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第十七回

離開了李九幽居住的山頭,董卓英撲奔正北,一路上打聽司徒業的下落。

可惜,天不從人願,就是打聽不到他的消息。

這一天,已快到約定之期,他轉向嵩陽而行。

嵩陽玉哪吒,名傳遐邇,董卓英不齒他的為人虛假,先在附近鄉鎮兜了個大圈子,探訪消息。

就在這一天傍晚,董卓英下榻的客棧「洛陽居」,正在獨自用餐,客店的小夥計跑過來找他。

小夥計年方十五,笑嘻嘻地道:「貴客用好了么?」

「嗯!」

「貴客你姓董?」

「不錯。」

「那好極了!」小夥計面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道:「董客官是去嵩陽的吧?」

董卓英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有位客官留下話,要我告訴你一聲。」

「他怎麼說?」

「他說有急事,不能等你了,他在嵩陽等你。」

「那位客官是男還是女的?」

「他穿男裝,帶一頂帽子。」

「他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他賞了小的一兩銀子,就匆匆走了。」

董卓英點點頭,令小夥計離去,心中不由暗暗思索著那位客官,究竟是何小宛?還是夏若雲?除了這二人那還有誰!驀地——隔壁房內傳來人聲駭極的呼喊,接著是一陣腳步雜沓之聲,看來是房客們涌到那邊去看熱鬧。

「怎麼回事?」

「呀!死了人了!」

「好年輕的人,怎麼會遭遇橫死?」

「誰知道……」

七嘴八舌,叫成了一片。

死人,在江湖人來說,根本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董卓英不去理睬,仍自憑窗獨坐。

「哎呀!這是什麼玩意?」

「好漂亮的一塊玉牌,嵌在金鼎上。」

「看來是江湖仇殺,出門在外,少惹是非為妙。」

「啊!」董卓英自語了一聲,驚得跳了起來,腦流里旋轉不停,玉牌金鼎,柳家莊送給自己的寶物,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臨行前,自己記得託付古風保管,古風留下住柳家莊。

那個人是誰?為什麼會有玉牌金鼎?一彈身,飄出了房門。

只見隔壁房門大開,三三兩兩的房客,又好奇又畏縮,流連在走廊上,捨不得走,指手劃腳在交談。

店主趕了來,像木雞似的呆立在房門口,好似失去了主意。

董卓英三步並作兩步的走過去,一頭沖入房中。

房中地上,躺著一具年紀二十幾歲的人,血漬殷殷,流了一地,手中抓著不放,正是他在柳家莊的寶物。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董卓英心切古風的安危,柳錚愛古風如子,柳家莊財大勢大,怎麼能讓玉牌金鼎流落到外面來?八成是出了差錯!一時之間,董卓英憂心如焚,他自覺在柳家莊比武大會上,榮任主持人,風光榮耀,一切處理得都很好。

想不到——突然,一個中年的黑衣人探頭向房內望了望,低聲向店主道:「碰到這種江湖事,算你倒霉,老闆,不必報官了,快去找柳莊主。」

說完,縮頭就走。

董卓英大喝一聲道:「站住!」

那黑衣中年人看了看董卓英,面上毫無驚恐之色,態度從容,笑道:「尊駕是跟誰講話,大呼小叫的?」

「在下就是叫你。」

「沒有稱呼,你慣常這樣叫人?」那中年人說。

「在下事急。」

中年人眉毛一皺,頗有不耐煩神色,冷冷道:「尊駕有何指教?」

「是誰殺了那年輕人?」董卓英開門見山。

「哎呀!尊駕是存心找大爺的麻煩?」中年人面孔一變,拉袖子準備揍人。

董卓英知他裝腔作勢,緊追著道:「閣下不說出個道來,這場官司你打定了!」

「為什麼?」

「區區在下就是證人。」

「你見到我動手?」

董卓英避重就輕,續道:「那閣下是來自嵩陽郭家堡?」

此話一出,那人面色大變,已失去先前的沉穩,不過他仍強辯道:「兄弟恰好路過此處,只是進來瞧瞧,尊駕不可隨便入人以罪。」

「鬧下還沒有回答在下的問題。」

「兄弟來自何處,與這命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

「對不起,尊駕不講理,兄弟可不奉陪。」

劈面打出二點寒星,彈身上了屋檐,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董卓英避過暗器,懶得追趕,大聲喝叫道:「回去告訴玉哪吒,叫他準備後事。」

店東眼露驚慌,看看屋檐上溜走的人影,又看看董卓英,拿不定主意,囁嚅地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董卓英安慰他道:「店家,快去買一付棺材,先把那人葬了也好。」

說畢,隨手遞給他十兩銀子。

店家千恩萬謝,連連道:「多謝,多謝!客官真是好人。」

「不必多禮,那人是由滄州來的,在下和他有一點淵源,一切事情有我負責處理,你忙你的去吧!」

店東轉過身向圍觀的眾人道:「諸位,有這位客官出面,大家請安心吧!」然後帶著小夥計匆匆離去。

董卓英進入了那房間,彎腰取下那人手中的玉牌金鼎。

寶物失而復得,董卓英心中感到迷惘。

他再看看躺在地上的人,以前沒有見過,再仔細向牆壁上檢查,也沒什麼發現。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像是得到了答案。

玉牌金鼎,必是被竊,竊取之人在倉促中逃離滄州柳家莊,結果又為人所殺。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卻又讓自己無意中碰上。

天道無常,實不能不信。

思忖至此,他要立刻趕到嵩陽,遲則生變。」

正好這時小夥計回來,向他報告買棺材的價錢,他又交他一兩紋銀,道:「好了!銀子你們自行處理,你再去買一匹白布來。」

小夥計愣了愣道:「你要寫輓聯?」

「你不用多問,快去快回。」

小夥計拿了銀子,很快就買回來了。

董卓英接過白布,即刻做了一個布招,掛在竹竿上,自己換穿了一件藍色長袍,配上一副眼鏡,倒也道貌岸然。

布招上寫著「欲問玉牌,請到滄州」八個大字。

自己看了看,也覺得文不對題,不過有心人一看,心裡就有數了。

董卓英隨即向小夥計交代了一聲,提著布招,向最熱鬧的街道行去。

此時,已近傍晚,街道上行人甚多,來來往往,大伙兒向他布招上瞧瞧,指指點點,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董卓英舉立從容,盡量往人多之處走動。

果然,過了不久,一個黑衫的老者靠到他的身邊,低聲問道:「朋友,請教……」

魚兒已經上了鉤,董卓英心中暗暗高興,口中道:「在下上知天時,下知地理,閣下有何指教?」

黑衫老者神秘的道:「這裡說話不便,請尊駕跟我來。」

董卓英心念疾轉,看來對方是嵩陽郭家堡的人了,當下不動聲色的點點頭,隨在他後面離去。

黑衫老者不再言語,領著他徑往西郊行去。

過了一道小河,橋上已行人稀少,零零落落,似乎都認識黑衫老者,個個都向他點頭為禮。

老者略略頷首,態度傲慢。

轉過了一個黃土小崗,崗后屋宇連椽,門牆高大,一所大莊院頓時呈現在眼前。

這所莊院的建築形式很特殊,四周圍牆全是用巨大的石塊堆砌,上面平坦如走道,養著西藏虎紋獵犬在上巡邏。

院落的格局也蘊藏著無限兇險,四個角落各有一座高高的碉樓,居高臨下,好似內藏有長弩射手,控制著整個院落。

董卓英心想,這想必是郭家堡的分院了。

此時,大鐵門已敞開,門后是一排平矮屋子,連椽連牆,緊緊相連,大概總有五六棟之多。

黑衫老者行到大門,舉手朝內一讓,說道:「二莊主在內相候,請進!」

說著,轉向一個小跨院走去。

小跨院布置得很精緻,假山、流水、花草、樹木,雅典中不失文士之風。

黑衫老者行至跨院前,便不再前進,高聲稟道:「稟二莊主,客人已到。」

「請進!你先退下。」

「是!」

黑衫老者恭聲而退。

董卓英舉目向上一看,只覺當門而立是一個白面書生,面白如玉,身材瘦削,有如病書生模樣。

二莊主乾咳了一聲,雙手抱拳一握,道:「遠客,遠客,請快進來!」

董卓英還了一禮,答道:「在下遊走四方,以相命為生,勞動二莊主,愧不敢當,不知二莊主……」

二莊主截斷了他的話,笑道:「請!」

二莊主迎董卓英進了內廳,雙方就了座。

董卓英暗叫了一聲「糟了!」這二莊主可能不是個男人,觀其喉無喉結,手指細長,麵皮細嫩……她是誰?她會是玉哪吒的什麼人?二莊主也仔細的把董卓英打量了個夠,這才開口說道:「先生遠從滄州而來,一路辛苦了!」

董卓英吃了一驚,自己的底細,怎麼讓人家先摸清楚了?「二莊主,在下去過滄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董兄沿途吃了不少苦吧?」

「二莊主,你知道在下姓董?」

「哈哈哈!」二莊主眉開眼笑,笑聲清脆悅耳:「郭某人喜歡結交朋友,尤其是奇人俠士之流。」

「在下一介江湖遊民,當不起如此稱呼。」

二人兜著圈子說話,還沒探出對方的來意。

這時,一個小書僮送上香茗。

二莊主指著香茗說道:「董兄,這杯香茗是郭某人親手所制,潤喉滋肺,董兄喝了保險不想走了。」

「謝了,二莊主大名可否賜告?」

「小字一平,又叫文蕙,董兄大名是……」

這豈不是明知故問,董卓英心中暗暗嘀咕,看來郭家堡的發展,將會另有文章。

「二莊主,知道在下姓董就成了,何必多問。」

「董兄的英名,如雷貫耳,這次來到嵩陽,是否要找我大哥來的?」郭二莊主笑了笑,毫不在意。

「玉哪吒就是二莊主的大哥?」

「我和大哥是同父異母所生,他住的地方叫做郭家堡,我居住的地方,則叫做郭家莊。」

「啊!原來如此!」董卓英誤打誤闖,卻闖到了郭家莊。

一字之差,他們兩個是不同型的主人。

「董兄天降奇才,郭文蕙至感欽佩!這次把董兄接來,最少要住五天再走。」

董卓英不知他話中含義,道:「二莊主要留在下住五天?」

「正是。」

「為什麼?」

「因為第五天是家母的壽誕,我大哥也會到這兒來。」

「抱歉得很,在下和郭大莊主有約在先。」

「沒關係,我大哥很聽我的話,我叫他向你道歉好了!」

說著,郭文蕙嫣然一笑,一臉純真自然的美,好看極了。

董卓英暗暗警惕自己,最難消受美人恩,想不到玉哪吒的妹子,竟是如此善良。

搖搖頭,董卓英道:「在下一生最不善虛假,郭大莊主和在下之間,不是一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了的。」

「董兄的意思我明白,這個問題,留待我們吃飯時再談。」

雙手輕拍,馬上走出四個侍婢,魚貫恭立一旁。

「去看看酒席準備好了沒有?」郭文蕙向為首的一個侍婢丟了個眼色。

「已經準備好了。」那侍女恭身回答。

董卓英本想立即告辭,只是一下子拉不下臉來,郭文蕙拱手道:「董兄,吃飯時我還有話說,請!」

到了飯廳,一個檀香木大圓桌上已擺滿了酒菜。

二人分賓主坐下,又是一番客套。

郭文蕙等酒過三巡后,道:「董兄,你想不想聽故事?」

「正是,我大哥以前的渾號叫玉哪吒,樂善好施,為人慷慨,可惜在五年以前,性情突然大變,現在已是浪得虛名了!」

「此話怎講?」

「因為他得了一個暗疾。」

「暗疾?什麼暗疾?」

「我也不知道,可能在他的頭部。」

「所以五年來,他倒行逆施。」

「而且,他又結交了一些壞朋友。」

「二莊主的意思是說言老怪他們?」

「言老怪是性情中人,只是行為怪異,無足可怕。」

「那會是誰?」

「最可怕的是郭家堡的師爺,叫曲直的這個人。」

「曲直?」董卓英想了想,道:「好像聽說黑道上有這麼一號人物。」

「這人城府之深,端的令人咋舌。」

「在下只聞其名,未見過其人,二莊主為何不直接向令兄說?」

「說了無用,他對他言聽計從。」

「啊!原來是這樣!」董卓英恍然大悟,怪不得以郭大堡主現在的表現,實當不上玉哪吒的美名。

郭文蕙沉吟了一下,換了個話題道:「人生苦短,有酒當歌,董兄何不暫時拋去煩惱,及時尋樂一番?」

玉掌又是輕輕一拍。

剎時,一陣悠揚的弦樂,起自內室,奏的是唐明皇貴妃華清池賜浴的宮廷音樂。

樂聲如明月下的光輝,淡淡的、輕柔的灑滿了大地。

接下來,從內室中走出一男一女兩個年輕舞者,穿著也是唐朝時代的古裝。

兩個年輕舞者,手攜手的一面起舞,舞姿美妙的在大圓桌旁旋轉。

郭文蕙不斷的向董卓英敬酒。

董卓英不在意的喝了十幾杯,本來這區區之數,絲毫不會發生任何影響,但今天卻在董卓英的腹中起了作用。

眼前的兩名舞者,竟慢慢的幻成四條人影,悠揚悅耳的音樂,聽在耳中,也覺得淡薄了起來。

兩片眼皮開始遲鈍,頭有點發暈。

郭文蕙笑笑,揮手令兩名舞者退出。

朦朧中,董卓英恍惚進了楊貴妃的華清池,洗了一個溫泉澡,服侍他的正是那四名侍女,芳名叫春春、夏夏、秋秋、冬冬。

春春是她們四人中的大姐,她遵照二莊主的指示,把董卓英又送到一間高雅的客房中去休息。

董卓英心中明白,就是酒力太重,麻醉得暈頭轉向。

他暗中凝聚功力,想把酒力硬逼出體外,但這種百花酒,隨著血液反加速的流竄到全身。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英雄無力,徒呼奈何!郭文蕙悄悄來了,她改穿了女裝,是套合身的長裙,腰細如柳,眉目含春,益發顯得身材的苗條。

「董兄!」她輕輕地移步到榻旁,俯下柳腰,嬌靨含情脈脈,差一點碰到董卓英的鼻子上。

一陣醉人的芳香,直襲而來,不知是體香,還是花露的香味,令人陶然又醉。

董卓英心跳加速,極力壓抑著,不敢動,也不敢張眼,裝著酒醉未醒,發出陣陣的酣睡聲。

「董兄,你真的睡了?」郭文蕙輕喚著。

董卓英哪敢答應。

「董兄,你……你知道我對你是……」郭文蕙自言自語的說著,幽怨的神色,怔怔的停在董卓英臉上。

久久,她不想走,她以禮自持,只是依靠在榻旁。

過了好一陣子,她站起身,悄悄地離開了。

董卓英吁了一口氣,最難消受美人恩,自己情孽相連,從於珊、「一朵花」、何小宛……現在又增加了一個郭文蕙。

親仇未報,恨海難填,造物真是弄人!長夜漫漫,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朦朧中,郭文蕙又來到了榻旁。

她加披了一件晨褸,臉上脂粉末退,眼眶邊紅暈尚存,想是一夜未睡。

「卓英,你我相逢恨晚了么?」

嬌軀一顫,淚珠兒滾滾落下。

「卓英,我不是為了家兄,我……是情有獨鍾,你知道么?」

董卓英驀然驚醒,閉著眼裝睡,仍是不敢動彈,他只盼望她早點離去,並不是自己鐵石心腸,而是自己無福消受。

恍惚中,郭文蕙喃喃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春風未渡花先發,碧海青天夜夜心!」

頓了會,她又自語道:「我,是到死的春蠶么?」輕悄悄的轉過身,又凝注了片刻,終於又走了。

晨曦初上,天將破曉。

董卓英的酒力已散,暗運功力,覺得已恢復了九成,好厲害的百花酒,他發誓再也不喝它了。

門外,腳步輕響,郭文蕙出現在門邊。

蓮步輕移,她又到了榻邊。

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心,她勉強以禮自持,碰都不敢碰董卓英一下,卻從烏髮上掉下一支碧玉簪,剛好掉在董卓英掌心旁。

她恍如未覺,痴立片刻,嘆口氣,又悄悄離去。

董卓英一躍而起,一身功力完全復原,手掌一收,碰到了那支玉簪。

順手拾起一看,上面刻著幾個古體篆字:「宜室宜家五世其昌」。

心中猶豫了一下,硬起心腸,不去動它,找來一支筆,在白紙上留言——「郭二莊主,承蒙盛情,賜以酒食,長夜醒來,又是一日,在下因身有要事,不得不離開貴庄,失儀之處,容后請罪。董卓英敬留。」

把留言條,端正放在桌上,一彈身,穿窗上了屋頂,瞬即消失無蹤。

郭家堡,形勢險要,佔地五畝,是嵩陽附近五百里地的武林世家。

這一天,從大清早開始,郭家堡的人,老幼婦孺奉堡主之命,撤離到山林里去避難,堡上留的全是壯丁。

到處是人影浮動,空氣呈現一片緊張。

太陽爬上了樹梢,該來的總會來的。

驀地,一條人影,孤傲地出現在郭家堡前寬大的廣場對面。

郭大堡主玉哪吒,早已帶來屬下列隊在廣場中相候,他看看來人,向後說道:「長恨生來了!」

郭家堡的壯丁不下三百人,大家相互傳言,知道來的正是長恨生董卓英,不由人人瞪眼細看。

董卓英走到廣場中間,相距郭大堡主十丈遠近,道:「郭大堡主,別來無恙!」

玉哪吒呵呵大笑道:「董卓英,本堡主如果有恙,哪有誰敢來接你?」

「大堡主真是信人,那位言老怪呢?」

「他來不來,誰也不知道,你的芙蓉仙子呢?」

這次輪到董卓英哈哈大笑了:「咱們彼此彼此!」

董卓英仍向玉哪吒背後找人,想找出那個狗頭軍師曲直來,看看他是怎麼個長相的人。

想不到玉哪吒已猜出他的心思,道:「董大俠,你在找人么?」

「在下聽說貴堡出了個人才。」

「什麼人才?」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人才。」

「哈哈!強將手下無弱兵,曲直,你出來和董大俠見見面。」

從人叢中,應聲走出一個矮小的老者,頭頂已經禿光了,童山濯濯,見不到半根毛,穿的也是黑布長衫。

鷹鉤鼻,尖耳大嘴,顎下無須。

曲直張大了嘴,笑嘻嘻道:「董大俠,你知道小老兒的名字?」

「在下偶爾聽道上的朋友說起!」董卓英心忖,你先別得意,等一下就拿你開刀。

曲直不知郭文蕙已經告了一狀,沾沾自喜地道:「小老兒榮幸之至,如果不是和堡主有約,小老兒得先請尊駕喝兩杯。」

「不急!不急!只要命長,在下樂意奉陪。」

玉哪吒道:「董卓英,先別拉關係,只怕你來得去不得了!」

「大堡主,區區走遍天涯,還沒有碰到這種地方。」

「那很好,本堡會讓你開開眼界的。」

二人針鋒相對,各不相讓。

曲直這老傢伙,可真不簡單,剛才和董卓英談得眉飛色舞,轉過臉,暗中已交代了一名江湖巨梟「三眼神彈」汪淵道:「老汪,你先上去,摸摸他的底。」

這「三眼神彈」汪淵,原是桐柏山的巨盜,一生殺人無數,性好漁色。

他在桐柏山已橫行了十數年,糟蹋了好多的良家婦女,佔山為盜,神出鬼沒,四處打劫掠奪。

官府原先派捕快去圍捕,卻被打得灰頭土臉,無功而退。

原來這傢伙練就了一身神彈子,百步穿楊,一出手就是五顆,連珠成一線,變化多端,使人防不勝防。

他這神彈子全是用桐柏山的桐樹作成,桐樹出桐油,經過三次煉製,神彈煉成三個小孔,除了堅韌無比外,也能見火就焚。

爆出的火花,能把對方的頭髮鬍子燒光。

最後一次在偶然機會中,被一位空門俠隱所敗,斬斷他右手三指,就跑到郭家堡當起護堡師父。

曲直很欣賞他,二人同是矮個子,臭味相投,有什麼麻煩事,曲直喜歡要他打頭陣。

汪淵不知道董卓英的厲害,豪邁地笑笑道:「師爺,頭一陣就是末一陣,一了百了,你老放心好了!」

董卓英一見對方陣營中出來一位矮小的中年人,一身黑衣,鬼里怪氣,便知不是個好東西。

「董卓英,認識皖西的汪淵嗎?」

「區區認識的人不少,可都是江湖正派人士。」

「董卓英,你小子認為俺老汪不夠正派?」汪淵一出口,便討了個沒趣,氣得青筋暴漲。

「名不見經傳,大概正派不到哪裡。」

「好狂妄的小子。」

汪淵惱羞成怒,一出手就是賴以成名的絕招。

只見他左手從腰帶間一抽皮帶,隨手一抖,突然滿天亮起一陣流星雨,不下十餘顆,正是他的三眼神彈。

董卓英右手一抬,石紋神劍早已及時而上,就在這一瞬間,幻起滿天瑩光,一陣清脆而悅耳的金聲玉振。

叮叮噹噹,流星雨變成了入地泥。

場中眾人不由齊聲驚讚道:「哎呀!」

這一聲「哎喲」,包含了多少的讚美與驚嘆。

「果然好俊的功力!」汪淵不由得也讚歎出聲。

「是否要再嘗試一下?」董卓英存心要先聲奪人,壓制對方大多勢眾。

這一句話頓又激起汪淵的狠心,他右手剩下二指,左手代替右手,一聲呼哨,人已拔空而起。

剎時,棕黃色的神彈,連珠從空中激射向董卓英的全身。

三眼神彈,名不虛傳,彈子在空中碰撞,帶著火花,有如長串的鞭炮點燃。

董卓英早已凝積玄功,神劍倏然一式龍躍深淵,人劍合一,劍尖上反射出驚人劍芒,一顆一顆地把火光熊熊的三眼神彈,反彈了回去。

這一著,大出汪淵的意料,玉哪吒本是袖手觀戰,曲直斜著一雙老眼,不料火彈子反射打到自己頭上,急急閃身避過。

但郭家堡眾壯丁中,已有多人受傷,痛得慘哼哀號。

「董兄好手法!」不知何時,夏若雲和何小宛已齊齊站在董卓英身後。

董卓英回頭一看,笑道:「二位遲來了一步!」

何小宛嬌聲道:「不遲不遲!剛好見到火燒猴兒堡,怪有趣味的。」

玉哪吒大怒如雷,何小宛把郭家堡說成了猴兒堡,叱道:「何小宛,你過來,老夫要教訓教訓你!」

「郭大堡主,誰也不知該教訓誰,人面獸心,你省省吧!」

「好一個賤人,你敢罵老夫人面獸心!」

「大堡主如不同意,就叫獸心人面好了!」

此言一出,郭家堡的人又氣又惱。

玉哪吒口齒上也是出師不利,老臉猙獰可怕,正要和何小宛放手一搏,忽然,一乘彩轎直落場中。

言老怪不疾不徐的跟在轎后同時到達。

「住手!」

橋中人輕喝一聲,聲音不大,但入耳有如針刺,在場中人全都聽到。

何小宛笑吟吟地退後了一步,輕聲向董卓英道:「紫觀音已到,擒賊先擒王,轎中人由你負責。」

董卓英點點頭。

雙方的人,同時都住了手。

玉哪吒和汪淵吃了大虧,仍在吹鬍子瞪眼。

轎中人冷厲地發話道:「董卓英,上次狹路相逢,便宜了你,想不到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區區的膽子不算大,生平最怕正直之人。」

「你還知道怕人?」

「物物相剋,誰也不例外。」

「老身從不怕人,這一點膽識足可自豪。」

「淺鮮之見,區區並不同意。」

「好,老身不在口舌上和你爭論,你今日應約而來,就只有你那三塊料。」

「三人行,足抵百萬軍。」

轎中人突然語氣一變,冷冷地道:「你也不多請一兩個幫手!」

「沒有必要。」

「也不後悔?」

「後悔的不會是區區在下。」

何小宛低聲和夏若雲道:「這老虔婆繞著圈子說話,拖延時間,其中必有詐。」

夏若雲看看廣場,四周靜蕩蕩的。

「姑娘的意思是——」

「你注意那深草的地方,恐怕有埋伏。」

「什麼埋伏?」

「現在不敢說,可能是很厲害的陰謀。」

「咱們先沖了過去。」

「不必,靜觀其變好了!」

轎中人似乎和郭家堡的人取得了默契,大家按兵不動。

言老怪為人較為正直,不知他們另有陰謀,單獨走上前,指著董卓英道:「咱倆上一次打得不過癮,今天要不要先開張?」

「區區沒有反對的理由。」

「不反對,那就過來吧!」言老怪挽起袖子,雙眼一翻道:「今天接上一回的!」

話聲未歇,陡一欺身,雙掌挾以畢生功力,就劈了出去。

這一劈之力,勢如萬鈞雷霆,蓄勢而發,驚人至極。

董卓英知道對方以內力見長,所以要在掌力上壓過自己,心中大感不服,一出手,立即以全力封擋。

「砰!」然巨響聲中,勁氣裂空進射。

言老怪和董卓英齊齊躍后一步,他二人都知對方了得,都留有緩衝後手。

「後生可畏,再來一掌!」言老怪直話直說,贊了對方一聲,手下可不留情。

「前輩也不含糊!」董卓英回報對方一句,掌法上不肯示弱。

二人又是雙掌一掄,再次挾全力劈出。

「轟!」又是驚天似的一掌。

兩人均被對方的掌風,盪開了數尺,微微一怔,揚掌躍身,準備再拚。

「慢一點!」何小宛嬌喝一聲。

「何姑娘,你是什麼意思?」言老怪拚得正起勁,不願中途撤手。

「你們這種打法,不高明!」

「不高明!」言老怪大感意外。

「這是什麼功夫,談不上技巧,只是賣弄蠻力而已。」

「蠻力?你說這是蠻力?」言老怪一生專練內力,他越搞越糊塗了。

「和蠻牛一樣,不是蠻力是什麼?」

「姑娘的意思要怎麼樣?」

「今天不比蠻力,要比技巧。」

明眼人一聽,就知道這是何小宛不願意董卓英比拚內力,先受了內傷,故意說出好聽的場面話。

「可以,比技巧老夫也要勝過那小子。」言老怪存心在今天場面上挽回面子。

「好,咱們再重新來過。」董卓英對言老怪的倚老賣老也發了火。

「不可以!」何小宛大聲叫道:「等我把話說完,時間有的是。」

「何姑娘,你快說!」

「今天的正主兒沒出場,你們拚個什麼勁?」

轎中人「嘿嘿」發出了冷笑,道:「好一個刁鑽的何小宛,你是說老身么?」

「如果你說你不是正主兒,就退到一邊去!」何小宛詞鋒犀利,又將了她一軍。

轎中人氣得叫道:「老身出身洮南,承江湖朋友尊稱紫觀音,想不到臨老反倒不值錢,也罷!何小宛,你開出條件來吧!」

洮南鬼母紫觀音,一掌把轎門震得完全粉碎,紫影一晃,她已飄身而出。

郭家堡的眾壯丁,已可大開眼界,平時只知道堡主對轎中人特別尊敬,從沒見過她一面,這時都齊向她看來。

大伙兒看了后,莫不倒抽一口涼氣。

世上的老婦人,很少有這麼醜陋的。

一頭紫色的頭髮,從來沒整理過,雙眼一大一小,眉毛一有一無,嘴唇上噘,鼻子奇短且塌。

寬大的紫色罩袍,裹著一個臃腫的肥軀。

夏若雲也沒見過她的真面目,訥訥的說不出口來。

「拿老身的紫竹杖來。」

『『別窮嚷,今天不見真章誰都不準走!」何小宛故意氣她。

「老身完全同意。」

「紫觀音,天玄道長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那是老身和他的事,你管不著!」

「可是天玄道長的門徒也得罪了你么?」

「老身看不慣他師徒。」

「看不慣,就要殺?」

「嘿嘿!」鬼母鼻子冷哼了一聲,沒有接腔。

「紫觀音,本姑娘知道你為何要殺天玄道長師徒?」

「你知道?」鬼母心中暗驚,她自問內中秘密無人知道。

「要不要說出來給大家聽聽?」

「小賤人不可信口雌黃。」

「你如果有見不得人的事,怕人知道,本姑娘就不講了!」

「放屁,老身年紀一大把,一生坦坦蕩蕩。」

「你還記得三十年前,一個風雨之夜的晚上嗎?」

「小賤人,你胡扯個什麼?」

「在巢湖湖濱的一家農舍里……」

紫觀音至此面色大變,紫色的砰亂頭髮,砰飛直立,鼻子嘴唇歪向一邊,大聲叱道:

「你怎麼知道的?是不是天玄老禿驢告訴你的?」

「是的,他一字不漏的把你的罪行都告訴了我。」

「小賤人,老身留不得你!」

話聲中,鬼母紫觀音身形如巨鳥般射起,向何小宛罩身撲來,雙手十指暴張,有如紫色飛天怪魔。

董卓英曾經和她斗過一次,他知道何小宛接不上,一聲猛喝道:「區區接你一招!」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董卓英的掌風,迎上了鬼母的十指。

「砰砰!」二人硬拚了一掌。

鬼母厲喝一聲道:「姓董的,老身是找小賤貨算帳,你憑什麼出手攔阻?」

「憑什麼?憑江湖道義。」董卓英說。

鬼母怒上加怒,雙目中冒出了火焰,道:「就是你們聯手,老身也不在乎,來吧!你們二人一起上!」

「用不著!」董卓英示意何小宛退後。

「也好,把老身的紫竹杖拿來!」

立時,彩轎邊一個綵衣老婦,從轎中取出紫竹杖,雙手奉上。

「快滾開!」鬼母狂怒如瘋狗,接過竹杖,竟一掌將那老婦震飛一丈五六,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看活不成了。

「來吧!董小子!」鬼母電閃三尺,怪叫一聲,身形似陀螺般原地打了一轉,紫竹杖已到了董卓英頭頂。

這種玄奇詭辣的招勢,看得眾人大驚。

玉哪吒更是面有得色。

殊不料董卓英已非昔日,身歷無數生死大戰,反應之快,無與倫比,千古神兵反臂一削,人已竄到鬼母原先立身之處。

這兩人易地而立,迅如電閃,換了一招。

紫觀音一擊沒能得手,紫竹杖如影附形,招出如故,電划而出。

董卓英劍芒吐出五尺,碧光大盛,斜舉而上,剛好抵住杖頭。

兩人這一較上手,瞬息間,已互攻三招。

郭大堡主招手把曲直叫到身邊,低聲道:「師爺,事情緊急,不要作無謂的打鬥,趕快依計行事。」

「好,堡主把他們引到南側草地就成。」

何小宛早已注意到這二人在鬼鬼祟祟的談話,當機立斷,叫道:「卓英,我來換班,你去對付郭家堡的人。」

聲到人到,手中劍芒圈出三朵劍花,從側面襲向鬼母後背。

夏若雲也大喝道:「言老怪,你敢不敢同我一拚?」

「有何不敢?」二人也交上了手。

此時,董卓英凌空疾瀉,殺機大熾,他首先找到第一個目標,右手神劍「屠龍斬蛟」,左手掌心「靈蛇出洞」,便把心術不正的曲直劈成兩半。

轉眼間,郭家堡的壯丁慘號迭起,已有二十幾個人倒地。

那些手下,頓如喪家之犬,沒命似的向堡內狂奔。

玉哪吒一咬牙,聲色俱厲地道:「董卓英,老夫與你誓不兩立!」

但董卓英卻偏偏不與他交手,第二個目標找上了汪淵。

汪淵心膽俱裂,他自知不是董卓英的對手,先已挫了銳氣,二人一交上手,一招未了,他的兩手已廢,暗器再也發不出來了。

郭家堡的壯丁,剎時跑了一個也不剩。

玉哪吒左抵右擋,仍是攔不住董卓英的流雲身法。

埋伏在草叢中的火雷,曲直已死,也無法發動,他嘆了口氣道:「董卓英,老夫只求與你決一死戰!」

「區區答應了一個人,姑念你是受了小人的讒言。」

「胡說,本堡主耳聰目明,自有主張,哪有小人讒言。」

「大堡主的暗疾又是如何解釋?」

「你……已經知道?你是聽誰說的?」

「在下誤打誤闖,去過一趟郭家莊。」

「那是文蕙告訴你的?」

「大堡主,你應當向令妹多學習。」

「男人自有男人決斷,不必事事婆婆媽媽。」

「事有是非,物有本末,天綱五常,這豈是婆婆媽媽?」

董卓英利用機會教訓了他一頓,又道:「大堡主,你再好好想想!」手中石紋神劍,反臂脫手向鬼母背心擲去。

紫觀音正以超絕的功力,壓製得何小宛手忙腳亂,沒防到背後來個一劍穿心,悶哼一聲,臃腫的肥軀,咚一聲栽倒在地。

言老怪大怒,飛身躍向董卓英,要為鬼母報仇。

玉哪吒突然像又老了十歲,橫身一阻,攔在他們二人之間,心灰意冷道:「老言,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我明白我錯了,老言,郭家堡從此閉門謝過,庄堡合一,恢復我和文蕙的兄妹之情。」

言老怪當然知道他的家事,點點頭,也為他高興道:「既然如此,我老言能說什麼?這場架打不下去了。再見!」

言老怪真是脾氣怪,一縱身,不消幾個起落,已走得不知去向。

玉哪吒還想再說什麼,董卓英回頭朝何小宛、夏若雲道:「既然不打架,留下也沒意思,二位,在下要去江陵,再見了!」

一飄身,隨著言老怪逝去。

何小宛急急嬌呼道:「卓英,你等等我,我陪你去!」

但郭家堡四周空山寂寂,哪有迴音,董卓英早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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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雲仙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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