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陣
香風淡淡,對鏡,梳妝。
烏滑如綢的髮絲被一雙生澀的手束於腦後,指上纏繞著深黃色髮帶,將烏髮紮起。鬢角,幾縷頑皮髮絲落下,垂躍肩頭,不顯凌亂,反倒為女子添得一份清爽飄逸。
紮緊頭繩,女子左右晃晃腦袋,沖鏡子點頭,滿意。
穿上乾淨衣衫,女子走出殿樓,仰頭看天——雲層密布,是個適合出戰的日子。
邁步走下台階,身後立即跟隨兩道輕淺的腳步。
「我今日這模樣……怪嗎?」女子想回頭,秀眸轉動一圈,止住了回頭的衝動。
「您從來不怪。」輕柔的回答,來自她身後的紫衣侍從之一。
「是嗎?」女子笑了笑,淺紫裙角飛揚,快步離去。
時隔八日,狼咽族捲土重來。
即將拉開城門的前一刻,古骨部眾井然有序,各自盤算著今日能收穫多少有用骨骼。計算間,一道悠然的身影穿行而過,毫不躲避驚奇打量的目光,逐一回視。
「她是誰?」
「她是新提升的戰將嗎?」
經過整齊卻為數不多的古骨部眾,女子身後勢必傳來竊竊私語。她不以為意,直接來到最前方的白玉軟轎邊。
「一戰定勝負,今日可以嗎?」軟轎內傳出慵懶迷人的男子嗓音。
「你說的話一向准。」女子輕笑,透過轎紗隱約看到一個慵懶的身影。
「好,有你這一句,我就等著回宮睡覺。」轎內男子笑出聲,聽得出心情愉悅。
「睡睡睡,你當心睡成骨頭。」一道嗤笑輕插來,遠遠疾步衝過來的,正是等得耐性全失的熒惑,「姓月的,狼咽族已經在外叫陣三次了,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打開城門迎戰?」
「我想……你今日不必了。」不等熒惑揪他出轎,一隻手先她一步掀開轎簾,露出興緻盎然的笑臉,「咱們都不必了。」
「為什麼?不打了?」側首對上女子的眸,熒惑一時覺得面生,僅小小感嘆一句「好亮的一雙眼睛」,隨即將注意重新放回月緯身上。
不出轎,伸手一指點點側立的女子,月緯笑道:「她一人即可。」
「她?她是誰?」熒惑眯起眼,上上下下將身著淺紫衣裙的女子打量個徹底。越看,越覺得眼熟;越看,越覺得全身雞皮不受控制地啵啵……發芽。
啊——呀?
一聲毫無形象的尖叫,熒惑面露駭色,飛速縮到軟轎另一側,將自己完全擋住,只露出一雙眼睛繼續打量女子,但她的驚呼足夠讓在場部眾聽個明白——
「鎮隨?」
女子摸了摸臉,奇怪道:「怎麼,你現在才認出是我?」
「你、你、你……把眼睛閉上!」熒惑低叫。
「為什麼?」鎮隨好生奇怪的表情。
「你……你……你你你……」縮回眼睛,一拳重重擊上轎柄,熒惑咬牙,「姓月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倒乖,躲在轎子里扮自在。」她終於明白月緯不出轎的原因了。
沒有白紗,沒有亂髮,今日的鎮隨黑髮高束,整張臉全露了出來,柔骨清姿,雙眉又細又彎……
去去,眉毛彎不彎是她家的事,眼兒亮不亮更加不關她的事,嗚……她、她原形畢露了啦……
可怕的透、骨、眼!
對陣——
狼咽族金光閃閃一排又一排,古骨族卻拉開城門,緩緩走出一道纖細的淺紫身影,紫影后,也不過不足二十個褐衣部眾。
蔑視,絕對是蔑視。狼咽首將叫罵一陣,手下兵士一波又一波的起鬨猥笑。
「喂,古骨族沒人了啊?!那隻該死的九尾雜毛狐呢?本帥這次可是特意為它準備了捕狐網,有種出來啊!」
「聽清楚了,你們的水尊就在我們手上,乖乖地讓出古骨城,饒他不死。」
叫罵聲中,一輛華麗戰車緩緩駛到陣前。狼咽兵士見此戰車立即停止叫罵,但過於喧鬧的聲音早已驚醒戰車內閉目假寐的男子,即使被粗魯地拉出戰車,他竟然還能沖臉色鐵青的灰發男子道一聲:「又兄,早……啊,現在是正午了吧?」
又夜鳴狠狠眯眼,盯著這張不知死活卻柔美不減的臉,五指緊緊扣捏他的下巴,暗暗惱怒他的滿不在乎。
「他們沒將你放在眼裡啊,辰門!」將他的頭轉向城門方向,又夜鳴陰沉說道,「那女子……」
他的話未說完,原本雙手被縛、懶懶靠在戰車門上的男子忽地綳直身子,目不轉睛盯著那道淺紫身影,俊臉上顯出罕有的驚駭。
皓睞水眸,唇泛櫻彩,眉色淡淡彎如月,一縷深黃絲帶系出兩片蝴蝶形狀貼繞在女子高束烏髮上。紫裙勾出纖美腰身,玉臂光潔,輕薄的縷獸銀護腕猶如另一層肌膚緊緊攀扣。
雙腳分立,齊肩一字寬,女子負手而立,唇畔含笑。
「不、不可能。」狀似艱難地咽下口水,未等又夜鳴有所回應,辰門已慌忙閃縮到他身後,急道,「不要讓她看見我,千萬不要讓她看見我。」
正驚疑他怪異的舉止,遠方隱隱傳來的巨響卻令又夜鳴不得不將驚疑暫放一邊。遠眺過去,見纖影輕拍手掌,抬頭吹了聲口哨。
「蹬!蹬!」
大地震動,似乎有某種東西從遠處跳過來。
「蹬!蹬!」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咚」地落在纖影身後。
黑漆漆的,什麼東西?又夜鳴凝神細端,卻聽身後一道顫音解釋著——
「二十八蛙,古骨巨蛙種之一,《輯蛙譜》有記:此物難存活,故罕而稀,若活者,必有雷鳴之音。」頓了頓,那顫音再道,「就是說,二十八蛙是我族獨有蛙種,非常稀罕,它們平常時候是不叫的,像我,從來沒聽過那傢伙呱呱叫……唔,黑炭蛙叫起來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聽,還不是呱呱呱的。嗯……那黑炭成天只知道欺負我的幽安,遲早我要烹了它下酒。」最末一句沒了顫音,卻轉而成為咬牙的自言自語。
又夜鳴正要回頭,突狂風襲卷,揚起飛沙旗幔,惹來狼咽兵士一陣驚呼。雄渾城牆上方,一道優雅的身影緩緩升起,翱翔盤旋。
一隻色彩斑斕的鳥兒。
那鳥每每揮震羽翅,便漫卷狂風如刃。盤旋片刻,那鳥伏下喙頭,直衝那華麗戰車而去。
風,吹迷了眼。
又夜鳴只聽到身後一道驚喜輕叫「幽安」,以及突然變調的「哇,不要不要,輕點」,急忙回頭,他身後已空無一人。撥開被風吹亂的灰發,抬頭便見得斑斕大鳥叼著五花大綁的辰門往古骨城飛去。
心知不妙,又夜鳴對身邊將士急命道:「快,布陣!」
這一邊,金光閃閃,匆匆忙忙。
那一邊,女子勾唇一笑,退至黑蛙身後,輕輕拍撫它的頭,說了句:「叫吧,卷耳。」
「呱——」第一聲,振聾發聵。
「呱——」第二聲,天地色變,電閃雷鳴。
「呱——」第三聲,金光閃閃已倒地一片,七竅流血,無壽矣。
古骨二十八蛙,其音如雷,善取性命。
一戰定勝負,不開玩笑。
「你走前面!」
「不不,還是你走前面。」
眾臣你推我,我推你,就怕前方的紫裙女子回頭。
紅唇緊抿,女子面無表情地走著。對此刻的她而言,左看是骷髏,右看還是骷髏,沒區別。他們有自知之明,不杵在前方礙她的眼那是最好。
行至正殿拐角處,聽得殿內隱隱傳出的話語聲,女子停下腳,低頭沉思。
「土尊,您的白紗!」東焚在她身後遞上一帕白紗,立刻接收到柱后投射來的感激目光。
無視白紗,鎮隨輕合水眸,從隱隱喧鬧聲中,捕聽得殿內有她熟悉的清質嗓音。
他回來了。他在裡面。
想見他嗎?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者,她又發獃了?等到她回神,卻已回到土星骨宮裡。
那一刻,她,不想見他。
為什麼?
討厭透骨眼看到他的骨骼?
不是。她討厭的,是讓自己心痛的感覺,是見到他的傷口時心中乍然閃現的悶悶難過。
長年的淡漠養成了她的內斂,鎮隨其實並不喜好遷怒,追根究底,她討厭的悶悶不樂卻來自於害辰門受傷的狼咽人。於是,悶悶不樂會變質為暗惱,暗惱會晉級成可怕的動力。惹惱了她,她又怎會讓狼咽人好過。
辰門那個傻瓜,她的情淡又如何,她對他有情呀,不是嗎?若是無情,又何來濃淡之別。
她的情,真的淡嗎?
淡與不淡,辰門不敢肯定。
一身狼狽,他卻不願下池沐浴,任一池香浴由溫燙變為溫冷。
有客到,是他坐在廳中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這明明是他的地盤,是他的水宮,為何他竟覺得陌生起來?
一定是又累又餓的關係。
為自己找一個借口,咬著莓梨填肚子,辰門心不在焉聽著總輔明水呈報他外出尋骨及被擒期間發生的大小事情。聽到頭暈時,他揮手打斷,看向身邊一言不發的友人。
「月緯,你要睡,回金宮去。」
是不是圖他這裡清靜啊。要說清靜,還是隨隨那兒……雅緻的眉尖皺起,他呻吟一聲,丟開滿是牙印的莓梨,全無形象地癱向軟椅。
「你這次到底玩什麼?」月緯也無意與他繞彎廢話,見明水退下,合閉的眸星終於睜開,開門見山,「熒惑清點戰骨時,發現水宮部眾將又夜鳴救了回來。沒你的命令,他們可沒那個膽。」
點頭,辰門坦白承認:「對,是我的命令。」
「他是誰?」拈起雪發,月緯有了興趣。
「對你百無一用的人。」辰門並不打算正面回答他,輕輕一句帶過,轉問道,「今日……是你讓隨隨出戰的?」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憶起白天一戰,月緯眼兒全笑眯了,「因為她那雙眼睛,我族這次的收穫可不小。」
鎮隨一向不喜雙目視人,方才戰場上,她的雙眼可是眨也未眨,狼咽族在她眼中是什麼模樣,他是看不到的,但他能看到結果,這就夠了。
除去一層白紗,從頭至尾,他並不覺得鎮隨的表情有何大起大落,依舊是那副淡淡表情,似笑非笑,似呆非呆。
真的沒變化?呵,若連這點也覺察不出來,他「太白金尊」之名可要改一改了。
「隨隨發起狠來,真可怕!」辰門哀吟,說出當時觀戰者的一致心聲。
是啊,鎮隨發狠了。
何以見得?
簡單,聽聽辰門的抱怨就知了——
「從小到大,隨隨什麼時候將頭髮扎整齊過,根本沒有。我記得第一次送她浣火紗,她嘴角都笑彎了,從此紗不離身,一張漂亮的小臉蛋全讓白紗給輕薄去了。我想瞧瞧隨隨的臉,她還不肯呢,可恨那狼咽族……可恨……」想起夜夜浮現腦海的容顏就這麼輕易讓狼咽族欣賞去,辰門除了委屈便是幽怨,哪還顧得上淡啊濃的問題。
「哦。」月緯給他一分薄面,應了聲。
「隨隨愛靜,性子又孤僻,從來不愛出風頭,不是縮在角落裡,就是縮在我背後。就算以往出戰,也是東焚南若打頭陣。」換句話,他辰門愛出風頭就沒錯了。
月緯點頭,完全認可。
「瞧了骷髏,隨隨夜裡一定會做噩夢,她幾時露過笑臉啊。可……可隨隨今天在笑耶,滿眼骷髏她竟然還能笑出來,完了完了,這是怒極反笑,這次一定氣得不輕。但這些日子我不在啊,誰能惹動隨隨的怒氣?」
「……」
「隨隨脾氣一向柔和,又與世無爭,雖然總愛養些奇怪的魚啊獸啊什麼的,我還受得了。她心思單純又善良,從不傷人,今兒到底怎麼了,竟連二十八蛙也喚了出來,分明就是要滅了狼咽族嘛。還好幽安將我叼了出來,不然聽黑炭蛙鬼叫也是件非常難受的事。」
嘰里呱啦……嘰里呱啦……
長篇抱怨沉冗又沉悶,簡言之——鎮隨今日太反常。
月緯聽得不耐,尋思著又夜鳴的事也不急於一時,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對他也談不上趣事,辰門愛玩,就讓他玩去,所以,他現在沒、必、要聽他的廢話連篇。
拍拍袍角,月緯站起,眸含深意掃了眼叨叨念的傢伙,丟下一句——
「她發這狠,為誰?」
為誰?
「難道是為了……我?」就算不是為他,也要自我催眠安慰一下。
夜色深沉,銀盤一盞高懸,七彩星子閃爍。
灰濛濛廊角邊,縮著一團黑影,口中正喃喃念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
三天了,隨隨對他不聞、不問,避而不見。就算他說了讓隨隨生氣的話,也得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才行。何況,在狼咽地牢,他也只是說隨隨失職而已,也只是抱怨了一句隨隨對他的情太淡罷了……是、是,他承認,故意受困是有那麼一點讓隨隨擔心的不良意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蹲在牆外,黑影重重嘆氣。
不管隨隨對他的情是濃是淡,他都不在乎,只要隨隨肯理他,不然,他真怕自己會發狂——思卿欲狂。
一顆鬼鬼祟祟的黑腦袋瓜子從窗邊探出,照明用的螢石壁被黑幕掩得死緊,室內漆黑一片。
怎麼辦?
黑腦袋瓜縮回,片刻后又探出來,瞧了一陣,再次縮回。
土宮他最熟了,找遍隨隨可能休息的地方,卻影蹤全無,只剩這清池邊的殿樓了。其實這地方他最初找過,但翻遍土宮尋不著隨隨,他不死心,想了想,還是決定回頭再尋一遍。
當黑影再次探出腦袋時,窗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揪起他的衣領向室內一扯,衣袂翻飛中,一腳踩上他的腰腹。
「哎呀!」痛呼一聲,黑影並不反抗。
「辰門?」
「是我。」淡淡的嗓音,就算漆黑一片,他也能勾畫出發聲者的眉眼唇鼻。心喜萬分的,他也顧不得黑暗中點頭能不能被看見,使勁猛點。
腰上的腳慢慢移開,他正要坐起,突然感到腳的主人蹲下身坐在他腿邊,一雙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幾縷髮絲軟軟垂在額上鼻上,淡淡香氣漂浮在呼吸間。
這……隨隨的臉離他不過三寸,這麼黑,是在……看他嗎?
髮絲搖晃,引來陣陣麻癢,輕輕將髮絲挽在指間,他抬手觸到光滑的小臉。隨隨的眉、隨隨的眼、隨隨的鼻、隨隨的唇……
抿緊的唇上,無笑。
「這個時辰,你鬼鬼祟祟躲在外面,想幹嗎?」淡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想你。」猿臂倏展圈上纖腰,就地翻身將女子拉倒在地,欺身壓上,同時,他體貼地撐起雙臂,不讓自己的重量壓到她。
「想我?」她輕嗤,任他將臉埋進頸間偷香,平直說道,「又夜鳴設計擒你,你卻把他從狼咽殘骨里撈回去,你對他也熱絡過頭了些。」
「嘿嘿!」在她耳邊吹氣,他也不隱瞞,「隨隨,你既然看到了,就當知我為何獨獨只要又夜鳴一人。」
她並不答他,靜靜瞪著漆黑的屋頂,不知想什麼,直到臉上有些麻癢,才發現他在吻她。一把推開他,她撐肘坐起,心頭有些悶氣。
「我不是月緯,怎會知你為何獨獨只要他一人。」靜靜坐著,她無意拉下照明螢石,就這麼黑對黑。
好痛!捂著腦後因撞地而腫起的小包包,他重新爬回她身邊,語帶幽怨:「隨隨,你明明知道,又夜鳴正是我要找的琴骨人,若他只是尋常人家,我也拿他沒辦法,偏偏他有野心,搭上狼咽新主,唆使狼咽族入侵靈界,妄圖攻打我族,我當然順水推舟,加快他的罪惡之行,讓他早登極樂。只有如此,我才能拿到他的骨骼啊。對了,隨隨,琴骨人我讓明水收在冰窖里,待找到雙尾肥遺,咱們在一塊送到老族長手裡,就可以……」
她很想不在意,卻止不住僵硬的脖子循著聲音慢慢轉向他。手心有點癢,膝蓋有點酸,她的牙,也很想磨一磨了。
深呼吸,再深呼吸,讓手沒那麼癢,讓膝蓋沒那麼酸,也讓牙磨得沒那麼響。
「辰門,你當初不肯讓我救,就是為了又夜鳴的琴骨?」
「差不多。」
「你還記得在狼咽地牢,面具人衝進前你說的話嗎?」
「……記得。」
「我可以問問,是什麼刺激讓你有那種認為?」
你的情,不濃;你的愛,很淡。也許,是我太貪心……
因為他受傷,她心痛,就算他出爾反爾,她也不曾真正埋怨過他,甚至為了他的一句話,她反覆思量,她的情是不是真如他所言的淡了。
「隨隨……」
「不要叫我。」淡淡的嗓音有了波瀾,一時間,她竟興起了狠狠咬他的衝動。一把拉過他,氣息吐在他臉上,她也顧不得了,「辰門,你故意給我找麻煩是不是?情濃?怎樣才叫情濃?是不是天天黏在你身邊才叫情濃?是不是有事沒事問你愛不愛我才叫情濃?是不是天天噓寒問暖念著你才叫情濃?」
她是不是太隨和太寵辱不驚了些?偶爾,她是否也該發發脾氣?
不理他的驚訝,她猶氣悶難平,冷聲道:「族裡大事小事不斷,我有時間天天黏著你嗎?你有時間讓我噓寒問暖嗎?還是你覺得我開口閉口就問你愛不愛我這個蠢問題很好玩?如果是,我可以告訴你,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你若喜歡,對不起,我沒空陪你發神經。土星骨宮不、歡、迎、你!」
黑暗中靜靜瞧她半晌,悠悠輕嘆,他緊緊抱住她,「對不起,隨隨,我不該太任性,不該……不滿足。」
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在狼咽地牢他怎會說出那種說來?
對,他不否認,又夜鳴將他埋藏在內心的不安活生生挑了出來。他從不覺得自己多完美,對任何事他可以不在乎,唯獨與隨隨扯上牽連,他就是少了那麼些自信自傲自得呀。或許,正因為他將全部的愛戀傾注在了隨隨身上,故而讓他有了絲絲的怯意。這怯意卻借著又夜鳴的譏諷令他的心有了一剎那的動搖……他的錯啊。
她發這狠,為誰?
月緯的話響繞在耳,他總算明白了。
這個孤僻寡言的女子,這個嗜好隱居的女子,這個總愛縮在角落不理人的女子,這個……他愛之,並為之所愛的女子,對他的情,不淡。
從來就不淡。
他已經很竊喜地以為,她發這狠是為了他,她滅了狼咽族也是為了他。
為他發狠,為他滅族……呵,她在許諾愛他的同時,不知不覺早回以他同等的愛戀了,是他蠢是他笨是他愚昧,獨自陷在膽怯之中蒙了雙眼,沒發覺自己在她心中早已是弗遠無屆……請容許他這小小的自得。
抑或,兩情相悅間,麻木的一方實際是他?唔,他要反省。
言出必行。懊悔者立即開始反省。
一,二,三,反省完畢。
小心翼翼拍撫她的背,確定她無心掙扎,他放大膽偷偷啄吻她的頰,恢復了清亮嗓音:「隨隨,我從來沒看到你束起頭髮的樣子。」
「沒必要。」
「但狼咽族飽了眼福。」他語有酸意。
「……我不看人,怎麼對陣?」
「為什麼要對陣?」
「當然是為你……」乍地醒悟他在套話,她急急頓口,卻已掩不去他的得意偷笑。
「為我、為我!呵呵,果然是為我!」雙臂在她腰間收緊,腦袋枕在她肩上,彌散開的,是久違的親昵。
「隨隨,我好想你。」
「……」不理他,她氣悶未消。
「隨隨,你很愛我。」
「……」任他自說自話,反正她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算數。
他不再說話,卻忙不停地啾吻她的耳垂。原本被他強摟在懷中,慢慢地,卻隨他的傾斜倒在地上。
習慣了黑暗,她能夠瞧出他隱約偏柔的輪廓。五指滑入他的發,指尖傳來的是熟悉的柔順感。兩手繞過他的頸,一左一右定住不安分的腦袋瓜子,狠狠往下一壓,她吻住他,纖細的身子不知何時換了位置,變成她居高臨下。
今晚是他的好日子嗎?
享受著溫暖的舌勾畫他的唇形,他心頭泛起陣陣酥麻,雀躍不已。他應該主動點……
就在不老實的手掌沿著馨香的腰身慢慢下滑時,她卻如吻他時那般突然放開,幾道呼吸后,淡淡的笑聲猶響在耳,吐出的話語,聽在他耳中卻是可媲比二十八蛙的索命叫聲——
「辰門,我常想,我們從小就是朋友,沒人阻攔過。五星尊位是世襲,我們成為五星尊長,也沒聽過反對之聲。族裡都當透骨眼是寶,我知道,就算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土尊,他們也會無條件包容我。所以,他們從來不阻攔我們做任何事,包括——我們成為情侶。」
他動了動,薄唇立即壓上兩根指頭,聽她輕輕嘆了口氣——
「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天生透骨眼,我會不會也如你一樣,如月緯、熒惑、攝緹一樣,從小就嚮往成為五星尊長,盡全力承擔起守護古骨族的職責。有時……我真想自己的右眼能瞎掉……」
「不……」
驚呼衝出他的唇,引來她的低笑,「放心,我可沒自殘雙眼的意思。我只是想……很單純地想,若不是因為天生透骨眼,你也不會注意到我吧?你不注意我,我們也不會成為朋友,成為情侶。那時的我,是絕對不會主動交朋友的。走到今天,你應該注意到,沒有一人反對我們在一起過,是不?小時沒有,長大更沒有。也許,我們之間太順了,順利得有些無味起來,似乎我們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我想,我也習慣了,可……當你說我的情不濃,我的愛很淡時,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那種涼涼的眼神,就像你看陌生族類一般。」
沒有沒有,他不承認不承認。
想反駁,無奈唇瓣被狠狠捏住,就是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習慣會養成麻木。這些年,我想我是隱居得太久,久到……有些麻木了,不知你這張臉上除了撒嬌微笑做鬼臉之外,還有怎生不同的表情。所以……不要理所當然,不要水到渠成,我們,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