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騙中騙
「喂,你這小子在這兒幹什麼呢?」窗口那傢伙戴著一定沾滿了白色粉末的鴨舌帽,鬍子拉查地布滿黝黑的臉龐,嘴角斜叼著的香煙連著大半截的煙灰,一副探詢的模樣。
「我?」楊克故意向兩邊看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在說我嗎?只是隨便看看而已。」
「但願沒有傷到你,小傢伙,我以為下面不會有人呢?」戴帽子的人再次說話,煙灰便掉了下來,「噢,真是對不起,」看著楊克笨拙躲閃的樣子,他就咧開半張嘴呵呵地笑起來,「你是來探望病人的嗎?那你可走錯方向啦。」
「噢,不,我是……」楊克早已把編造好的謊言丟到腦後去了。
「我們是來參觀的,」邁克爾已經循著聲音走了過來,「這位是拉爾夫中校,我是他的朋友。你好嗎,夥計?」
「不是少校嗎?」克里斯蒂小姐小聲嘀咕著。
「呃?呵呵,我是一不小心走了嘴,如果這次軍醫院改革成功,他就會升為中校啦。」邁克爾打著哈哈,琢磨謊言如果不想說破,就應該在心裡重複千次萬次才對。
「是海倫和克里斯蒂小姐啊,」樓上的男人含笑打招呼,「有兩位這樣優秀的男朋友,這裡當然是忙裡偷閒的最好去處啊。你們請自便吧,我修完這扇窗子,就會躲得遠遠的。」接著,他向邁克爾脫帽示意,露出了雜草似的褐色頭髮。
面對這一友善的誤解,四位年輕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楊克又把目光投向散落於地面的玻璃上,很快抬起頭,「這扇窗子是什麼時候碎的?」
那男人一怔,旋即笑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好奇,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準確的時間我也不清楚,但大約是前天晚上。」
又是22日晚上……這會不會和失蹤案有關係呢?
「謝謝您了,我可以上樓看看修理過程呢?」楊克問道。
「當然了,」儘管有些詫異,樓上的人還是爽朗地答應著,「這活兒很簡單。」
兩位護士看著邁克爾,顯出相當的不理解。
「是報告,報告呀!」邁克爾鄭重其事地頷首,「軍方需要報告,就像警察也常常面對大宗的文件一樣,我的這位朋友必須提交一份完整的報告,才能說服上面按照他的方案辦事。這可能包括方方面面,呃,比方說醫院的維修制度啦,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要求事事詳盡。」
見克里斯蒂充滿信任的表情,邁克爾不由得讚歎自己出色的應變能力。
「你對警察很了解嗎?」海倫一板一眼地問著。
「啊,是的,我有好幾個朋友是警察,我經常聽到他們談論公事,耳朵都要磨破了。」邁克爾聳聳肩,攤開的手掌似乎在說他自己對此也很無奈。
海倫不再追問,楊克已經轉到了樓的另一面,他們也得追過去。
碎裂窗戶的房間是二樓的女士洗手間,這令楊克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走進去。
兩天前?他走進去環視四周,感到有些疑惑,如果是在兩天以前,為什麼地面上還殘存著許多小塊的玻璃碎片呢?沒有人認真打掃嗎?這裡可是醫院啊!
修理工向他打著招呼,遞過來一隻煙,楊克擺了擺手。
「那麼,中校先生,你想知道些什麼呢?」修理工背部抵著牆,身上淺色的工作服也同他的帽子一樣,沾滿了灰塵。
「您說這是兩天前打破的,對嗎?」楊克猶豫了一下,才選擇「打破」這個詞。
「是的。」修理工想不出這有什麼意義。
「可是直到兩天以後的現在您才來修理,」楊克覺得這話有些不妥,「我是說,院方沒有早點兒通知您嗎?」
「嗯,我是今天上午才回來的,因為家裡出了點事,我請了兩天假,和我的助手一起。」
「您的助手?」
「是的,」修理工把煙頭在鞋底捻滅,彈進牆角的廢紙簍里,「這樣大的一幢住院樓,不可能只有我一個人負責修繕,實際上醫院在電器方面還另有專人維修。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外甥,他還年輕,體力和經歷都勝過我,只是缺少經驗。」
「原來是這樣,可是為什麼沒有人認真清掃地面呢?這不會給病人和他們的親友造成不便嗎?」
「這可不歸我們管,」修理工抱起雙臂,「這是清理工的事兒,我剛剛聽說醫院裡出了些離奇的案子,也許是這個分散了他們的精力吧。」
楊克徑直走到窗邊,看著那些由邊框向中心聚攏的尖利玻璃片。中心的一大片早已不見了,大概其中的多數大塊碎片已經被清掃了。
邁克爾也走過來,他盯著這些輪廓看了會兒,感覺像是大力敲擊窗戶中心造成的,剩餘的那些玻璃邊緣彷彿是從圓心輻射出來的條條軸線。兩位警官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它是被從那個方向擊破的呢?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威廉先生,還沒有修好嗎?」一個年輕的女性聲音在門口響起,四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一位年輕女孩兒身穿護士服站在那裡。
「怎麼你們也在?」那女孩兒看到另外兩位護士。
一番寒暄過後,楊克再次問起剛才問過修理工的問題。
那女孩兒雖然同樣感到意外,但還是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拉爾夫先生,你這個問題算是問對人了。窗戶是從外面打破的,有人在那天晚上潛入了我們的醫院。」
這句話令兩位警官都大吃一驚,連忙追問。
「那是22日晚上9點左右,我在樓道里巡視,其實是因為快到交接班的鐘點,需要有一名護士機動服務於病人,那天剛好輪到我。我走到這洗手間斜對面的病房門口,突然聽到裡面的報警燈響了。我進去開燈才發現馬克格尼太太的點滴吊瓶堵塞了,當時這位老太太正處於深度昏迷中,我便趕忙調整儀器。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玻璃破裂的巨大響聲。我很想看看出了什麼事,但是分不開身。大約一分鐘時候,我才從馬克格尼太太的房間走出來,看到一個人跑進備用樓梯。因為我只看到腿部,所以無法分辨這人的性別,更別說認出他,只知道他穿著深色的褲子。當時我也並沒有把他和洗手間的窗戶聯繫在一起,只知道可能是那裡的窗戶碎了。」
「你怎麼會知道就是洗手間窗戶呢?」楊克插嘴問道。
「因為……」護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其實確切的原因我也說不清楚,但是這玻璃在一個月之前差不多的時候也碎過一次,所以,我本能地感覺……」她用徵求的眼神看著老修理工威廉。
威廉點點頭:「是的,那一次也是我修理的。」
「那次你也看到有人跑過嗎?」
「不,那天不是我巡視。」
楊克陷入了沉默。
「我走進洗手間,」女孩兒回想起來,仍然有些害怕,「一下子呆住了,窗戶的中央被敲了一個大洞,無數的碎玻璃碴兒灑得滿地都是。風從外面吹進來,窗帘向兩側不停地擺動著。我很想看看外面有沒有人,走到窗邊又退了回來。我擔心會有人從後面過來,就把門插上了。我讓自己靠著牆平靜了一會兒,才繼續踏著玻璃碴兒和水走過去……」
「水?你說水,在地面上?」
「是的,有水,不是很多。我曾懷疑是水箱里漏出來的,但又不該只有那麼少,後來檢查的時候也確實沒有發現哪裡漏水。」
為什麼會有水呢?仔細想想,楊克!從玻璃破碎到護士走出病房,大約經過了一分鐘,當然這只是估算,有可能不很準確。可是,護士出來的時候,他(她)才剛剛跑過牆角轉向備用樓梯,這是為什麼?他有那麼慢嗎?接著護士就看到了洗手間里無故出現積水,是他弄出來的嗎,他又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探頭向窗外看去,借著月光,看到外面也有散落的玻璃碎片,但是遠遠不像屋裡那麼多,那麼駭人……」
女孩兒並沒有說出結論,但是,兩位警官不約而同感到那人是從外面潛入的,從外側敲擊才會造成裡面的碎片多過內側。
「那個窗帘在哪裡?」
楊克的這個問題很愚蠢,雖然他猜測兇手放水有可能是想要衝洗現場遺留下來的某些痕迹——會不會是血跡?由此想到窗帘上可能也沾有這一痕迹。但是,窗帘既然已經被摘走,便清洗過了,再加上洗手間窗帘的規格一致,找到但是現場的那塊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兩個人又問了一些問題,得知掃去洗手間大多玻璃碴的正是眼前這個女孩兒,此外就再也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了。至於為什麼院方沒有即使打掃乾淨,大概是由於這幾天醫院出了太多亂子的緣故。
女孩兒又大膽地推測說,那個潛入的人一定與醫院這幾天的連續失蹤案有關,這確實是警官們心中存在的一種假設。
「我可以帶走一塊玻璃碎片嗎?」在離開洗手間之前,邁克爾突然走到威廉身邊小聲地問。
「當然,先生。」
見海倫與克里斯蒂跟著那女孩兒一塊到了門口說些什麼去了,邁克爾對楊克說:「我有些懂現場鑒證的朋友,他們以前說過可以用一種什麼什麼螺紋來測出玻璃的破裂方向,這沒準兒用得上。」
楊克和拉爾夫走到門口,威廉對著他們的背影笑起來,「再見,兩位年輕的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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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假象很有趣,」羅里松局長不冷不熱地說著,雙手交叉著支住下巴,「不過,你是打算要我把功勞全部讓給現場鑒定組是嗎?」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有一些這樣的朋友,我請示您能批准我與他們合作。」米洛特解釋說。
「但那般傢伙最會搶佔別人的功勞,他們會說警察不過是依靠他們的科學手段才能抓到兇手。聽著,米洛特警官,他們不是我的手下,也不是你的同事。我倒是想知道,如果你跟他們合作,該許諾給他們什麼好處呢?」
「不,局長,我……」米洛特竟然有些緊張,也感到沮喪,他發現這次的請求也落空了。
「你什麼?」羅里松窮追不捨,「就算你能讓他們成為只會幹活的牲口,那也無濟於事。想想你的建議吧,要用發光氨來探查醫院裡的血跡,簡直是無稽之談。那種地方長久以來,牆壁上的每一分地方都會沾上血,也可能都會只有簡單的清潔劑擦拭過,面對無數的潛藏血跡,你如何判斷哪一處才與本案有關呢?」
局長的這番話就像祈求假釋的犯人面對印有「駁回」的文件一樣,儘管並沒有再次剝奪什麼,卻叫人體會到絕望。
米洛特很精明,他本該敏銳地察覺到在自己第一次請求全權處理兩起相關案件時,局長給出的暗示。那時候的潛台詞是,在地方治安官的授意下,警方已經與醫院達成妥協,不採取大規模的調查行動。米洛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希望的方式會增添兩種政治勢力的摩擦,這當然是雙方都不願意看到的。他之所以會忽略了平時最在意的權術紛爭,大概是出於破案的急迫心情吧。
見沒有什麼話好說,米洛特只得識相地起身告辭,但還沒有推開局長室的屋門,就被局長叫住了。
「噢,米洛特警官,」羅里松一副忽然想起的樣子,「我還有一個建議,希望你能考慮考慮。」
米洛特緩慢地轉過來,他已經大致猜到了下面的話,一瞬間,他感覺這充滿老式傢具的房間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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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楊克再次在樓外的石子路上蹲下來,叮囑路面上的一片圓形印記。他先是用手指比劃著測量了一陣,然後取出懷中的一個玻璃瓶,掏出裡面的小團棉花,赫然發現忘記了蘸水。在另外三個人坐在院落里聊天的時候,他在住院樓和這裡之間跑了一個來回。
他把蘸濕了的棉花小心地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復又擱回玻璃瓶。他當然不具備獵犬的靈敏嗅覺,只是憑藉推測認為這可能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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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第一次的時候沒有發現這痕迹呢?楊克在飯桌上一樣沉默寡言,海倫和克里斯蒂經過了半個下午,倒也覺得習以為常,並不認為他是有意冷淡她們。
我並沒有觀察多久,這是一個原因,可是,我記得但是認真地查看了,那時候並沒有這痕迹啊。如果它真的是血跡,從那黯淡的色澤來看,一定經過了幾天的時間,不可能是有人剛剛作假的痕迹。(作者註:這裡面暴露了楊克知識上的一個漏洞,哺乳動物的血液之所以是鮮紅的顏色,是因為裡面含有大量的鐵,假設可以把鐵質從血液中分離出來,就會變成黃色。不過這並非常識,又與案件無關,所以不再贅述。)
楊克發現盤中的牛排已經慢慢發冷,就忙不迭地往嘴裡塞起來。
有什麼東西在楊克眼前閃了一下,他抬頭看去,原來是克里斯蒂舉起的酒杯在燈光的作用下反射出來的光芒。
楊克並沒有注意護士小姐修長的指頭和纖細的手腕,又自顧自地低頭狼吞虎咽。忽然,他想通了自己疏忽的原因:人類最先注意到的,往往是那些最能刺激我們眼球里視神經的光線。所以,但楊克初次踏上石子路的時候,他所注意到的是反光的玻璃碎片。由於這些又引起他腦中對案件線索的聯想,自然也就不能立刻注意到其他東西了。
「我明白了!」楊克突然叫起來,弄得兩位護士匪夷所思,邁克爾則關注地問道:「怎麼了?」
「不,不,沒什麼。」他又低下頭去,他現在不能說,不然會揭破善意的騙局。
他想出了一開始就對墨菲先生的故事存在疑惑的原因。當時,他並沒有向兩位護士說的那樣,懷疑墨菲為自己再一次尿床編造理由,他沒有這個必要;但是,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現在這一點終於清楚了,首先,我們可以肯定墨菲嘴裡的那個身影不可能是鬼或者死屍一類的東西而只能是個人。墨菲聲稱自己站在金屬門靠走廊的里側,而那個人則從外側樓上快速向下走過。墨菲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那個人可能穿著白色或是其他淺色的衣服,在隱約月光的照射下發射出光來,與樓道里的黑暗格格不入。但是,同樣一個問題是,走廊開著的燈形成光亮,假設外側真的有人走過的話,那麼他在做什麼,身處黑暗的環境中,眼球都勢必會被從門上玻璃透過的亮光所吸引。而墨菲先生口口聲聲宣稱自己當時正貼在玻璃上看向對面,那麼,就算是毛玻璃不能透過準確的相貌,至少也應該映出人臉的輪廓,不,應該說這輪廓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才對。不管那人在做什麼,是罪行也好,還是無意路過,都不會對這樣駭人的景象完全無動於衷!
另外,墨菲先生說了幾次,每次「見鬼」經歷的時間都在變化,更加讓這個故事顯得毫不真實。
楊克弄明白了這件事,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原本可能的一個線索靠不住了。這案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覺得又太多太多複雜的因素在干擾著自己。這叫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個小時候玩過的遊戲,那是一排開關,有的必須開著,其他的一些需要關閉,只有一種組合方式才能打開聖誕樹上全部的燈,獲得獎勵。如果把開看作線索的真實性,那麼關就是虛假的。楊克必須分清每一條線索的真假,並把它們打亂順序重新拼湊起來才能得到答案。現實比遊戲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遊戲只有一個答案成立——那就是燈被打開,只要一次次的試就可以了;而現實的答案誰也猜不出,可以把這些線索隨意組合,得出各種各樣的答案,沒有人能告訴楊克哪一個才是他想要的。他仍然可以一次次的試下去,只是時間會慢慢耗光。
他一想到可愛又可憐的梅麗爾,對,他現在就想起她了,總是有種想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