧,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

「好。」我看了一眼那隻手機,然後站起來去拿床上的衣服,我的眼角不經意地瞥見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張照片,我抬眼朝它看去,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相框上鑲著黑色的邊,貌似是遺像。

我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照片上的女子確實是漂亮的,應該是在回眸的那一瞬間抓拍的,右手輕撫髮絲,在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暗紅色的戒指,那可能是瑪瑙戒指。我敢肯定,這是一枚獨一無二的戒指,源於它的特別——上面刻了一個小小的「月」字,這隻能是專門雕刻上去的。

照片上的女子露出傾國傾城的微笑,尤其是她那雙深井般的眼睛……這個女子怎會如此眼熟?我不由得俯下身,把臉貼近了她,此時,她那雙眼睛正在沒完沒了地跟我對視著……我猛地直起了身子,我在剎那間想起了那個反覆出現在我夢裡的女人,她從我知道什麼叫做夢的時候就住進了我的夢裡,像幽靈般站在曠野中,她說:「帶我出去。」她深井般的眼睛早就以一種特定的方式在我腦子裡烙下了根。而眼前這張照片里的女子竟然有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曉曉,你怎麼了?」芬姨從後面將手搭在我的肩上,這麼輕微的鬥爭卻讓我全身顫慄了一下。

「你記得她是嗎?」

「不記得。」我搖搖頭,看著芬姨,「她是誰?」

「她是你媽媽。」

「我媽媽?」我吃驚不小,照片里的女子是雷曉的母親?

「對。」芬姨若有所思地看著照片,輕聲地說,「她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漂亮的女人,17歲就跟了你爸爸,唉,只可惜紅顏薄命。曉曉,她是天底下最偉大的媽媽,你知道嗎?」

我不是雷曉,我當然不知道。我再度看著照片,我反覆夢到的那個女人難道就是她?我怎麼會夢到雷曉的母親?這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女子怎麼會從我開始記事時就跑到我的夢裡?我仔細地看她,可是看著看著,我發現除了眼睛之外,她其他的地方跟我夢到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那麼相似,鼻子不太像,嘴唇不太像,臉型也不太像……難道又不是她?我有些迷糊。

「好了,先去洗澡吧。」

「嗯。」我點點頭,拿起床上的衣服進了洗手間,我四處環顧了一下,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連洗手間都這麼大,裝修得如此豪華。

當我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的那一刻,我的全身就像被高壓電擊中了一樣,劇烈地顫慄著,血液也在霎時冰凍到極點。

在那面很大的鏡子里,我看見自己光滑的左手臂上,赫然刺著一隻血紅色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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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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