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通人
時光老人(假設真的可以這樣稱呼的話)的耐心與壞脾氣,是眾所周知的——它(他)一如既往地叫我們平平淡淡過日子,卻又不時發出警告,以昭示流逝、蹉跎還有無奈。關於這一點,那些虛度歲月的人們事後徒勞無功的翻然悔悟便是最好的明證了。
「退伍軍人」事件過去約莫半年了,天氣的回暖好像河水的解凍而緩慢不易察覺但讓人們歡欣雀躍。1998年的紐約春天,來得那麼寂靜,繁華、喧囂與忙碌絲毫不能掩蓋這世界名城的高雅和莊重。我們自然也不能按照29年前奧斯卡金獎電影《午夜牛郎》所刻意暴露的眼光來看到這裡了,人們雖多數行色匆匆,然而卻並不顯得陌生與隔閡,正如剛剛提到的,溫暖不僅僅解凍了河水,就連可能存在的最貧窮地區也遍眼生機勃勃,充滿希望了。
與里佐央求喬(這兩個都是上面提到影片里的角色)儘快帶他去陽光普照的佛羅里達州正好相反,楊克·拉爾夫正好在那裡,後來才帶著妹妹來到紐約並成為了一名警官。對這個事後導致妹妹悲慘命運的決定,他是一直介懷的倒是老兵維爾森的死給他敲響了警鐘。第二天便是妹妹的祭日,楊克當然不忘送上一朵雛菊,而後站在整潔切孤零零的墓前默默禱告了許久。之後又過了幾天,維爾森也被下葬了。老人沒生下幾個親人,還都遠在天邊,喪葬的費用全部由退伍軍人委員會承擔了,他們並沒有在意他生命盡頭做的那件蠢事,這很讓楊克感到欣慰。他陪著他們久久地站著,撒了些眼淚,扔了一瓶酒後便悄悄離開了。
與常人有所不同的是,在經歷悲哀之後,楊克總能很快地回復過來,這倒是很像一枚石子在寧靜的湖面上激起的漣漪。對於那件事以後局裡的反映——他根本沒有收到任何嘉獎哪怕只是口頭上的表揚——儘管是他並非處於本心而造成了狙擊手射擊的可能,他也顯示了一種超然的態度。之後的三個月,生活平靜而簡單,沒有什麼令他分心的,沒有女朋友(桌上擺著的是妹妹大學時候的照片),沒有筵席和喧鬧,書籍是他唯一的慰藉。和其他許許多多普通人一樣,楊克。拉爾夫的日誌裡面裡面也有短暫的歡樂,大部分時間則波瀾不驚。值得一提的是,警局裡這段時間總有一位衣著高貴的老年紳士出入。楊克見過幾次,對方總向他投以善意的笑容。換作某些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可能音樂讀出其中另有韻尾,不過木訥的「菜鳥」連對方的名字都沒記住。他隱約覺得對方好像說過,只是這些社交上的把戲遠遠沒有一位名叫文森特的作家寫的書好看就是了。
這種令其深深樂在其中的類似冬眠動物的生活,要不是梅麗爾。克萊莫這可憐姑娘的出現,真的不知道要延續到什麼時候了。
那個無心的邂逅大約是二月份的時候,還全是由因為錯誤的安排以及這位警官時而糊塗的古怪個性導致的。楊克在警局的地位是相當微妙的,有時候,他可能作為某一個重安專案組的核心成員展開調查,其他的時間不是閑著就是做做更多普通警員才會做的工作,諸如收集證據什麼的。在一個明媚的早晨,楊克接到這樣一份工作:為一位企圖詐騙的妓女錄下口供。這原本是最常見不過的家常便飯,卻因為案件本身的荒唐可笑而變得不那麼尋常了。一個十分妖艷的但手段蹩腳的妓女看上了客人鼓鼓的錢包,便不甘心只是掙些小錢了。她襯客人洗澡的時候,取出平日里自己服用的安眠藥撒進了水杯里。怎料到藥片加得太多,混濁的液體即使是高度近視也看個分明。在計謀拆穿的情況下,此女破口大罵並對著客人大吐口水(這是客人的口供),結果當然可想而知,並有兩顆門牙作證。而楊克所要做的便是到醫院去記錄那女人之前滿口是血說的那些囫圇不清的口供。
大約半小時之後,我們這位形似鸕鶿的小夥子就從車裡出來並站在醫院大門口了。他並沒有記著進去,去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鮮花(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置身於市裡醫院的樓群之中,第一件要做的便是打聽自己要去的是那一幢。偏巧這個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上次的那個朋友,又要給他介紹女孩兒。
楊克一邊含糊地應承著,一邊向前踱步,不知不覺中走進了一幢白色的大樓。通話結束之後,他就直接按著病房號找進去了。
撩起淡藍色的布簾,卻不由得愣住了。妓女既然歷來玷污基督羊圈(指教會)的最下賤、最淫蕩的輕佻女子,那麼楊克便理所當然的認為她必須長得很漂亮並有著狡黠的雙眼,令人一眼看上去便有著想要結識她進而佔有的慾望。而眼前這個穿著前色條紋衣服半坐在病床上的女孩兒,根本沒有酥胸和粉肩,取而代之的是蒼白得嚇人的臉龐以及嬌小瘦弱的身軀。這女孩兒聽見有人進來,離開滿心歡喜地轉過頭,卻望見一張陌生的臉孔,頗有些驚訝之餘,報以輕輕一笑,有一種久病床前忽而舒展眉頭的溫馨,只可惜楊克驚訝得目瞪口呆,更加看不出來了。楊克動了幾下嘴,乾巴巴說不出一句話,轉頭竟又跑到門口盯著那房門號來回對照了幾遍。
在莫名其妙地問了幾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之後,楊克總算想到問那女孩兒的名字了。發現自己找錯樓門之後,他本打算離開道歉離開的。只是這一次,那女孩兒臉上分明表露的失望總算叫這位呆板的警官察覺了。他把鮮花留下,並保證很快會回來看她。
這一天是愉快的,除去回到警局因為耽誤時間挨罵以外,楊克自從失去妹妹以後頭一次感到這持久的快樂。短短的幾個小時的時間裡,他知道了這可憐的罹患食道癌少女的身世。
女孩兒名叫梅麗爾·克萊莫,她的父親克萊莫先生,是一位廣告公司的高級職員,事業正處於鼎盛期而無暇顧及妻女,儘管一場忙碌,卻是個充滿溫情的好父親,總不忘在生日和節日的時候帶來意外的小小驚喜。母親貝基是一位漂亮的家庭主婦,對兩個孩子關愛有加。直到哥哥出了車禍去世之後,這個家就開始失去了往日的歡樂,每個人心裡都蒙上了創傷造成的陰影,而現在,自己又患病在床,儼然沒有一點點家的感覺了。父親母親仍然來看她,卻不再一起來。她知道父親因為駕車判斷失誤而整日深深自責,母親從精神病醫院勉強出院之後仍一直懷有恨意。女孩兒想到自己沒能力顧全這個家,維繫父母的感情不禁潸然淚下,小巧的鼻翼輕輕扇動,勾起楊克一陣陣心酸,也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不善言辭的楊克希望竭盡全力叫女孩兒開心,用心的講著並不逗人發笑的玩笑。倒是那緊張的樣子引得女孩兒好心的微笑。
自從那醫院出來之後,楊克久感覺心慌意亂,無精打采,甚至開始胡思亂想了。腦海中朦朧有著尚無所知又期盼其到來而剝奪了其他所有的一種幸福悄然到來的念頭。這折磨人的想入非非又熱血沸騰的思想留連陶醉。那女孩兒的身影不斷出色在眼前,甚至急迫地希望能再見到她,哪怕只有一刻鐘,竟至難以克服。那是第一次,書籍沒有陪伴楊克入眠,確切地說,他根本就沒能合眼。
到了第二天,他卻並沒有前往醫院。如同一個過於古板的男人,儘管知道對方並不拘謹,而且深信只要稍有表露就唾手可得,但又除非對方主動挑逗,否則不敢造次。當然,楊克決不是看到女孩兒屁股就蠢乎乎產生快活勁兒的傢伙,在他的思念里,性慾是並不摻雜的。
造成他躑躅不前的是服罪感,妹妹死時的情形反覆地出現。以至於接下來的幾個不免之夜,可憐的梅麗爾·克萊莫竟恍惚出現在視線里前來責怪楊克的罪過,彷彿他最後也會把她害死似的。
任何祈禱都沒能生效,楊剋期望能像往常一樣儘快平靜下來,卻適得其反地與日俱增,到後來已是惴惴不安了。在沒有重大案件的時段里,警局很少有人能注意到楊克的情緒波動。倒是那個白衣老年紳士很快窺出端倪,他鼓勵他去找她,並親自送他到了醫院門口。
邁過了第一步,一切障礙就煙消雲散了。楊克自此一有空就去探望梅麗爾,他們無話不談。他開始為她讀書,雖然一開始非常不合時宜地讀起了心理犯罪小說,但錯誤很快就被糾正了。《愛彌爾》這部在大眾眼中算作索然無味的哲學著作成為了每天必修的功課,除去偶爾因為治療而耽擱的幾天之外。
楊克的正派和無與倫比的熱情當然不會招致克萊莫夫婦的反感。眼看著女兒的情緒一天天的轉好,他們自然而然地默認她叫他「哥哥」。至於小梅麗爾的朋友們差不多也盡數成了他的朋友。
假設時間是可以暫停的,那麼,每一天他們相處都應該被永恆地記錄下來,為了楊克·拉爾夫和梅麗爾·克萊莫這對兄妹,也為了原本已不算久遠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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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5月,是楊克永生銘記的歲月,從月初開始,恐怖以及懸念的故事就接替了《愛彌爾》,只是讀者和聽眾換了位置。她的好奇心和膽量令他有點兒吃驚,雖然那些故事在只有思考案件時候才會聯想的楊克聽起來,不免有些索然無味,但只要她能開心就好。
月中的一周,楊克的幾位大學同學搭乘飛機,前來探討案情。那是緊張的數個日日夜夜,案情告破的那天晚上,他差不多是想飛到梅麗爾的身邊,卻難以推脫朋友力邀共進晚餐。
就在他興緻沖沖想要朋友分享自己這段感情的時候,卻意外接到了克萊莫先生打來的電話。
「梅麗和你在一起嗎?」
僅僅對方焦急地問出這第一句話,就叫楊克身子一顫。手裡的餐叉倏地掉落,黑色的西裝上面沾染了一塊鮮亮的油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