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殺人夢境
十八
一個星期後,清晨五點,步雲花園6棟602室里。燕長鋒、趙利蕊和蘇陽三人站在客廳中,臉色略微發白。
燕長鋒手裡舉著一支手電筒,微弱的光芒在昏暗、渾濁的屋裡飄忽不定,像一個拚命掙扎的溺水者,隨時都可能被黑暗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中。三人的目光隨之漂移,發現屋子裡的情景與各自記憶中的602並無什麼差別。如果不是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惡臭味以及依稀浮現的血腥味,真讓人難於意識到,這是世界上最為危險的地方之一。
越是平常的環境,其所潛藏的危機往往越強。趙利蕊知道,燕長鋒知道,蘇陽更是深有體會。
趙利蕊下意識地握住蘇陽的手,發覺他的手跟自己一樣冰冷。
蘇陽用力地將心中的一口濁氣吐了出來,「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問題。」
燕長鋒苦笑著,「我只擔心回頭我們要是鬧出什麼大動靜,把周圍鄰居吵醒,豈不是要將他們嚇得半死?」
燕長鋒本想於午夜時分進入602,一來那個時間人們都在沉睡中,不易吵醒,即便他們聽到602里的異響,也可以歸結於鬼魅的夜間行動,待太陽升起之時,所有的恐懼便會煙消雲散;二來若真的存在鬼魂的話,午夜時分是最易見到他們,並與他們交流的時刻。
但燕長鋒的建議卻遭到了蘇陽的強烈抗議。在602經歷過數次驚魂后,他實在沒有勇氣再在午夜時分進去。因為隨著黑暗的加濃,他擔心自己會越來越深地陷入恐怖的泥沼中,無法動彈,難於脫身。而清晨雖然為黑暗最為濃重的時刻,可很快天就亮了,陽光下沒有鬼,這樣即便遭遇到驚魂,也可以及時抽身而退。
趙利蕊的想法與蘇陽並無二致。燕長鋒無奈之下,只得同意二人的意見——不過平心而論,他也不願意在午夜時分踏入602這片禁區,那對心臟的挑戰性實在太大了。
饒是存有心理準備,自三人踏進602的第一刻起,心就如脫韁的野馬,劇烈地跳動起來,呼吸卻如負重的老牛,變得艱難。
三人中,趙利蕊的膽子最小,卻又最為敏感。她強烈地感受到屋子裡潛藏的不知名危險,不由惴惴地說:「我總覺得屋子裡有點不對勁。」
恐懼如同浪濤,從趙利蕊身上一波一波地傳到燕長鋒和蘇陽的心中,將心拍得生疼。蘇陽顫抖著聲音問道:「怎麼個不對勁?」
趙利蕊膽怯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不清楚,總覺得有一雙,不對,是一堆的眼睛在盯著我們,極不舒服。」說到最後,她越發地心驚,不由地縮起了脖子,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爬上了雞皮疙瘩。
蘇陽、燕長鋒想起朱素在屋子中被肢解且烤過的肢體,以及在新婚之夜離奇砍頭的趙利旭夫婦,心都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痛感彌散開。
究竟是燕長鋒經歷過的死亡場面為多,最為鎮定。他很快就攝住心神,說:「我檢查一遍屋子吧。」
蘇陽說:「我跟你一起。」
趙利蕊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被扔在客廳里,只好壯著膽子說:「我也去。」
蘇陽瞥見趙利蕊臉上的恐懼之情,心情像斷了線的風箏,急劇地墜落。他想起第一次在602里見到趙利蕊的情景。那時她半夜孤身而來,但臉上的恐懼卻遠沒有今日里這麼強烈。
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不會比趙利蕊好多少。但既來之,則安之。他強打起精神,牽著趙利蕊的手,與燕長鋒一起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芒,掃瞄過廚房裡三個白骨森森的骷髏,衛生間里崩掉一角的人頭骨,以及空蕩蕩的雜物間,最後腳步停留在主卧室門口。
燕長鋒想起上次在主卧室床上見過的模糊人影,心忍不住地收緊起來,卻不能有任何的表現。因為他是三人中立場最為堅定的,若是他有任何恐懼的表現,那麼蘇陽、趙利蕊的心理防禦線肯定馬上崩潰,說不定會立馬拉開房門,奪命狂奔!
燕長鋒將浸滿汗水的手掌落在了銹跡斑斑的把手上,用力地一擰。門並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應聲推開,反倒是把手斷了!
燕長鋒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把手,意識好像也被擰斷了一般,只有寒意在心頭亂竄:難道屋裡真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在抗拒著他們的進入?
蘇陽和趙利蕊心神大亂,一時間都不知作何反應,只是傻楞地站立著,彷彿大腦的思維功能一下子被人抽取一空。
一陣劇痛讓燕長鋒清醒了過來。他低頭一看,原來是緊張之下,無意識地加大握著把手的力量,把手鋒利的邊緣嵌入了掌心肉中,有鮮血滲了出來。
血腥味強烈地刺激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也似乎攪動著屋裡的死魂靈。令人不安的氣息擴散開來,擠壓著每一個人的胸腔,「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震蕩著人的耳膜。
為擺脫不安的情緒,燕長鋒咬了咬牙,將沾染著鮮血的把手扔了出去,「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邪,今天這裡面是龍潭是虎穴都要闖一闖。」
說完,他朝後退了兩步,示意蘇陽和趙利蕊跟著退後,然後猛然發力,孔武有力的肩膀撞在了卧室的門上。只聽得「咔嚓」一聲,門被撞開了。
燕長鋒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取出一支警用手電筒,打開,雪白的光線頓時將整個屋子的黑暗撕裂開。蘇陽和趙利蕊跟著進來。三人注視著灰暗破敗的卧室,眼中閃過驚異。
如果不是以前觀看過卧室的情景,否則誰都無法相信這竟然只是空置了四五年的屋子,而只會將它視為暴露在荒野中,接受風吹雨打數十年的一堆腐朽堆積物。卧室里,所有的木傢具都蒙著縱橫交錯的蜘蛛絲,風化得似乎輕輕吹一口氣,就會灰飛煙滅;最為奇怪的是地面,竟然長著厚厚的一層青苔,其潮濕的狀態與客廳、廚房等地彷彿就是處於兩個世界;床上也布滿了霉點,一片的青綠色,就像是長了無數綠色的腫瘤,看得人極其不舒服。
燕長鋒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實在無法將其與一個多月前進來時所見到的情景聯繫起來,更難於想象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異力量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將整個房間里所有物件的生命力全都抽取走。這種情景就好像是一個精力充沛的中年人,忽然一夜之間,白髮蒼蒼,牙齒脫光,變成了七八十歲的瀕死老人。
蘇陽想起兩年前在屋子裡第一次見到趙利蕊的情景,那時,雖然驚惶、恐慌,但卻夾雜著些許的甜蜜,灰暗之中亦帶有點鮮艷的色彩;而如今,卻只有一室滿滿當當的死亡氣息,如同一張巨大的帷幕將人裹住,令人艱於呼吸,無法動彈,只有整個胸膛幾乎要爆炸開來。
趙利蕊則想到哥哥與嫂子在此間暴斃的慘劇,對照起眼前的荒涼、殘破景象,念及人死如燈滅,兩個鮮活的面孔,多少甜蜜的童年記事,如今全都化作時間荒野中的一掊黃土,幾根枯草,心頭不由地又澀又苦,只想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無奈嗓眼裡就像堵住了棉花,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蘇陽喃喃說道:「好奇怪,這裡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他剛開口說了這麼一句,便覺得有無數的灰塵蜂擁著撲入嘴中,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咳嗽所發出的氣流攪動起更多的塵埃,爭先恐後地飛來堵住蘇陽的鼻子里、肺中,讓他幾乎憋過氣去。
蘇陽心頭大駭,趕忙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用力捶胸,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直撲向客廳的窗戶邊,一把扯下窗帘,打開窗戶,把頭伸了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新鮮的空氣,這才覺得稍微緩過氣來。
趙利蕊心頭牽挂著蘇陽,連忙跟了出來,站在他身後,溫柔地為他捶背,邊捶邊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呢,沒事吧?」
蘇陽好不容易感覺將口腔、肺中的塵埃吐出了大半,勉強開口說道:「沒什麼,只是被灰塵嗆住了。」他轉過頭去,發現燕長鋒並未跟著出來,心頭莫名地一慌,問趙利蕊:「燕警官呢?」
趙利蕊被蘇陽怪異的臉色嚇得一陣緊張,手指著卧室,結結巴巴地說:「他……他還在裡邊啊。」
蘇陽不顧一切地沖回進了卧室,卻見燕長鋒呆立在床沿前,目光獃滯,彷彿被勾去了魂魄一樣,機械地挪動著腳步,每走一步,便在青苔上踩出一個小坑,有綠色的汁液滲了出來,落入人的眼中,就像是綠色的血液自燕長鋒的腳底流了出來,漫溢在地面上,令人觸目驚心。
蘇陽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與力氣,衝上前去,二話不說,揪住燕長鋒就往外拖,到了門口時,騰出一隻手來,用力將殘破的房門帶上。房門「砰」地一聲巨聲,震得整個房屋都為之一顫,其捲起的氣流四散開,吹動屋裡的粉塵飄飄洒洒地滿室飛舞,有一部分飛入蘇陽的口鼻中,嗆得他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與蘇陽咳嗽聲同時響起的,是一聲幽幽的嘆息,像是一個死人扒著棺材縫,不甘心地吐出最後一口氣,驚得站在客廳中央的趙利蕊五臟六腑都扭曲起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燕長鋒被蘇陽一抓一扯,頓時回過魂來,剛好清晰地聽到了嘆息聲,心不由地一涼,忍不住出聲喝問道:「誰在嘆息?」
蘇陽彷彿被一雙手卡住了脖子,硬生生地將所有的咳嗽感咽進肚子,驚恐地問道:「什麼嘆息?」及至看到趙利蕊如土色一樣的臉色,和燕長鋒眼中的茫然、焦急與張皇,頓時整個人像被扔進了北極的海水中,每一根骨頭都被冰冷所刺穿,痛的感覺迸裂開來。他下意識地拉過趙利蕊,將自己擋在她的身前,好像要為她擋住一切的危險。
趙利蕊的身體像秋風中的寒蟬一樣地顫抖著。
燕長鋒終於想到了嘆息聲的來源。他走到門后,伸手一探,將一個木魚一樣的東西拿了下來。
蘇陽目不轉睛地盯著燕長鋒手中的玩意兒,只見它漆成白色,比木魚稍小,而且上面鑽了幾個不規則的小孔,像是嬰兒的頭顱骨,驚疑地問道:「這是什麼?」
燕長鋒苦笑著說:「就是剛才那嘆息的來源。」
蘇陽難於置信地睜大了眼,「它?嘆息?」
燕長鋒揮舞了一下手臂,有氣流灌進「木魚」中,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
蘇陽看著燕長鋒的舉動,繃緊的神經略微鬆弛了下來,「原來是這樣。它是做什麼用的呢?」
燕長鋒凝視著它,若有所思,「我覺得它是在提醒人們離開602時要關上門窗。」
蘇陽只覺得「木魚」發出的嘆息聲很是熟悉,無奈心頭一片混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只好轉問燕長鋒,「你剛才在卧室里是怎麼了呢?」
燕長鋒回想著剛才的一幕,額頭上的汗液又出來了,「我看到床上有一個人影,躺著,還翹著個二郎腿,朝我招手,然後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蘇陽心頭大震,「為什麼我沒有看到人影呢?我只看見你像個被提了線的木偶一樣,朝床走去。」他回頭問趙利蕊,「你有沒有看見什麼?」
趙利蕊搖了搖頭,說:「我也沒有看見人影,不過床上的塵土形狀倒像是有一個人躺在上面后壓出的輪廓。」
蘇陽說:「那應該是兩年前我在上面躺過留下的痕迹,就是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次。」話一出口,他的心開始往下沉:難道屋裡有一股力量,能夠將人留下的氣息和痕迹凝聚,並加以重放?但為何自己不記得當日里躺在床上有翹二郎腿、招手的動作呢?
燕長鋒看出了蘇陽的不安,解釋道:「也許是我的幻覺吧。不過這個地方真的有幾份怪異,人在裡邊,總有一些異樣的想法自大腦深處冒出來。」他嘆息了一聲,說:「忘了帶一個磁場測量儀,好好測一測這裡面的磁場,也許真的可以發現點東西。」
蘇陽猛然想到之前在朱宅被反鎖在屋內的遭遇,心裡頓時一驚,連忙衝到門口,慌亂地試了一下門鎖。果然又是打不開!
冷汗自蘇陽的額角汩汩而出。
燕長鋒見狀,心中也吃了一驚,走了過去,擰了擰門鎖,門一下子打開了。
「這怎麼回事?」蘇陽鬆了一口氣,卻心有餘悸。
燕長鋒淡淡地說:「你擰反了方向。」他想起當年老陳在上領公寓704身亡的情景,心中長嘆了一聲,「人自我暗示的能力果然是太強了。」
蘇陽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可我為什麼會擰反方向呢?」
燕長鋒看著蘇陽臉上的緊張之色,寬慰他說:「放心吧。這裡不是青欄鎮,也不是什麼荒郊野外,即便我們被反鎖在屋裡,只要大聲叫喊,隨時都有人過來救我們。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定下心來,不要自己亂了陣腳,嚇著自己。」
蘇陽不好意思地抹掉臉上的汗水,說:「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進入到這屋子,心裡就憋得慌,定不下神。」
燕長鋒點了點頭,理解地說:「正常,畢竟大家心理都存在著陰影。」他抬手看了下時間,時針指向五點半,趕緊對趙利蕊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開始吧。」
蘇陽毅然地對燕長鋒說:「燕警官,我還是那句話,朱素的冤魂是我帶出來的,那麼就讓我來結束它吧。」
燕長鋒輕輕地撥開蘇陽,說:「但查案破案是我們警察的事,與你無關。」
蘇陽仍想爭辯道:「我……」
燕長鋒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你就別爭了,自從接手朱素一案,我就已將性命置之度外。更何況,我無親無故的,獨身一人,哪怕死了,都是了無牽挂。你就不同了,你和趙小姐還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而且趙小姐是我們當中唯一掌握按摩手法的人,如果試驗的是你,那麼她難免會心亂,到時容易出現差錯。」
他見蘇陽仍要爭辯,嘆了口氣,說:「而且我還有一個心愿:如果死後真有另外一個世界的話,我希望可以借這次機會見到我的父母。我們分別得太久了,我真的很想念他們……」語至最後,聲音已微弱得近乎哽咽。
蘇陽看著燕長鋒眼中的悲傷,再看了看趙利蕊的眼中滿滿的關切與焦灼,心中似有無數只螞蟻在嚙咬,既痛又癢,只想大哭一場。但眼前的局勢讓他只能咬住牙關,將拳頭握得骨節發白。
燕長鋒見已說服蘇陽,略微安心,對趙利蕊說:「好了,你可以開始了。」
趙利蕊見燕長鋒心意已定,知道再多勸說也無益,於是默默地從身邊攜帶的小包中取出一瓶碧綠的草汁,聲音虛弱地問:「你想在哪裡試呢?」
燕長鋒想了想,說:「去卧室吧。」
蘇陽只覺得手掌心的汗水一下子又冒了出來。他明白燕長鋒的意思:整個屋子中,以卧室最為兇險,同時也是最有可能觸摸到朱素死魂靈的地方,所以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說點什麼,卻被苦澀堵住了嗓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燕長鋒和趙利蕊一前一後,步履緩慢卻又堅定地走向卧室。
卧室的床上蒙著厚厚的一層浮塵,浮塵之中印著一個隱約的人形輪廓。若伏身仔細端詳,便會發現,那是一個人翹腿平躺的動作烙痕。看的時間稍長些,視網膜上就會浮現起一個翹腿平躺的男性身影,手搭在翹起的腿上,一盪一盪,似是與人打招呼,又像是在招魂。
趙利蕊慌亂地將眼神移開,害怕再看下去,自己的魂魄都會被床上人招安了去。
燕長鋒爬上了床,將身體平放下去。在他躺下的剎那,趙利蕊差點尖叫起來,因為她看到燕長鋒的身形剛好嵌入床上微凹的部位中,彷彿是躺在床上人的懷抱中。
還好蘇陽及時進來,站在她的身邊,給了她一絲勇氣。
但她很快就發覺不對,蘇陽怎麼連一點聲響都沒有呢,包括呼吸聲。
她全身的血液幾乎為之凝固,戰戰兢兢地轉過頭去,看見蘇陽剛好從客廳走了進來,頓時整個人瞬間都僵住了——剛才蘇陽站在她身邊是她的幻覺,還是屋子裡存在著第四個人?
她將目光重新投向躺在床上的燕長鋒,呼吸再次為之一滯:透過燕長鋒的身形,她分明看見有一張人臉在朝她扮著鬼臉!
趙利蕊強忍住沒有叫出聲來,但雙腿卻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蘇陽在她身邊停住,輕柔地握住她的小手,說:「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趙利蕊勉強地抬起頭,看著蘇陽,確認他不是鬼后,虛弱地說:「我好緊張。」
蘇陽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勵說:「沒事的,我們都相信你。」
趙利蕊將頭扭向燕長鋒,她極力地不去想躲在燕長鋒身子底下的模糊人影,卻又受到神秘蠱惑般地要自燕長鋒的身子底下找到它的影跡,彷彿對方是自己放不下的一個心結似的。但令她大感意外的是,這次她沒有看到任何怪異之處。
「難道他主動離開了?」趙利蕊心頭一動,「莫非他根本沒有惡意?」
這個想法讓她的心安定了下來,神智恢復清醒,之前看見的景象在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她忽然發覺,那一個翹腿招手的動作很是熟悉,好像在她以前的生命中重複過多次。
「哥哥!」她在心頭一聲驚呼——那是少年時代趙利旭最喜歡的一個姿勢!每次一回到家,他就喜歡扔掉書包,躺在床上,腦袋枕在被子上,翹起一條腿,一邊聽收音機或是看書,一邊用另外一隻手靠在腿上打著節拍。當時趙利蕊還小,總喜歡爬到他身上去,他總是樂呵呵地任她在自己身上爬來爬去,哪怕將他當作肉墊壓在身下,也不會生氣或拒絕。不過自從他上了高中,選擇了住校后,兩人就再沒有過這樣溫馨的一幕,以至於趙利蕊在腦海中漸漸淡忘了他翹腿招手的姿勢。
「哥哥……」趙利蕊以手掩住臉,眼淚溢了出來,「你是在鼓勵我嗎?是不是啊……」
燕長鋒和蘇陽見狀,都大吃一驚,「趙小姐你怎麼了呢?」「利蕊你怎麼了呢?」
趙利蕊用手將臉上的淚痕全部擦拭去,強擠出了個笑容,說:「我沒事。只是想到了我哥,心情有點不好。」
燕長鋒和蘇陽恍然想到,當年在這張床上暴斃的,並不是朱素,而是趙利旭夫婦。
蘇陽關切地問道:「你要不要緊,要不我們改天再來?」
趙利蕊搖了搖頭,說:「我真的沒事,你們不用擔心我。」這話並不假。想到有哥哥在旁邊陪伴著自己,支持著自己,趙利蕊的心情一下子開朗了起來,增多了不少信心,「好了,我們現在開始實驗吧。」
燕長鋒看著她的表情,懸著的心漸漸回落了下來,點頭道:「好的,開始吧。」
趙利蕊對蘇陽和燕長鋒說:「在用藥之前,我先提醒你們一句,人體心臟停止跳動最多只能承受一個小時,超出這個時間的話,大腦就可能因為缺氧缺血而留下後遺症。而為了保險起見,我會在燕警官你的心臟停止跳動十分鐘后,指導蘇陽幫忙一起按摩。你們兩位有沒有問題?」
燕長鋒神色凝重地問趙利蕊:「十分鐘?時間會不會太短,來不及找到朱素呢?」
趙利蕊搖了搖頭,說:「其實十分鐘都已經很冒險了。對我來說,你的性命遠比找到朱素重要得多。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時間,因為對人的意識來說,時間是個相對的概念。就好像某天中午,你坐在椅子上打了個盹,在夢中你發生了好多的事,但等你睜開眼睛時卻發現,時間只過去了幾秒而已。我國民間傳說中的『黃粱一夢』就是最好的例子。人間不到煮熟一鍋黃梁的工夫,夢中卻經歷了數十年的榮辱興衰。我相信你在接下來里也會經歷同樣的時間概念。」
燕長鋒點了點頭,說:「這樣就好。」說完,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趙利蕊深呼吸了下,戴上手套,穩住心性,打開瓶子,再解開燕長鋒的衣襟,將草汁倒了幾滴於心臟部位,用手輕輕揉搓,讓藥性滲透入心臟附近的血液中。
蘇陽瞪大著眼睛,眨也不眨地觀察著燕長鋒的臉色變化,空氣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趙利蕊記下時間,心中忐忑不安。這是她第一次在人體身上做這樣的實驗,成敗究竟如何,心中實在沒有個定數,忍不住為燕長鋒的命運捏了一把汗。
藥性剛剛發作時,燕長鋒覺得心跳減慢,呼吸略微有點困難,但並不難受,隨著藥性隨著血液的循環揮發進入到全身,抵達大腦時,他開始感覺到一種缺氧的窒息感,意識逐漸迷糊,瞳孔發散,臉色由原先的紅潤變得青紫,再轉成慘白。
當藥性隨著血液的循環終止而不再擴散時,燕長鋒的肉體變得如死人一般僵硬,而意識卻並未就此停止活動。他的眼前掠過一幕幕往事,就像電影被以上千倍的快進速度播放一樣,每一幅畫面都一閃而過,但他卻可以敏銳地捕捉到畫面的內容。他看見襁褓中的自己,躺在媽媽的懷抱里吃食、撒嬌、大哭,爸爸站在一旁,幸福地看著他;他跨入了蹣跚學步時期,父親以一根布帶捆在他的腰間,拴住他的重心,微笑地帶著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接著是少年時代,他和父母一起走在街道上,突然身後傳來一陣的喧鬧聲,多年以來這一段記憶在他腦海中一直是片空白,但此刻他卻清楚地看見,一輛剎車失靈的卡車正像匹脫韁的野馬,向他和爸爸、媽媽猛衝了過來,就在卡車即將撞上他們一家人時,爸爸甩起一隻手,竭盡全力地將他拋了出去,他在空中打了個轉兒,重重地摔落在兩米開外的水泥地上,暈了過去,而他的爸爸、媽媽則像兩根切割下來的稻稈一樣,被卡車瘋牛般的身軀軋得粉碎。
燕長鋒來不及表達一下震驚及難過的心情,就被閃過的畫面拉扯進其他的往事中;他在舅舅的資助下,上了學;學校里,他為拒絕「野孩子」的稱呼與比他高出一頭的同學拚死打架,將對方打得鼻孔流血不止;高中時代,他拒絕了同桌的示情,為考上警校發奮求學;他在四年大學期間,孜孜立志做一個最優秀的警察;大四那年,他送走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親人——舅舅;警校畢業,他以縝密的思維,敏銳的目光,偵破了一個又一個的重案、兇案……畫面在他與蘇陽初次相見時的一幕終止了,或者說,他的靈魂不再滿足於畫面的翻閱,而渴望以自己的雙眼來看待這一個新奇的世界。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停留在半空中,好奇地打量著腳下的世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站立在屋子中間、滿臉緊張的趙利蕊和蘇陽,於是很想飄下去告訴他們說,他沒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愉快、更自由。但等他降臨到他們的面前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他看到了自己像根木頭一樣躺在床上的冰冷肉體,那是他熟悉的容顏,但卻又是陌生的,而蘇陽和趙利蕊對「他」的出現一點反應都沒有,依然緊張地盯著他的肉體。
燕長鋒怔了一下,念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陰陽兩隔?」未及他細想,他突然看到屋頂上裂開了一個巨大口子,有一道白光從裂口當中傾瀉下來,將他籠罩。受那白光所吸引,他身不由己地飛升起來。及至進入到白光的中心時,一個巨大的旋渦將他吸入進去,周遭全是黑暗,只有那道白光始終在前方牽引著他旋轉著前進,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重溫人類在子宮中的歷程。他不停地打轉、前進,黑暗中不計轉了多久,但一點害怕都沒有,也不覺得有任何眩暈,反倒有一種特別的寧靜與愉悅,就像是沐浴在上帝聖潔的光輝中……
終於,他伴隨著白光飛出了旋渦,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一個巨大的花園裡,栽種著各式的奇花異草,蓊鬱青翠,清香撲鼻,沁人心脾。有許多的人或站或坐,或獨自一人徘徊,或結伴成群閑談,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怡然自得的神情。其形其景,都像極陶淵明的經典名著《桃花源記》中所描繪的世外桃源。
難道我到了天堂?燕長鋒的心怦怦直跳。就在這時,有三個人笑意盈盈地朝他走來。燕長鋒定睛一看,霍然是他的爸爸、媽媽還有舅舅——都是他生前最牽挂、最惦念的人。更令他難於相信自己眼睛的是,爸爸、媽媽、舅舅臉色紅潤,神采飛揚,看起來都很年輕,不會超過30歲的光景,似乎生命停留在最華美的時光里。現實生活中的爸爸媽媽離世時已近四十,而舅舅更是年過五旬,且被癌症折磨了兩年,整個人形銷骨立,白髮雜生,狀極悲慘。但眼前的他,哪裡還有半點病痛的模樣。他的氣色,他的步履,他的神采,看上去都是再健康不過了。
巨大的幸福狠狠地撞擊著燕長鋒的胸膛,令他心眩神迷,半晌都反應不過來,直到爸爸用力地抱住了他,說:「歡迎你來到這裡。」他才清醒了過來。
剎那間,燕長鋒像回到了童年,盡情地偎依在父親的懷抱中,放縱著自己的所有情緒。熱淚滾落而下,「爸爸……」
爸爸安撫地拍著他寬闊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哭泣。燕長鋒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隨即心情就被眼前媽媽和舅舅恬淡、慈愛的笑容給溶解掉了,「媽媽,舅舅……」他張開雙手,將他們拉進自己的懷抱中。
如此相互擁抱了大概有一分鐘,燕長鋒熱淚風乾,心已平靜,無限眷戀地放開媽媽和舅舅,問道:「你們怎麼都在這裡呢?一切都還好嗎?」
爸爸、媽媽和舅舅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著他。
對於燕長鋒來說,爸爸、媽媽、舅舅幸福的笑容,就是最好的回答。
爸爸走近一步,撫摸著他的腦袋說:「孩子,放棄你過來這裡的目的吧。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里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因有果,該放手時還是要去放手,執著的盡頭仍有可能是黑暗。所以好好地活在當下里才是最重要的。」
燕長鋒沒有心思去細細品味爸爸的話,盤旋在他心頭的只有一個念頭:留下來,永遠地陪伴著他們!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心聲:「好,我放手,但我不會對你們放手。我要選擇和你們永遠在一起!」
爸爸、媽媽和舅舅猶然保持著恬淡的笑容。爸爸繼續開口說道:「孩子,現在還未到我們一家人相聚的時候。你要回去繼續走完你未競的生命歷程。等到一切圓滿的時候,我們會去接你來到這片樂園,從此以後再永不分離。」
燕長鋒的心像墜了鉛塊一樣地沉了下去,憂傷的潮水將他沒頂,「不,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這裡!」他伸手去抓爸爸,卻驚異地看到他們的身形在急劇地在後退中,連同整個天堂景象都在逐漸快速消淡、隱沒。
一股巨大的悲慟感幾乎撕碎燕長鋒的心,他跟隨在天堂後面,徒勞地狂奔起來,湧出的淚水很快被掠過的風吹乾,但有多的熱淚又溢了出來,遮迷了天地,燙傷了心情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朱素!
慘白的臉龐沒有一絲血色,冰冷的目光不帶半點溫情。她像座冰雕一樣,矗立在燕長鋒前面,冷酷的氣息自她身上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砌成一堵無形的牆,止住燕長鋒茫然的腳步。
看著朱素,燕長鋒陡然有一種從天堂降到地獄的失重感。他想起了自己身負的使命,心頭一顫,出聲問道:「你果然在?!」
朱素冷漠地看著他,沒有出聲。
燕長鋒急急地問:「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死的,還有趙利旭夫婦、眾刑警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朱素仍然置若罔聞。
燕長鋒一時間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撬開她的嘴。
從朱素的身後忽然轉出來一個小孩,大概有四五歲的光景,但令人驚駭不已的是,他的額頭上赫然長著四隻眼,而且四隻眼睛中,全都閃現著惡毒的眼神,似乎對燕長鋒、對這個世界都懷著刻骨的仇恨似的。
燕長鋒被他怪異的眼神看得渾身都不自在,就像是被人在身上放了無數只的螞蟻。他強振作起精神,迎著四眼小孩的目光看了過去,一股刺骨的寒意驟然升起:好熟悉的眼神哪,簡直與黑貓的眼神一模一樣!
難道黑貓的身上附有四眼怪胎的靈魂?燕長鋒回想起與黑貓打過幾次交道的經歷,心一點一點地下沉,接近於冰點,但同時又浮泛起一種想通了的放鬆感。
是的,如果黑貓身上真的附有四眼怪胎——朱素與朱盛世亂倫所生下的嬰孩的靈魂,那麼它的一切怪異舉止全都得到理解:它繼承了朱素對警察的憎恨情緒,並對每一個進入602的人帶有敵視的情緒;它將所有與與朱素有牽連的死者的人頭搜集起來,用來祭奠朱素;它抗拒任何人試圖解開602兇案背後的謎團,反抗任何人阻止他們的復仇行動,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目的!甚至它對蘇陽的獨特態度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是蘇陽將他從暗無天日、冰冷枯寂的井底打撈了上來,所以它對蘇陽懷有感恩的心情,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幫助他脫離險境!
小孩扯著朱素的衣襟,緩緩地將四隻眼睛從燕長鋒身上轉移到遠處。頓時,他眼中的怨毒全部散去,代之以一種深刻的寂寞與茫然。這樣的眼神,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這麼小的年齡,這麼小的身軀上。只有在經歷了被血脈相連的親人無情殘害、拋棄之後,只有在見多了腐臭的屍血、殘忍的殺戮之後,只有在忍受了噬骨的仇恨、難熬的孤寂之後,才可能淬就這樣的眼神。於是只須一眼,就可以將人殺死,死於內心道與魔的激烈廝殺!
燕長鋒怔怔地看著小孩與朱素木然轉身離去。他突然注意到,朱素的脖子後面,好像長著一個白色的瘤子。定睛看去,卻是掛在602門邊的那個「木魚」。當下心裡一動,連忙追了上去,「喂,你們等一等……」
朱素和小孩既沒有止住腳步,也沒有轉過頭來,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路。
燕長鋒快步走到朱素身後,伸手要去拉扯她,就在手即將碰上朱素背部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朱素脖子后的「木魚」中傳了出來,狠狠地擊中了他,頓時五臟六腑都翻滾起來,眼前一片發黑,身形直直地往下墜去,同時鼻子間聞見了一縷血腥氣,耳邊則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為什麼你們人類總是要自作聰明,不肯死心呢?」
燕長鋒感覺有疾風自耳畔掠過,整個人似乎置身於無底洞,永遠都下墜不到一個盡頭,只有失重的不適感壓迫著身體,讓他驚惶,卻又不知所措。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突然感到身體重重地碰撞到了結實的地面,忍不住「啊」地一聲地大叫,端坐了起來,嘴裡「噓噓」地抽著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