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之樹——武俠舊夢
【引子:花謝花飛飛滿天,高台月色伴孤弦】
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
幽深的碧潭清澈見底,水中奇特的綠色植物像是許多棵手臂粗細的樹,一枝壓一枝。
潭邊圍著紅紅白白的花樹,隨著風起,花瓣的細雨灑在近岸的水面上,風向略轉,又被卷到中天,「呼」地拋向那兩個飛快變幻的人影。刀光劍影中忽然插進這樣一道艷麗的風,原本就細弱的花瓣,被飛旋的刀風和劍氣絞得粉碎。
忽然之間,彷彿風停了。刀客和劍手的動作也凝滯了。
日落時的光輝是帶著淡金的橙色。於是刀客靜默的臉被染成了橙金色。那把抵在他喉頭的劍劍身狹長,映照出彩霞的光輝。
「你贏了。」刀客冷冷地說。
「你走吧。」劍手歸劍還鞘,沖著對手微微一笑。他背光。頭部和身體的輪廓都被鑲了一道金邊,顯得他面色格外的沉鬱,彷彿輸了的人不是對手,而是他自己似的。
又一陣風起,坐在花樹旁的劍手垂下頭,膝上繽紛的花瓣散發著馥郁的香氣。他好像忽然生氣了,立刻起身,把衣裳上沾的花瓣抖落,迴轉頭,對著那個翡翠般的深潭嘆了一口氣。
深碧玉色的水面上映照出一個耀眼的光環,那不是落日,落日已經沉入了西山。
他驚異地抬起頭,望向東南方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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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嶺半山腰的這棟三層高的小紅樓佔盡了風水。雕樑畫棟,飛檐翹角,是臨安這個傷心的行都最流行的一種建築。第三層面湖的方向有個小平台,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西湖的晨昏晴雨。但是知情的人都知道,這個叫做「慕才閣」的地方是臨安最風雅的妓院。
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從樓上的平台上,時常可以看到繁星若塵的春夜星空。但是今日的天氣有些陰霾,到晚間也見不到多少星星,月亮出來了,卻因被流雲追逐,忽而明,忽而暗。
高台之上,有一個白衣女子獨自撫琴。她的琴聲,並不像她的姿態那般優雅;時悲切,時高亢。
樓下等候的客人皺起眉頭:「明明在這裡,為什麼不肯見人?我可是花了大把的雪花銀子。」
立刻有鴇母上前陪笑:「老爺你多包涵,敬廉王已經下了聘,三天以後就要過門。現在誰還敢讓她見客,總要給王爺一個面子不是?」
客人聲音頓時小了八度,嘀咕了一句:「不過是彈個琴唱個曲兒,又沒沾
著過什麼便宜。這王爺,生生要壞了我們耳朵的愜意。」
「月琴,你和上頭說說,別彈得鬼哭狼嚎的,這裡可是要做營生的地方。從良是好事,平白瀉什麼火!」鴇母招呼丫頭說。
那丫頭應聲上了樓梯,口中叫著小姐。
台上已空空蕩蕩,只有一把瑤琴在月光下格外清冷。
丫頭急忙四顧,沒有人。
她惶然抬頭,只及看到一抹極明亮的光束從月亮旁邊隱沒了。
【一.唐傷】
他先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然後感到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皺緊眉頭,很花了一點力氣才能睜開雙眼。
身前是一把瑤琴,琴身繪工精美。他身在高台,台下是半山松竹,一湖靜水;頭頂是一面黃橙橙的下弦月,怎麼看都有幾分妖異。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完全不認識這個地方。
「小姐!你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都快把我急瘋了!」一個丫頭從樓梯口冒出頭來。她話音未落就已衝到他身邊,在她身後,一個微胖的中年美婦小跑著跟上來:「啊喲我的娘娘呀,你要害死我啊!」兩個女人一左一右立刻把他架了起來。他又驚又怒,更完全不知自己怎麼就成了她們口中的「小姐」。他雙臂一掙,想把這兩個瘋女人甩開,誰知身體軟軟的,完全不聽使喚。不,這甚至不像他自己的身體。
「小姐,先回房去歇著,喝杯熱茶暖一暖,這會兒天涼了。」這是丫頭說的。
「反正你也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問你句話都懶得應。算了吧,老娘也服侍不了你幾天了。」這是中年婦人說的話。
他任由這兩個人把他拖到了二樓的一間掛著粉藍色門帘的房間里,覺得心裡好像揣了一個怪物,它在那裡「嗵嗵」直跳,左右扭動,它熱得燙人,又粘得沒法脫手。他就是揣著這麼一個怪物坐在了床前的檀香木椅上,不敢開口,不敢動彈。他的座椅正對著一面臉盤大小的黃銅鏡。他無意中沖那鏡子看了一眼,不好,那個怪物猛然扒開心口跳了出來——哈,那鏡子里照出來的是一個女人,年紀很青,長得很秀氣。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張臉。他實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噩夢。這一定是一個噩夢。
他雖然這樣對自己說,但這個地方有一種夢裡沒有的溫暖,手邊的熱茶,床邊的暖爐,夢應該是清冷的,冰涼的,如他這三年來一直擁有的那些夢境一樣。
「小姐,鳳姨已經走啦。」
他聽到這聲溫軟的話語驚得一跳。
「你有什麼可怕的?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么?」丫頭輕輕牽住他的手。他又是一驚,右手像碰到了火焰似的猛然彈開。
他這才注意到了這隻屬於自己的手:細長、溫潤,皮膚白皙得透出淡青色的血管。不,這不是我的手。他在心裡狂喊。
「你說過我像你的姐妹一樣。現在你厭棄我這個卑賤的丫頭了么?」丫頭的兩頰被染得緋紅。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但那個聲音讓他覺得太可怕了:那樣輕柔嫵媚的聲音——
「姓邱的,你也不過是個歌妓,不見得就比我高貴!」那丫頭的臉陰沉下來,她轉身出去,關門聲又悶又重,像是關掉了一段情份。
「我……」他很高興終於得到了獨處的時間。但是思考對他來說除了帶來更多的混亂之外還能有什麼好處呢?
「我是唐傷。」他對著鏡子,看著鏡中的花容月貌,聽著柔細的女聲,自己都無法信服這個人就是名震蜀中的劍客唐傷。
剛才那個憤怒的丫頭對他說,他是一個姓邱的妓女。彷彿倒是她的話比較可信。
但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他只記得在碧水潭邊的一次比武,然後就是天空中的一道光……不行,頭疼得快炸開了。但是他一定要想起來。一定要想起來。
之後的每一條線索都是以劇烈的頭痛為代價換來的。他記起一個銀白色的金屬穹頂,一排排透明的水晶棺。他就躺在那樣一個水晶棺里。然後,突然之間,他想起了鏡中的這張面孔……就是躺在他隔壁水晶棺里的那個女人。
【二.邱樹】
邱樹的第一個感覺是冷。
她睜開眼的時候頭還疼得發麻,但是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只有這冷,無法抗拒的寒冷,讓她開始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高大的山影似乎要像壓到她的身上。這是山裡。
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山。西湖邊那種淡墨山水似的秀麗山巒和這裡的山相比便只能叫小土坡了。
有水氣。附近一定有水,陰冷的濕氣在夜裡輕而易舉便能穿透衣裳,潛入皮膚,透入骨髓。
她扭頭就看到了那反射著星光的水面,但還不止。
夜的靜謐中,可以聽見豐富的水聲。身邊是靜止的潭。那聲音里卻有著溪流的潺潺、瀑布的隆隆、河灣的汩汩。這是一個水的王國。黑暗中的水聲似乎會淹沒時間、生命,一切的一切。
但是她全然不認識這個地方。
真香。一陣芬芳的雨灑在她的肩頭。這樣輕薄細嫩的花瓣呀。這是什麼花?西湖上的桃花已經開得很盛;御苑內外的茶花和牡丹都那麼濃艷;玉蘭開得要早些,這些天也在不停地掉花瓣了;梨花則太小、太薄,被風一吹幾乎就要碎了。不是,都不是。她不知道這是什麼花。這花兒也許只屬於這個奇異的山谷。
她試著站起來,雙腿凍得發麻,她連忙扶住花樹,才不至於摔倒。站起來的感覺異樣,就好像,她突然之間長高了許多,有那麼一點不穩當。她還聽到清脆的金屬撞擊的聲音,一低頭,就看到腰間掛著一把長劍,她身子歪斜的時候,劍鞘和樹邊的岩石相撞,發出了那個聲音。
她一激靈,這次不是因為冷。
她伸出手去,星光下,她看到寬大的手掌,修長的十指,指節略有些粗大。還有,掌心有硬硬的手繭。她練琴留下的繭子都在指端和指側,而這一雙手,不僅這兩處地方、幾乎所有能長手繭的部位都結了繭子。這樣的一雙手應該屬於怎樣的一個人?
還有這把劍——劍鞘古樸,摸上去沒有任何花紋,沒有華而不實的劍穗。
她在身上找尋,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找什麼。
她一拍胸口,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溫軟的前胸平坦而堅實。
她幾乎要哭出來,這是怎樣的一個噩夢呀。
她繼續向下搜尋,在腰畔摸到另一個冰涼的東西,抽出來一看,是一管玉簫。簫長三尺,玉色純凈。這是唯一讓她覺得安慰的發現。
她已經知道自己是在發掘另一個人點滴。而自己不知因為什麼緣故,神魂出殼,竟附在了他的身上。
這裡的星星多麼好,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藍黑色寶石一樣的天空,在那最深邃的地方都閃著幽暗的奪人心魄的光芒。在這裡會覺得人那麼渺小,人所知的天地多麼有限,因此發生任何奇異的事情也都是可能的了。
她覺得害怕,覺得無助,但心底深處又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也許是老天聽到了她的祈願,讓她逃離原先的命運。這是獲得新生的機會。
【三.唐傷】
無論如何,唐傷知道自己不能進王府。
一入侯門深如海。對於原來的唐傷來說,飛檐走壁是多麼簡單的遊戲,但對現在的「邱樹」而言,就是逃出這個「慕才閣」都要反覆計劃。怎麼逃,逃向哪裡去,最重要的一點是,如何才能找回原先的自己?
上蒼啊,讓他脫離這尷尬的噩夢吧。讓他的神魂回到那個熟悉的肢體中去吧。他整夜都無法入眠,在柔軟的紗帳里僵挺著身體。他不知道該如何同一個陌生女人的身體共處。雖然自己不是毫無經驗的青皮小子,但和女人風流同自己變成女人之間有很大的距離,他無法逾越。
他緊張得手都沒處擱,好像無論放在哪裡都會觸碰到溫熱的女性身體。這個四肢無力的皮囊和他原本雄健有力的軀體相比就像是一灘軟軟的、融化的香脂,他幾乎懷疑它能否站得起來。
——明天就說想置些胭脂香粉,或者,她彈琴,就說要賣些新琴譜。隨便用什麼借口,總之先到了城裡,再想辦法脫身。
可為什麼我居然會遇上這樣的事!他恨得咬牙,但立刻發現自己是在用一種幽怨婦人的方式用右邊的犬齒輕輕咬著下唇靠嘴角的部位——這個女性化的動作讓他嚇了一跳。
如果「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落日解鞍芳草岸,
花無人戴,酒無人勸,
醉也無人管。
她在落日河邊吹簫,他漫聲唱著歌子,遍野的黃花開得燦爛,兩人的坐騎垂頭在岸邊飲水。記得那河中有嫣紅的蘆葦似的水生物,黑色的野鴨棲息在水中的沙洲,而遠方的天空中浮著積雪的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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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不知何時已經從被子里伸出來,顫顫巍巍地伸向空中,但是撫摩不到那張嚮往的臉龐,又空虛地墜落在胸膛上。
柔軟而有彈性的觸感讓他整個身體都猛然一跳。也是在那一剎那,有一種感覺同時綻現。他甚至來不及捕捉到它的裙袂,它就像一抹流雲般從手心飛快地滑脫了。
該剎那他隱約察覺到另一隻手的觸感,溫柔而穩定的手,一隻男人的手。
他終於忍不住叫出那個她的名字。他說救我,我快要發瘋了。如果你還活著,來幫幫我吧。
可是他知道自己惦記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於是他又喊著,林鏡,你如地下有知,請告訴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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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月琴就來服侍他洗漱。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慶幸自己過往的風流史使他對女性的生活比較了解。倘使沒見過世面,準保做得一團糟,讓這裡的人起了疑心,那白天就不一定出得去了。
但熟悉歸熟悉,面對著青銅鏡梳頭的時候,他還是一萬個不自在。
深紅色瑪瑙梳的細齒從光滑細密的發間穿過,在那一瞬間,在鏡中那個梳頭的女子漠然的面孔上,閃過一種奇怪的表情。它一閃即逝,像夏夜草叢間飄忽的螢火。
那個表情,似乎是一種強自壓抑的甜蜜,不想讓人察覺卻也不自覺地流露了。那個表情同時帶給他一種幻覺,彷彿此刻有一個別的什麼的人正站在他(她)身後,那人用十指代替瑪瑙梳,輕輕蓖著他(她)的頭髮。他甚至可以感到「他」十指微弱的指壓。而且,雖然沒有面目,直覺告訴唐傷,那是一個「他」。
唐傷把心臟的一記狂跳吞了下去。這種時不時冒出來的怪異幻覺甚至比他此刻的現狀更令他覺得恐怖。倘使原本令他發狂的是自己被換掉了身體,現在他隱約有一種預感:這個身體里還有著另一個人同時寄居。
「你是誰?」他聽到自己問出聲來。
月琴詫異的表情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想到昨夜這丫頭說過的話,他又補上一句:「我的姐妹,還是我的對頭?」
他依然不習慣這個聲音,因此情不自禁地捎帶了一聲短嘆。
「我……我昨天說的話,你不要計較才好。」月琴紅了臉,垂頭說。
他順勢提出一會兒要出門。月琴有些為難:「王爺吩咐過,讓小姐這幾天不要再拋頭露面了。我若是陪你出門,鳳姨回頭要怪罪的。」
「那我一人出去,有過錯我一人承擔。」
「那怎麼可以。月琴大約還在為昨天的話心虛,因此很快讓步,「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吧。你是貴人了,即算鳳姨現在也不敢開罪你。」
唐傷笑得非常勉強。他想,從箱子里搜出的金銀首飾很有一點份量,待會兒若被這丫頭髮現了一定會起疑。藏著一包東西慢移蓮步還要走得優雅,這對於他是太大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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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前面就是天街了,先去哪家鋪子?是……」月琴掀開轎簾向外頭張望了一下,回頭問唐傷。
「就停在街口,你讓我隨便走走。」唐傷腦子裡飛快地轉著主意:他多年前來臨安時走過一趟天街,可是從哪裡方便脫身呢?
月琴回應的表情帶著遲疑,但也許是因為昨夜那很不明智的發泄讓她心底發虛,她終於還是沒有提出異議。
天街縱貫府城,長一萬三千五百尺,青石鋪地。街中為御道,御道兩邊為河渠,岸邊桃花燦爛,楊柳依依。河渠之外是市民來往的走廊。御街兩邊店鋪林立,是南宋時期,中國最繁華的一條街道。
唐傷站在御道北口,西側的走廊上,面對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甩開大步向前走去。但窄窄的裙衫束縛了他的腳步,幾乎把他絆倒在地。
「小姐——」月琴奔上來扶他。他一手在石板地上支了一下,印得一手的冰涼,另一隻手忙不迭地掖緊懷中的小包裹——掉了它可就什麼都完了。
「別跟得那麼緊。看到你這張臉我就不痛快。」他吐出這句深思熟慮的借口,並滿意地看到它立時在兩人之間拉出一條無形然而寬廣的鴻溝。
月琴拉下臉不說話,嘴卻很倔強地嘟起來,像一種北方的麵食。
唐傷轉身向前疾走——當然只敢用小碎步,少頃回望,見月琴仍垂頭遠遠地跟著。他停,她住;他走,她迎;但總差上那麼兩三丈的距離。
這兩三丈的距離,是理虧,是賭氣,還是骨氣?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沒能給這個丫頭帶來半點的好處。只一下沒留神,她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小姐——準確地說,是臨安城裡芳名遠播的歌妓邱樹的舊軀殼。
【四.邱樹】
邱樹面臨選擇。
她守著天光一層一層在波影中明亮起來,湖面的星光散了,霞光漸濃,花樹上落下冰涼的晨露,幫助她更快冷靜下來。
我這是離了魂了,她想,但若永遠如此,也許倒也是一條出路。只怕哪一天忽然還魂,變回侯門深處的一名侍妾,卻又如何是好?
不遠處有種奇怪的聲音,聽來莫名的親切,她逐漸從麻木的思考中醒轉,循聲找去,只見山邊岩石下,系著一匹高大肥壯的白馬。那聲音便是它一早醒轉后「呼嚕呼嚕」地抖腦袋時發出來的。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牲口身上散發著活物才有的熱氣,以及略帶腌膻的氣息。「這也是……我的?」她試探的手剛搭上它溫熱的身體,白馬圓而大的眼睛里忽然閃過一絲狐疑,彷彿知道主人的魂魄已經被換去。它的身體猛然一抖,把她嚇得退後一步。但隨後的行為出乎她自己的估計,「她」的右手非常隨意、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馬臀上拍了一記,口裡同時發出「吁——」的一聲。而右手拍上馬臀的剎那,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從身體里流過,好像這個動作她以前曾經做過無數次。
白馬的雙耳陡然支棱了一下,彷彿也吃了一驚,然後順服地低下頭來,帶著親昵地搖搖尾巴。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清晰的掌紋無法告訴她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剛才的一瞬間里,白馬和她的身體彷彿交換了一種隱秘的信息,它是在向誰搖尾巴?不是我,她想,它原已發現主人的原神被偷梁換柱,那麼,它到底又是對誰,低下了頭?
她的身體篩糠般地顫抖起來,她隱約感到,在詭異的未來道路上,還潛伏著更多更大的危險,也許是比靈魂出殼、附在一個男人身上更加險惡的可能。冷汗順著她的鬢角流下來。
「你是誰?」她顫抖的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蕩漾開去,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這個低沉的男聲讓她嚇了一跳。
「你是誰……是誰……是誰……是誰……」群山把她的聲音一遍遍傳詠,聲波一次次跌宕之後,終於消失在神秘的虛空。
她站在原地,身體僵直,垂頭時看見了腳上的黑色長靴,一身白色勁裝,旁人眼中大略不壞。她移身到水邊,向水中看時還懸著心,綠色的水鏡中映出的人影身長玉立,面孔線條剛毅,略顯瘦削,後腦的男髻上扎著白巾。她蹲下身,貼近那影子,與它面對面,那雙深黑色的眼睛讓她有點著迷。眸子深處透著一股天生的寥落,還有一點別的什麼,攝住了她的心神,她再靠近想看明白的時候,額角的碎發碰上了平靜的水面、攪碎了鏡子,她才陡然驚覺。
她並沒有站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在那一片曾經找出另一個靈魂的水泊中浸下雙手,清寒的水的觸感從手掌中傳來——這是她的手了,她捧起一掬清澈的水,把臉埋了進去。臉部皮膚驟然受冷的輕微刺痛讓她這才覺得——這是她的臉了。一切的感覺都是新鮮的,但她是否從此就能做一個新鮮的人呢?
她一步步走回白馬身旁,每一步都是一點嘗試、一點了解。這個新的身體,是否從此就屬於她了呢?借著這個身體,她又應該做些什麼?
她探出雙臂,這臂膀長而有力,她解下馬鞍上掛著的一個包裹,坐回樹下,慢慢解開包口的結,呼吸卻又不自覺地加重了,也許她就要揭開「他」的身世之謎。
包里的物事並不繁雜,讓她有些失望,但又有幾分歡喜:幾塊沉甸甸的銀錠,每枚大約二十兩,一些細小的碎銀,還有一隻已經開口的信封,信封上寫著一個她熟知的臨安府著名錢行的字型大小,裡面裝著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至少她日後不必挨窮。
還有一塊手帕,包裹著干肉和麵餅。稍加翻動,就看到白絹男帕上紋著一個「唐」字。那麼此人姓唐?她忽然醒覺,取下腰間玉簫,細細尋找,果然在簫尾也找到一個細細的小字,刻的卻是一個「傷」。
「難道我叫唐傷?」她揚聲問出這一句,突然覺得整樁事情太過離奇,放聲笑出聲來。這笑聲也是新鮮的,是自己習慣的口氣,但是以男聲發出就格外彆扭。看來一切都有待學習,要從頭做起,當一個男人,真是談何容易。
這時節身邊白馬忽然仰頭,身體一顫。她回頭一看,正見它後腿間抬起一個長長的器物,頓時湯水淋漓,簌簌有聲,一股熱氣伴著膻氣蒸騰而起。她急轉回身,心頭鼓撞,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需要從頭學起的還有更為艱難的細節,比如如何解決內急的問題。
她面紅耳赤地走遠幾步,不停地乾咳。咳聲漸漸變成嗚咽。
雖然脫出牢籠,得獲自由,但是她最想去的地方,也許反而離她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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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季,西湖水色日益深灧的時節,她獨立在紅樓向湖的平台上,望著林蔭道上那匹高大的棗紅馬漸行漸遠,馬上的人頻頻回首,秋風中黃葉紛飛。他要去的地方,她原本無法企及,遙遠的大漠以西,天山以北,生命般茂盛的草原,只能在夢中出現。
我要去找他,她對自己說。——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樣?他永遠不會認得你。
何不從頭做男人,和他一起放馬天山下?在過去的日子裡她豈不是這樣臆想過:寧可是個男人,可以和他為兄弟;也好過困在這歌舞煙華的嫵媚風塵,做一個妓女。
可是,又可是,即使歷盡艱險,真的能夠找到那片夢中的草原和嚮往的騎手,如果有一天忽然回魂,豈不是加倍的痛苦?
「這樣吧,」她聽到一個聲音說,「我先找到『她』,然後帶『她』一起走。」她驚訝了一下,那是這個「唐傷」的聲音,她還不能習慣。
但遠在臨安的「邱樹」,等她趕到,也許已經嫁入侯門,即使「唐傷」是個身負奇技的劍客,指揮這個身體的元神卻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哪裡有救人的本事。
我該怎麼辦?
山谷的晨霧在鳥鳴中消散,風帶著花瓣的香氣流過她的面孔,夜中巍峨的黑影一夜間幻化為蔥蘢的山巒,環抱著整個草色青青的谷地。那一面鏡子般的深潭反射著天光,讓山谷顯得格外明亮。這片奇異而瑰麗的土地,讓她的心情振奮起來,相信自己的命運一定會通向更好的路徑。
「老天啊,告訴我該往哪裡去,是否從此以後,不用再變回那個可憐的女人?」
【五.唐傷】
昏暗的車廂,轆轆的車輪,還有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溫暖而又略帶潮悶的氣息。
那兩點星火般閃亮的是一雙眼睛,正望著他若有所思。
唐傷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你說你叫邱樹?」那雙眼睛的主人忽然發話。
「是。」
「你真的是唐傷的朋友?」
「是。」
「半年前你們一起游金陵的時候見過我。他當時雖然沒有上前招呼,但曾對你提起我的身份?」
「是。」
「你今日有難,要去投靠唐傷?」
「是。」
「剛才在銀器店裡那麼伶牙俐齒,這會兒怎麼只得一個是字?」
唐傷張了張嘴,又按下無措的話頭。方才在店裡看到孟纖華時,他真覺得是上天垂憐,要助他脫險,靈機一動,編出了這樣的說辭。那時情急口快,現在和舊友的妻房同處一車,身份卻全然顛倒,忽然覺得連應聲都是困難的。
「我若真不信你,不會讓你上車。但事關朋友,馬虎不得。我倒不怕你加害於我……」
「誰敢加害駱夫人?駱先生怪罪下來怎麼擔當得起!」唐傷聽著自己發出的裊裊女音在這稍帶腥潮和熏香氣味的黑暗空間中像氣息一般悠悠地散發出去,身體居然也隨著這聲音生出一份懶洋洋的倦怠。
對方哼了一聲,又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唐傷眉頭舒展開來,心知這算過了第二關了。緊張感一退,就連車輪滾動時的單調聲音彷彿也有了舒緩的韻律感。在這個相對私密的空間中,同朋友的妻子靠得如此之近,他的頭腦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自己是應該覺得尷尬的。頭腦意識到身邊是一個異性的身體,理應感到一定的緊張,但是身體對另一具身體沒有相對異性的興奮與刺激,倒是從她略帶酸苦的體息中感覺到:那個身體已經受孕。
車簾偶爾被風掙開,送進來的日光在孟纖華略帶浮腫的手背上一晃一晃地亮著。他忽然很想摸一下這雙浮腫的手,不是男人充滿慾望的那種撫摩,而是很單純地感受一下生命的溫暖,未來母親的溫暖。
他聽到孟纖華輕輕嘆了口氣:「男人啊……」
他一激靈。
她意猶未盡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又繞了開去。
唐傷胸中撲通一下,噎得難受,他猜到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到林鏡了。
男人啊,是那樣薄情寡義的動物。她一定是這樣想的吧。唐傷在喉嚨里嗚了一聲。
——可是林鏡已經不在了。就算我多麼希望再見到她,她也不可能回來了。
「你和唐傷……有多久了?」孟纖華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兩年。」唐傷多少要維護幾分自己的名譽。林鏡在武林大會的擂台上被他誤傷,拖著重傷不治的殘軀失蹤,則是三年前的事了。
孟纖華眯起來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光亮。
虧那小子還一直裝痴情——她心裡一定這麼想,但當著「邱樹」的面卻不好出口,於是又嘆了一聲:「男人啊—」
也許是因為猜到了她的意味卻又無法洗刷自己。唐傷陡然火起,心道你一個女俠懷了身孕就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多管閑事,還這麼一嘆二嘆的,我看女人才是可嘆。為何要穿裝著木底的鞋子、為何要綁這麼悶氣的胸衣,為何不能舒舒坦坦地揚聲說話、為何四肢柔軟無力、卻又多生出各種奇怪的感覺功能,對什麼都會有莫明其妙的敏感?我才想嘆氣,女人啊,女人,我能不能不要做女人!
本來是一片火氣衝天,忽然卻鼻子發酸,眼眶溫熱,唐傷驚詫之間,兩眼一眨,滾出一顆帶熱氣的眼淚來——我的天,這麼容易就下來了。他可真是傻了眼。
一陣春風忽然把車簾吹得老高,西湖三月的清新氣息撲涌而入,帶著雪花般翻飛的柳絮。那氣息中可以聞到湖邊蓬勃的花木在生長;蘇堤桃花夾岸,白堤柳浪翻春。空中隱約是御苑鶯啼嬌俏,帶得百鳥合鳴。
窗外正是他和林鏡心意相許的西泠。橋兩岸,孤山顏色映著葛嶺風姿,隱約還可望見邱樹學藝、賣笑多少年的紅樓。他的整個身體都因為即將離別這個地方感到陣陣的抽緊。淚水不停地溢出眼眶,彷彿永遠無法休止,自己的悲傷和這個身體的悲傷糾纏不解,而唐傷就在這悲傷中沉溺下去,感到這個柔軟、芬芳而美麗的女體已經成了自己永遠無法擺脫一個陷阱。
【六.邱樹】
邱樹出山後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疤面女。也許用出山這個詞並不合適,因為蜀地山巒層疊,往往是出了這山又進了那山。總之,她剛剛騎馬走上官道的時候,就見到了一個裝扮古怪的女人在一塊路邊的大石上立馬遠眺。
邱樹對所處的環境一無所知,見到有人就像見到了救星,連忙催馬上前——謝天謝地,她曾經陪王公貴族在御馬場騎過馬。雖然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但總比未出閨閣的小姐要強。
套著一身異族灰袍的女人正在眺望遠方,她的目光似乎要穿過眼前層層疊翠的山巒和玉帶般的河流谷地,望到更加高遠的去處。早晨的陽光穿過山崖上的樹木與枝葉印在她灰色的衣袍上,那景象讓邱樹無端地一陣迷亂。
隨後她告訴自己說,這一定是因為還不適應用別人的眼睛來看一個原本與自己同性別,現在卻須同異性對待的女人。
灰袍女子聽見馬蹄聲就別轉頭來,她的眼睛明亮清澈,但鑲嵌著這雙眼睛的,卻是一張又黃又粗、疤痕累累的面孔。
「啊——疤面女。」邱樹脫口而出,又立刻充滿歉意地用手捂住嘴巴。這個動作是有幾分女人氣的。
見到邱樹的剎那,灰袍女子的目光停滯了片刻,開合的口唇吐出了一個名字。但那細微而輕柔的音節似乎被那一聲突兀的「疤面女」驚嚇住了,無聲無息地化入了空氣中。
邱樹催馬上前:「請問這位大姐,此路通向何處?」
「問我?」疤面女一挑眉,「你向我問路?」
她眉頭那一挑似乎在邱樹心裡勾了一下,感覺好不古怪。
「是……」邱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但應聲的口氣越來越虛。
「一直往下走,離白帝城大約還有半月馬程。我的西域馬不善走山路,你那川馬大約十日就能到紫陽1。」
「那我現在蜀地?」
「你……」疤面女狐疑起來,「你怎會……?」
「如何?」邱樹忽然想到,對方也許認識這個軀殼的本尊。倘使唐傷是蜀人,在蜀中向熟人如此問路,一定會惹人驚疑。但疤面女若真是舊識,又為何不與唐傷相認?
疤面女不再應聲,顧自拍馬上路。邱樹跟隨而上。原本不知所措的她此刻認定,只要跟著疤面女,就一定能走出深山。也許是對方的醜陋,反而讓邱樹生出一份安全感,彷彿醜女是一定不會害人的。
山道上冷冷清清,只聽得兩馬八蹄聲聲清脆。在山中行了半日,疤面女居然一聲不吭。邱樹的川馬走山路的腳程快些,偶爾超到了疤面女的前頭,就主動停下來等上片刻,而她每次見到邱樹也見怪不怪,只管繼續趕路。兩人使這樣前前後後地同行了大半日。一直無話,邱樹肚餓時找出乾糧來吃,原本打算招呼疤面女同用,但剛打開手帕飄出味兒去,疤面女便也從鞍上的掛囊里取出饢來,一聲不吭地吃了。
傍晚時分,他們才見到路邊有一家破爛的小客棧,疤面女一夾馬腹,頓時比邱樹多衝出幾丈遠,先行下馬住店。待邱樹趕到時,客棧老闆抱歉地告知,剛剛客滿,實在要住,就只有柴草房了。
邱樹望著夥計幫她在柴房裡鋪上臨時的鋪蓋,鼻子里躥進一陣陣畜牲的膻氣,讓她越來越局促。所謂柴草房,和馬圈只有一欄之隔,連隔門都沒有。昨夜雖在室外過夜,卻是仙境般的地方,也勝過眼前的馬圈。
山裡的夜晚凍人。邱樹蜷縮著身體哆嗦個不停——我以後要怎麼辦,該去哪裡?蜀地距離臨安千里迢迢,一路風險重重,我還是顧自去西域吧,管那唐傷是死是活。
可是想到自己的舊軀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佔領,心裡又是一萬個不樂意。——那個身體,是「他」喜歡的身體,我無法置之不理——一但又想到眼下這個身體,想到自己進駐這個軀殼以來種種奇怪的感覺,她不寒而慄——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唐傷,一定要,不管是否能回去,我必須要找到我原來的身體。
咿呀一聲,柴扉半開,月光流瀉而入。門外站著那個與她同行了大半日的女人。她背光,一片陰暗中她的目光如兩點哀傷的燭火靜默地燃燒著。
邱樹忽然覺得,這種情形似曾相識。何時?何處?
「還住得慣嗎?」那月光一樣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托賴,還過得去。」邱樹挺起腰。
「去我那裡吧。」
「好,」字幾乎出口,又生生被邱樹咽了回去。她猛醒自己現在的身份是男人,為何疤面女會邀「他」同房?
「草原上的人不怕牲口的味道。住這裡我比你習慣。」疤面女說著,放下了背上的包裹。她還真的背來了行囊,要和邱樹交換房間?
邱樹驚疑之間也有感激,但事有奇巧,她不敢冒失,雖然疤面女放下包裹坐了下來,邱樹依然沒有起身換房的意思。為了不使自己的拒絕過於生硬,她決定先扯幾句閑話。
「你家鄉的草原在那裡?」
「大漠以西,天山以北。」
邱樹一震。
「但那不是我的家鄉。那只是我的來處。」疤面女垂下眼帘,「你還不走嗎?」
「我……我聽說,那片草原水草豐美,是美麗的天鵝之鄉。」邱樹的話音開始顫抖,「有一族世代相傳的蒙古人以行醫為生,叫做……」
「武林中人聽說過寶力格也不為怪,他一家本來就是四大神醫世家之一。其實,這次我來中原,就是為他採辦一些藥材。」
「你……認識寶力格?」邱樹幾乎是撲到疤面女的身邊,急切得幾乎想攀住她的脖子。
「我的命是他撿回來的,他是我的恩人。」疤面女別過臉來望著邱樹的眼睛:「你……怎麼了?」她略開的領口裡露出一抹與面部皮膚迥然不同的玉色肌理,被灰色衣袍包裹起來的身體從這個領口裡透出所有醞釀的氣息。這氣息像迷香似的,讓邱樹動彈不得。
——風在高天上抹開流雲。她的琴弦在指下流出琴音,早春的葛嶺一山呼之欲出的濃綠。馬道上那個駐足傾聽的過客又驚又喜的表情。
無論邱樹的頭腦多想緊緊抓住那段回憶,但全身涌動的熱潮卻不聽使喚,把她向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方向拖曳過去。待她明白過來時,發現自己正把臉埋進疤面女的領口,嘴唇緊貼著柔滑細膩的肌膚。
邱樹驚駭萬狀的表情被疤面女看得清清楚楚。
疤面女一把推開驚呆的邱樹,奪門而出。青灰色的背影化入月光之外的陰影。
望著她離去,望著她的身影消失,邱樹忽然覺得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疼痛。彷彿有一隻手在攪動她的五臟六腑。最痛的,是頭部。她合上眼,腦海中閃過霹靂般的強光。橙黃的下弦月邊上露出的奇怪光圈。然後是金屬建築物的內部,閃閃的穹頂,水晶棺上系著鏈子,不,其實是連著各種管子……
「不!不!」她聽到自己駭異的尖叫。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我不能再見到那個醜女人,我一見她就渾身古怪。我不要這樣,我不想做出那種奇怪的舉動。不,我不想真的變成男人啊!
可是邱樹的腳步為什麼又遲疑了?她出門時一再回顧方才疤面女沒有拿走的包袱。
那是誘惑的寶箱,盛著毒蛇般可怕的未知,但也許是……甘美的希望。
她多望了幾眼,便再也挪不開步子。
那個包袱,在她看來,像是包裹著她嚮往、渴盼的整個草原。打開它!打開它!她不停地誘惑自己。寶力格,寶力格就在那裡。他就在那裡。
【七.唐傷】
建康府2是唐傷的傷心地。
他就是在這裡,永遠失去了林鏡。
車輪聲逐漸響入他的夢境,他這才驚覺馬車已到了建康城外。身體還陷在夢中的倦怠里一時無法拔離。那是個什麼樣的夢啊!
他夢見自己正在林鏡身邊小睡,枕著她烏黑柔細的頭髮,習慣地深吸了一口氣,以為會聞到那熟悉的體息。可是,本以為今生都決不該忘卻的那種氣息卻忽然虛無縹緲起來,他努力地嗅啊嗅,從虛無中一絲絲實在起來的卻是混合藥草味和雄性動物氣味的一股體息。
——那是一個男人的氣息!
他醒時冷汗濕透了裡衣,粘膩地貼在背上。他(她)起伏的胸脯,潮紅的面頰,倒引得孟纖華一陣不安:「你不是病了吧?」她探手到唐傷額頭一印,「還好,不過為何出汗?」她一邊說,一邊支起車簾透氣。「看不出你這麼能睡,昨晚在客棧里歇得不好嗎?」
唐傷搖頭。其實近十天來,他沒有一夜能睡好。這個女性的身體與他男性的元神至今未能和諧共處。偶爾睡著,總被一個又一個怪夢侵襲。夢裡總有各種嘴臉的嫖客,他在重重疊疊的肉體中掙扎,同時卻似在渴盼著某種具體的存在。他,不,夢中的她是那樣絕望而熱切地渴盼著,那一張張猙獰虛偽的面孔背後的另一張面孔,那一重重無恥的軀體之後的另一個身體。
她向天空的方向伸出雙手,從重疊的噩夢中尋求救助,那時候林鏡已被完全遺忘,而救星從未出現,只有一聲蒼涼而悠遠的弦樂,讓她痛苦的神經頓時舒展。醒來時,永遠是一身冷汗,眼淚不知何時沾濕了枕巾。
這些夢境除了讓唐傷感到強烈的不安與迷失,也讓他親身體會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他原以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卻也承認現在這個身體的舊主同樣很不走運,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不知住在我身體里的她現在如何?——不對,也許住在我身體里的是另一個人——這樣一想,他頓時驚惶起來——可即便和他交換了靈魂的真的是邱樹,誰又能保證他找到邱樹之後還能回到原來的身體呢?——這是誰也不知道的事啊。
南宋的建康府與前朝相比要寥落許多,建炎四年,金兵的一把大火讓城內一片荒涼。如今已是紹興十五年3,建康城略復舊觀,而「金陵公子」駱秋的府邸是城中數得上的宅子。
馬車粼粼駛入駱府,主人駱秋一早在門前迎候愛妻,但見車簾一掀,略微發福的夫人之後,又跟下來一個婀娜的女子,不由瞠目結舌。「這……這……」
「這位姑娘是唐傷的朋友,遇上了麻煩,我便順路捎她過來。」
「哦……這,原來如此。」駱秋回過神來,一邊迎夫人入大堂,同時吩咐管家安排客人歇息。
孟纖華一進內堂便輕聲說:「這女子有些古怪,但若不幫她,怕誤了朋友。你先飛鴿傳書給唐傷,問明這女子的身份。若真是他的朋友,這關山萬里迢迢,一個女人走路太不安全。還是讓唐傷來接她才是正理。」
駱秋連連點頭:「是,是。夫人想得周到。一路上身體可好?你是雙身子的人,以後盡量不要再跑遠路。免我擔心。」
「我省得。」孟纖華輕嘆一聲,「倦了。我先歇息一下。」駱秋應聲出門,左右四顧,穿入了安排客人居住的別院。
唐傷正站在院中發獃。他原本很害怕再到金陵。再到這個熟悉的院落里來。這三年間他也曾來過一趟,當時那種潮濕、粘膩、從周身每一個毛孔往裡鑽的哀傷與思念,今日已不復有。痛苦懷念,都銳利而明晰,然而卻不如上次那樣如蛆附骨,無孔不入。
院里的玉蘭已經開殘,桃花卻剛剛綻放。唐傷也因為心情的改變而略感振奮。這時他看到了表情古怪的駱秋正向自己走來。
「你這是幹什麼!」駱秋壓低聲音抱怨,「居然找到我家裡來了?」
唐傷沒有想到與舊友的第一次交談會這樣開場。他尚未反應過來,傻傻地張大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種表情倒又像是本人了。
「虧你想得出這種借口,唐傷,唐傷是什麼人?他這幾年早就不是男人了,你拿他做借口……」駱秋急切的面孔讓唐傷頓感陌生。他明白了,駱秋一定光顧過葛嶺的小紅樓。而那句「不是男人」的話也惹惱了他,讓他禁不住想打擊一下這個自以為是的老朋友。
「你以為我來找你?」
「難道不是?」
唐傷一聲輕笑,「駱爺消息太不靈通,邱樹早被許給敬廉王,入府之日是七天前,我逃出來就是為了找唐……唐公子。」望著駱秋詫異的面孔,又輕輕添上一句,「你不會不幫我們吧?他可是你的好兄弟啊。」
駱秋緊張的表情鬆弛下來,「那就好……不,當然我會幫你,不過唐傷這小子,我還真以為他是個痴情種呢,沒想到……」他自言自語地搖著頭踱步出了別院。唐傷聽著這些評論,五味雜陳。「沒想到的是我吧,瞧你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那日天似乎黑得特別早,靜謐的夜空,天空藍汪汪的,浮著點點星光。唐傷在這樣的星空下感嘆不可思議的命運,也思念起遙遠星空下的另一個自己。
【八.邱樹】
邱樹跟隨著疤面女同行了近半月。雖然第一次住店有過那樣的尷尬,但在次日清晨疤面女來取行李起程的時候,她立即跟隨而去。
疤面女依然是那樣沉靜,從來不問原因。
邱樹驅馬同行時,常忍不住將目光投向疤面女的行囊。那裡藏著銀錢、方劑和圖譜,而真正讓她挂念的是一幅潦草粗略的地圖。雖然沒有註明地址,她一看到的時候就明白那是臨安城的略圖。圖上藍色是西湖,綠色是湖畔的山巒,而那一點胭脂紅,讓她觸目驚心的胭脂紅,就是「慕才閣」所在的位置。
「這個女人從寶力格身邊來,卻帶著這樣一張地圖,難道說,是寶力格讓她去臨安找我?」——此念一生,邱樹便決定要跟著疤面女,半月的川山走馬讓她的精神倍感疲倦,而身體卻似毫無反應,好像這樣的長途跋涉也只是家常便飯而已。
這日兩騎一前一後進入了一處錦旗飄揚、樓台層次的繁華市鎮,兩人的衣著、外貌全不匹配,進城時引來不少路人詫異的目光。
疤面女在一棟三層紅色酒樓前下馬,將韁繩交給迎上前來的店夥計。
「紫陽樓——」邱樹仰頭讀出酒樓的匾額。
「唐爺,裡面請,兩位嗎?」小二向著邱樹問。邱樹撇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疤面女:「兩位。」
「三樓臨江的桌子,」疤面女冷冷道,「清蒸石魚一尾,醬切牛肉兩斤。溫一壺花雕。」
「好咧——唐爺?」
邱樹略帶局促地點點頭:「這樣就好了。」心下嘀咕,怎麼連這裡的小二都認識唐傷?而疤面女為何對這裡如此熟悉呢?
坐在臨江的位子上正好俯視一江春水滾滾東流。
這裡便是三國時劉備託孤的白帝城,坐落在長江北岸、瞿塘峽口、灧澦堆上、草堂河畔,青蔥蒼鬱墜翡滴翠的白帝山上。從這裡過三峽下長江非常便捷,唐人李白便有「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之說。
此刻疤面女的目光沉鬱下來,望著江流神思恍惚。
「噯……」邱樹招呼了一半忽然也沉默了。這遙遠的江濤聲和江岸特有的潮濕氣息從打開的窗口撲面而來,疤面女側臉的輪廓放在這個窗邊,彷彿是何時曾經見過的一幅畫。
「唐爺,久等了。」店伙送上熱氣騰騰的酒菜。
疤面女聞香回頭,她眯著眼睛,深吸一口氣。斟上一小杯花雕,抿了一小口。喝黃酒也是邱樹的本行,她原本最討厭接客時陪酒,而此刻這散發著香氣的酒壺,彷彿冒著過去歲月記憶的氣息,讓她覺得親切起來,於是也斟上一杯,一飲而盡。溫熱的酒漿在舌間化開,化作一股暖流往下淌,但臨安的脂粉歲月在這暖洋洋的回味中不期然地遙遠起來。
疤面女喝得很慢,每次總是抿上一小口就回味良久。邱樹禁不住問:「你……」
「這是久違的江南的味道。」疤面女眼眶居然濕潤了,「你老看我幹什麼,吃魚吧,你不是最喜歡這裡的清蒸魚嗎?」
「我什麼時候最喜歡……」邱樹話到一半想起了自己的混合身份,而疤面女也被愣了一下,不知是後悔自己說漏嘴,還是對邱樹的問話感到驚詫。
正當此際,忽聽兩聲吆喝:「唐傷,你還我大哥命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黑一藍兩個勁裝漢子衝到邱樹桌前,「噹噹」兩聲雙刀出鞘,向邱樹頭頂劈下。
邱樹魂飛魄散,眼見刀到眼前,身子一縮,滑到桌下,那雙刀硬生生劈上桌板,濺得盤盞四散,碎落了一地。
疤面女喝道:「唐傷,還不出劍?!」
「我不認識他們!」邱樹一急語氣中便露出女人腔調,躲過這兩刀全憑身體的即時反應,並非依靠頭腦支配。她從沒見過這陣仗,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哥川江怪俠史雲峰兩年前就死在你手上!」左邊穿藍衣的漢子踢翻桌子,對著滑坐在桌下的唐傷又是一刀。
「唐傷還不出手!」疤面女厲喝。
「我……我……」邱樹一個翻身避開刀口,這一次又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可黑衣漢子也已撲到,刀風刮上了邱樹面頰,她身體一抽肩膀自然內縮,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左肩皮開肉綻,刀下處,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邱樹一生中從未感受過這樣劇烈的身體痛楚——「死了」她心裡這樣想著,但居然並未昏厥過去。
「唐傷」的反應讓兩個刀客吃驚,一擊得中似乎也在意料之外。黑衣人正發愣間,藍衣人忽然意識到這正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向著邱樹兜頭一刀。
忽聽「哐啷」一聲,藍衣人手中的大刀已被崩成兩半,一把短劍正指著他的眉心:「乘人之危算什麼好漢。」疤面女眼中射出令人心寒的利光,「唐公子這幾日身染寒疾,不然怎會被你等鼠輩欺上頭來。識趣的快給我滾!」
黑衣人剛有異動,疤面女手腕一抖,只聽噹噹兩聲,黑衣人手中帶血的長刀只剩下刀吧,刀刃已被齊齊削落。
兩人表情如同見鬼,面面相覷,棄刀而走。邱樹本已濺了一臉的血,她透過粘著血漿的雙眼瞅了個大概,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但肩頭的劇痛終於令她呻吟出聲。她看到疤面女矮身查看自己的傷勢,嘴角因為過度的關切而緊張得微微抽搐。
【九.唐傷】
唐傷入駱府三天後就遇到了尷尬事。
先是莫明的煩躁不安,小腹隱痛,面色發黃,鼻翼兩邊還冒出了小疙瘩。那日府里丫鬟來服侍的時候,捂住嘴竊笑,「姑娘你是否不方便了?后裙都見了顏色了。」
唐傷只覺頭嗡地一聲響,一股熱氣直衝上臉,無須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紅耳赤——怎麼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回事!
那丫鬟倒也體諒,止住笑說,「如果姑娘不嫌棄,我找些替換的衣物來,那日姑娘來時隨身沒有多少物件,只怕未曾備下吧?」
唐傷已彆扭得說不出話來,只會連連點頭。
丫鬟剛出門,唐傷撲到門邊拉上門栓,十萬火急地褪下衣裙,果然看到后裙已污了一片。
那一片猩紅,帶著溫熱,帶著他並不熟識的血腥氣味,在他昏沉的眼底無限擴大,忽然奇怪的感覺又來了,一股熱流從小腹涌動,彷彿有什麼滑溜的物體從雙腿間流出,似一條細小的魚游出山澗,「答」地一聲,滴落在地上。
他用血污的衣裙蓋住這個女性的身體,蹲在那裡,無助地抽泣起來。
月事的那五、六日,是一個雌性動物的身體為著受孕和生產所做的準備——每月一度,清掃、重修那個準備萌生生命的房間。幾十年間月月不斷的痛苦將女性的身體琢磨成一件生產的工具。在之後那幾天月事中,唐傷感覺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恍惚不安,不知道如何應對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的女人。當他想到如果不能回魂,每月都要經歷同樣的折磨,簡直快要發瘋了。
幸而,壓住小腹的那一團鈍痛日漸化開,從身體里流出的紅色的溪流慢慢枯竭,但經此一役,體內全部的女性官能彷彿都被喚醒,如春天的楊柳蓬勃地綻放枝芽。血管里彷彿涌動著柔和而有力的脈動,聲聲地衝擊著他的四肢、心臟和那育子的溫床。這個更醒的女性身體變得生機勃勃,更令他的精神力量相形見弱,而他遊離的靈魂似乎可以感到一種全新的慾望,一種女性的,生命慾望。
「我是唐傷。我是唐傷。」他無人時總是這樣喃喃自語,彷彿不多加提醒,所有的記憶就會被洗滌乾淨,「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嘗試要訓練這個身體,讓它掌握一些基本的武功訣竅,來應對千里赴川的途中可能出現的危險,同時用所學內功中的陽剛和凌厲來壓制這個身體里旺盛的陰氣。當然要和自己原先那苦練二十餘年的體魄相比,這個身體是過於羸弱了,而更難以捉摸的,是這種羸弱背後隱藏的柔韌、纏綿而又執著的、女性的身體意識。居住在頭顱內的是中原最出色的劍客的靈魂,難道他竟支配不了一個普通女子?
但他的恢復訓練沒過幾日就被打斷了。
………………………………
「邱姑娘,邱姑娘,」孟纖華雖然已經懷胎四月,走路仍快得帶著風聲,「好消息,你馬上可以動身了。」
唐傷驚疑地轉過身,卻見孟纖華的身後還跟著一位穿白色勁裝的女子,那女子眼神凌厲,讓原本秀麗的容貌陡生出幾分煞氣。
唐雲!
他的驚喜立刻被現實擊破。只聽唐雲冷冷問:「就是她要找我師兄?」糟了——他立刻想到唐雲生性好妒,早年還曾經毒殺過一個和他交好的歌女,倘若自己以「邱樹」的身份落進她的手裡,只怕凶多吉少。
「邱姑娘,這位唐雲姑娘是唐傷同門且同宗的親友,正好路過這裡,你就隨她一同去蜀中找唐傷如何?」
千萬要不得!——唐傷大急,但卻不能說出理由,一時腦海中繞了無數個念頭:如果不隨唐雲同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邱樹。建康府與臨安府相隔不遠,萬一拖延下去,敬廉王的人找到她的行蹤,到時候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但若隨唐雲去,或許半路上就先遭了她的毒手。「我……我……」
「你支吾什麼,怕我委屈了你?姑娘我還不伺候了呢!」唐雲頓時翻了臉,「瞧那鬼祟的樣子,就不像什麼正經人。」
「唐姑娘……」孟纖華夾在中間很是尷尬。
唐傷知道自己對於駱秋和孟纖華夫婦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巴不得可以早日交託出去,再想到長留此地可能生變,於是他一咬牙說:「好,那我就隨你走,何時動身?」
唐雲繞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眼:「明日一早。」
【十.邱樹】
江上的日子如同一個遙遠而甜美的夢境。
在這個夢裡邱樹已經習慣將那雙臂膀做自己的枕頭,他們在船里,船在江水中震蕩,船上的人就如同躺在搖籃里一樣。江濤聲是邱樹的催眠曲,而每當她微微將眼帘撐開一線,就會望見那個曲線柔和的下巴。
那是疤面女,她的臂膀是邱樹的枕頭,在江上行船的日子,因為害怕邱樹在船體搖晃時碰疼傷口,她一直用自己的手臂摟住邱樹的肩膀。
事情不知為何就變成了這樣。他們在紫陽樓寄馬後乘船下江已經是第二日了。
那日邱樹在「紫陽樓」被刺傷,疤面女為她查看傷口時忍不住問:「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三年前一場大病,病癒后就記不起之前的事了。」邱樹認為這個解釋比真相本身更令人信服。
「不記得了?原來是這樣。你連武功都不記得,那一定是什麼都忘記了。」疤面女淡然一笑,「我也寧可自己什麼都不記得,那該多麼快活。」
「可是別人記得我,我不記得別人,今天就差點沒命。」
疤面女輕嘆:「我原以為你這一路是有意跟著我。你到底想去何處?」
「臨安府。」
疤面女微怔。「臨安?我也要去臨安。草原近來疫病橫行,我此行來中原採辦藥材,建康和臨安都是必到之地。」她略微遲疑后立刻說,「那我便順路送你到臨安。」
「為什麼這樣待我?我們是否舊相識?」
疤面女垂下眼帘:「既然忘了,何苦要記得。」
邱樹待要說話,卻被傷口的劇痛搗得全身抽搐,幾乎虛脫,煞白的臉上滾下一串串冷汗,右手仍死死抓住疤面女衣袖,就是那一刻,疤面女忽然在床沿坐下,伸出雙臂,將邱樹戰抖的身體摟入懷中。
又來了,又來了,那感覺又來了,如一面溫軟的輕紗,一層層纏繞著邱樹昏亂的頭顱,劇痛帶來的緊張感頓時大為鬆弛。還有那種讓人心中軟軟的,痒痒的,又幸福又難受的氣息——隔著疤面女的衣袍聞到的那種氣息,讓邱樹著了魔一般嗅個不停。
「我們以前見過對不對?」邱樹口齒不清地說。她沉入這氣息和懷抱中,努力往下沉,拚命往下沉,從那記憶的河床底部,她彷彿感到舊日的吉光片羽從歲月的河面飛掠而過,她依稀地感覺到了,但又不清楚它到底是什麼。又如在夜風中飛旋的雪花,她剛一撈進手裡,就融化了,但那一絲沁入手心的雪水的涼意卻是真真實實的。
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努力在攫取那個叫唐傷的男人的記憶。
從哪裡?
難道是——
從這個身體里?
【十一.唐傷】
唐傷正在以一個女人的身體騎馬。說來雖然古怪,但是男女騎馬時的感覺其實大不相同。也許只有一個當過男人又當過女人的騎手才能領略。邱樹沒有多少騎馬的經驗;而作為常年在馬背上顛簸的唐傷,立刻就感到了這種微妙的差別。
因為生理構造的不同,少了那樣一個東西,女人騎馬可以更隨意。
唐傷一邊騎馬,一邊忍不住地想笑,但是想到自己的處境和這種感覺來由,又不禁啼笑皆非。
走在前頭的唐雲老大不高興,嘟噥一聲「賤人」,催馬回頭,一鞭子連馬帶人兜頭打來。
唐傷身子一晃,若是他自己的身體一定躲得過去,但換了一個不夠伶俐的女性軀殼,一側的手臂還是被鞭梢刮上,印得火辣辣地痛。
「你!」他氣得一聲尖叫,但終究不敢發作。雖然他早知道唐雲心狠手辣,但這師妹對他一直深情款款,哪曾見她這副嘴臉?
「渡口就在前頭,你到底走是不走?」唐雲把手裡的鞭子舞得呼呼作響。
「怎麼?難道要走水路?你不是說……」
「我不能改主意?水路更快,靠那幾隻畜生蹄子幾時才能到蜀地!」
唐傷疑心這臨時的變動另有陰謀,但又不好反對。「那……一切隨你。」
「這可是你說的。」唐雲得意地一笑,「快跟上。」
☆☆☆☆☆☆
金陵古渡是長江上最大的渡口。每日這裡都少不了迎來送往的行人。唐雲喚渡口的小廝將兩匹馬送回駱府寄養,然後帶著唐傷登上一艘裝飾華麗的客船。
「先坐大船到夷陵,然後換小船上三峽入蜀。」唐雲說話時頭也不抬。
「知道了。」唐傷垂頭應聲,生怕再開罪這位將自己當情敵嫉恨的師妹。「我們二人同房你可有異議?」
唐傷連忙搖頭。
「還不快交你那份銀錢?難道還要我給你付路費不成!」
「是、是。」唐傷連忙掏出藏著貴重物什和銀錢的包袱。
「世風不古,居然連妓女都上演千里尋夫,真是可笑之至!」唐雲抓過銀子摔門而出。
唐傷長吁了一口氣,第一次以女人身份重新見識了自己的師妹,五味雜陳。
忽然門外一陣嘈雜,呼拉拉湧進了三個人來。當頭的打扮得像個闊少,後頭兩人大約是他的僕從。闊少面紅耳赤,像是喝高了,說話口齒不清:「就是你——?」
「你們是什麼人?」唐傷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妙。
「裝什麼糊塗!」那闊少一個餓虎撲食,拽住唐傷的雙肩:「你不就是干……干這個的嗎……」他張開的大嘴裡噴出污濁的酒氣。
唐傷又急又氣,沖那闊少的蠢臉上扇了響亮的一巴掌。
「咦,反了!」闊少被打得清醒了些,但卻愈加惱恨,「小的們,上!」兩個僕從一左一右夾住唐傷,二話不說就剝他的衣服。
驚恐間唐傷發現自己的身體居然動彈不得,不管他頭腦有多麼明白,但是被兩個僕從夾住的手臂無力掙脫,任你多好的招式都使不出來。
闊少油膩的面孔已埋進唐傷的胸口。
唐傷的身體驚懼惶恐卻又癱軟無力。這種感覺太過怪異,他完全不知道如何適應。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因為自己的身體受人侵犯而感到害怕,這種惶恐與畏懼比真實的暴力更加沉重,壓在他心口讓他艱於呼吸。
他想叫,但那嘶啞的呼聲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好像喉頭全然不能出聲。他在幾個男人的身體中掙扎,噩夢中的情形突然又回來了。我這是在做夢,他想,我這是在做夢。身體在壓迫中發出裂帛般的尖叫,但身體的叫喚,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到。
「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身體在呼喊,在叫著一個名字。他感覺到了,他被那個名字刺痛了,但他卻不知道那個名字,到底是什麼。
那不再是「林鏡」,不再是了。那是女人的身體在呼喚一個男人。但是那個人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呢?沉浸在身體的痛苦中,卻又因為無法叫出那個名字,就如洪水無法突破堤防,他甚至感覺到那是三個字,那三個字,如果他能叫出口,這澎湃的痛苦就將奔涌而出,如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但是他不能,他實在是不知道,這種無知,這種對自己身體的無知,讓他感到要炸裂般的痛苦。
【十二.邱樹】
船入巫峽時已入夜。
三峽中,巫峽的水流最為平緩,一入巫峽,船速便慢了許多,夜色中聽見江水「嘩嘩」地流著。兩岸的山緩緩后移,山色融入月色,只隱隱現出淡淡的陰影。
——巫山巫峽氣蕭森,古木蒼藤日月昏。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蹄三聲淚沾裳。
疤面女將船艙兩頭的帘子卷了起來,讓邱樹可以躺著看風景。
「你聽,那是什麼聲音?」邱樹含糊地問。
「什麼?」
「你聽。」
那在古峽夜霧中飄蕩的,是杜鵑啼血還是蒼猿凄厲的哀鳴,還是子規繞樹,呼喚它逝去的愛侶?
「我覺得很難受,一種有點舒服的難受,」邱樹喃喃,「我說不清楚。以前我是否也到過這裡?是否也和你在一起?」
疤面女不語,摸索著抽出邱樹的碧玉簫,嘴唇在吹口上一蹭,找准了位置,低迴婉轉的簫音從江滔聲中徐徐鳴響,深沉凄惋,如怨如訴。
「啊,我識得這簫音!我識得!乍一聽到,渾身都輕盈起來。」邱樹激動地睜開眼,「不要停,不要停,讓我再想想!」
疤面女聞言放下玉簫,輕輕撫上邱樹的眼帘:「忘記的事情想它做甚。睡了吧。」
「但是我想要想起來,我想要想起來啊。」邱樹低低的怨訴讓疤面女的眼神化成了柔和的月光。她去船尾處彎下腰,向江面探下身,良久,才回到邱樹身邊問,「你可想起來了?」
邱樹朝上看去。
高明的易容術堆出的假面已被江水洗凈,而她背後的一輪滿月,如完美的背景,捧出這一張素凈而親切的面孔。
疤痕是有的,但非常淺淡,草原凌厲的風沙讓眼角起了水波般的紋路。但是那眉,那眼,那嘴唇,既陌生又熟悉,讓邱樹的心臟在胸膛里狂跳不止。身體昏昏發熱,又酥又麻,眼眶被淚水濕潤了,讓這張可親的面孔晃了影。
「我……我……」他(她)不停地喘息,他是認出她來了,可是她是誰呢?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不,他不認識她,是這個身體認識她,可是,現在頭腦的感覺和這個身體的感覺又怎麼能分得清呢。他顫抖著用右手撫摩眼前的這張面孔,連指端的感受也是那樣親切。他著魔似的一點點把那張面孔拉近再拉近,然後不知怎麼的,接下去的一剎那是一片空白,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親吻她了。他是那樣拚命地吸吮著,像是要把整個的生命與回憶從她那裡吸過來似的。
後來發生的一切完全不由兩個人控制,身體吸引身體如同磁石吸引磁石。他充滿她的時候聽見她呻吟著說,「你……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以前?我們以前也這樣睡過么?」他耳中搖晃著江水拍擊船舷的聲響,覺得昏昏的,醺醺的。在這一刻釋放后的倦怠中,他覺得前世的記憶也如身下流逝的江水,作為女人的邱樹,她的痛苦與煩惱,幸福與希望,完全不由自己控制,就這樣流走了——連同那個曾經烙在心口上的名字。
——寶力格。
他嘆了口氣。
那個名字已恍如隔世。
他沉醉在身邊這溫軟的身體里,不想醒來,可是他還是,還是想不起這個女人的名字。
【十三.唐傷】
「我是唐傷!我是唐傷!我是唐傷!」他在心裡對自己喊。有什麼可怕的,「我是唐傷!」
可是沒有用處。這個身體並不聽他的話。在緊要的關頭,「它」的緊張甚至壓過了他。不過女性的身體自有它自己的處理方式,當那闊少的油嘴嬉笑著貼上來的時候,它毫不猶豫,近似歇斯底里地狠咬了一口。
「咦呀——」闊少的尖叫為唐傷解了圍。船伙聞聲而來,破門而入。
「不關我事,」被撞破好事的闊少悻悻地解釋說,「是住在這間屋的女人告訴我,她的同屋做皮肉生意。」
船家一個勁陪不是,願意減免船費以做補償,但唐傷表情獃滯,把被子蒙住身體,緊緊縮在床角,一言不發。
唐雲進房的時候,唐傷正慢慢地、一層層地穿上已經撕壞的衣服。
「怎麼,看你的樣子好像不大滿意。」唐雲強忍住笑說,「我是一片好心,讓你路上做點生意,不然你這一趟不就陪本了嗎。」
「我不想見到你。」唐傷吐字緩慢而清晰。「滾出去。」
「不想見我了?你不是還要找唐傷嗎?就憑你一個人,你到得了蜀中嗎?」
「我已經不想見他了。見到他也沒有用了。」
唐雲目光閃爍,以為得計。
「我好像已經變成女人了。」
「你說什麼?你本來就是女人嘛。」唐雲皺眉,「糊塗了?」
「唐傷永遠也不會看上你的。」
「你……」唐雲惱了,「你又想說什麼?」
「哪怕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女人,唐傷也不會看上你的。」
「住嘴!」唐雲一掌摑到唐傷那張已被打得青腫的臉頰上。
「唐傷已經變成女人了。」唐傷仍然獃獃地說。
「你再胡說我把你扔下江去!」唐雲五指輕彈,點中了唐傷幾處穴道,讓他——不,現在已經是她,不能動亦不能言。然後淚水依然不受控制,從她的眼角汩汩流出。她說不清自己為了什麼哭泣,不僅僅是因為剛才遭遇的危險。而是因為那樣強烈的身體痛苦,讓她的意識完全和這個身體融為一體,難以分離。那個孤傲的劍客的靈魂,原本寄居在這個女性的身體里,現在卻彷彿失去了翅膀,再也無法飛翔。
這個身體的痛苦就是唐傷的痛苦,這個身體的渴望就是唐傷的渴望,被貶入這個身體后一直在與它掙扎鬥爭的唐傷終於放棄,不管能否見到邱樹,她已經無法回魂。
入夜時唐雲解開了她的穴道,唐傷便走上甲板,一直呆坐船頭。之後每晚,莫不如是。
江風獵獵,寒氣侵衣,她只是不管。體內一股潮熱之氣,積鬱難散,她寧可吹風受寒也不想再進那間艙房。
夜行船原本是非常美妙的經歷,——潮平兩岸闊,月涌大江流。
可是看到日月星辰,只會讓她想起自己詭異的命運,感念自己再也無法脫離的宿命。
她經歷了痛苦的洗禮,卻也激活了身體最深處的想念,她所有的思緒都湧向一個未知的方向,那是一種潮濕、粘膩、無法拔離的相思之苦,然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想念的人到底是誰,又身在何處。
那是唐傷第一次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來思念一個男人。
她夜夜坐在船頭,一動不動,如同石像,如同巫峽中那座絕望地等待了千萬年的山峰。
那樣漫長的一夜又一夜就這樣流走,終於在半個月後,船近九江的一個晚上,唐雲再也受不了這種無言的示威,將這尊凄婉的雕像推入江中。
【十四.邱樹】
邱樹希望這段航程永無終止。在夷陵換乘大船后,一路順風順水,不多日就過了江陵、漢口。疤面女零星與他說了些兩人以前的故事,但是他始終想不起她的名字,也許是因為對此心懷芥蒂,她自己也決不願說。
「你何時去了草原?」
「三年前,我在建康府身受重傷,幾乎不治,寶力格當時到江南採辦藥材,路過建康時救了我一命。」
「寶力格?」
「你不是知道他嗎?」
「啊,是,」邱樹微笑,說:「我是知道的。」他還知道當年寶力格一定是從臨安辦了藥材後路過建康,身上還帶著『邱樹』送給他的玉鐲。
「我為報恩跟他去了草原,隨他學醫,這些年醫治了不少牧民與牛馬。」
「你和他……?」對這個問題邱樹有雙重的興趣。
「他算是我的師傅。師傅在臨安有個愛人,此行還讓我去看她。」
「他自己為何不來?」
「草原疫病橫行,他無法抽身。」
邱樹哦了一聲,不再多問,有感動,但已不再激蕩。
「你……」
「嗯?」
「要不要跟我去草原?」
邱樹一翻身坐了起來,不顧受過傷的左臂痛得抽筋,徑直問:「你讓我去嗎?」
疤面女烏亮亮的眼睛在他臉上打了個轉,「那你去臨安了結正事,我們就一起走吧。」
☆☆☆☆☆☆
十餘日後,船到九江,兩人上岸住店,打算休整一日。那日黃昏時分,紅霞彌天,已是春末夏初,江岸盛開著白色的菖蒲花,芬芳撲鼻。他們沿著水邊緩緩而行,疤面女又吹起那熟悉的簫曲。
邱樹合著簫聲輕輕哼唱,居然逐漸唱出詞來: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他眼中搖曳的擺菖蒲彷彿幻化成一片嫣紅色的水生植物,黑色的野鴨在沙洲上棲息,遙遠的高山雪頂反射著夕陽的光照,那是何時,何地,何情,何境?
疤面女望著他,嘴角泛起的笑意如漣漪逐漸擴大,讓她的整張面龐變得無比生動,讓邱樹的心中暖意融融。
「嘩啦拉——」一片雜亂的聲響打斷了兩人獨處的意境,從菖蒲叢中,忽然鑽出一個濕發披面,滿身淤泥的人來。
「什麼人?」疤面女高聲喝問。
「是你……居然是你嗎?」那人聲音顫抖地說,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到底是什麼人?」疤面女大驚。
「你竟然沒有死?可我……」那人抖落一頭的泥水,露出一雙又似悲苦又似歡喜的眼睛。
疤面女定定地望著她,搖搖頭。「你認錯人了。」
「我不會認錯的,你是林鏡。」那泥人兒已經爬上岸來,趔趄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來。「你不認得我?……啊,是,你當然不認得我。」她滾下淚來,洗出兩行白皙的肌膚。
邱樹定定地望著來人那張污濁的面孔,那面孔他原來是何等熟悉,那眉眼不是他在鏡中看了多少年的自己嗎?
「怎麼是你!」
「為什麼在這裡?!」
兩個人顫巍巍向對方走近,都帶著一臉的不信。曾經有多少次想象過的相逢,真待見到,卻似一對骨肉分離的孿生兒,陡然見到,就如照鏡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難解。
「我找到你了!真……好!」
「感謝上蒼!」
這一刻他們眼中沒有別人,只有對面的那個人——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好像忽然間自己變成了兩個人,就像一個枝蔓上開出的兩朵蓮花。
「你們認識?」林鏡,也即是疤面女,轉向邱樹問,「她是什麼人?」
「啊,」邱樹如夢初醒,解釋說,「她就是寶力格要你找的人!不,也不對,她就是我要去臨安找的人!不,哎,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她是我們都要找的人就對了。」
林鏡靜靜地望著他們,沉默片刻,「既然大家都認識,一起回客棧吧。這位姑娘需要好好梳洗一下,換一件乾衣裳。」
【尾聲:兩個人】
回客棧的路上邱樹和唐傷一直偷瞧著對方。
這種感覺是多麼古怪啊,你看著另一個人,但又是看著自己。
在被命運捉弄的日子裡,有多少次他們曾希望儘快找到對方、換回自己的身體,有多少次他們想起對方,就想想起最親密的難友,最熟悉的朋友。
現在他們居然離得那麼近,邱樹和「邱樹」,唐傷和「唐傷」。
但是他們又都已經回不去了,不管是比較幸運的邱樹,還是比較不幸的唐傷,他們都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林鏡埋著頭,偶爾掃他們一眼,但一直不做聲。
他們就這樣回了渡口邊的客棧,又要了一間房,為唐傷買來替換的衣裳。
唐傷收拾乾淨坐在床邊時,邱樹就來敲門了。
「你進來吧。」
邱樹倚門而笑,百感交集,欣賞地望著以前的自己。
「你好嗎?」唐傷問。
「你呢?這些日子,你好嗎?」邱樹反問。
唐傷默默低頭,理了理垂在耳邊尚未乾透的一縷青絲。
「你……吃了不少苦吧?」邱樹說話間忽然局促起來,這古怪的口氣倒像什麼呢?
「做女人真是糟透了。我們還能換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
兩人面面相覷。
「你如何到了這裡?王爺沒有娶你還是你自己逃了出來?」
「我是逃出來的。」
「啊,那你真是不容易。」
「你呢?女人做男人也不易吧?」
邱樹回想這一路的經歷,微笑的嘴角里含著一絲羞澀。「林鏡到底是你的什麼人,你們為何相識,又為何分開?」
「你怎會和她在一起?我一直以為她三年前就去世了,這些年她在哪裡?還有,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
「你……想念的那個人。」唐傷有點不好意思,「我有點好奇。」
「你是說寶力格?」
「寶力格。」唐傷咀嚼著這三個字,「他原來叫做寶力格。他是什麼人,現在何處?……啊,」她陡然想起了什麼,「難道是那個傳說中的草原神醫?」
「正是。」
「怎麼會……」
「林鏡就是從他那裡來。」
「我更糊塗了。」
「還是讓她和你說吧,寶力格還托她問候……你呢。」
兩人左一言右一語,越說越恍惚,越說越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他們一起去找林鏡時,她的床鋪已空,行李包袱都不在了。
「糟了!」邱樹大叫,「她一定是以為我們……」
床邊小几上壓著一幅手帕。那是一張白絹男帕,一角紋著「唐」,和邱樹包裹里的帕子一模一樣。
帕上寫著幾行字,墨跡未乾。邱樹和唐傷對望一眼。
蜀中相見又別離,
浮萍聚散本無期。
天涯有幸逢君子,
海角無緣笑雪泥。
巴陵月冷哀猿嘯,
錢塘春暖喜潮音。
待到征雁又南回,
故人已在玉關西。
「這是寫給我的。」兩人同時說。
「三年前她寫過類似的東西給我,這次只是改了幾處。」唐傷說,「怎麼辦,我們去追她?」
「不管怎麼說,這詩是寫給我的。」邱樹咬著牙說,「我要去找她,我們現在就走!」
「但是怎麼解釋,我們到底誰是唐傷,誰是邱樹?」
「這……」邱樹定了定神。他一把抓住唐傷的肩膀:「我們一起去草原吧!」
「草原!」
「我和林鏡原本約好,等她去臨安辦了藥材,就一起去草原!我們去草原等著她,對,就這麼辦,我們去找寶力格,一起等著她回來。」
「寶力格的草原……」
「林鏡對我說過,從蜀地往西北方向走,可以繞過金人的關卡,進入西域,在戈壁以北,穿過深玫瑰色的巨大峽谷,翻過天山,山北面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黑雲一般的牛群,白雲一般的羊群,草原中心有一片連綿的湖泊,那是天鵝的家鄉……」
「我去!我同你一起去。」
「一起去,找回我們的過去……和將來。」
江邊的晚風吹散了浮雲,露出滿天的星星,深邃得像無數雙望不見底的眼睛。
兩個人久久望著天空,不知覺間,手已緊緊握在了一起。
他們似乎是在尋找那道曾經改變了他們命運的奇異光環。
但那顆古怪的「星星」,再也沒有出現。
然而,當他們仰望夜空時,他們知道,一定有誰,正從那裡向下望著他們,就像望著被自己操縱的玩偶。
他們的手握得更緊了。
不管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相逢后他們就是完整的兩個人,一個完整的男人和和一個完整的女人。
他們要一起去追尋他們各自、也是共同的未來。
【後記】
這個故事2001的夏天開始動筆,而早在2000年筆會時,我就興緻勃勃地和大劉說過這個構思,直到2003年疫病橫行的五月方始完成,似乎是證明了這些年我在創作上的懶散。故事的技術內核是關於「身體記憶」,這種並不為正統科學認可的說法在我們的生活中卻不時顯露出蛛絲馬跡。且不說屢屢有「接受移植手術的病人性情舉止會受到捐贈者的影響」之類的怪事傳出;普通人偶爾也會被奇怪的感覺侵襲,一種氣味就能帶來鮮活生動的感受,但是那種感受,往往很難用語言來明確地表述。於是我開始想寫一個關於身體記憶的故事,近一步想到:採用比較極端的方式,讓兩個被異星人實驗交換大腦記憶的人類在身體記憶的影響下逐漸被同化。這是一部關於感覺的科幻小說,關於最虛無但又最現實的科學,原先設定中,兩個受害者都是女性,為了故事效果換成了一男一女,但是因為缺乏男性的生活經驗,無論我怎樣努力,小說對男性心理和生理感受的描寫一定不夠圓熟。
因為寫的是一部關於感覺的小說,我害怕自己會落入文字的陷阱。這三年來費了大氣力慢慢擠出自己文字中那些粘膩的成分,慢慢清爽起來,我害怕《傷之樹》會令我全功盡棄,打回原形,因此寫作時反覆掂量,頗多顧慮。成文後,仔細讀來,文中確有部分又帶上了舊腔調,但今天的我功力未到,也只能如此了。
《傷之樹》的故事背景取自我中學時和好友BABY合著的武俠小說《蜀江桃花早》。那部我十七歲生日時完稿的雜燴故事大約二、三十萬字,幾乎包括了所有武俠小說中常見的噱頭:寶藏、秘籍、神秘而高貴的身世,並加入重大歷史事件,對於文中出現的各地風物、歷史背景,我參考的書籍堆起來不下一米高。從初三到高一,那兩年是我一生中最酣暢地享受寫作快樂的日子,晚間和同宿舍的女生討論人物的命運,彷彿享有了造物主的尊崇,可以任意主宰筆下角色的命運。然而到寫完的時候才發現,那原來是一部漫長的成長小說,所有的情節設置都是為了讓女主角林鏡經歷風雨,不斷成熟,雖然成長的終點令人悲傷。這一次,將《蜀江》的故事大大簡化,作為《傷之樹》的前傳,原來的兩個主要男角並為「唐傷」一人,以此與BABY,ANN,MAGIE,CATHY,鴨鴨,小胖,GINA,教委,紅中……所有為《蜀江》出過力氣,給過鼓勵,或噴過唾沫星的中學同窗們共享,為了紀念我們生命中那些清朗蓬勃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