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被咒語驅使的疫鬼
「不愧是安倍晴明。」從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嘆息,「居然利用笛聲,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並不困難。」汗珠不斷地從額上滾落,口氣卻一如既往地輕鬆,「驅使人做疫鬼,只不過是用咒語蒙蔽了他們的心智。儘管他們有鬼的形體,卻還保留著一顆人的心,只要把那顆心喚醒,就可以讓他們恢複本來面目。」
……
「咒語蒙蔽心智?哈哈,他們可是心甘情願跟隨我的!」
「謊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語。你許諾他們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極樂世界,騙取了他們的靈魂,就是這麼回事。」
「滾開!」
男人一邊這樣粗魯地叫嚷,一邊試圖把女人拉開,然而平素柔弱的女人此刻卻如同溺水之人抱著最後一塊木板一般死死地抱著樹樁,不肯離開半步。枯黃如亂草的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那帶著絕望表情的臉,看上去就像個十足的瘋子。
「再不走連你一起燒掉!」
各式各樣的威脅和不耐煩的聲浪響起,原先熟悉可親的臉孔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出一種猙獰可怕的扭曲來,竟如同地獄中的鬼怪。
「是啊,是啊,把她一起燒了!」
這叫聲刺激了那男人,他一把拽住女人的頭髮,硬生生地將她從地上拉起。女人並不吭聲,只是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光凝望著綁在樹樁上的人。那是個孩子,低垂著頭,不停地喘息,身下鋪著樹枝和柴草。他似乎感覺到女人的目光,緩緩地抬起頭來,瘦得不成人形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可怕的深灰顏色。
「媽媽……」
隨著孩子低弱的呼喚,女人發出了不像人類的嘶叫,不顧身後的男人還拉著她的頭髮,拚命地向前撲去,就在這時,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已經向他倆扔了過來。火苗一接觸到孩子身下的柴草,立刻迅速地燃燒起來。
「阿葉!」
男子大叫了一聲,似乎想衝過去,又停下了腳步。火光中女人和孩子緊緊地抱在一起。
「南無曷那多那多羅耶……」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傳來了一聲低沉的佛號。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飄來一片雨雲,緊接著,就在火焰所在的方寸之地,落下了一場傾盆大雨,頃刻之間澆熄了火焰。
「啊……」村民們發出了驚呼。他們看到一個僧侶打扮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身材高大,雙耳垂肩,雙目朗若晨星,白色的僧衣纖塵不染,甚至連方才的大雨,都不能沾濕,看上去正如寺廟中的佛像。
僧人的表情甚是安詳:「未作惡孽的人,不應有被燒死的果報。」
「可……可是……」男子張口結舌地道,「小深的病……是瘟疫啊!作為這個村的村長,我不能……不能為了顧惜自己的孩子連累了整個村子……」
「瘟疫嗎……」僧人緩緩地走向熄滅的火堆上驚魂未定的母子。
「別過去……」
男人試圖阻止,然而僧人卻好像充耳不聞。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著孩子的臉。
「啊……」「天哪……」「真是神奇……」
在眾人的驚呼中,那孩子臉上的灰色奇迹一般地消失不見了,他隨即睜開了雙眼,對著自己的母親露出天真的微笑,清楚地叫了一聲「媽媽」。
「小深……」名叫阿葉的女人抱著孩子,喜極而泣。而在她身後,所有的村民都跪了下來,不停地叩頭,虔誠膜拜。
「佛爺顯靈了……是活佛啊……」
僧人站立著,一手當胸,寶相莊嚴,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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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
「不行。」
「一起去吧!」
「不行。」
…………
「還是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
這樣的對話在重複了無數遍之後,博雅習慣性地豎起眉毛,拉長了下巴。
「哪有這麼固執的人……」他氣呼呼地說。
「固執的不是我,是你。說了不行,你還問。」
「可是如果你說『行』,我就不會再問了。明明是你固執。」
「真拿你沒辦法……」
說這話的人正是晴明,雙手攏在袖中,依然是悠閑的神氣,不過換上了出門的打扮。
「估計要走很遠,而且瘟疫的事,可能會很棘手……」
「就是因為知道棘手,才要一起去幫晴明的忙啊!」博雅的回答理直氣壯,「而且皇上也說了,這次禳解的法事讓我來協助你,我怎可以做出違背旨意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麻煩啊……」晴明無奈地嘆了口氣。
「晴明!」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四月的天空晴朗明麗,近處的原野生長著綠色的灌木和青草,顯得生機勃勃,而遠處起伏的山丘呈現出凝重的灰紫,在陽光的照耀下升騰起蒙濛霧氣。
「真不愧是春天的景色,」博雅興緻勃勃地看著窗外,大發感慨,「好像是剛剛淬過火的刀劍,能看到鮮明閃耀的光澤。春天給人的感覺相當鋒利呢……」
沒有人回答。武士轉過頭,發現自己的朋友正倚在車壁上打盹。
「喂!不要這麼掃興啊!」
「長途旅行,最重要的是保持體力。與其到處張望,不如好好休息。」陰陽師眼也不睜地回答道,聲音也帶著倦意。
「真無聊。」武士悻悻地放下竹簾。
晴明嘆了口氣,同時睜開眼,換了個姿勢,舒展一下因為顛簸而隱隱酸痛的腰背。
「一直打瞌睡是不行的,你這樣才會累。要像我,總是看著新鮮的風景,自然就不會覺得疲勞了。」
「可是,好像沒什麼新鮮的風景吧?」晴明苦笑著。
「呃……怎麼沒有?是你沒有注意而已。你看,那座山,因為遠近的不同角度也不一樣,有時候像奔馬,有時候像羔羊。還有,剛剛飛過去的那隻小鳥,其實跟隨了我們很長時間了,累了就在我們的車轅上歇腳,我在看它的時候它也歪著腦袋打量我,樣子滑稽極了。」
「那隻鳥?」
晴明掀起竹簾,向外望去。果然,就在車轅上,站立著一隻黃色羽毛的小鳥,它微微偏著頭,睜著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望著車內的二人。
「奇怪……」
「什麼?」
「不是尋常的鳥。」
「噯?」
晴明伸出手去,雙唇微動,隨即那鳥兒就飛到了他的手中。
「是式神。」
「式神?!」
博雅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晴明用左手畫了一道符咒,把手指放在鳥的身上,那隻鳥便凌空飛起,繞著牛車盤旋一周之後,消失在澄藍的天空里。
「這裡怎麼會有式神這種東西?」大為吃驚的博雅望向晴明,試圖得到一個解答,然而後者臉上卻出現了罕有的沉思的表情。
「竟然是……」這句話用了極低的聲音說出來,又頓住了。
「到底看出了什麼?」
「呵呵,沒什麼。應該快到了吧?」
「是啊,這座山背後,就是鬧瘟疫的村子。」博雅打開了手中的地圖。
「唔。事情好像變得有趣了。」
笑容再次出現在晴明的臉上,適才的勞頓之色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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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在村口停下。博雅命侍從留下,看守祈禳用具,自己跟著晴明向村裡走去。然而就在進村之前,晴明猶豫了一下。
「你也回車上吧。」
「為什麼。」
「嗯,這裡的狀況還不清楚,也可能會有危險。」
聽到「危險」兩個字,武士的臉色變了一變,但隨即顯出非常堅決的神色。
「說好了一起走,我決不丟下你一個人去冒險。」
「呵呵,冒險的話,說得太嚴重了。只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既然不危險,那就更沒關係了。」
如果相比兩個人的固執程度,博雅那種不管怎樣都要堅持到底的牛脾氣,顯然讓人頭痛得多。
「好吧。」最終還是晴明再次屈服,「這個,你拿著。」
晴明取出一張畫有五芒星的桔梗印,交到博雅手上,「無論如何,一定不能離身。」
「好。」
博雅鄭重其事地把桔梗印揣入懷中,隨即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村子。
四周安靜得出奇。通常的鄉村,有雞鳴與犬吠,耕牛或騾馬的嘶鳴,偶爾還有大人的寒暄與孩子的吵鬧。如果是收穫的季節,那麼打穀的聲音也會此起彼伏地灌入耳中。但這裡,相當奇怪,竟然什麼聲音也沒有,靜悄悄地像是一切都已熟睡或者——死亡。
「人呢?」博雅疑惑地說道,剛一開口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在這樣絕對的寂靜之中,話語聲實在是太響了。
晴明的臉色看上去有點凝重,他沒有回答博雅的話,自顧自地推開了一扇門。門裡也是空空如也,灶上的灰塵積得很厚。
「難道……」博雅動了動嘴唇,終於沒有把那個最可怕的設想說出來。
「不是。如果村裡人都因為瘟疫而死光了,至少還有留戀不去的遊魂。而這裡實在是太乾淨了,瘟神、疫鬼、妖物……什麼都沒有。這樣乾淨的地方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那麼會是什麼緣故呢?」
晴明默然。突然,寂靜的空氣中傳來數聲鳥啼。
「是它!是那隻鳥!」博雅叫道。
果然,就在一樹鵝黃色的棣棠花上,立著那隻跟隨他們一路前來的小鳥。鳥的顏色與花的顏色十分接近,如果不是它在鳴叫,根本就無法發現。它似乎感覺到了有兩個人在看自己,於是輕盈地一振雙翅,向前飛去。
「跟上它!」晴明叫道,同時向著鳥飛的方向疾行。
兩人跟著小鳥,一直出了村子,來到先前的那座山中。桃花正開得盛,整座山如同被紅雲籠罩,又好像是燃燒著滿山的天火。
「如此美麗的景緻!」博雅睜大了雙眼,發自內心地讚歎道。而晴明此刻卻緊蹙著眉頭。鳥兒此刻飛進了桃花叢中,轉眼便不見了。
「噯?」
「進去看看。」
晴明毫不費力地從兩株花樹之間穿了過去,然後又伸出手來拉博雅。等到博雅終於擠進了身子,他突然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啊!!」
這樣的驚訝毫不奇怪,出現在兩人面前的幾乎是另一個世界。滿地鋪著茸茸的細草,開滿各式各樣平時難以見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清澈的泉水從山谷間流過,閃動著碎銀的顏色,擊打出清脆的旋律。到處是悅耳的鳥語,彷彿這裡便是無憂無慮的天堂。
「這……這到底是?」博雅張口結舌,回頭望望狹窄的出口。如果不是鳥兒帶路,絕對不會想到在這樣荒涼的山中,還藏有這麼一個神奇的地方。
「桃花源……」
「呃?」
「唐國的故事,說的是一個打魚人發現了一處隱秘的勝境。這裡的情景,與故事裡的桃花源非常相似。」
「怎麼會有這樣的地方?」
「不太清楚。不過,如果我猜得不錯,村子里的人應該就在這裡。」
話音未落,從前面的樹林中探出一顆小小的腦袋,一雙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嗨,這裡有個孩子!」博雅興奮地叫了起來,然而那孩子像是因此受到了驚嚇,猛地後退了一步,撒腿奔跑起來。
「站住!別跑!」這叫聲絲毫無助於阻止孩子的腳步,相反卻讓他跑得更快。正當博雅準備追上去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孩子的面前似乎出現了一道看不見的牆,他徒勞地做出奔跑的姿態,卻無法前進一步。博雅驚訝地回過頭來,正看到晴明微笑著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叫什麼名字?」
回答博雅的是沉默,那孩子的眼神驚恐而充滿戒懼。
「呃……」博雅苦惱地抓了抓頭,求救似地望向晴明。後者將手攏在袖中,故意裝作沒看見好友的目光。
「這樣吧,」終於想到了主意的博雅說道,「你把名字告訴我,我也把我的告訴你。我們交換,這樣誰也不吃虧。我先說,我叫源博雅。」
不知是因為相信了面前這個陌生人的話,還是相信了他清澈誠懇的眼神,孩子終於怯生生地開口了。
「我叫小深……」
「啊哈!」博雅開心地叫了起來,「喂,他說他叫小深!」
「小深。」晴明含笑開口,「這兒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
「哦?那麼別的人呢?」
孩子的小手向林中一指,「在佛爺那裡。」
「佛爺?佛爺是誰?」
「佛爺就是佛爺,」小深眨動著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滿是崇拜和嚮往,「他救了我和媽媽,也救了村裡的人。」
「唔……」
「到底是……」博雅剛想追問,卻被晴明用眼神阻止了。小深向他倆揮了揮手,徑自跑進林中。晴明望著薄霧瀰漫的樹林,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晴明?」[好書多·電子書下載樂園—Www.haoshuduo.Com]
「走吧。」
「呃,去哪裡?」
「總得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晴明這樣說著,一邊向林中走去。
從外表看上去,沒有人會想到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開闊的平地。森林高大茂密,重重疊疊的枝葉遮住了天空,一進去天色就驟然暗了下來。晴明敏捷地在林間穿行,似乎有一條新踏出來的小路,蜿蜒曲折地向著叢林深處。
「真有意思,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唔,是很奇怪。」
「怪不得別人說,出來就可以看到不尋常的景色,原來是真的。」
「聽說過明石浦嗎?那裡能看到洶湧澎湃比山還高的大浪,海里還有鯨魚,可以一口吞下一棟房子……」
「噯,要是都能親眼看見,就好了。」
「生活在京中,往往有置身於頂峰的錯覺,其實是非常可憐的。」晴明不在意地說道,「這個世界大到你無法想象,而一旦仰起頭來看著天空,又會覺得人所賴以託身的浮世畢竟還是渺小的。相比而言,生而為人只不過是蜉蝣螻蟻,即便是那男人,也是一樣。」
「晴明!怎麼可以說這種大不敬的話?天皇陛下可是天照大神的後代!」博雅叫了起來,晴明口中的「那男人」,指的就是天皇。
「呵呵。說起來,如果有神佛,都不會降生在這個濁世的吧。要想成仙成佛,就要斬斷對塵世的留戀。既然斬斷了,又怎麼會再作逗留?」
「可是,不顧戀芸芸眾生的佛,不是非常殘忍的嗎?」
「對殘忍的定義有所不同吧。從人的角度來看,有的時候是殘忍的。比如說,因為喜愛或親近一個人而覺得讓他死去是殘忍的事。但從自然的角度來看,有生必有滅,是一種必定會發生的情況,談不上殘忍。」
「真是無情的佛啊!」博雅皺起了眉頭,因為太過注意談話的內容被腳下的枯枝絆了一下,好在晴明及時伸手拉住了他。「如果是那樣,我寧願做人,也許還能對這世界有所幫助。」
「有情或無情,也只是人類一相情願的說法罷了。話說回來,斷絕七情六慾,是成佛的第一要務,那麼無情也在意料之中了。」
「那麼晴明呢?」博雅站住了腳,「晴明是有情的,還是無情的?」
儘管林中光線黯淡,博雅仍然可以看到晴明臉上展露出來的笑容。
「無情的是神佛。至於我,我是人。」
這時兩個人已經在林中走了很久了,天色也越來越暗。
「看上去不大,走起來可真遠啊。」博雅一邊撥開面前的荊棘,一邊抱怨道。晴明聽到這句話,突然站住了。
「糟了……」
「呃?」
沒等到晴明開口,四面驟然起了一陣狂風,從林中呼嘯而過,夾雜著尖利的怪聲,吹得人睜不開眼。緊接著,一株高大的樹木像是被風吹折一般,轟然倒下(·好書多·|www.haoshuduo.com),向著兩人直撲下來。
武士大驚,第一個動作便是伸手去拉晴明,結果卻拉了一個空,緊接著,金芒一閃,自己的身體被什麼東西推了一下,像騰雲駕霧一般飛起,遠遠地摔了出去。
轟的一聲,博雅落在了地上,而且是以臉面朝下,相當不雅觀的姿勢,奇怪的是並沒有摔傷,只是落地的時候被樹枝擦破了臉面。他爬起來,周圍的一切全都變了,不再是那樣的樹林,而是牛奶一樣白的濃霧,緊緊地圍裹著他,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東西。
「晴明!你在嗎?」
博雅放聲高呼。然而這呼喊聲彷彿也被濃霧裹住了,一點都傳不出去,甚至自己也聽不到。濃霧仍在緩緩地流動,越聚越厚,到了最後,就像是凝固的河流,而博雅正是溺在這河水中的人。
「晴明!!」
儘管呼吸已漸漸困難,但博雅仍再次固執地叫著,他的聲音因為焦急和擔憂變得嘶啞了。他拔出了佩刀,茫然地向四周亂砍,但濃霧是無形無質的,即使是再鋒利的刀,也傷害不了它分毫。
「博雅……」
一個相當微弱而遙遠的聲音傳來,幾乎不可分辨,然而聽在博雅耳中,卻是精神一振。
「我在這裡!」他高叫著,但隨後卻再也聽不到任何回應。
「喂,你還好嗎?快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奇異的氣流撞擊聲響,白霧中隱隱有金色的光芒閃耀。
靈光一閃,博雅取出了懷中的葉二,放在唇邊吹奏了起來。
「你在的話,就能聽到這聲音,對嗎?」
笛聲如同一縷細絲,從濃霧中穿過。逐漸地,濃霧的包圍開始減退,笛聲便此消彼長,化作無孔不入的水銀。
「破!」
一聲低喝傳來,耀眼的金光衝破了阻隔。隨即,濃霧就像遇到了朝陽一般散去,又像是海邊的潮頭,來的時候固然雷霆萬鈞,走的時候又悄無聲息。
「晴明!」博雅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跳起身來。一切都已恢復到剛剛的樣子,只是偌大的樹林中只剩下他一人,而白衣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段時間,博雅覺得不知所措。他努力地回憶著,那一聲伴隨著金芒傳入耳中的叱喝分明就是晴明的。既然如此,他應該還在附近才對。彷彿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想,身邊的草叢中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響。
「是你嗎?」大喜的武士高聲叫道,卻沒有得到回答,相反的,那聲響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竭力壓抑著的急促的呼吸。武士猛地轉身,向著聲音傳出的地方沖了過去,隨即便聽到一個孩子啊的一聲驚叫。
「小深?」
面前正儘力將自己的腦袋埋到草叢中的,正是名叫小深的孩子。此刻他的衣領已經被博雅一把揪住。
「喂,真過分!故意把我們帶到這個鬼地方的,不正是你嗎?為什麼要這樣做?!」
「放我下來,你這惡魔!」小深掙扎著,一邊大喊大叫起來。
「惡魔?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是佛爺說的。你們這些外邊的陌生人,都是惡魔,決不能讓你們進入極樂世界!」
「極樂世界?」
「就是佛爺要帶我們去的地方。那裡人人吃得飽、穿得暖,再也沒有疾病和瘟疫,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才不管什麼極樂世界,什麼佛爺,」博雅用比小深更大的聲音吼道,「晴明呢?快告訴我他在哪?」
小深拚命地搖頭,突然張嘴在博雅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博雅猝不及防,一下子鬆了手,孩子像一條靈活的鯰魚一樣扭動著身子脫離了他的掌握,撒腿猛跑,幾個拐彎便不見了。
「喂!」博雅徒勞地呼喚,然而此刻回答他的只有林中的風聲。斑駁的光線從樹縫之間漏了下來,拉長了他的影子,心裡的念頭卻像潮水一般來來去去,紛亂不已。
「晴明到底去了哪裡?難道……當真被鬼捉了去?」
「呸呸,怎麼可能?那傢伙,可從來沒怕過鬼怪這樣的東西。」
博雅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用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想要甩掉那種不吉利的想法:「還是再去找找吧,沒準已經出了林子。」
下了這樣的決定之後,博雅整理了一下衣裳,端正了頭上的帽子,然而就在一轉頭間,看見了地上有一張紙剪出的人形。
「那是……」
不錯,那正是晴明的式神,然而此刻它好像被一種極鋒利的器具攔腰截成了兩段,並且變成了一種觸目的鮮紅色。博雅拿起它,那種潮濕而黏稠的感覺立刻告訴他:那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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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真讓人傷腦筋啊……」
距離博雅所在之處僅一丈之遙,白衣高冠的人正倚坐在樹下,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凝視著他。由於身處結界之中,他可以看到博雅,博雅卻看不到他,也絲毫聽不見結界內的聲音。
「這愚蠢的殿上人是你的朋友?」說這話的人身材高大,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光線籠罩了他的頭部,如同頂著一個光環,加上挺立的姿態,看上去就好像神祗一般。此刻他正望著坐在地上滿臉絕望的博雅,語氣中含著輕蔑。
「說實話,有時候倒真想不承認呢。」
「這可不像你啊。」站立的人嘴角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我所認識的晴明不是說過,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你無關嗎?居然會是你,來這裡破壞我的事情。」
「沒辦法。」儘管面色蒼白疲憊,語氣卻還是輕鬆的,彷彿在和老友閑談,「俸祿不算高,不過也足夠喝酒了。所以,偶爾也要幫那男人一點小忙吧。何況,這件事和你有關。」
「哈哈。」那人大笑著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英俊莊嚴的面孔,身披袈裟,光光的頭顱上有受戒的痕迹,「原來你早知道是我。」
「當然。」晴明調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著大樹。「看到那隻式神鳥兒的時候,我就認出是玄稷了。只不過,並沒有想到你入了空門。」
「既然賀茂忠行把我趕出了門牆,我自然要另行投靠,否則,怎麼能夠用自己的力量讓他的弟子臣服?」
「唔……原來恨的力量如此強大,令人敬畏啊。這麼說來,現在的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對。」名叫玄稷的人提高了聲音,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興奮而熱烈起來,「現在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去做一切事,去支配所有人。以前真是愚蠢啊,竟然會相信忠行那老東西的話。可是現在,沒有人能騙得了我。父親是對的,這世界有太多不公正的事,太多該死的人。什麼友情,什麼信任,都是欺騙!」
「那麼,你打算怎樣做?復仇嗎?」
玄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
隨著他的手輕輕拂過,像是拂去鏡上的霧氣,顯出了模糊的影象。那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獃滯,眼睛的顏色卻是血紅,長長的黑色獠牙從口中伸出,使得他們看上去更像鬼怪,而不像人類。
「疫鬼?!」即使是晴明,在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也忍不住面色一變。
「這就是我復仇的武器。他們就是我無堅不摧的軍隊,我要用他們清除宮廷里那些作威作福的達官貴人,然後再按照我的意願建立我的王國,真正快樂、公平、美滿的世界。」
「是這樣……」晴明的臉上現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為了你的復仇計劃,不惜讓村民都變成疫鬼嗎?」
「小小的犧牲而已。」玄稷傲然道,「晴明不會在乎的,對嗎?忠行門下,你是最冷淡的。可是,當所有人因為我被逐出師門而唾棄我的時候,也只有你對我的態度始終不變。因為這一點,我並不願傷害你。不過,我沒想到的是,你卻為了救一個該死的殿上人傷害了自己。」
「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是該死的。」晴明冷冷地道,「生與死是上天訂立的規則,不應該隨意破壞它。」
「規則?」玄稷狂笑起來。「我就是規則!難道晴明想阻止我嗎?不過,以你現在的狀況,只怕想要站立也很難吧,更別說突破這個結界了。」
「是嗎?」
「哈哈,五行生剋,青木克土。正是為了對付忠行的土系法術,我才設置了這樣一個以木為主的結界。儘管忠行不在了,對付他的弟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吧。」
晴明那細長的鳳眼中突然露出一絲尖銳的笑意。
「土生金,金克木。」
話音剛落,空氣中突然飛舞起一條血色的虹,在玄稷的頭頂碎裂,化成無數細如髮絲的金線,將玄稷的身體纏繞在內,緊緊縛住。與此同時,隨著晴明的低喝,一道金光從天而降,結界之內數株參天古木應聲而倒,塵土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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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博雅獃獃地抬起頭來,望著前方。那裡本來什麼也沒有,此刻卻突然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樹,而且好像被砍斷一般緩緩地向著自己倒了下來。已經來不及起身逃跑了,他本能地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樹榦幾乎擦著他的身體。當他灰頭土臉地從樹下爬出時,眼前掠過了一道金光,一個聲音急促地說道:「拉住我!」
這聲音里有讓人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對於博雅來說,從相識直到此時,他從沒有抗拒過這聲音的主人。來不及多想,一隻手已經抓住了博雅的手,隨即博雅覺得自己的身體猛地變輕了,周圍的一切如飛一般向後倒去,而自己竟然是凌空而起的。
「晴明!」
被突如其來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頭腦中,只有這個名字是清晰的。隨後金光消失了,那隻手鬆開,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這次不像上次,摔得沉重多了,腦袋也嗡嗡亂響,眼前冒著金星。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搖晃著暈沉沉的頭,眼前的景色已經完全變了:沒有了密林,也沒有濃霧。
仍然是滿樹的桃花,燦爛如同雲霞。
「到底怎麼回事?」博雅搔了搔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倉皇四顧。不遠處,一個人影映入了眼帘。他俯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白色的狩衣上滿是泥土和血跡。
「晴明——」博雅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抱起了地上的人。眼前是一張完全沒有血色的臉,緊閉的雙眼和雙唇,看上去毫無生氣。
「喂,怎麼回事?不要死啊!」
眼淚如同打開了閘門一般流下,身材高大的武士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鼻涕……」懷中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再這麼哭下去,你的鼻涕就要流到我臉上了……」
「啊!」博雅慌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臉,同時大叫起來。「晴明……你沒死?」
一絲熟悉的微笑出現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唔。還沒。」
「太好了!」剛才還痛哭流涕的人此刻放聲大笑起來,同時再次拉起袖子,胡亂地擦著臉上亂七八糟的淚水。
「博雅……」
「噯?還好吧?」望著好友微微蹙起的眉頭,博雅擔憂地問道。
「還好。不過,以後無論是擦眼淚還是擦鼻涕,還是用你自己的衣服吧……」
這句話說出,博雅才發覺,自己一直拽在手中的衣袖原來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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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博雅慌忙鬆了手,這才看到晴明的左肋下有一片鮮紅,並且還在不斷地滲出紅色。晴明的冠帽不知何時已經跌落,頭髮散開,白皙的臉上沾滿灰塵和血跡,模樣甚是狼狽。
「得止血……你還在流血。」
「別忙。能扶我一下嗎?」
博雅立刻把晴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但這樣一來身材高大的他幾乎是拖著晴明腳不沾地地向前走。這個不舒服的姿勢牽扯到晴明肋間的傷口,讓晴明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對不起……」博雅惶然地再次道歉。
「……算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兩人走到了桃林旁的山澗,晴明俯下身,開始清洗自己的手和臉,最後把狩衣的下擺和袖子浸入水中。
「喂,別這樣,會著涼的!」
「真該把蜜蟲帶來,」晴明有點自怨自艾地說道,「穿著這樣的衣服,很難受啊!」
「呃……」一向知道好友喜潔的個性,但到了此刻還如此講究,著實令博雅目瞪口呆。生怕他一時任性會把整個人浸到冰涼的山澗之中,趕緊上前為他絞乾衣上的水分。「忍耐一下吧,還有,你至少得讓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唔。」
這一次晴明沒有拒絕,武士於是撕下自己的衣服為他包紮。傷口很深,流血已經基本上被止住了,但周圍卻有一大塊瘀紫,看上去甚是可怕。
「這是怎麼回事?」
「逆風,也就是術法反噬。」晴明眼也不睜,懶洋洋地說道,「是因為勉強施法的緣故。」
「對方很厲害嗎?」
「呵呵,大概是吧。本來設了一個結界,自保應該沒有問題。不過,後來有個傢伙跑出去了,沒辦法,只好從結界中強行衝出來。」
「那個傢伙……」博雅遲疑著說道,「是說我?」
「哈哈。」晴明惡意地笑著,一副「知道了你還問」的神色。
「真是抱歉……」博雅現在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打上自己一拳。
「不能怪你,是我的失誤。我沒有想到他現在已經和當初判若兩人了。」
「當初?難道你知道那人的來歷?」
「對,說起來,他也曾在忠行老師門下學過陰陽術。」
「咦?那他和你……」
「算是同門師弟,他的名字叫玄稷,是宇治親王唯一的兒子。」
「宇治親王!難道,是那位意圖謀反,最終被處死的……」
「正是。」
「啊!」博雅吐了一口氣,不敢置信地看著晴明的臉。
「並不奇怪啊。」晴明揚了揚眉,似笑非笑地說道,「投入先師門下的時候,宇治親王的事情還沒有敗露。親王和先師是莫逆之交,所以把孩子託付給了他。」
「可是……以忠行大人的陰陽術,難道不知道親王謀反的後果?既然他們是好友,又為何不勸阻他呢?」
「人心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是朋友,即使擁有察知未來的能力也無法改變它。」
「你的意思是,人只可以看到未來,卻對它無能為力?」
「是這樣。」
「那麼,看得到未來的人豈不是很痛苦?換了是我,寧願看不到。」
細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混合著詫異與讚許的光芒,「博雅,你真是個很聰明的人啊!」
「噯?」博雅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是說我嗎?」
「呵呵,是吧。」
「什麼意思……算了,我不該打斷你。後來呢?」
「後來?他被趕出了師門。」
「為什麼?」
「唔。」晴明坐直了身體,臉上有深思的表情。「這件事發生在親王死後。玄稷一直認為,是忠行老師背叛了他的父親,所以才會把他逐出門牆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一旦人可以知道未來……事情就不一樣了。儘管明知不能改變,可是總還是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麼。」
「不明白。」博雅乾脆地回答。
聽到這句話,晴明抬起頭,露出了微笑。「幸好不明白。」
他搖搖晃晃地從澗邊站起身來,博雅立刻扶住了他。
「以後再說吧,天黑之前,先要從這裡出去,否則的話,很可能被疫鬼困住。以我目前的體力沒辦法應付它們。」
「好。」
「喂……」還沒在意的時候,突然覺得身體一輕,已經被博雅背了起來。
「小心。」確定晴明不會掉下來之後,博雅站起身,「你來告訴我怎麼走吧。」
「先往左,順著山澗走。」京城第一的陰陽師一邊指點著路徑,一邊不為人知地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像個包袱一樣被人背在背上,的確是一件丟臉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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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的時候,兩人終於回到了村中。博雅找了一間屋子,然後把晴明安頓在榻上,自己拔出了佩刀,在一旁正襟危坐。
「這是幹什麼?」
「保護晴明。」博雅毫不猶豫地說道,「有我在,絕不會讓那些疫鬼傷害你。」
「哈。」
「你在笑?」
「唔……沒有。」
很難對這一張如此認真的臉說出「佩刀可對付不了疫鬼」這樣的話,於是晴明索性閉上了嘴。
銀色的月光從隔扇外投射進來,照得一地皆白。晴明安靜地躺卧在榻上,身上覆蓋著脫下來的狩衣。四周杳無人聲,偶爾有夜歸的鳥兒發出咕咕的聲音,卻更襯出著夜的寂靜。博雅把佩刀抱在懷裡,守在一旁,眼皮不由自主地越來越重。
「不能睡!」
博雅一驚,慌忙睜開了眼。並沒有別人,這個聲音來自他的心底。
「一點不錯,無論如何,一定要撐到天亮!」下了這個決心之後,武士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以刺激自己迷迷糊糊的神智,然後把腰挺得更直了一點。突然一點冰涼的感覺從后領鉗制住了脖子。
來不及細想,武士本能地揮刀向身後砍去,刷的一聲,一隻綠色的手落在地上,慢慢地化成一灘帶著腥臭氣的水。緊接著,鼻子上有什麼東西滴落,猛一抬頭,卻看見一雙陰森可怖的眼睛從一個懸空的頭顱上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眼眶中慢慢地滲出血來。
「晴明!」博雅惶恐地大聲叫道,想要推醒身邊的人。然而晴明一動不動,呼吸低微,看樣子已經失去了知覺。
「喂,喂,醒一醒啊!」博雅徒勞地呼喊。就在這時,空中的頭顱露出了獰笑,突然俯衝下去,張開嘴來,尖尖的獠牙咬住了晴明放在胸口的手。
「混蛋!」武士大叫,這一刻忘卻了一切恐懼,舉起佩刀,向頭顱斬下。剎那間頭顱鬆開了口,飄到了一邊,這樣一來收勢不及的刀便直直地斬向晴明。
「不……」就在刀鋒即將觸及晴明的一剎那,博雅猛地停住了,由於收勢太猛,刀背砰的一聲撞上了額頭,他頓時兩眼金星直冒,人也向後跌坐在了地上。身後立刻傳來了尖利的笑聲,彷彿在嘲笑他的無能。
這笑聲反而讓博雅鎮定下來。他從地上爬了起來,雙目如同噴火,佩刀橫在胸前。
「出來!有膽的話,正大光明與我決戰!」此時此刻,這個看上去一貫忠厚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子,竟凜然有如天神。
啾啾的鬼聲靜了一靜,似乎也被他的氣勢所懾,但很快博雅便知道自己想錯了。碧綠的磷火一點一點飄來,越聚越多,到了最後,空中好像有無數詭異的眼、扭曲的臉,將這小屋團團圍住,似乎在下一刻就要伺機撲上。
「完了!」武士絕望地想,拼盡全力用身體遮住了朋友。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被惡鬼咬嚙的痛苦並沒有降臨。有一刻博雅產生了幻覺,彷彿時間停滯不動了。然後就聽到一聲熟悉的輕笑,緊接著眼前彷彿有電光閃過,裹挾著風雷流動之聲、鬼魂的尖利嘶叫。過了很久,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
「博雅。」
猛然回頭,鬼臉、毒牙統統不見了,只剩下好友一如既往地帶著微笑的臉。而自己身下那個晴明,早已化作了一張輕飄飄的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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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像話!早就該告訴我的!」
這句話博雅已經翻來覆去地說了很多遍了,以至於一貫微笑著的陰陽師,也無可奈何地現出了愁眉苦臉的表情。
「好吧,我道歉,不該讓你擔心。不過,要是正面衝突的話,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是很頭痛的事,所以就讓博雅去吸引它們的注意力。」
武士正在氣頭上,此時此刻這樣的解釋只能是火上澆油。
「至少也該告訴我一聲!居然趁我睡著的時候換了式神作替身……」
「如果告訴了你,你就沒有那樣的勇氣了吧?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博雅啊。」晴明用含笑的眼睛望著他。被這樣的眼睛看著,似乎很難再保持自己的怒氣了。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唔……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噯?」
「呵呵。」細長的鳳眼微微眯著,晴明笑起來的樣子看上去像是一隻成了精的狐狸。
此刻天色已經放亮,晨風從窗外吹了進來,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接下來咱們怎麼辦?回去嗎?」
「也好,你回去吧。」
「我?那你呢?」
「嗯……總得先把這事了結啊……」
「什麼!」武士跳了起來,「不行!」
「為什麼不行?既然來了,這件事總得解決,不是嗎?」陰陽師的口氣倒是十分輕鬆,「儘管那男人如何與我無關,畢竟是屬於我專業範疇的問題。不解決的話,有點說不過去。」
「可是,太危險了,你又受了傷……」
「所以讓你回去。」晴明簡單地回答道。
「呸,你把我當做什麼人?因為害怕危險而丟下晴明,這樣的事我絕不會做!」
「……又來了。」晴明用修長的手指揉著太陽穴,無奈地說道。而博雅擺出一副「決不讓步」的神氣,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
「好吧,你留下來。不過,從現在開始,不要離開我身邊超過五步,知道嗎?」
「知道了!」
於是情況變成了:晴明在前面走,而博雅亦步亦趨地牽著他的衣袖,樣子就像一個生怕被人潮擠散的孩子。
兩人回到了最初的桃林,晴明開始在四周布下結界。這個工作似乎很辛苦,不一會兒他的額頭上就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神情也變得相當疲憊。
「要我幫忙嗎?」坐立不安的武士問道。
「那就吹奏一曲吧。」
「好!」博雅立刻取出了葉二,放在唇邊,全神貫注地吹了起來。
「這樣不行。」片刻之後,晴明打斷了博雅的笛聲。
「呃?」
「博雅的笛子。要專心,用愉快的心情。無論身邊發生了什麼,也不能被干擾。」
「好的。」
「覺得害怕了?」
「沒有……不是有晴明嗎?」這句話說得很自然,充滿信任。
陰陽師的薄唇邊綻出了微笑:「唔。」
笛聲再度響起,從翻飛的五指下流出歡快嘹亮的音符,彷彿可以讓人忘卻塵世間所有的煩惱與悲傷,又像一隻無形的手,溫柔的手指輕撫著心中的恐懼與痛楚。桃花在笛聲中微微搖晃,翩翩起舞。與此同時,晴明盤膝而坐,雙手結印,低聲吟咒,很快地二人身周湧起奇異的氣流。笛音在此刻,已經變成了有形有質的東西,它們交織著,綿密細軟卻又無懈可擊、牢不可破。
「那是?」絲絲縷縷的灰色煙霧從四面升騰起來,形成一個無形的天網,把二人籠罩在內。
「別擔心,閉上眼,什麼也不要想。」
博雅依言閉上了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笛音中。果然,身邊的一切都已感覺不到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看到令人詫異而恐懼的一幕:灰色的煙霧幻化為一個又一個疫鬼的形象,它們全身的肌膚呈現出腐爛的黑色,血紅的眼中射出攫取的光芒。它們伸出了手爪,試圖衝破結界的阻擋,但由笛聲構造而成的結界上似乎有著強大的咒力,只要一碰上,疫鬼的身上便冒出陣陣白煙。
「醒來吧,」晴明溫和地說道,「這不是你們該走的路。」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了身,交叉在胸前的雙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弧,又緩緩地落下。
隨著他的動作,笛音幻化的氣流向外翻卷而去,吹落了枝頭的花朵,滿天飛舞的桃花如同一場紅雨。
結界外的疫鬼突然全身震動,它們搖晃著,臉上現出迷惑的神色。清泉一樣的笛聲似乎能夠洗凈一切污濁,而被沖洗過的人心澄澈透明,不留半分雜質。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疫鬼的身體開始發白,恢復成正常的人體的色澤,腐爛的肉體也逐漸復原如初。他們站在那裡,面面相覷,眼神迷惘卻不再瘋狂——這些可怕的疫鬼此刻已經恢復了原形,原來他們都是最普通的村民。
「解決了。」晴明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然後整個人便無力地跌坐下來。
「晴明!」博雅猛然驚醒,停止了吹笛,伸手扶住精疲力竭的友人。陰陽師的臉已經像身上的狩衣一樣變成了慘白的顏色,身體因為疲倦與傷痛微微顫抖著,如果不是武士的支撐,隨時都會倒下去。
「不愧是安倍晴明。」從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嘆息,「居然利用笛聲,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並不困難。」汗珠不斷地從額上滾落,他們口氣卻一如既往地輕鬆,「驅使人做疫鬼,只不過是用咒語蒙蔽了他們的心智。儘管他們有鬼的形體,卻還保留著一顆人的心,只要把那顆心喚醒,就可以讓他們恢複本來的面目。」
霧氣逐漸散開,眼前出現了一個僧侶打扮的人,寶相莊嚴,頭頂有佛光籠罩,正是玄稷。
「咒語蒙蔽心智?哈哈,他們可是心甘情願跟隨我的!」
「謊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語。你若許他們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極樂世界,騙取他們的靈魂,就是這麼回事。」
玄稷突然之間豎起雙眉,一張原先看來慈和端正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起來,變得暴戾、兇惡。
「忠行那老混蛋的弟子,憑什麼指責我欺騙?他才是個真正的騙子、背信棄義的人!」
晴明嘆了一口氣:「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玄稷的臉上現出猙獰之色,「無所謂,對你而言,是或者不是,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話音剛落,狂風驟起,鋪天蓋地的砂石向著兩人立足之處撲來,其中還夾雜著怨鬼的怒號。博雅大驚之下,抱著晴明撲倒在地上,蓬的一聲,石塊擊中了他。奇怪的是,竟絲毫不覺得疼痛。他詫異地睜開眼,才發現身前竟然多了一頭怪獸,黑色的皮毛,碧綠的眼睛,看上去有點像虎豹一類的東西,卻散發出妖異的氣息。
「啊?!」博雅驚叫起來,那怪物卻粗魯地打斷了他,齜牙咧嘴地說起人話來。
「叫什麼叫?我還沒叫呢。石頭打的可是我!」
「你……你……」博雅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張口結舌地指著這個會說話的怪物。
怪物鼻孔朝天,哼了一聲。
「真是不省事的傢伙!比安倍晴明還要笨!」下了這個結論之後,它的身體迅速縮小,變成一隻奇異的、尾巴分叉的黑貓,隨即靈活地鑽入另一個人的袍服中。
「還是老脾氣啊。」晴明從地上吃力地坐了起來,表情無可奈何,「一定要等到這樣的時候才現身嗎?」
那人直起腰來,雙手環抱,眉宇之間有睥睨一切的神色,臉頰瘦長,輪廓鮮明。
「只能說我運氣好了,」他似笑非笑地說,「為什麼每次我看到你,你都是這麼狼狽的樣子?」
「彼此彼此。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裡去。」說這句話的時候,晴明略微揚起了眉,而那人臉色則變得十分難看,說話的口氣也帶著惱羞成怒的味道。
「照顧好你自己吧,逞能的傢伙!」
「晴明,這個人……」博雅滿腹狐疑地看著晴明。從來沒有見晴明用那樣類似於孩童鬥嘴的語氣和人說過話,自然,也沒有人這樣說過晴明。
「賀茂保憲。」那人不耐煩地自己回答道,「這本來就是賀茂家的事情,還是讓我來解決。帶著你那多管閑事的朋友趕緊離開這裡,他這樣撐不了太久。我可不想動手的時候有兩個沒用的傢伙在一旁礙手礙腳。」
「賀茂保憲?那你們豈不是……」博雅張大了嘴。這個名字他曾聽說過,是賀茂忠行之子,也就是晴明的師兄。京中相傳,他曾經和安倍晴明鬥法,最終輸給了對方,把第一陰陽師的頭銜拱手相讓,從此黯然離京,和安倍晴明結下了冤讎。可是現在看來,兩人儘管態度不像朋友,卻也並沒有水火不容。
但此刻已經來不及詢問詳情了。玄稷森冷的目光投向了賀茂保憲。
「是你啊,保憲師兄。」
賀茂保憲的態度比他更加冷淡,「我們早就不是師兄弟了。」
「哈哈,說的也是。那麼,乾脆叫你賀茂家的雜種吧。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親長得還真像,一看見你,就很想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兒。」
「是嗎?我對你的血倒沒興趣,不用聞就知道是臭的。」
玄稷的臉色變得鐵青。
「只會逞口舌之利,算什麼好漢?有種就動手吧!」
一邊說著,玄稷已經雙掌合十,念動真言。一波又一波的聲浪如同潮水一般向賀茂保憲涌去,這聲音忽高忽低,時強時弱,入耳動心,彷彿可以操縱人的心跳。保憲臉上仍然是淡淡地不露聲色,心中卻凝神戒備。突然想起一件事,百忙之中望了一眼,那邊的草地上已空無一人,晴明與博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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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這樣好嗎?」粼粼車聲中,博雅忐忑不安地說。
「什麼?」
「就這麼扔下賀茂保憲,好歹他也是在幫咱們。」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嗎?」晴明懶洋洋地倚在車上,滿不在乎地說道。「何況以他的能力,儘管對付不了玄稷,全身而退還是做得到的。」
「玄稷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好像一點都不明白。」博雅抓了抓頭,苦惱地說。
「說來話長。當年宇治親王是個人品優越、出類拔萃的人,而已故的那位桐壺院天皇優柔寡斷,無論才幹還是人品,都是平庸之極。」
「喂!」
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博雅幾乎魂不附體,就差沒伸出手去捂住晴明的嘴了。
「呵呵,我說的是實話。也許很多年之後,皇帝並不靠血統來世襲,而是靠自身的才幹來選拔呢。」
「什麼話!那樣不是要天下大亂了嗎?!」
「嗯……也許會,但是不一定比現在更糟。」望了望博雅困惑的臉,晴明搖了搖頭,說道,「算了,不說這個。還是繼續之前的話題吧。因為不放心天皇的統率才能,上皇傳位的時候,把軍權交給了宇治親王,囑他輔佐,沒想到卻因此埋下了禍根。當時四國一帶出現叛亂,天皇便命親王前去平叛,臨行前他將玄稷託付給了忠行老師。這一去就是三年,等到終於凱旋的時候,天皇不但沒有表彰他的功勞,相反卻聽信藤原一族的讒言,要將他削職流放。」
「為什麼?」
晴明看了他一眼:「罪名是勾結亂黨,貽誤戰機。不過事實上,恐怕是對親王忌憚已久的緣故。親王不甘心坐以待斃,於是下了叛亂的決心。當然,最終的結局如你所見,叛亂還是失敗了。」
「那麼,忠行大人為什麼不阻止?你說過,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人心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是朋友,也不能代他做出選擇。任何人、任何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朋友可以陪伴同行,卻不能左右方向。在這一點上,即使是最強的陰陽師,也和普通人一樣,對此無能為力。」不知為何,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晴明有一些遲疑。
「至少不能看著他送死啊!」
「親王事敗之後,老師曾經派了保憲去救他,但還沒等他到那裡,親王就切腹自殺了。實際上,這是早已註定的結局,而老師明知不可挽回還要去逆天行事,已經違背了陰陽道的原則,失敗也是必然的。但玄稷並不這麼想,他認為老師沒能拯救他父親的生命,從此便恨上了老師。」
「原來是這樣……可是為什麼要將他逐出門牆呢?」
「為了保護他。」晴明答道,「如果他學習了陰陽道,以他的個性,一定會為父親復仇,到那時,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世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宇治親王將玄稷託付給老師的本意,也就是希望他能夠遠離宮廷中的是非紛爭,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吧。」
他的口氣十分輕鬆,聽起來並不像在說一樁晦暗血腥的宮廷秘聞,但博雅的面色卻有些黯然。
「晴明……」
「嗯?」
「對不起,不過……聽了這些話,我覺得很難受。」
「好吧。那就不說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終於博雅忍不住又開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卻不能改變彼此……」底下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看見晴明已經合上了眼睛。
「嗯?」已經相當睏倦的晴明撐開了眼,睡意矇矓地問道。
「沒什麼。」博雅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蓋在晴明身上。
「……是想說,那就讓我陪著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這句話晴明沒有聽見。即使是一貫機警的陰陽師,此刻也無法抵禦極度的疲倦與緊張之後的鬆懈,向著黑暗的夢中不設防地沉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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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風帶著花草的香氣拂面而來,鵝黃色的棣棠花輕輕搖擺,樣子就像正待梳妝的嬌麗少女,而早先繁花滿枝的櫻花樹,此刻已經長滿了濃密的葉子,不再有當初的駘蕩艷冶。
廊下一如既往,坐著兩個對飲的人。不同的是,酒盞卻有三個。
「有人要來嗎?」
回答博雅這句話的是一個從暗影里竄出的毛茸茸的傢伙,嗖的一下跳上了几案,張開嘴便咬向碟子里散發著熱氣的香魚,但立刻又吐了出來。
「安倍晴明!」叫聲中含著失望和惱怒。
香魚此刻已經化成了紙片,而一旁的晴明彎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氣鬼!小氣鬼!」黑貓——賀茂保憲的式神貓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饞貓,可沒資格說別人小氣。」一旁的蜜蟲伶牙俐齒地反駁道。
「哼!麻煩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見識!」
就像它出現時那麼突然,一下子貓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見了。博雅向那邊望去,看見一個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過來。
「請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來,老實不客氣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飲盡。
「味道不錯。」
「嗯。特意準備的陳釀,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喝這種酒。要不要來點香魚?」這回蜜蟲端出的香魚是貨真價實的了。
「不了。作為師兄,特意過來看看你。氣色不錯嘛,身體恢復了?」
「托福,沒什麼大礙。你呢?」
「我?什麼話!就憑玄稷那點三腳貓的道行,還傷害不了我。」
「喂!」從保憲的胸口探出一個黑糊糊的腦袋來,樣子相當惱怒,「吹牛可以,幹嗎總拿貓來說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嚴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來。而保憲一臉慍怒地硬把貓的腦袋摁了回去。
「閉嘴!你這小混蛋!呃……我承認,是我一時疏忽,吃了點兒虧,不過那小子也沒討得了好去。至少我還沒像你,要被人抬著回來。而且你還真不夠意思,不聲不響就溜了,好歹也該替我助陣吧?」
「呵呵,是你說的,賀茂家的事情由你來解決。玄稷呢?」
「走了。不過……可能會再回來吧。看他的模樣,不會死心的。」
「嗯。」
兩人沉默了一陣。博雅終於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釋嗎?我覺得這件事,也許可以和他解釋一下……」
保憲斜著眼望了一眼博雅,沒有說話。晴明答道:「很難。每個人的立場不同,想法也會千差萬別。如果可以解釋的話,問題早就解決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樣的嗎?將心比心,應該能夠理解對方的想法才對。」
「人與人之間,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於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橫渡,但心與心之間的距離,有時候窮極一生也到達不了。」
「是這樣……」博雅的表情有點黯然。
「打個比方,說到將心比心,我們覺得玄稷應當體察忠行老師的用心,但作為我們,又何嘗了解當時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絕對的,而理解則是相對的。何況,親王之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對於事實來說,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
「那你還跟這小子解釋這麼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保憲不耐煩地說。「算了,你沒事,我就走了。以後可別讓我再碰上你出亂子。」
隨手拿起還剩了一半殘酒的酒壺,揣進自己懷裡,轉過身去,走出了土御門的院子。
「怎能這樣!」博雅目瞪口呆,一邊又憤憤不平。
「呵呵,別管他。話說回來,其實這傢伙還是很有趣的。」
「不過我好像聽說你和他……」
「是敵人對吧?」晴明幫助博雅說出了底下的話,「傳言這種東西,很難找到真實的成分。那場比試是一個默契。」
「呃?」
「嗯,以後再跟你說吧。」
晴明讓蜜蟲回室內再去拿些酒來。就在這時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我記得保憲剛見到你的時候提起了你們上一次見面的事情,他說你那時的樣子很狼狽。究竟是什麼事?」
沒有回答,博雅有點意外地抬起頭來,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側過了頭,一點緋紅的顏色迅速地從白皙的兩腮泛起,沒過了顴骨,直到耳根。
「晴明?」
「唔?」
「你的臉……」
不說還好,一說出來,那紅潮已經擴大到了脖子。
「你的臉紅了!」博雅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說道。
「沒有。」
「真的,晴明的臉紅得好厲害啊!」
「……沒有。」仍然是非常簡潔的否認。
「喂,幹嗎不承認?」
「沒有就是沒有。」陰陽師一邊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著,一邊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
這一次,在關於固執的較量中,最終的勝利者是陰陽師。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