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桃色公寓
「好了,小東西,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儘快進入夢鄉,」一個男人的臉孔映在月光下,「不然就別指望我明天還能爬起來送你回去了。」
那人靠著床邊,雙臂交叉抱在腦後,他向一側努了努嘴,一大截煙灰便順順噹噹地掉落在閃亮的小碟子里。
「好了,別抱怨那麼多了,還記得那個瘋狂的晚上嗎?那一次你表現得可比現在要好得多,」一個嬌嗔的年輕女性聲音傳入他的耳膜,接著,一隻手臂攬住他的脖子,「嗯,親愛的?」
「算了吧,那次差點兒送了小命!」他大大咧咧地吐掉煙,「那話該怎麼說來著,嗯……啊!只有相信自己可以活下去的人才能最終活下去,可惜在你身邊,我常常喪失這種勇氣。」
那女孩兒咯咯地笑起來,「你該不會又是把只有自己知道的有名演員說過的話照搬出來吧?」
「哪兒的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我崇拜的影星不過只有安東尼。霍普金斯(曾成功地飾演影片《沉默的羔羊》中食人教授漢尼拔。賴克特,並憑次獲得1991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一人而已。」
「什麼啊?上次你還說是蒂姆。羅賓斯呢!」
「我有說過嗎?呃,你這個小壞蛋,我怎麼才能叫你閉上嘴?是這樣嗎?」
男人翻滾到床的另一側,透過窗邊的月光,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就喜歡你這副德行……啊,等等,你壓著我的手臂了……」那女孩兒叫嚷著,嗓音中分明潛藏著一些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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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像紐約這樣著名的不夜城,在高高聳立的自由女神像遮掩下和豪華的洛克菲勒中心燈光輝映之中,大部分人——或者說普通人更為恰當,仍然會在靜謐的夜晚沉沉睡去,為明天儘管乏味和一成不變的工作與生活不得不蓄滿精力,而不論你喜歡不喜歡。生活在這樣一幢小公寓里的鄰居們恐怕難免時常要發出抱怨勒了,因為這一戶的年輕主人,以及他經常把這裡借給使用的那些朋友,總要弄出一些令人難堪的響動。對於那些「流言蜚語」,男主人表現得相當坦然,「要怪就去怪建築商吧!」,他似笑非笑地如此說,接著仍然把不同的女孩兒帶回來。
在公寓圍牆的陰影之下,一個把自己遮擋地嚴嚴實實的人正在窺伺著什麼,由於過於專心,絲毫沒有注意到另一個人已經悄悄欺近背後。
「『情人』,你還在追查老闆嗎?」身後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他一跳。
他急忙回過身,看清了來人的面貌,放下心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差不多一天吧,想找到你也絕非易事。」那人穿著一身現在看起來不倫不類的服裝,很有些類似曾經風靡一時的邁克爾。傑克遜在《月光》中的扮相,「噢,有線索了嗎?」
「還沒有,始終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一直見到身邊那些小人物。」
「說不定那些小人物里就包括他本人,你還想在這裡逗留多久呢?他都已經回到總部了。」
「什麼時候?」那人的語氣有點兒驚訝,「我以為他還在這裡的。」
「今天上午得到的消息……你找到他又能怎麼樣,殺了他嗎?」
「不,我只想知道我母親現在在哪兒。」
「他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的。身份暴露,即使你不殺他也會有人乾的。主事並非一人,秘密是絕對不能曝光的。」
「是嗎……」那人嘆了口氣,「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那麼多有關實驗的細節以及我的研究情況,卻聲稱並不認識實驗的操作者,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那麼多的?」
「因為……我也是個試驗體,關於這些,我們回去再說吧……等等,有人走過來了。」
「邁克爾」把他向陰影里拽了拽,兩個人都不作聲,默默的看著。
來人在公寓門口略站了一會兒,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幾秒鐘就擺弄開了大門,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洞洞的樓道里了。
外面的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
「這就是你要等的人?」
「是的,他不是老闆的人,但是可能跟老闆有關係。」
「看來你又打算管閑事了,誰會是那個可憐的被殺者?」
「這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跟蹤他來了這兒,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直接進去。他開車離開了,我相信他會再回來的,於是留下來繼續守著。」
「行了,你忙你的,我還有些東西要處理,你做完了就趕緊回去吧,那裡還有一個朋友在等著你。」
「誰?」
「是個女人,我對她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相信對你會有幫助的。」
「邁克爾」說完了就順著來時的方向退去了。
「啊,還有一件事,」黑暗中有聲音傳來,「當心點兒記者!」
「記者?」
「是的,下面的人都傳言說有個記者混進我們的人裡面了,我找『那加』來也正是為此,剛才忘記告訴你了,那女人叫『那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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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親愛的,」屋裡的年輕男女已經扭開了燈,她靠在他懷裡,一邊撩撥著他低垂在額前的頭髮,「前天晚上,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呢……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她見他心不在焉,便用力在他胸前捶了一拳。
「啊,你說什麼,對不起,」男人恍然大悟,「對不起,我剛才走神了,你說發生了什麼,晚餐的時候怎麼沒說呢?」
「說了那個,誰還能吃得下飯啊……喂!」她發現他又在盯著房門看。
女孩兒原本有心發火的,卻突然被另一種情緒攫住了。
他不用解釋,因為那個聲音已經越發顯得清晰了——「啪嗒」、「啪嗒」,就像,液體滴下的聲響。
「你……你沒有管水龍頭嗎?」女孩兒的話語充滿戰慄,抓住他胳膊的手指正在不自覺地用力,指甲已經陷入了皮膚。他感覺不到疼。
這樣的解釋是沒有絲毫說服力的,如果真的忘記關水,那也早該聽到了。
他快速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更清醒,但那「滴答」水聲就是揮之不去,甚至更加的響亮並且詭異,敲打他的心臟。
「你在這裡等著,」儘管他自己也覺得這話缺少一些底氣,但還是做出了男子漢的決定,「我出去看看。」
她沒有質疑,但雙手卻緊緊拽著他的胳膊不放。
然而呆在這裡是無濟於事的,那扇門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突然打開,蹦出一個面目駭人的怪物。但是恐懼恰似欲蓋彌彰,在它蔓延在空氣中,並不揭開神秘面紗的時候,人們都會猜測到底會是什麼,且肆意用豐富的想象加以扭曲。這遠遠要比它忽然爆發來得更有壓力。
他緩步走到房門前,有慢慢退了回來。光是這個舉動就叫她差一點兒叫出聲來。
他拉開抽屜,掏出一把裹著鞘的小刀,一語不發地交到她的手中。
他再次回到門口,手放在門把手上輕輕扭動,門一點一點地,以異常緩慢的速度被打開,「啪嗒」的聲音就逐漸地更加清晰了。
門后什麼也沒有。
他也感覺到了沉默帶來的壓迫感,便向著外面喊道:「誰在那兒?」
沒有人應答……
他便再向前走了幾步,打開起居室的燈,還是什麼也沒有。
他回頭看看她,這叫她感到好受一些。其實,能感到她的目光在背後,他也平靜了點兒。
水聲是從右側的洗澡間發出來的,他的目光從大門處移到了這邊。
他向著它走去,打開了浴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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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多久?她問自己,半分鐘……不,她對自己說,人在這個時候感覺是靠不住的……可是,他為什麼還沒有回來,他應該出現在門口的,或者至少他應該說「一切都好」。
但是,他沒有。他消失在門右面之後,就再也沒有回答了。她該怎麼辦?現在,憑藉著最原始的本能,她也知道出事了。
作出一個決定可能是簡單的、不負責任的,也可以經過深思熟慮的。但是,此刻,她沒有時間再去細細分析了,她不想把自己的男朋友扔在那兒。
她戰戰兢兢地從床上爬起來,卻只找到一隻拖鞋。
她光著腳,把自己的睡衣掖得更緊了些。
她像初學寫字的孩子那樣緊緊攥住刀柄,慢慢地走出卧室。
浴室開著燈,透過粗糙的玻璃,她模糊看見一個身影。那形象確實是熟識的男朋友。
她正想試著叫一聲,浴室的門卻突然打開了,他男朋友穿著睡衣的胳膊搭在門把手上。
她剛想跑過去,那手卻「刷」地垂下去。
門完全打開了,她看見自己的男朋友脖子上撕開了一個口子,像一個嘲笑著的,大大展開的嘴巴,鮮血就從那裡汩汩地冒出來。
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移動自己的雙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朋友頹然倒下,他的背後還站著一個人。
她一見到他的臉,就嚇得魂不附體,「不!不!」她發瘋地大喊著,「難道……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人並不管她是如何求饒,仍然一步步的逼近。
起居室的窗戶突然碎了。
破碎伴隨著巨大的響聲,一個人在這玻璃雨中跳了進來。屋裡的女孩兒渾然不覺,依舊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另一個人顯然大吃一驚,不由自主握住手裡的刀,轉過身來。
「放下小孩子的玩意兒,如果你稍微有點兒常識,就應該知道不是我的對手。」進來的人從容不迫地掀下來原本把臉孔遮住的大帽子,露出了黑色的頭髮和瞳仁。
「媽的,原來是只黃種狗,看來我還要再殺一個……」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他看到對方黑色手套籠罩的左手上,分明握著一隻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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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醫生再也無法忍耐隔壁的喧囂了,如果他們僅僅是做愛發出的吵鬧也就罷了,卻偏偏又弄出這許多動靜來。他看看錶,不過才兩點鐘。明天還有好幾個預約病人呢,而自己卻躺在這裡整夜不能合眼,還要忍受著老婆如雷的鼾聲!
醫生最近看了一本名叫《人生指南》的書,那上面寫著:所謂得意洋洋、驕橫跋扈的人,無非就是讓那些膽小怕事之徒慣出來的罷了。
不錯!不應該繼續忍氣吞聲了!其實醫生之所以那麼「勇敢」,和近期小診所經營不善是不無關係的,另一個似乎比較隱蔽的導火索是那個小情人的胃口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大並揚言要威脅自己了。
馬爾克斯醫生在準備狠狠敲打鄰居房門之前,還不忘了照一下鏡子,給自己那並非平凡普通的相貌增加幾分絕非善類的信念。
在用力砸過對面的大門之後,醫生所思索的主要還是與那年輕小鬼頭如何展開口舌之戰,並且今後如何在眾人面前揚眉吐氣的美好前景。
門開得似乎比想象中快了許多,這是始料不及的。而在那冰冷的刀片架在脖子上的時候,醫生還在為由於對方出來得過於迅速使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充足而頗為懊惱呢。
不過,當他大概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便禁不住為自己這一冒昧的決定而追悔莫及了——他怎麼也弄不懂,這個平日里縱慾過深、毫不愛惜生命的年輕人哪兒來這麼快的身手以及這麼大的火氣呢?
「放下你那隻破槍,不然我殺了他。」醫生聽見架住自己脖子的那個人冷冷地說。
「細聽尊便,而且這樣更好,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拷問。」裡面的東方人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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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4日早晨,陽光是明媚的,後半夜下過的一場雨使空氣格外的清新。楊克。拉爾夫警官的頭腦是不受這些外界因素干擾的,儘管昨夜沒有睡好,他還是早早就來到了醫院。同行的是大學好友傑克遜警官——他是退了機票並向托同事向局裡請假專門留下來的。
關於這個案件,兩位年輕警官卻有著觀念上的分歧,當然他們都不會簡簡單單認為梅麗爾真的自殺了。
傑克遜的觀點是:家庭關係,即克萊莫夫婦的感情狀況與他們第一個孩子死亡背後可能隱藏的真正原因,應該作為調查的首要目標;而她的朋友們也可能有問題,通過昨天的觀察,他就從幾個人不尋常的表情中隱約嗅出端倪了。雖然做這個行當年頭尚少,傑克遜卻形成了一套經典思路,那就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毫無原因的罪行:人們或為了錢、色,或為了權力和名譽等慾望進行犯罪。他當然也知道「暴力傾向」一詞,但是僅僅依靠這種無法證明的生理或心理辭彙,而脫離了實際需要,犯罪根本無從談起。
楊克卻不這麼看,但是又說不出一個完整的思路,他不贊成把重點放在梅麗爾的雙親身上——儘管曾收到了關於「小心身邊的人」的警告。對此,他沒有什麼合適的理由,難怪朋友要責怪他受到了私心雜念的影響了。其實,他從根本理念上也有著差異,他在重視現場分析的前提之下,同樣關注人們藏在罪行背後千奇百怪的種種動機。由於接觸案件的緣故,楊克冥冥之中有了這樣一個想法:犯罪固然依託與需要,但是,這些需要常常包含了某些並不明確的成分,有時候甚至甚至佔了絕大部分。這種觀點雖然看起來晦澀難懂,細想起來也不無理由。隨著人性變得越來越複雜,當今社會的犯罪行為也充滿多變性,特別是心理異常的犯罪類型。每個人都會在人生的不同時期出現一定程度的心理問題的假設已經被提到了理論層面,那麼隨之而產生的一個不難想到的問題就是:這種正常的波動到底應該處於什麼樣的範圍之內才算作合理,抑或說會有什麼樣的人在那些情形下可能產生無法逆轉的心理異常。另一個原本發生在我們身邊,卻又遠離我們的話題是:那些入院需要治療、以及尚且隱形人群之中的少數「異類」,到底會對我們的正常社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對於他們的一些行為,我們感到不可理喻,通常的狀況下其實是不願意理會。精神類型犯罪與生活不可斷絕的聯繫使得大眾對於身邊存在的這些弱勢群體的冷漠態度顯得自私和危險。楊克感到罪犯所扮演的社會角色恰恰和精神與心理異常者所處以的地位相當,理由至少有二:第一,他們同樣在正常人群中佔有很少的部分;第二,大眾很少願意真的了解他們(儘管有時候,處於飯後的無聊和人類的低級情緒,人們很樂意聽聽有關罪行的新聞報道),並往往認為他們遠離自己。再加上這兩類人還有著交集,故而包含了一種暗示,這就是有時候我們無法也不該對不理解的罪行通通按照固有的概念進行分析,就像我們不該認為精神病人又哭又鬧是因為他餓了很想吃奶一樣。
放下這些分歧不談,兩位警官還是針對現場進行了一番勘察,沒有比昨天晚上獲得更多的東西。他們來得太早了,事發時段工作的那幾位護士還都沒有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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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脾氣溫和的楊克也曾經大發脾氣的話,那麼,現在正好是難得見到的一次。在警察局的局長辦公室里,楊克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梅麗爾的案子由別人來接手這個決定。
這消息是同事在早上大約八點的時候帶來的,楊克對此莫名其妙,但不加說明地與上面對這干並不理智,更何來人還說局長要求自己立刻返回警局。
辦公室里與其說是莊重倒不如說壓抑的陳設,很符合這位已經在位多年的羅里松局長的胃口。
「拉爾夫警官,」他把頭不緊不慢地從文件堆里抬起來,以一種不為所動的口氣說著他的名字與職務(這通常便是表示,他要開始說話了),「你到局裡來工作並不很久,但是我還從來沒有看到你對一個案件是否由自己辦理如此堅持呢!」在說話這當兒,他的目光一直環視周圍黯淡的硬木擺設。
「我並不想說這是局裡的需要,」見楊克語塞,局長接著說道,「打官腔是沒有必要的,但是楊克,我想你也應該知道,在工作中摻假感情色彩是不理智的,這是常識。」
楊克不用費腦子琢磨,就聽出局長已經或多或少了解他的事兒了。
「我想說的是,」局長下面的話語並不顯得做作,「儘管你可能感覺不出,但是,我對你比別人有著更多的期望,也很關心你的生活,我聽到了一些什麼。當然,我對發生這樣的意外感到難過,但是,你是一名警官,不應該忘記自己的使命。今天早上我們接到報案,在城西的一幢公寓里,發生了一出慘劇,共有兩名男子被殺,現場還有一名女子,被嚇得神志不清,送進了醫院。我想,處理這類案件正是發揮你特長的時候。」局長的話到這裡戛然而止,他已從楊克臉上得到了他想要的。
「但是……」楊克還想說什麼,他確實對這案子很感興趣,但是,可憐的梅麗爾還……
「還有更為蹊蹺的是,報案人我們至今沒有找到,他在打電話的時候也沒有留下姓名,我們懷疑這可能就是那個兇手。被殺的兩名男子,彼此鄰里,沒有什麼交往,但卻同時被殺。室內絲毫沒有翻動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職業殺手所為。但她為什麼不連女的也一塊殺了呢?那個護士現在還在醫院,大夫說她可能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無法回復神智……」
「護士,」楊克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是說護士?」
「是啊,」局長不解地看著他,「市裡醫院的護士。」
「好的,這案子我接了,不過局長,我有一個條件。」
「呵呵,我就知道你會的,說吧,」局長微笑著,理理稀疏的頭髮,「無辜者的悼詞會由你來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