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想到自己腳下正是那片埋葬了眾多僧人屍骨,寸草不生,並且有惡鬼出沒的地方,林布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她對老和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然後一邊說話,一邊緩慢地向階梯上移動。當腳終於離開地道,放在階梯上的時候,她終於鬆了口氣。
回頭再看,這地道已然不那麼宏偉莊嚴,兩邊壁畫中透出的殘暴與血腥,已使盡頭處的那尊佛像相形見絀,不堪抵擋。而這時她才看出,那尊佛像的畫法,和壁畫全然不同。不僅畫法不同,其中透出的氣質也不一樣。佛像乍一看儘管威嚴莊重,再看時,卻有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而兩旁的壁畫,第一眼雖然粗陋簡單,但第二眼,第三眼,便會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湧而來。那每一畫,每一劃,都好像刀槍棍棒一般……
「不知道畫畫的人是誰……」林布喃喃自語著。但這話卻被老和尚聽見了。他的臉上也同樣露出了既景仰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據說在石壁搭建好之後,慈篤海月禪師又在地道入口處建了一座房子,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房子建好以後,他便閉門不出,每日的飯菜只是放在門外,第二天再送來時就收走前一天的碗筷。但是有一天,送飯的人突然發現昨天的飯菜沒有動過。從這天起,一連七天,給禪師送來的飯菜都原樣擺在那裡。寺里的人覺得不對,便不顧禪師的命令,撞破了門,進來以後發現地上還有一道門,緊閉著。他們趴在地上側耳細聽,聽見地道里好像有幾個人在說話。但是,慈篤海月禪師進地道的時候,並沒有帶其他人啊。他們聽了一陣,然後大聲叫禪師的名字。這時,地道里的說話聲突然不見了。接著,就聽見一陣腳步聲。禪師從地道里出來,很不高興地責備了他們,問他們為什麼不遵守規定,來打擾他。其中一名僧人就說,您已經七天沒有吃飯了。誰知禪師卻突然一愣,說,竟然已經過了七天嗎?那時人們都看見,慈篤海月禪師滿面紅光,看上去並不像是餓了七天的樣子,想起他是文殊菩薩轉世,認為他必有神助,於是也就不再擔心了。此後,每日的飯菜照舊送來,但禪師一次也沒有吃過。一直到地道建成的那天,慈篤海月禪師一共七七四十九天沒有吃飯。但這個地道當時卻並沒有開放給寺里所有的人看。他只是叫幾個親近的弟子看過。在他圓寂后,這個地道被徹底封存,只有寺院的住持才可以進來。而且,整個這一段經歷,禪師也下令不準記錄下來。所以今天在藏經樓里的文殊院歷史資料,都查不到這件事。隨著後來朝代的更替、戰亂,也就逐漸被人遺忘了。」
老和尚沉默了一陣,又感嘆道:「大概,這就是慈篤海月禪師的本意吧。」
「那現在還保留著這個規定嗎?」
老和尚的表情突然變得神秘莫測起來:「怎麼說呢……其實談不上規定不規定的……反正這裡也沒有人知道。」
林布有點驚訝:「你是說,文殊院里的人不知道這裡?」
「這是抗日戰爭的時候,當時的住持想到的主意。他知道戰亂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如果寺院一旦被毀,這個地道也肯定不保。人們對那段歷史又毫不知情,一旦戰火真的降臨到寺院,不僅慈篤海月禪師的心血毀於一旦,恐怕這地道里鎮壓的東西也會……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他在藏經樓後面修了一道圍牆,將這間屋子與藏經樓分成兩處。在藏經樓那邊,他順著圍牆修了一道長約50米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道小門,從門裡出來,沿著小路就會走到現在的文殊閣,當時也是供香客和遊人居住的地方……」
啊,林布頓時想起,的確,他們每次從文殊閣到大雄寶殿,都是沿著一條小路,經過藏經樓的小門,然後才走到大雄寶殿的。
「然後,他在這道圍牆的後面,甚至從藏經樓到文殊閣的小路周圍,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這裡面也有玄機。他沒有把相同的植物種在一起,而是雜亂地隨意種植。這樣一來,不管你走到哪裡,看上去都好像在同一個地方。與此同時,他在藏經樓通往文殊閣的路上,開了一條極為隱蔽的小路。小路修得狹窄,彎彎曲曲,如果一旦有人走進來,就會立刻發現這條路似乎永無盡頭,前面也沒什麼好看,便會知難而退。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整個布局給人的感覺。你去過藏經樓吧?」
林布點頭:「去過兩次。」
「也知道那道圍牆在哪裡?」
「嗯,知道。」
「你站在圍牆下的時候,覺得藏經樓後面是什麼地方?」
林布回憶著當時的感覺。
「當時覺得……應該是極樂堂。」
「絲毫沒有覺得極樂堂應該很遠?」
「一點也沒有,好像過了圍牆就是。」
「這就是那些植物和圍牆造成的錯覺。首先,那圍牆並不是直的,它以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在很多地方稍稍傾斜了一下,造成一種很特殊的視覺效果,讓人覺得遠處的極樂堂似乎很近。極樂堂和這裡同樣種滿了植物,當人們從小門那裡出來,會認為那片植物就是極樂堂的。而極樂堂那裡,也有一道和藏經樓一樣的圍牆,站在那兒也會覺得,他看到的正是藏經樓那道圍牆的背面。明白了嗎?」老和尚笑著說,「這就好像是變魔術一樣。」
「但是,畫寺院地圖的時候,來測量的人始終還是會發現這裡的距離不對啊。」
「是,那位住持也遇到了這樣的事。解放后,一位官員找他談話,說除了古建築用地之外,其他土地的使用權全部由政府統一管理。這也就意味著,這棟房子以及地道,很可能會被發現,然後拆除,上面蓋上普通民房,或者變成一片田地。但他其實早有準備。他對那個官員說,他有個弟子也參加了革命,現在解放了,他想還俗,還想入黨,給國家做些貢獻。那個官員一聽很高興,立刻就說,那沒問題啊,我們現在正在爭取各界的積極分子,這是好事。然後又問他,那個弟子能做些什麼事情。住持裝作很猶豫的樣子說,我的弟子最擅長種樹,那後面整個一片林子都是他種的,除了這個,別的他什麼也不會。對了,這次我來,他還說,如果組織上能批准他入黨,他願意無償地為國家種樹,提供木材。官員當場便許諾,答應讓這名弟子儘快入黨,但工作的事,他說還要回去考慮一下。幾天後,不出住持所料,政府給這名弟子安排的工作,就是看守從文殊院分出去的這一片植物林,種植樹木和藥材。」
「他真的沒有拿工資?」
「沒有,就像當時報紙上宣傳的那樣。他一分錢也沒有拿,全靠自己種地來養活自己。但實際上,他只是假意出家,明著看守植物林,暗中卻是在看守這個地道。住持安排完這些,沒過幾個月,就圓寂了。新的住持是由政府組織選舉出來的,所以那以後,寺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地道的事了。」
「那他死了以後怎麼辦呢?」
「呵,」老和尚笑了,「你這個小姑娘還真愛刨根問底。其實住持在交代給他的任務里,還有一件事,那就是當他50歲時,必須從文殊院里選擇一名真心向佛的年輕弟子,將地道的歷史講給他聽,並把任務交給他。這名弟子還俗的時候是20來歲,到他50歲那年,他已經相中了一名同樣20多歲的年輕和尚,他把這個重擔交給年輕和尚以後,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年輕和尚也使用了他當年的那招,找到組織,假意說自己欽佩這個老人,願意和他做一樣的事情。當然,這樣的要求沒有人拒絕。他很快就還俗了。」
老和尚說到這裡突然停住,彷彿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就是你嗎?」林布說。
但他卻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
「可是算起來,那時你差不多也是20多歲吧?」
老和尚嘆了口氣,良久才說道:「誰說過年輕人就不會突然暴病而亡呢?」
這時林布突然有種感覺。儘管老和尚一直滔滔不絕地對她講著地道的事,但是,卻始終不願提及自己,甚至是刻意迴避。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麼原因,還是自己太過多心了呢?這樣一想,她有點不自在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了,時間也不早了。」老和尚站起來,「你的朋友該著急了吧?」
林布心裡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和朋友一起來的?」
「一個小姑娘,不太可能獨自跑到這種地方住上兩天的。」
她更奇怪了:「你怎麼知道我住了兩天?」
「呵,你不是去了兩次藏經樓嗎。」
林布這才恍然大悟:「哦,對對,是我自己說的。」
「嗯。那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忙自己的事了。」
林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向門口走去。但是離地道越遠,她越是覺得,好像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的步伐因此而變得極為緩慢。當她走到門口,眼看著就要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她想到了那件事是什麼。
「對了,」她轉身看著老和尚,「那個無頭將軍……後來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嗎?」
「自然是沒有出現過的。」他說。
林布點了點頭。但向前邁了一步以後,又回過頭來:「這些事……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因為你是三十年來,第一個走到地道里的陌生人。」他說,「你和這裡有緣,我是不得不這麼做。」
三十年?不是從解放時就有人看守了嗎?那至少應該是五十年才對。是老和尚說錯了,還是……在她之前,還有另外一個陌生人來過?
但林布只是在心裡想著,卻沒有問出來。
時間的確是不早了。從門口出來時,已經聽不見院牆另一邊嘈雜的人聲,天空又像昨天一樣,正在變得陰沉。雖然已經不見了太陽,但悶熱的空氣比熾烈的陽光更讓人難以忍受。林布走在來時的小路上,發現它的確彎彎曲曲,顯得很長,漫無盡頭。神秘的地道和屋子已經被身後的各色植物遮擋得不見蹤影。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古代傳說中的人物。桃花源記?鏡花緣?還是……聊齋?
自然是沒有出現過的——老和尚說。但林布卻始終覺得這句話另有含義。它不像在描述一個事實,反倒像是為了說服你,而使用的一種邏輯手段。就好像是明明做了某件事但又不願意承認時,有的人會說,我怎麼可能做那件事呢?但他們卻沒有勇氣說「我沒做」。老和尚說,自然是沒有出現過的,也可以理解為:從理論上講,是不可能出現的。這句話並沒有回答林布的問題。理論上是這樣,那麼實際上……
疑慮一旦產生,便很難自動消失。林布越想越覺得那地道還有很多她並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如果不想地道被人發現,只要把入口用石塊或什麼封住就可以,反正是在地下,而且上面的藏經樓屬於古建築,也不會毀壞。為什麼非要一個看守不可呢?當提到第二個看守人,那個似乎是暴病死掉的年輕人時,老和尚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這當中另有隱情,只是你不便知道。
看來她似乎在這個地道傳說里陷得很深。腳下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足夠她去回憶老和尚的每一句話。但她卻突然感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漸漸地從這個傳說中浮現出來,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讓人膽戰心寒。但林布的腦子裡太亂,一時無法抓住要領。那些零碎的感覺時不時冒出來,讓她心裡咯噔一下,然後又很快消失了。她唯一清楚的是,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是和她自己息息相關的事。
好像,也是一件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