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使
(發表於《科幻世界》2004年12月號)
【2057年5月30日中國·黃山】
峽谷中的霧氣漸漸深沉,轉為暮靄。高遠的青空深處傳來隱隱的雷聲。
他們這會兒已經見面了吧?——蟬衣忽然想。
——他見到朱紫時會不會猜到些什麼?他們長得那麼像。尤其是鼻子。
她一個激靈,回神時才發現畫筆已經在山峰的紋路中勾出了一道酷似他鼻樑輪廓的筆鋒。不能再畫了,再下去整張畫就都毀了。即使是現在,畫中黃山的峰谷那一道奇異的筆鋒也已經破壞了原本天成的意韻。
那就自己收藏吧,雖然是次品,於她看來卻尤其可親。她嘆口氣,苦笑著搖搖頭,開始收拾畫具。
這是在中國安徽的黃山深處,步仙橋畔的萬丈深谷邊。千峰萬壑在霧氣中透著空靈的仙氣,黃山松在懸崖上舒枝展葉,精緻得不似真實。在這裡繪畫的時候,她經常希望,自己能變成崖上的一棵松樹,千秋萬代與這空靈的景緻相看無言。
忽然她覺得自己的畫沒有出錯,上上下下的松樹上,她都看到了朱紫鼻樑的輪廓,剛毅而有力,挺拔而俊秀。於是,她忽然暈眩了,那是他他他他,到處都是。
遠處天神的雷車滾滾而近,暗雲一層層壓下來。要下雨了。
她的思緒已飛到千里之外的香巴拉,那個天空中翱翔著雲使的國度,飛到二十七年前的天空之城。
【2057年5月30日天空城·香巴拉】
朱紫此刻正站在鵲橋上。這是連接天輪一和天輪二兩座巨型建築的中央橋樑,橋體由可適應高空低壓的新材料製成,外觀卻像漢白玉。光滑的扶欄和橋面在陽光照射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感,一層層暗花,似乎是千萬隻喜鵲,密密匝匝地擠作一團,讓人想到中國人耳熟能詳的那個神話。
從鵲橋俯瞰下方滾滾的雲濤,朱紫的內心有豁然騰空之感,他雙手緊緊抓住橋欄,身體不自覺地前傾,彷彿在追逐空中一縷奇特的芬芳。霧氣撲在他軟膠頭盔的面板上,透明柔軟的面板上泛起微波,這種天空城的氧氣頭盔有內置的交換裝置,可以感應外界的氣流和濕度,在頭盔中,他一直微微簇攏的眉頭也頓時舒展開來。
——朱紫,你說這天地像什麼?
——像一個人。
「老師,」他在心裡默念,「我希望有你的智慧來面對這一天。」他抓住橋欄的手握得更緊,淺白色的半透明防護服內,可以看到左右腕處手鐲形狀的血壓控制儀嘀嘀的閃著紅光。
為他引路的城守早已穿過大橋,他回頭微笑著,遠遠望著朱紫,也不催促。他理解被天空城的宏偉震懾的心情。這還只是開始,雙天輪是天空城的入口標誌,再往前,還有太陽車、雷神堂、風田和雨雪殿,最後,在白雲館,天空城的主管,整個香巴拉計劃最重要的執行者之一——尤定熙,正等待接見這個稀罕的訪客。
「虢老過世前有什麼話嗎?」尤定熙好奇地打量著水晶隔離屏對面的年輕人,虢正的關門弟子。
虢老是尤定熙敬畏的恩師,卻也是學術夙敵,自從他加入香巴拉計劃的研究和推廣,虢老多次在公開場合嚴厲地斥責早以非昔日豎子的尤定熙,讓他下不了台,因此,師徒間已多年沒有直接聯繫。直到今年年初,虢老忽然放下架子主動聯繫,提出希望參觀天空城。如今天空城實行高度嚴密的保安制度,即使國家元首參觀都需經過嚴格審批。但當尤定熙了解到虢老已身患絕症、時日無多,便馬上借用個人的力量在短時間內為他申請到了參觀許可證。他多麼希望,當頑固不化的老師面對宏偉的天空城、見識到人類科技現有的強大力量,最終會改變陳舊的觀念,理解自己一直以來為之獻身的事業。但虢老卻沒有堅持到那一天。
按輩分推算,面前的青年該算是自己的師弟,是否因為這個緣故,一見到他,就感到莫名的親近,彷彿分離多年的故人?又或者,是因為蟬衣,二十多年不通音信,突然聯繫,卻是為了這個年輕人?
香巴拉不接受外來參觀者是有原因的。這個主管地球大氣的天空站與對等海洋站、地上站、地底站一起調節著整個地球大氣邊界層發生的天氣活動,如果地球是一個人,近地的大氣邊界層相當於血液,氣候站工程的啟動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由人類自己來做地球的心臟,掌握和控制血液的循環,主管邊界層的主要活動。這個完整的大氣模型在混沌學的推動下,在50多年前已經建成並進入實驗室,35年前進入初步嘗試階段,進行了一系列小規模大氣調節實驗,27年前進入推廣期,爭取世界各國的合作和認同,並在喜瑪拉雅山脈上空建立了現在的香巴拉的雛形。10年前開始建造大規模的地、海、空對等站。
整個大規模體系完成以來,對大氣活動的調整還只在初期階段,但是已經出色完成了許多氣象行為,改變了23個國家的地理狀況,贏得了世界的喝彩。僅就中國一國,由於香巴拉可以調節雨雲的位置和雨量,中國西北高原乾涸的黃土地得到了充沛的甘霖滋潤,年降水量提高了一倍多。不斷沙化、吞噬沃土的北方荒漠則在同樣的雨水中開始了草原向荒漠的反噬。作為合作國之一,中國正是把耗資巨大的南水北調工程的資金投入到香巴拉計劃,事實證明這是個事半功倍的選擇。
然而,從初創伊始,香巴拉計劃就一直受到多方強烈的質疑,科學界懷疑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力量無力支撐這樣浩大的工程,也無法將計劃進行到底,由此反而會造成巨大的破壞。原教旨主義者認為這是褻瀆上帝的行為,恐怖分子曾發射導彈試圖炸掉幾個對等站。但在整個大氣調節機制初步建立的兩三年後,支持的聲音淹沒了一切反對的聲浪,而香巴拉也成了人類真正的神聖凈土。
「你真願意聽老師的話嗎?」朱紫淡淡地說,「當然老師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阻止香巴拉計劃。」
尤正熙嘆了口氣,雖然是預料之中,但是聽到蟬衣的兒子這樣來者不善的開場,他覺得特別失望。他隱在辦公桌后的雙手習慣性地對敲了一下——這是他從小就有的習慣動作,覺得鬱悶的時候就會兩手握拳,將四對指節對敲幾下。「我希望我們有一個友好的開場,」他字斟句酌地說,「本來虢老過世,參觀的資格是不能繼承的。是你母親……」
「我知道。」朱紫的臉有點紅,緊張握拳的雙手忽然對敲了一下。成人後,他再也沒有求母親辦過事,但這一次,卻硬著頭皮執意請求母親調動一切關係網上的人脈,幫助他爭取進入天空城的資格。沒想到母親雖然表現得前所未有地為難,但卻完成得出人意料地迅速。
心裡隱藏的秘密讓他為母親難受,想起來心臟都會抽搐。
——如果母親知道……等到母親知道……
他下意識地搖搖頭,沒有留意到自己又習慣地將指節敲得喀喀響,而且這個動作招引了水晶隔離屏對面的男人一道驚異的目光。
「你……是我母親的朋友?」朱紫被插進來的念頭弄得心煩意亂,完全忘記了原先計劃好的對話方式。
「是的,她沒提過?」尤定熙問得有些吃力。
「沒有,」朱紫定了定神,準備進入正軌,但是一個閃念倏地略過他的腦海,對於這個時候的他來說,這個想法,或者說這個願望,忽然變得非常重要。於是,他問:「你……認識我父親嗎?」
「不」字已到嘴邊,又被尤正熙生生地咬住了,他對於蟬衣這些年來的生活未嘗沒有一些好奇。是,他一直關心她,知道她事業上一帆風順,轉行國畫后奇迹般獲得成功,但是他並不了解她的私人生活,只知道她結了婚,有一個兒子,卻沒想到竟是站在自己對立方的師弟。
「沒有一個人認識他。」朱紫沒有等到回答就先泄了氣,喃喃自語道。他並不知道水晶屏里埋著聲音放大器,這邊的任何響動在屏幕另一端都會被清晰放大。
尤正熙一怔,右手食指靜悄悄地在筆記本感應屏上點了幾下,調出了朱紫進站時刷的身份卡資料。出生日期:2031年12月19日。這個時間在他記憶中打了個滾兒,他的表情僵住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很吃力地吐出來:「我記得你父親是個美籍華人,作曲家。」蟬衣對外界如此介紹她未曾露面就淪落成前夫的男人。
「你見過他?」朱紫有點興奮地問。
「不。」尤正熙神情恍惚地搖搖頭,更加仔細地打量朱紫。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撤消了兩人之間的水晶隔離屏,和同自己長著一樣高俊鼻樑的青年面面相對,還不到兩米的距離。
「不……啊,我想,也許我知道一點他的事。」尤定熙邊說話邊噝噝地吸著氣,彷彿白雲館中沒有模擬正常狀態的大氣壓和氧氣供應似的,「不過,這並不是我們今天的主題。」他閃爍的目光移到朱紫的手上。脫下了在室外穿著的防護服,朱紫手腕上那對血壓控制儀此刻顯得尤為醒目,「怎麼……這是?」他這會兒的思路慢了半拍。
「呃,我平時有點低血壓,醫生關照我到這裡來最好戴著它比較好。」朱紫顧作輕鬆地聳肩一笑,心臟陡然狂跳幾下——他真害怕尤定熙會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你身體不好?」對面那個神色嚴肅的男人不知為何反應一直有點失常。他有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像黑色的深淵般吞食一切疑問和挑戰的眼睛。霜白的雙鬢和眉心的川字紋透露出歲月的秘密,而高挺的鼻樑起到了平衡作用,眉眼的氣勢在這裡凝聚,又順著鼻樑分流而下,被嘴角顫抖的笑紋綜合成一個邁向老年的男人複雜的表情。
朱紫的喉嚨哽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不,只是低血壓。」他在對方的注視下再一次慌亂,因為兩人外貌中這種毫無理由的相似性。
「這就是傳說中的『風雲世界』?」朱紫望著這個幾乎塞滿了天輪一大廳的全息模型,驚羨得合不攏嘴。
「不錯。這就是老師耗盡半生想完成的地球大氣模擬儀。」尤定熙說到此處想到了兢兢業業的虢老,話音不由低沉下來,「這個模型的技術正是從老師的研究成果發展得來,當然,老師沒有做出來,主要是由於經濟上的原因。」
「啊,如果老師能親眼看到……」朱紫喃喃著。研究他這個專業的看到風雲世界,就像收藏家見到了《蒙娜麗莎》真品。
直徑超過20米的蔚藍色地球懸在大廳正中,外層包裹著大氣邊界層,白色的雲層在流動變化,間或看到閃光和雨水,這些都是由大廳四周的模擬儀器發送的三維全息圖像。而大廳地層龐大的計算儀器,則是根據混沌學原理模擬氣候變化產生的連帶影響的母機。
大廳中的模擬地球在不停地旋轉,藍色的海洋,褐色的山丘,綠色的陸地。朱紫注意到香巴拉所在的位置被刻意染成了一片淡紅色的氣體區域,那片雲層中閃爍著針尖大小的密集光點。
「那是……?」他伸手指向紅色區域。
「那是『雲使』在工作。」尤定熙說出這個名字,就如父親說出女兒的名字,帶著無間的親密感,目光也頓時變得溫存起來。
「氣候調節機。」朱紫說得有幾分遲疑,「就是它?」
「就是它。」尤定熙的口吻如同一聲滿意的嘆息。
香巴拉計劃的設計者認為,人類可以通過設計大氣模型,綜合各種氣象信息尤其是衛星情報,從而摸索出地球整體的氣候趨勢,同時,也能夠根據這個模型,找到改變局部氣候的大氣敏感點。由於地球的大氣和洋流是一個循環的整體系統,對任何一個點的作用,最終都會影響到全球的氣候。如果在地球上氣候最為特殊、敏感的區域進行刺激,可以對全球氣候產生有效的調節和改變。「雲使」就是這種改變的執行者之一,它是一台專門適合在整個邊界層活動的新型飛機,和海洋工作站的「水母」、陸上氣候站的「騏驥」、地下工作站的「蠓蟲」,都是調節大氣敏感點的特殊儀器。由於造價昂貴,每種調節機都只有一台,籌建「雲使二」的計劃雖然早已上報,仍在等待最後階段的審核。
「三十年來,虢老一直激烈反對我們的計劃,前次他提出想來參觀,我以為終於有機會讓他改變看法,可是……」尤定熙感嘆的目光穿過半透明的三維球體,依稀彷彿看到了四十年前正當壯年的虢正在講台上高聲宣講:「終有一天,人類可以通過相對簡單的手段,改善我們生存的氣候,到那個時候……」
——老師,到了這個時候,為什麼你反而要阻擋歷史車輪前行?
「了不起的設計,」朱紫望著大廳四面的投射儀器下方整齊排列的數十塊熒光屏。屏幕上呈現出球體模型各個細部的放大圖像,邊角顯示的數據則不斷更新,冷暖氣流、深海洋流、颱風、冰雹、閃電、降雨、雲層的流動……一切變化都在監視之下,一切變化都在人類的掌握之中。「但它卻讓人害怕。」
「為什麼?」尤定熙轉向他,神情凝重。
「『風雲世界』確實是讓人類震撼的創舉,但面對這這樣一個模型,我們會產生錯覺——」朱紫朗聲說,「彷彿人類也可以成為操縱氣候的神袛。」
「難道不可以?」尤定熙的目光犀利。
「也許未來可以,但不是現在。老師從來沒有反對過大氣調控論,老師反對的是,過早進入對大氣的整體控制。」
「五十年還早嗎?現在還只是試探性的局部調整階段,香巴拉計劃以十年為一期,五十年後才會進入對氣候的全面控制。」尤定熙望著朱紫輪廓鮮明的側臉,急促的語速逐漸緩和,甚至變得有些親切,「五十年,是我下一輩——甚至第三代挑大樑的時候了。」
「尤先生,或者我應該叫你師兄,我們就不用打幌子了。風雲世界說到底,是個統計數據的計算器。我們並未真正掌握大氣運行的規律。混沌學相對於其他科學門類,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科,它確實為我們了解世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研究方法,但是,它卻無法導向一條清晰明確的建設之路。」朱紫說話的表情是鎮定的,他有條不紊的敘述讓尤定熙驚訝而敬佩。
「這是虢老的意思?」
「這也是我的想法。」朱紫毫無畏懼地直視他的目光。
「好小子。」尤定熙會心地笑起來,「結果倒是你在勸說我了。」這孩子鏗鏘的調子讓他想起多年前意氣風發的自己,他拍拍朱紫的肩膀,「走,我們先去吃飯。」
午飯後,尤定熙請朱紫到他的書房喝茶.
「參觀證上寫明還能看『雲使』。」朱紫提出。
「下午吧,下午我帶你去坐一圈。」尤定熙微微笑著,那口氣像是父親答應帶孩子去動物園。
朱紫望著玻璃杯里飄舞著的漸漸下沉的龍井綠茶芽尖,心裡又局促起來。他不喜歡這種氣氛,太親近、過於溫暖的氣氛。他寧可他們針鋒相對,吵得不可開交。「這是什麼規格的接待?」他悶悶地問。
「朋友的規格。」尤定熙斟酌了一下說,「按虢老的關係,你是我師弟;按蟬衣的關係,你是我的……侄子輩。」
朱紫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聲,起身走向沙發一側那排頂天立地的書櫃,柜子里擺滿了讓人懷舊的紙質書。他在書櫃正中的玻璃格前站定,望了片刻,扭頭問:「可以翻翻嗎?」
「你隨意。」
放在最顯眼位置的那一排書,當頭一本就是厚實樸素的《混沌學原理與氣候調節機制的未來前景》,虢正的學術代表作,2010年出版。這本書里探討的五百年後可以使用的整體氣候調節技術,事實上已經被香巴拉計劃提前預演。緊貼著它的是一本燙金版的「大磚頭」——香巴拉計劃發起人羅蘭阿瑟最重要的學術論著《香巴拉並不遙遠》。事實證明,羅蘭阿瑟是個非常有市場頭腦的人,從他給學術書起名字的趣味就可見一斑。
跟著,是本世紀初一位科幻小說家的作品集[1]。朱紫咦了一聲,但並沒有打算抽出來。尤定熙聽見他的驚訝,在一邊解釋說:「這本書里最早提到了用混沌學原理尋找大氣敏感點。」
「我知道,」朱紫頭也不回地說,「我讀過那個故事,一個科學家刺激敏感地帶的氣流,讓祖國上空陰雲密布,北約炸彈因此失去了準頭。很有趣,但就如作者所說,小說中所描寫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不是人類能力的局限,而是從大自然的物理和數學本質上不可能。」
「《混沌蝴蝶》的故事不可能發生是因為,主人公刺激個別大氣敏感點來改變局部氣候,卻完全沒有考慮這種改變的連帶反應。而香巴拉計劃從一開始就投入巨資營建『風雲世界』……
「早五十年,混沌是指發生在確定性系統中的貌似隨機的不規則運動,其行為表現為不確定性、不可重複、不可預測。而僅僅五十年,混沌學就給了你們絕對的把握掌控地球的氣候了?羅蘭阿瑟好大喜功在業內是出了名的,他就是用這一套來欺騙世人,而你是虢老的學生,為什麼會站在他那一邊?」
「但是我們已經成功了!」尤定熙的不悅之情溢於言表,「你來這裡就是為了詆毀我的事業嗎?」
「雖然取得了暫時性的初步的成功,但是你想沒想過,它卻會導向毀滅性的未來!?如同一個代謝不暢的患者服用瀉藥調節腸胃,很容易造成依賴性和耐藥性,以至最後徹底喪失主動代謝的功能。」朱紫被爭執的熱情鼓舞起來,「本來各國致力於保護環境,雖然無法改變全球氣候,但至少會起到良性的調節作用。香巴拉計劃開展以來,各國都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將環保經費投入香巴拉計劃,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但是,以香巴拉的技術水平,你能保證它是一劑確保地球氣候永不失效、永不過期的良藥嗎?」
尤定熙左眼袋的肌肉開始抽搐,按他的脾氣,在平時早就炸了,但是對著這個面善的青年,心裡的某處隱隱作痛,讓他發不出火來。
朱紫並沒有勝利感,這個男人的隱忍讓他不快。他轉回書櫃方向繼續搜尋,一本樸素的湖藍色紙面書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樣的裝幀在當代出版物中非常罕見。書名《雲使》。他聽聞過這部古印度最偉大的抒情長詩,但在尤定熙的書櫃里看到這樣一本書卻出乎意料。他抽出這本薄薄的小書,翻開復古的封皮,白色扉頁上鋼筆書寫的清雅的黑色小楷撲面而來,讓他一個激靈。
他不自覺地斜瞄了一眼尤定熙,卻正好與他的目光對接,燙了一下。
與一般扉頁題字不同,這裡抄錄的是一首完整的散文詩:
大詩人迦梨陀娑創作《雲使》的那天,閃電耀亮青山,烏雲掠過一條條地平線,瘋狂的東風搖撼蒼翠的山林。葯叉的愛妻驚呼:「天哪,颶風捲走了大山!」
雲使飛走,離愁不曾壓碎貞婦的心,離別的自由戰勝了悲痛。飛瀉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嘯的林濤,那天驚醒了世界。離人的心聲旋律雄渾地升騰。
……
朱紫飛快地在篇尾找到落款:
錄泰戈爾《再次集·分離》為雲使頌,願年年歲歲人長久。
再看下一行:
蟬衣
他倒吸一口氣,帶著恐懼的目光繼續向下:
2031年4月17日
原先只是一點隱約的預感,現在卻變成了極大的可能。但是,他到這裡來,肩負著重大的使命,他完全沒有準備在生死關口遭遇這樣的發現。
他僵住了,身體忽然完全不能動彈,心中徘徊的陰霾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了下來。
——母親,你讓我到這裡來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想的?
難道命運讓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見到這個男人嗎?
母親!
「也許你沒有想到,大氣調節機『雲使』是你母親間接命名的。」尤定熙走近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吐露著塵封的故事,生怕嚇住這個青年。
「母親從沒提過。」朱紫表面依然平靜。
「那首歌呢?香巴拉的推廣歌曲,全世界人都會唱的那首歌?是你母親做的,你難道不知道?」
朱紫茫然搖頭。那支從他幼年時代就在各種場合被強制洗腦的歌,作曲者明明寫著「CHELIZHU」,他怎麼會想到和母親有什麼關係。
「那你應該知道那首歌的名字,也叫《雲使》。」
[1]此處指未來出版的劉慈欣科幻小說集。《混沌蝴蝶》是他99年創作的一篇科幻小說,前南斯拉夫科學家亞利山大用砸冰塊、炸海水等方式刺激大氣敏感點,讓貝爾格萊德上空陰雲密布,以應付北約轟炸,後計划因政治原因半途夭折;文中提出的改變氣候的方式很有新意。《雲使》主體構思產生於四年前,今年筆會間向大劉尋求技術支持,才得以成文,在此衷心致謝。
時隔27年,尤定熙閉上眼時,還能清晰地想起蟬衣的模樣。站在雲海中的她臉色蒼白,乾裂的嘴唇是病態的霜白色,一對因為辛勞過度充滿血絲的黑眼睛卻興奮得熠熠發光。
二十一世紀是個奇怪的世界,甚至連一個事關人類未來的重要的科學計劃都需要依靠商業手段來爭取大眾的支持。當時,第一個氣候調節站點如果建立在海底可以取得最佳效果,建在地面則可以節省巨額開支,而最終,羅蘭阿瑟決定先在中、印、尼三國交界區域的喜馬拉雅山脈上空修建香巴拉的天空站雛形,就完全是出於商業化的考慮。
蟬衣當年剛滿三十歲,她為夢工廠的動畫片《長征》創作的主題曲《憂傷的土地》獲得了當年度的奧斯卡最佳歌曲獎,因此被邀請加入這項推廣計劃。為了給香巴拉計劃的全球推廣行動寫一支廣告歌,2030年7月13日,蟬衣來到當時的天空站考察。三十四歲的尤定熙,那時作為羅蘭阿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負責天空實驗站的部分實驗,和他接觸、了解天空城的運作原理,是蟬衣為完成任務體驗生活的必要步驟。
為了真實感受香巴拉的氣候環境,她從喜馬拉雅山下的基站開始,每上升一千米的海拔就停留適應一段時間,到達海拔萬米的天空城后,她也一直待在氣壓、含氧量更接近外部空間的過渡間,然後直接走上天台。這個作風奇特的女子,還請印度最優秀的梵文大師朗誦伽梨陀娑的《雲使》,製成唱片在萬米高空的天台上播放,自己隨著詩歌的韻律和節拍跳起慢步舞,感受人類千年夢想中對天空的美好嚮往。
「《雲使》採用的68節對仗音步,模擬了夏季雨雲在天空中緩緩流動的聲音,在音律上有一種無法超越的美感。」她說,「美,是推廣歌曲的第一要素,旋律要優美、感人、大氣。」為尋找天空城的美,她付出了六個月的時間,其間更有幾次倒在天台上,健康嚴重透支。這樣豁出命來創作,難怪2031年初,《雲使》一經問世,便成為傳唱不衰的名曲。
任務完成後,蟬衣在天空城逗留了四個月,之後突然不辭而別,自此杳無音訊,從音樂圈徹底消失了。十多年後,她以半路出家的畫家身份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但依舊深居簡出,少與人來往,以至於很少有人知道,當年以筆名「CHELIZHU」揚名國際樂壇的就是現在的蟬衣。
朱紫聽尤定熙淡淡地說著陳年舊事,心裡卻止不住翻江倒海。母親離開天空城的時間,大致應該是2031年的5月中,距自己的出生只有7個月。按常理,那時她已經懷孕。當然,不能排除她和別人交往的可能,但是從《雲使》這本書上抄錄的語段來看,已不能做第二人想。
這次來香巴拉,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惟一想確定的是,自己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此刻,絕不是滴血認親的好時機,也不適合上演千里尋父的大戲。
他用顫抖的翻閱手中的詩本,難受得幾乎窒息。
書中小神仙藥叉被貶羅摩山,在苦修之地思念遠方的妻子,託付路過的雲使替他送信,之後,他的思緒追隨著那朵雲彩飛越千山萬水,去到了愛人的身邊。千年前的經典現在看來樸實得過分,然而也許是因為那無法傳譯的68音步的雨雲行進之聲。(相連的兩次處理建議改回原版。從「大戲」直接跳到《雲使》的情節如果不加入翻書一節會讓人感到突兀。而梵文中的音樂美在中文翻譯中無法重現,因此讀者只覺得這首詩過於樸實,似乎對不起經典之名,而「難受得窒息」放在這裡就產生了歧義。)
不知不覺中,他又翻回了扉頁。
「……分離的時期,無羈的愁思飛渡江河,飛渡山崗,飛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沒在路途
的熙攘之中,最後抵達蓋拉莎山,顯出繾綣的真相。」
想到二十多年來母親將他養大的辛勞,正好被這些詩句映照,而寫下它們的時候,也許恰是她和父親兩情繾綣之時,他持書的手止不住顫抖,
尤定熙一直沉默地觀察著他的反應,此時忽然說:「給你母親打個電話吧。你到了之後,好像還沒有給她報過平安。」
朱紫回過神來,恢復了原先的神態,仰頭面對這個可能是自己父親的男人。兩個人的臉上都覆著一層虛假的平靜。「好吧。」他說。他有太多的疑問想從母親那裡尋找答案。但是,現在的時機合適嗎?
尤定熙用桌上的聯絡器撥通了蟬衣在黃山隱居所的電話,按下了免提。幾聲長音后,對方話機輕響一聲,傳出蟬衣的留言:「我是祝蟬衣,我這會兒不在。如果有事請留言,我會和您聯繫。」
沉靜溫柔的聲音超越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沒有絲毫的改變。
那聲音響起的剎那,尤定熙的肩膀收縮了一下,他停頓了兩秒鐘才轉向朱紫,輕輕說:「說吧。」朱紫避開他的目光,低頭對著話口,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他後悔了,他不想和母親說話,他怕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失去完成那個計劃的勇氣。但身旁那道沉甸甸的目光壓著他,使他不得不開口:「媽,到了,我在香巴拉。」
「蟬衣,我見到朱紫了。他是個好孩子。」尤定熙強壓著心裡翻騰的巨浪,吐出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也許她不在反而好,否則他不知會說出什麼,也不知該怎麼說。「謝謝……」
「啪」,他突然被打斷了。是朱紫按斷了通話器。他的手還緊緊扣在機簧上,咬著牙,臉憋成了赤紅色。
「……」尤定熙愣住了。
正當此時,通話器的聯絡燈自動響起,免提的放音口傳出天輪一工作房管理員的聲音:「尤博士,356號區有異常,出現計劃外龍捲風,請趕快……」這次是尤定熙飛快地按掉免提鍵,一把抓起話筒:「我馬上到現場。」
朱紫一動不動,不知是否聽清了剛才的緊急彙報。
「對不起,今天恐怕不能帶你看『雲使』了。出了一點小問題,我去處理一下。」尤定熙轉身沖向門口,半途又回頭說:「如果你願意,今晚可以住下,明天我再想辦法幫你安排。」
朱紫依然垂著頭,獃獃地望著手腕的血壓儀上跳動的紅點,一言不發。
【2057年5月30日夜。天空城·香巴拉】
尤定熙推開房門時猛然止步,打開的房間里湧出的一股特殊的氣息將他淹沒,讓他剛毅的臉上所有的線條一下變得柔和了。
「好多年沒來了。」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呢喃著,然後轉頭對朱紫說:「你就在這裡休息吧。」
「這房間好像有些年頭了。」朱紫抬頭四顧,只見白色的牆壁已經泛黃,左牆掛著一張攝影圖片,右手的小吧台上居然有一台古董投幣音樂機。
「過來。」尤定熙招呼朱紫走到吧台邊,從音樂機邊放的一碟硬幣中撿出一枚,塞進投幣口裡。老舊的機器隨即咯吱了幾聲,沙沙地運轉起來:「雲使,馳騁風的海洋……」
朱紫停住了腳步,感覺蕩氣迴腸。這是自己的母親寫的歌啊。
「為什麼會有這個?」他嘀咕道。這種機器即使在地面世界都是稀罕的。
「蟬衣喜歡這個。」尤定熙微微笑著,手指輕輕在吧台上打著拍子,「她喜歡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尾音變得異常溫和,甚至可說是……溫柔。
朱紫四處搜索的目光定在了那張攝影圖片上,非常專業的黑白人像照。畫中人正朝鏡頭轉過臉來。消瘦的面容,沉靜的表情,蒼白乾裂的嘴唇,細長的雙眼裡晶光四射。這張面孔說不上美麗,但卻讓人過目難忘。
圖片邊角寫著:「CHELIZHU2031年2月,完成《雲使》之日。」
他吃驚地退後一步,他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年輕時的母親.
印象中,很少見母親拍照,家裡也沒有記錄她過去的相冊,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張單人生活照片,證明她也曾經年輕過。母親對此的解釋是:她討厭拍照。現在想來,也許是想要忘記,想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抹殺。
他望著照片出了神,27年前,這裡發生了什麼,母親為什麼會離開,為什麼從此告別了熟悉的生活和輝煌的事業?這一切的答案只有身邊這個兩鬢斑白的男人知道。於是,三個字脫口而出:「為什麼?」
尤定熙避開朱紫疑惑的目光。「我先走了,有事可以打內線3382找我。」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在門口補了一句:「屋裡的電腦是聯線的,覺得無聊可以上網。」
夜晚,卧床多時的朱紫無法成寐,索性起身遙望窗外浩瀚的星空。天空藍得通透,像湛藍的海。銀河是這海上漂浮的乳白色光帶。千億顆星在光帶上熒熒閃爍。在光帶之外,鑲嵌著許多鑽石般明亮的星座,幾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該怎麼辦?
他不停地問自己。
老師過世的那一天,兩個黑衣人找到了朱紫
他們帶來一隻神秘的盒子,說是虢老的遺物,盒子里裝著一對改造過的血壓控制儀器和一副針劑。他們請求朱紫以完成虢正遺願為名,申請進入天空城,完成一樁拯救人類未來的任務。據他們說,虢正在過世前就和他們有所接觸,本來要使用這隻盒子的,是身患絕症、時日無多的老師本人。但老師的身體卻沒能支持到那一天。
朱紫原本全然不信,後來開始半信半疑。因為他知道,人到臨終通常會有一些瘋狂的念頭,但他沒有想到老師也會如此。
朱紫嚴辭拒絕了陌生人的荒謬要求,他們顯然和他不是一路人,甚至連他們說話的方式都讓他後背發冷。但他們堅持留下了盒子,讓他好好考慮。他們反覆強調說,這個計劃的目標只是一部機器而已。他們還說,那種針劑並不那麼危險;注射后的納米膠囊在血液中停留的時間有限,只要不使用,一段時間后自然會排出體外,因此他直到最後一刻,都有選擇放棄的能力。
「但是你們托我這件事,就是想要我貫徹到底。為了毀壞一部機器,我需要犧牲自己的性命!為什麼你們膽敢這樣理直氣壯地要求別人作出犧牲?」朱紫厭惡這種人。他們的眼中燃燒著狂熱的光焰,在朱紫看來那就代表著瘋狂與非理性。
「那個地方,我們根本進不去。這是在求你,不是逼你,做與不做全都在你。」他們輕聲說,然後像幽靈一樣輕悄悄地離去。
朱紫厭惡地將盒子扔進雜物櫃的角落,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本來他很快就會忘記這件荒謬的事情,但是兩天後,他用老師留給他的密碼,打開了那個模擬程序。
在老師用生命的最後十年嘔心瀝血完成的這個模擬程序中,他看到了香巴拉計劃的後期效果:十年後,表面的氣候改善下埋藏著越來越大的危機;三十年後,大氣的自主調節能力和人工調節開始協同作用,但同時,大氣自主調節能力發生紊亂;五十年後,香巴拉計劃中人類控制氣候的時代來臨,但在大氣調節功能紊亂的情況下,原先的各種有效調節模式全部被顛覆,地球邊界層的氣候現象和洋流失去控制,整個地球生態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狀態:動物和植物大規模死亡,只有極少數被運輸飛船送到火星基地的人類可以逃脫這場浩劫,其餘留在地球上的倖存者則藏在地下深洞里,過著不見天日、朝不保夕的生活。
從看到模擬結果的那一刻起,朱紫的思想發生了徹底轉變。
陌生人留下盒子時說:「你再看看,你再想想。」
朱紫從雜物櫃里翻出了那隻盒子,天天供在老師的遺照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經過幾天的深入思考,他毅然請求母親幫助他進入天空城。
此後的每一天,朱紫都會進入模擬程序,觀看這段黑色的地球預言。甚至每天入睡后,他也依然難逃災難與恐懼的夢魘,無數次從夢中陡然驚醒,渾身冷汗淋漓。
在出行前的那天,他終於下決心承擔這個悲壯的使命。
然而剛才,看到蟬衣題字的那刻,他確實動搖了,那時他當真懷疑——命運之神將他領到這裡,是為了讓他遇見這個賜予他生命的男人。
但聽見通話器里那聲簡短的警示時,他陡然意識到這個系統一如虢正所料,的確存在許多問題,因為現階段香巴拉的調節系統尚未進入對氣候的全面調控,計劃執行者尚可以將一些調節的失誤當做自然災害蒙蔽視聽。可是,在現階段就無法杜絕的問題,悍然進入全面調控後會是何種情況……
——老師,你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終止這個錯誤的工程吧。
他喃喃自問。自己研究反對又有什麼用呢?最多發表一些論文、出幾本專著,在大學混一口飯吃,一輩子就這麼庸庸碌碌地過去。無意義的生命。
——羅蘭阿瑟已是這一領域宗教式的人物,窮我一生之力,也難以撼動他的地位,更無法阻擋香巴拉計劃的滾滾車輪。然後,就是那模擬程序中的黑色未來……但是,也許我可以改變這一切……
只要徹底毀壞氣候調節機,就可以在一段時間裡阻斷香巴拉計劃的進行,更重要的是,因此產生的氣候災害將影響輿論,讓香巴拉計劃失去大眾的支持。參與的國家一旦退出,計劃得不到後續資金,就會被迫終止。失去大氣調節機,雖然短期內會產生氣候災害,但與日後可能引發的無法挽救的大災難比,這些只是小小的預告而已。
即使,萬一……
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尤定熙望著「風雲世界」時那神往的表情——那樣美好的未來,難道不應該相信嗎?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實現風雲世界的老師,用概念和理論做出的模擬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嗎?
——不,老師不會錯的。我這些年的實驗與研究不會錯的。退一萬步說,即使老師的未來程序並不可靠、香巴拉計劃真如羅蘭阿瑟一派堅信的那樣安全,那麼天空城就應當有足夠的控制力應對雲使失事帶來的氣候影響,重新獲得大眾的信任。那麼將要發生的事件,只是讓全世界的人們,多了一次選擇的機會。
可是那個人呢,那個人怎麼辦?
據稱,雲使上有應急安全系統,駕駛者在特殊情況下可以彈出機艙,借用降落傘和簡易飛行器回到安全地帶。但是,沒有親眼見證,我怎麼能放心呢?那個人,他也許是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
雖然還不肯定,但我感覺他當年並沒有遺棄我,這麼多年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今天他才剛見到自己的兒子,明天兒子就要當著他的面破壞他視如性命的雲使,讓他一生的努力化成灰燼,摧毀他終生的事業與希望?更可怕的是,他還會眼見失而復得的孩子粉身碎骨……
這對他不公平。
他不是壞人,只是一個……科學樂觀主義者。
還有,他已經老了。
我害怕明天,老師。我害怕見到他,我更害怕想我的母親——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含辛茹苦養育我二十六年的母親。而且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對我有多大的恩情。
可是……
可是……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朱紫緩緩離開窗前,在電腦台前坐下。他在昏昏噩噩的狀態下開了機,全息屏幕從電腦台上涌射出來。他機械地點開了一個常用的網站,進入自己的信箱,下意識地瀏覽著未讀信件的標題。大多是廣告,但有一封來自熟識的地址,發信人是「祝蟬衣」。他打了個哆嗦,連忙點進。
母親纖秀的字體在屏幕上浮現出來——自文字錄入個人化開展以來,母親一向是最堅決的倡導者。
紫兒:
回到家聽到了你的留言,還有他那句沒有說完的話,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
你恐怕已經猜到,那個人就是你真正的父親。所謂的作曲家前夫只是我的幌子,他從未存在過。
你一定有很多的問題,而我卻害怕面對面向你講述前因。走到今天這一步,讓你二十六年都沒有父親,其實是我的過錯。
你不要責怪你的父親,他並不知道我離開的時候帶著另外一條生命。我們的分手有著艱難的背景,作出這樣的抉擇他也情非得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作曲家,簽下合同為香巴拉計劃寫推廣歌曲。為此,我去了天空城的一期站點,也就是現在的香巴拉的雛形。在那裡,我認識了你的父親。我崇拜他的事業,並在那裡完成了我前半生最滿意的作品。任務完成後我依然留在那裡,度過了我一生最幸福的四個月。也就是在那時,我有了你。
我依然牢牢記著那個日子,4月23日。那段時間我剛剛得知,最早起用我的恩人、鋼琴家小川津子在絲綢之路採風途中遭遇颶風失事,為此我的情緒異常低落,但看到你父親似乎也在工作上遭遇了很大的挫折,我只有強打精神安慰他,他失口告訴我一件事,這件事改變了我們未來的命運。他說,前不久,氣候調節活動的後續影響導致塔克拉馬乾沙漠上的颶風移動了位置,但恰恰在新位置上遭遇了一支駝隊。被颶風捲走的三個人全部殞難,其中一人帶著衛星定位系統,出事前發出過求救信號,所以天空站的人輾轉得知了這樁悲劇。
把小川老師的意外和他的話對照后,我無法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正是香巴拉計劃奪走了小川老師的生命。她才四十二歲,已經成為世界一流鋼琴家,正值事業的顛峰時期,卻因為天空站一次簡單的氣候操作喪失了生命。這個意外揭示出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香巴拉計劃,也許並不像描繪的那樣安全。由此我想到,曾經推動這個計劃的我也將會成為千古罪人。
經過幾天的痛苦思考,我向你父親提出,希望他以自己的身份向外界揭露這次意外的真相。我不是技術人員,我的說辭無法像他的證言那樣可信,更何況我不能把愛人推心置腹的私房話不經許可拿出來做證。我要求他做出選擇。我說,如果他不答應,就會失去我。我知道這樣的要求非常殘酷,因為這次事故奪走了三個人的生命,一旦揭穿,直接技術責任人——他忠心的下屬,必定有牢獄之虞。
你父親拒絕了。他說,當下正是計劃爭取支持的關鍵時刻,如果公布這樣的事情,由於小川津子的特殊身份,必會帶來極其惡劣的國際影響,後期計劃的投資也許就此泡湯。他向我保證,這次事件只是偶然,但是公布事實會讓沒有判斷力的公眾因噎廢食,放棄人類美好的未來。
我無法忘記小川老師的死,但也不能強迫你父親背叛香巴拉計劃。做出這樣的選擇他也非常痛苦,卻他始終沒有讓步。
五月,我含淚離開天空城,離開了他,離開了我奮鬥過的事業。那時,全世界到處回蕩著《雲使》的歌聲,逃到哪裡,似乎都逃不出我的過去和與他的感情。因為對小川老師的愧疚始終壓在我的心頭,從此我放棄了摯愛的音樂。
我一直不敢回想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但終於還是過來了。這些年,你一直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慰籍。孩子,你是我的驕傲。也許是出於自私,也許因為至今難以面對這陳年往事,我沒有告訴你身事的真相。但當你向我提出想去天空城,讓我想辦法幫助你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就是命運。你們父子倆註定要相遇。
原諒他吧,孩子,不用害怕我的感受,我真心希望你能接受他。
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值得你愛的人。
母字
讀完這封信,朱紫靜靜坐在黑暗中,閉著眼睛,全息屏幕的熒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的臉變成了詭異的綠色。
——母親,你真是了不起,母親。
有人輕輕敲門。
朱紫過去拉開門,尤定熙在門口踟躇,一臉忐忑、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來看看你休息了沒有。」他吞吞吐吐地說。
「進來吧。」他無法拒絕尤定熙。夜裡的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在上網嗎?」尤定熙顯然是在找話說。
朱紫關掉了母親書信的頁面。但也許那熟悉的字跡,已經落入了來人的眼中。朱紫忽然感到肩頭一沉,那是尤定熙的手。
「朱紫。」
朱紫忽然鼻子一酸。他想握住這隻手,他想抱住26年來只存在於幻想中的父親,抱住他真實的身體痛快地大哭一場。他又想狠狠甩掉這隻手,慷慨激昂地指責他放棄了責任,拋棄了母親,導致他多年生活在一個殘缺的家庭里。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默念:忍住!忍住!
「你母親都告訴你了,對不對?」尤定熙的眉眼皺成一團,用力推擠著眉心的結,好像這樣就可以將它抹開,「可是她什麼都還沒對我說。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告訴我!」淚水從他發紅的眼眶裡緩緩溢出。
朱紫忍不住回身望著自己的生身父親,猶豫地伸出手去,但他戰慄的手終於沒有觸到那張被內疚和自責折磨的臉。
他聽見自己用極其冷靜的聲音問:「如果當初你知道……如果你知道有我,還會那樣選擇嗎?」
對面的人忽然安靜下來。只不過幾秒種,朱紫就聽到天空城主管以一種鎮定、堅決的聲音道:「對。」
「是嗎?」朱紫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起來,「時間不早,我要睡了。」
尤定熙的表情就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但他咬緊牙關,點點頭,什麼也沒有再說,步履沉重地離開了。他不知道朱紫望著他的背影,在心裡送給他一句:「謝謝你。」
那一刻,朱紫已經做出了最艱難的決定。
【2057年5月31日天空城·香巴拉】
上午十點,天氣晴好,平靜的雲海綿延萬里。尤定熙和朱紫登上了「雲使」。
尤定熙一邊示範朱紫繫上安全帶,一邊介紹:駕駛座在緊急狀況下可以強制彈出,座后藏著自動降落傘,座底安有微型火箭噴射口,座頂會彈出簡易螺旋槳。總而言之,即使出現問題,人員的生命也可以得到絕對的保障。
「那乘客的位置呢?」朱紫問話時,心臟砰砰直跳。
「當然也有,」尤定熙笑笑,「你現在的位子許多國家元首都坐過,我們當然首先要保證他們的安全。」他指了指控制台朱紫的右手處,「這個紅色按鈕可以在緊急狀況下開啟你身邊的艙門,拉起這個扳手,機座就會脫離底盤,帶著乘客一起彈射出去。」
朱紫的目光尋找著控制台左邊對應的扳手和按鈕。「這兩個是駕駛員的?」
「沒錯。」尤定熙依然微笑著,心裡泛起一絲異樣,但隨即排除了這樣的想法——不,是我想多了。
尤定熙努力將昨夜的不快拋在腦後,腰桿筆直地端坐在駕駛位上,開始做起飛前的初期檢查。朱紫一直專註地望著他的手指在各個按鍵上靈活敲打,這讓他有一絲成就感。一如所有在兒子面前炫耀的父親。
「你看,這樣,推這個把手,按調節器,飛行速度、高度設定好了,就起飛。」
尤定熙望著朱紫認真學習的模樣,胸口暖洋洋地充滿成就感——這是一個聰慧的孩子。是啊,只要他願意,他一定可以追隨我的腳步,繼續我的事業。在兒子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他不經意間已經把朱紫當成了天空城的新駕駛員,把他當成自己的徒弟來調教。他暗暗希望真的能有這樣一天,他可以手把手將最心愛的「雲使」交託給自己的兒子。二十六年來,他沒有機會對孩子盡一點責任,他想盡最大努力彌補自己的過失。
「到我這邊來。」他在心中呼喚,「我們有同一個老師,我們也可以為同一個理想而奮鬥。」
雲使在雲海中馳騁。朵朵白雲撲上前窗,在防凝材料製成的窗體上撞成陣陣飛散的霧氣。
尤定熙堅定有力的左手牢牢控制著錶盤上的操作桿,右手在複雜的操作台上蜻蜓點水般掠過。雲使號周圍逐漸形成一個氣流旋渦,強風、閃電、熱流、寒流從橢圓形的機身噴射而出。在機身的持續震蕩中,他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更加銳利,更加投入,更加熱忱。
——雲使,馳騁風的海洋。
此刻,蟬衣的歌忽然在他心中響起。
朱紫緊緊盯著尤定熙的臉,這張臉上一個父親的溫和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狂熱。
——這一刻他把自己當成了神,可以呼風喚雨、擎雷釋電的神。
朱紫深吸了幾口氣,又用目光再次確定了駕駛員逃生的操作桿和按鍵。然後,他低頭悄悄調節手腕上的血壓控制儀——這並不是普通的血壓儀,它能刺激血壓上升,抵達一個對人體非常危險的高點,沒有任何一部正常的血壓儀會設定這樣的調節範圍,但是它可以。調節鈕很小,朱紫的手直犯哆嗦,好不容易才調準了範圍,然後緊張地等待血壓驟然增高的危險波動。
波動來襲的剎那,熱血湧上腦部,他一下子懵了,忘了自己要做什麼,更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感到胸悶得無法呼吸,全身抽緊,彷彿內臟都要從喉管中擠出來。
「朱紫,你怎麼了?」
聽到尤定熙的聲音,朱紫立刻警醒,沒有時間了,上億個裝著特殊藥物的納米膠囊在血管里巡迴,在危險的高血壓下,血液中的膠囊一定已經融化,全身循環的血液和膠囊中的特殊藥物化合,世界上最奇特也最不可思議的液體炸藥即將產生。爆炸發生只是十幾秒鐘的事了。
他凝聚所有殘存的意志,拍下操作台上對應左艙門的緊急開關,強風立刻湧進艙房,猝不及防的尤定熙驚得臉色煞白,他去按緊急開關的右手被朱紫緊緊拽住,而朱紫剛握住駕駛座彈出扳手的左手也被他死死握緊:「你幹什麼!」尤定熙驚怒地大吼。
「快逃……爸爸。」朱紫已經沒有時間解釋,他用最後的力氣從滾燙的胸腔里擠出這四個字。他的目光,悲傷,痛苦,絕望,而堅定。
他的目光,焦急,慌亂,熱切,而深沉。
——快逃,爸爸!
這是第一聲,也是最後一聲兒子的呼喚。
尤定熙驚怒之間,在朱紫的臉上看穿了所有的答案。這時他已無法追究細節,也無須追究。他明白這個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即將讓自己的一生事業毀於一旦。
而他已經沒有時間挽回。
惟一的辦法是將朱紫彈出艙外。但是,他的右手被朱紫拽著,他的左手不能離開扳手。
他只能逃生而已。
鬆開左手,由朱紫拉起那個扳手,那是他最後的生存機會。
尤定熙有一秒鐘的猶豫。
——快逃,爸爸!
朱紫的臉已經漲成紫紅色,洶湧的血液在身體里奔騰,他似乎已經聽到它們冒泡的聲音。火熱的液體燒灼全身,他彷彿被扔進了沸騰的油鍋,體內所有的液體即將從億萬個毛孔中噴射出去。
意識消失的剎那,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鐵鉗般的手緊緊握著,身邊的男人用溫暖的目光望著他說:「這次,我不能再……」
然後,熾熱的血液衝破血管,毫不留情地炸開肌肉組織、一往無前地爆裂皮膚,帶著生命最後的瘋狂力量膨脹釋放,那一抹鮮紅的顏色和沉悶的聲響在萬米高空的雲層間蕩漾開去,一波又一波不斷迴響,掩蓋了尤定熙沒有說完的話:
——這次,我不能再拋下你……
這次,我不能再拋下你。
【2057年5月31日中國·黃山】
今天,蟬衣起了一個大早。其實她一夜都沒能睡著。
她在衛生間洗漱時呆望著鏡子。
鏡中人已經老了。長發中摻著大綹的銀白色。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和二十七年前一樣,但一旦開燈,就看到爬滿嘴角眼邊的細紋,還有眉間兩道深深的溝壑和沉積了歲月的淺黑眼袋。
她用纖瘦的手指撫摩鏡中的面容,一寸寸撫過五官,口中低聲呢喃:「額頭……像你。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也像你。」
窗外有清脆的鳥鳴聲。她走到窗前,望見一隻藍色的長尾喜鵲在窗外的山腳下歡快地跳躍。
「這是報喜鳥啊。」她心事重重地笑笑,面對黃山晨曦中的美景伸了一個懶腰。
「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微笑的她,不知為何,竟又落下淚來。
04/09/12初稿
04/09/23二稿
04/09/25最後修改
【瑣碎的后話】
《雲使》最失敗的地方,是沒有闡明一個更加中立的立場。
當然,我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實現風雲世界的老師,用概念和理論做出的模擬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嗎?」
其實,四年前開始這個構思的時候,天空城是代表科學樂觀昂揚的未來。從個人角度說,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氣候能為人類控制。那時執行計劃的朱紫,更加固執,思路也更加簡單。
後來有了911,當時當日,覺得對任何在天上發生的爆炸事件都產生了生理惡感,這個構思就被擱置了。
去新疆時認識了SUMMER,當我問到她關於人工控制氣候的想法,她很堅持的說,自然本色才是好的,人工造就氣候形態是一種對自然的變態。SUMMER是「自然之友」,經常參加北京郊外的種樹活動。可是我這麼信任的SUMMER這麼說,我就對人工控制氣候的光明未來的信心就打了一點折扣。
倘使小說中可以讓父子輛有更加充分的觀念碰撞,不至於讓每一個讀者都認為作者大概是同情朱紫,那樣才算是把我的主旨傳達到位了。不過顯然我在這個方面欠了火候。
其實父子倆的觀念不過是我思想的兩面,一面是對新技術的積極,一面是中國傳統的思想,下意識認為天地陰陽自有平衡的法則,用人為方式破壞就會帶來不可知的災難。
反覆在朱紫身上著墨,是為了讓他有足夠的理由實施如此慘烈的行動。
2002年,寫《寶貝》的同時,寫下了開頭黃山的一段,以2000年的黃山之行最留戀的步仙橋開始,但是寫完這一段(當時正熱中於從文字中擠掉抒情成分),就受不了那樣的文字,覺得用這種風格貫徹全文會非常恐怖,又放棄了(蟬衣和朱紫的名字也是在黃山背景文字的氣氛渲染下隨便冒出來的,完全沒經大腦,不過後來懶得考慮,就一直沿用了)。今年重新續寫時,加入相對不那麼粘膩的技術內容后,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兒。
其實對文字我從來是覺得吃力的,看程婧波、潘大角或者桌子的東西我總會特別羨慕,他們的文字彷彿毫不吃力就可以那樣輕靈曼妙。我寫的順時也不過夠個「自然」,不順的時候就比較艱澀。
小說快寫完的時候,俄羅斯的黑寡婦又炸了飛機。讓我又噁心了一回。
當然,《雲使》是關於人對未來的信仰和選擇的問題,朱紫的行動建立在不會傷害他人生命的基礎上,尤定熙之死是出於父子之情的自願,但是在整篇行文時,還是不得不考慮可能給讀者的連帶印象,慎而又慎。
關於愛於責任。
回想起來,這些年寫的那麼多篇目,大多寫的是同一種人,小鬍子和莉莉蘇之外,主角經常是一根筋的人。特別形而上,沒有一個意義就活不成,為了意義什麼都不顧。但是確實有一些人就是這樣生活的。或者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一根筋」的人堅持的所謂道理和意義,有時是愛情,有時別人不太理解,往好里說是執著,往壞里說是鑽牛角尖。《雲使》里的三個人都是一根筋,但最後兩個男人死得痛快,最後留下的依然是活著痛苦的女人。
不過炸掉「雲使」號,並非消弭災難,世界從此太平,事實上,相應的氣候災難即將開始,只不過「與日後可能引發的無法挽救的大災難比,這些只是小小的預告而已」,又或者,香巴拉計劃的執行者有能力力挽狂瀾——而那,便證明朱紫的擔心是無謂的,不過為了這樣一個概率,犧牲也依然有意義。抱歉又是意義。
2004年筆會前後創作了三篇新作,最後完成的〈〈雲使〉〉由於各種考慮反而是最先發表的,之後05年2月,完成順序第二位的〈〈2004筆會紀事〉〉也將發表,反而是最早寫的〈破碎的臉〉我猶豫了很久才和雜誌社確定了投稿版本。怎麼說呢,那一篇最像我早先的99年前的風格,但那種風格,與我已經有點隔膜了。
有時候想著覺得有趣,俄狄浦斯的故事是殺父娶母的兩大罪孽,YOCASTA里是後半段的娶母(非遺傳學上的母親),雲使是前半段的殺父(其實是父親自願陪死),共同拼全了一個古典悲劇。
算是一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