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半敲門聲(二)
好像無論我把眼睛轉到哪一處,那裡都必然有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閃身躲開。但它又始終在我周圍,只是我無法捕捉到它。
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晚了。門無情地,乾淨利落地在面前關上。門鎖發出咔嗒一聲,以證明它確實老老實實地關上了,不會給我後悔的餘地。
那股從脊樑上滑過的冷風,此刻已經來到了客廳。我神經質般猛地回頭去看,但什麼也沒有。唯獨燈管發出陰森的白光。
我感到了強烈的不安。那是自從得知晶晶失蹤以後,從來沒有過的不安。這感覺是由敲門聲帶來的?不是。敲門聲彷彿在此刻已經很遙遠了似的,甚至很不真實。
那麼,就是那股關門時的冷風帶來的了?
心臟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上,用閃爍的餘光打量著,或者說是緊張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什麼。也許是存在於這個房間里,現在正遊盪在我身邊的某種東西。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身體也遲遲不肯陷進沙發里去,好像隨時準備跳起來逃命。
我究竟在害怕什麼?僅僅是一股冷風而已。說不定是關門的時候,被門的動作擠壓的空氣。但這個理由不能說服我自己。
我知道那不是。因為關門而暫時吹來的風,難道我就從沒感覺過嗎?剛才那個,明顯和往常不同。它的冷,甚至不是風的冷,而是金屬的。冰涼的金屬貼著脊樑的皮膚滑過。卻又不具備任何形體,因而無法言說。
當我想到一個什麼東西已經進入我房間里的時候,心裡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全身也立刻變得冰涼,肌肉緊緊地綳在骨頭上。甚至能聽到骨節被擠壓的咯咯聲。我的目光開始在屋裡四處張望,試圖尋找不安的源頭。
這時,奇異的感覺又來了。
好像無論我把眼睛轉到哪一處,那裡都必然有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閃身躲開。但它又始終在我周圍,只是我無法捕捉到它。
某種無形的東西。除此以外,它還懷有某種惡意。
然而這種感覺又非常真實。就好像是,上課時突然感到背後有股視線,回過頭去就發現真的有人在看你一樣。
我下意識地捏緊拳頭,發現菜刀還在手裡。於是又抓緊菜刀。
這是一種新的對峙。從有聲,到無形。我開始後悔開門。腦子裡不可抑制地幻想到,就在我開門的一剎那,有什麼悄悄進來了。
我想起了那個噩夢。在夢裡,因為我變成了鬼,而看到種種平時生活中看不到的場景。站在身後一下一下扯著你頭髮的女鬼,抱在你腰間因而導致腰酸背疼的鬼童,把你的鋼筆藏在手裡的骷髏般的老頭,時不時伸出腳絆你一跤的孤魂……諸如此類,每幅場景都讓人心驚肉跳。
如果,那不是夢……
不行。我無力地勸解著自己:別胡思亂想。可越這麼想,腦子裡的想象就愈發地不可阻擋。
在我屋裡的,究竟是什麼?
我緊張得連汗毛也豎了起來,皮膚變得異常敏感,不一會便隱隱約約感到針刺般的疼痛。我有一種想要伸手去驅趕什麼的衝動。胡亂揮舞一下,或許有用。這樣想著,我就不自覺地就伸出手去,但剛察覺到這個動作,就又收回來,覺得這會讓我感到更加恐懼。
同時我想到了張生。熟睡的、死去一般的張生。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叫醒他。我看了看手中的菜刀,把它放在茶几上,又看了兩眼,確定它不會突然消失在空氣里,或者旁邊多出一隻蒼白的手之類,然後就迅速地,倉皇逃進卧室,生怕背後有什麼追來。
我用力推了一下張生,叫道「張生、張生!」然後又用手抓住他的胳膊搖晃不止。終於,他咕咕噥噥地翻過身,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
「怎麼了?」
「剛才有敲門聲。」我說。
張生看了我兩眼,又看看窗外,最後好像鬆了口氣般,閉上眼睛說了句「這個時候有誰會敲門?」。
「沒有人。」我說,「我去開門了,但是門外沒有人。」接著,我又說:「但是真的有敲門聲,不騙你。可開門又沒有……」
還沒有等我說完,張生這邊又沒有任何聲音了。
這時我突然感到,也許張生和那東西是一夥的。他睡得如此之沉,目的就是為了把我丟棄在這種危險的處境里,對我不管不顧。
說到底,張生也的確就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人。而我又能抱怨些什麼呢?不能。他有自私的權力。只能怪我每每遇到這樣的人,總是無計可施。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是我的男朋友呢?
然而我又為自己的判斷感到不安,就最近的來說,我噩夢醒來,生病的那幾天,就是他照顧我的。還有陪我去防空洞一探究竟的那個晚上,張生都表現得看不出一點自私的樣子。關於他自私的判斷,究竟從何而來?我又糊塗了。
好像事情從現在起變得有些異樣。原本規規矩矩運行著的軌道,某個連接點突然被打亂了。事物開始呈現出不同的一面。
那麼,眼前的張生,還是不是張生?
我不能肯定,我心慌得要死。只感到除了自己,屋裡的一切都不可信任。然而自己就真的那麼可信嗎?我看了看手,又用手在胳膊上掐了一下,頓時感到火辣辣的疼。
別亂想了。我對自己說,再想下去一定會瘋掉的。然而另一邊,又冒出一句:難道不想,它就不存在了嗎?
這一句話,頓時把所有的希望統統打入谷底。
那東西的確是存在的。
剛消失了一陣的寒意再次湧上心頭。天花板、衣櫃、陰森如白骨般的牆壁,全部都在俯著身看我。居高臨下的、陰冷的、揮之不去的、在我身邊幽幽遊盪的某物。
甚至可能,它根本從來就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