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吃掉了親生兒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在撲向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自己有生以來空前殘酷的惡鬥,所以它並不指望速戰速決。那種一撲到位,僅一口就準確咬斷對方命脈的戰法,用來對付岡日森格顯然是不合適的。所以它的撲咬儘管也是龍騰虎躍的架勢,但它明白這隻不過是虛張聲勢,能起到一點威懾與恫嚇的作用就已經不錯了。恰好岡日森格也抱了這樣的想法,它迎撲而上,在狗頭撞狗頭的一瞬間,身子倏然一擺,和對方擦肩而過。它心想何必要硬碰硬呢?兩敗俱傷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輸我贏,是勝利和榮譽,是對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義凜然的懲罰。但岡日森格比誰都明白,要懲罰白獅子嘎保森格並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渾身解數,一丁點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敗的陷阱。

岡日森格後退了幾步,仔細研究著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彈,飛身而起。這是一次寫意般的撲咬,幾乎是為了表演而不是為了實現目的。嘎保森格輕鬆躲開了,然後是一次象徵性的反撲咬。岡日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試了試它的力量,不禁叫了一聲:好硬棒的身體,簡直就是鐵了。

它們對峙著,都用鋼錐般的眼光盯著對方的脖子。脖子是關鍵,脖子上氤氳著一隻頂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備的全部威儀和尊嚴,尊嚴的背後,蠕動著關乎生死的大血管,潛藏著只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嚨。雙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對方的脖子和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無論是咬住對方的脖子,還是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電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們沉默著,窺伺著,鴉雀無聲。

觀看這場廝鬥的人們似乎比廝鬥的雙方還要緊張,直眉瞪眼地看著。包括不想讓它們廝鬥的麥政委和想讓它們廝鬥的父親,都只用眼光交流著,誰也不說話,好像一說話局面就會改變。就必然會有一隻藏獒倒在地上。

那麼屁股呢?岡日森格突然想到,當你咬住對方的脖子時,對方肯定也會咬住你的脖子,但當你咬住對方的屁股時,對方就不一定能咬住你的屁股了。不致命的屁股和致命的脖子都會流出鮮血來,當皮開肉綻,當血色漫漶,對方的屁股不也一樣會讓對方威風掃地嗎?而對藏獒來說,威風和尊嚴是一回事,尊嚴是無價的,一旦你沒有了尊嚴,那你就完蛋了,就不是藏獒了。不是藏獒的藏獒,不死也等於死了。

岡日森格撲了過去,速度之快僅夠嘎保森格張開嘴齜出牙來。它直撲對方的喉嚨,對方自然早有準備,身子一掉就躲了過去。但就在這時,就在離嘎保森格很近的地方,岡日森格再一次奔躍而起,好像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逃跑,但頭卻朝一邊歪著,飛出的牙刀絲毫不怕丟臉地扎進了對方的屁股,接著大頭猛然一甩,整個身子嘩的一下旋出了一個標準的半徑。

人們驚叫起來。白獅子嘎保森格疼痛地抖了一下,狂吼著扭過頭來咬它。岡日森格迅速擺動著,對方從右邊回頭咬它,它就往左邊擺動,從左邊回頭咬它,它就往右邊擺動。它始終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後地站在一條線上,虎牙越來越深地攮在對方的屁股上,直到開裂出一個「人」字形的大口子。血流了出來,半個屁股馬上紅了。嘎保森格看著扭頭回咬無效,便奮力朝前跳去。它跳,後面的岡日森格也跳,跳了好幾下才擺脫對方的撕咬。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怒地跑了一圈,才把身子轉過來,對準岡日森格的喉嚨撲咬過去。

岡日森格跳向了一邊,又一次跳向了一邊,面對嘎保森格連續不斷的撲咬,它一連跳了幾十次,好像它得了便宜之後已經放棄進攻,永遠都要這樣跳下去了。突然,就在嘎保森格似乎已經習慣了它跳來跳去的舉動之後,它發動了一次伴隨著嘯叫的進攻,從態勢上判斷仍然是直指對方脖子的。白獅子嘎保森格用以牙還牙的拚命姿態迎頭而上,卻迎了一個空。岡日森格轉向了,它冒險地用前爪蹬了一下對方的肩膀便順利完成了空中轉向的動作,然後再次撲向了嘎保森格的屁股。這一次它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尾巴,而且是硬邦邦的尾巴根部。招數跟上次是一樣的,它左擺右擺始終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後地站在一條線上,嘎保森格回頭咬不著它,只好跟上次一樣奮力朝前跳去,這一跳不要緊,它把自己的尾巴跳掉了。

彷彿是為了戲弄對方,也為了炫耀自己,岡日森格叼著血淋淋的白獅子的尾巴跑起來,在嘎保森格怒極恨極的咆哮聲中,它揚起頭,沿著一個能夠讓對方看見又不至於一撲就到的半圓,跑了好幾個來回,然後停下,丟掉對方的尾巴,一邊瞪起眼睛防備著嘎保森格的反撲,一邊翹起自己的尾巴,嘲笑似的搖晃著。

父親高興得喊起來:「好樣的,岡日森格。」麥政委拉他一把說:「你不要鼓動好不好,這是違背政策的。我們的態度要盡量中允、客觀,既要尊重它們的打鬥習慣,又要勸其向善,避免沒必要無意義的流血事件。」

白獅子嘎保森格有點亂了,首先是心亂。它尋思岡日森格絕對不是一隻發情的母獒,怎麼光咬我的屁股?藏獒之間堂堂正正的打鬥是不咬對方屁股的,咬屁股是丟臉的,可岡日森格居然不怕丟臉,光咬屁股而對脖子熟視無睹。既然這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撲咬對方的屁股呢?不,不能這樣,是藏獒就必須保持藏獒的風度,堅守藏獒的風格,即使全草原的藏獒都變成下三爛,我白獅子嘎保森格也要光明磊落地打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猛赳赳的藏獒就應該虎彪彪地戰鬥,咬人家的屁股算什麼,小流氓一個。

不,不是對脖子熟視無睹,而是還沒有到咬爛對方脖子的時候。不過現在已經到了,當岡日森格又一次風暴一樣撲向嘎保森格的脖子,而嘎保森格以為它又要聲東擊西撕咬自己的屁股,趕緊掉轉身子躲避時,岡日森格卻絲毫沒有改變方向,利牙直搗對方的喉嚨。喉嚨在觸到利牙的一瞬間才意識到危險,趕緊朝後縮去,居然縮出了岡日森格的血盆大口。到底是了不起的白獅子嘎保森格,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保住了自己的喉嚨。但喉嚨旁邊的粗大筋絡卻大受損失,岡日森格的利牙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它,然後撕開了一個菱形的大口子。這雖然還算不上是一次讓對方必死無疑的撕咬,但卻是一次決定輸贏的撕咬。流血如注的時候,白獅子嘎保森格恍然醒悟:原來岡日森格不是一個只會咬對方屁股的流氓,它其實比誰都明白攻擊對方的要害就是維護自己的名節,但它需要謀略,需要循序漸進,而不是魯莽驕縱地一上來就胡沖亂撞。相比之下,自己是多麼幼稚啊。霸氣有餘而內斂不足,表面上偉大,實際上不偉大,加上心智不夠,也就是狡猾不足,失敗是必然的了。岡日森格,這隻來自上阿媽草原的偉大藏獒,已經迫使它白獅子嘎保森格把無邊的恥辱烙印在了故鄉的土地上。西結古草原自視甚高以為天下無敵的嘎保森格,野心勃勃想做一世獒王的嘎保森格,雄姿英發、神氣十足的白獅子嘎保森格,突然變得沒什麼了不起了,用人類的話就是,外強中乾啊,徒有其表啊,銀樣鑞槍頭啊,中看不中吃啊。打鬥持續了這麼久,它的屁股爛了,尾巴掉了,脖子上的筋絡斷了,而對方卻毫毛未損,這就是證明。

父親不無得意地說:「岡日森格是神仙下凡,沒有誰斗得過它,狗熊老虎,獅子豹子,包括藏獒,統統都得靠邊站。」麥政委瞪他一眼說:「你的看法是不對的,我們下一步的工作是團結最廣大的群眾,為建立新政權打好基礎。在青果阿媽草原,藏獒也是群眾,是最基本的群眾,無論它們對我們採取什麼態度,我們都要團結它們。」父親說:「我提議將來你把岡日森格請到新政權里來,它機智勇敢、無私無畏、慈悲善良、儀錶堂堂,而且它前世是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是神的化身,牧民們服氣啊。」麥政委沉思著說:「你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雖然藏獒不能參政,但我們決不能忽視它們的存在、它們的力量和願望,誰對它們好,它們聽誰的,誰能指揮得了它們,是不能不考慮的一個人選。」父親說:「那就是我呀,我對它們好,它們聽我的,我能代表它們的利益。」麥政委嚴肅地說:「你不行,你只代表岡日森格的利益。它昨天一來這裡就惡狠狠地咬死了那麼大的一隻棗紅藏獒,今天又咬傷了這麼威武的一隻白獅子藏獒,簡直就是個屠夫,太殘酷了。你給這裡的牧民群眾、頭人活佛怎麼交代?如果人家不原諒你和岡日森格,那你們犯的錯誤就大了,你和岡日森格都必須償命。」父親說:「今天的事情你都看見了,是它先吃了親生孩子,岡日森格看不過才懲罰它的。」麥政委說:「那是人家的事情,你管不著,你不能從人類的道德標準出發來要求它們,或許它們就是這樣一種習慣,動物嘛,很多做法人是不能理解的。」麥政委說著,擺擺手,就要走開,發現白獅子嘎保森格又一次做出了撲咬的樣子,緊張地說:「管管它們,管管它們,不能再打了。」父親想過去攔住它們,但嘎保森格沒有給他時間,它流著血,依然虎虎生風地撲了過去。

好像岡日森格知道這是白獅子嘎保森格的最後一次撲咬,它沒有躲,而是低下頭,學著野牛的樣子抵了過去。世界上最堅硬的頭大概就是狗頭,尤其是藏獒的頭,所以人類在發泄極端仇恨時,選擇的語言里就有「砸爛狗頭」這個詞。在狗頭撞狗頭的時刻,嘎保森格噗然倒地了。岡日森格往後趔趄著,差一點也倒下去,但完好無損的肌肉幫助了它,它繃緊四肢使勁支撐著自己沉重的身體,終於像一個真正的勝利者那樣穩穩地站住了,昂首挺胸地站住了。它欽佩地望著白獅子嘎保森格,禁不住為它喝了一聲彩:好堅硬的狗頭,再撞一下就能把我的頭撞碎了。傷得這麼重,流了這麼多血,還有這麼大一股力量,不愧是西結古草原的守護神。

西結古草原的守護神白獅子嘎保森格很快站了起來。父親生怕岡日森格窮追猛打咬死對方,趕緊跳過去抱住了它。但父親的擔憂顯然是多餘的,雙方的眼睛里已經儲滿了冷冷的惜別,不是跟對手,而是跟壯懷激烈的生活:結束了,結束了,我們終於結束了。岡日森格一臉溫順地依偎在父親懷裡,絲毫沒有掙扎著撲過去的意思。嘎保森格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知道對方並不想咬死自己,也就不再等待什麼,鄙視地望了一眼始終在一邊靜靜觀戰的西結古草原的叛徒大黑獒那日,轉身走去。

大黑獒那日心裡一直想著小白狗嘎嘎,沉浸在悲傷和憤怒之中,看到大壞蛋嘎保森格狼狽而去,便又抑制不住地笑了。它以岡日森格為驕傲,毫不掩飾自己對西結古草原徹頭徹尾的背離。它知道現在除了自己身上仍然散發著西結古草原的氣息之外,已經沒有任何一點讓故鄉的藏獒親近它的理由了。它為此難過,但並不後悔。也許愛情就是這樣,用一種幸福交換另一種幸福,用一種悲傷交換另一種悲傷。當它決意把故鄉的溫馨和親朋的信任一股腦拋開的時候,人生(不,是狗生)就已經在失去中剝離出了最原始的形態,並在本能的性與色的層面上得到了最絢爛的展示。

白獅子嘎保森格走在灑滿恥辱的草地上,什麼也不看,只想快快消失在所有人和所有狗的視線之外。失敗的英雄是不配回家的,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意識是祖先的遺傳,是藏獒社會的普遍記憶。慘烈的打鬥之後,不向同伴求助,不向主人訴說,不去傳染憤怒和仇恨,不去求得安慰和同情,而是悄悄地遠遠地離去,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舔乾淨身上的血跡,在痊癒心傷和肉傷的日子裡,度過餘生,這是許多孤傲靈魂的必然歸宿。每一隻沉毅高貴的藏獒都會尊重靈魂的需要,丟棄委曲求全的生存姿態,天然自覺地選擇獨去之路、冷遠之途。嘎保森格的選擇就是這樣,它走向了一條沒有路的路,這條路的延伸和野驢河部落的高山草場以及尼瑪爺爺家的帳房相反,這條路上可以望見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上銀光閃閃的礱寶雪山。它來到遙遙欲墜的礱寶雪山長長地伸展著雙腳的地方,在一座牧草稀疏,冷杉綿延的高地上停下來休息。

它卧下了,不一會兒又起來了。它在空中揮動著鼻子,用尊嚴喪盡臉面丟盡的失敗者的敏感,電磁波一樣準確地探知到了獒王虎頭雪獒的行蹤。獒王來了,它來幹什麼?它來幸災樂禍地欣賞自己這副傷痕纍纍、無限凄涼的模樣?它來見證一個豪傑日薄西山的悲慘而去傳揚給所有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白獅子嘎保森格憤怒地叫囂著,告訴路過身邊的風:那是不可以的,獒王看到的不是它的失敗,絕對不是,而是它一如既往的目中無王,是賴活不如好死的英雄氣概。

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聞到了白獅子嘎保森格的行跡,不光是對方平時的氣味,還有血的腥臊。這就明白如話地告訴它們,嘎保森格遇到了危險且已經受傷。它們追蹤而來,緊張而憂急,心裡沒有一絲絲的幸災樂禍,僅僅是為了找到它然後幫助它。這是獒王的職責,任何一隻西結古草原的狗,只要它的危難發生在西結古草原上,作為獒王的虎頭雪獒就有義務和權力前往救援。

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來到礱寶雪山伸腳展腿的地方,抬頭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橫擋在了面前。風從高地上傳來,嘎保森格的吠聲從高地上傳來。獒王停下了,仰頭望著上面,心想是什麼野獸傷害了它,它的聲音如此沙啞,看來的確傷得不輕。獒王虎頭雪獒用吼聲回應著它,吼聲里沒有絲毫的敵意,有的只是慰問和詢問:「你怎麼了,你遇到什麼強敵了?我們馬上就到了,等著我們。」然而對白獅子嘎保森格來說,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頭雪獒這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有權力關心別人的領導者的聲音,就是把它看成一個軟弱無能的傢伙而假仁假義地前來體恤和幫助。它的心思翻譯成人的語言就應該是:「恥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憐憫。它用憐憫傷害了我,比敵人利牙的傷害還要殘酷一百倍。」

此刻,恥辱蠶食著白獅子嘎保森格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那曾經是不可一世的驕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頭雪獒的決心。它大叫一聲,從冷杉森森的高地懸崖上撲了下來,直撲獒王虎頭雪獒。當然它是撲不到的,懸崖很高很高。當然它是活不了的,因為它實際上是跳崖自殺。

轟然落地的時候,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來,讓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後就是沉默。它們似乎並不吃驚,因為它們能夠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獅子嘎保森格這樣心高氣傲不願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還因為藏獒有自殺的傳統,這是祖先通過遺傳鞏固在它們心腦里的律令,一旦發現尊嚴已經毀滅,恥辱就像空氣一樣揮之不去;一旦受到主人的嚴重委屈,而它們無可辯白,主人又不肯悔改;一旦就像大黑獒那日那樣,在碉房山的西結古寺里,為了矛盾的愛情和親情,陷入兩難境地,凡此種種,它們都會選擇自殺。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頭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來,高低疾徐,聲振林木。這是為了哀悼,為了最後的告別。

它們來到了白獅子嘎保森格剛才佇立過的冷杉森森的高地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沿著嘎保森格走來的路線,朝前走去。它們不知道前面是什麼地方,只知道走著走著,就能見到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嘎保森格就是被它咬傷被它羞辱后自殺的,它們已經聞出來了。它們一路走來一路激憤,廝殺的動機已經具備,報仇雪恨的情緒正在飽滿起來。獒王虎頭雪獒的鬣毛一根接一根地豎起著,興奮的六刃虎牙嚓嚓直響。大黑獒果日用激賞的眼

光看著它,一次次地翻著嘴唇,像是說:你一定會咬死岡日森格,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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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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