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有那樣一些瞬間,他恍惚覺得不遠處便是地獄底層般的世界盡頭。他們兩人——他和蘇曉,正站在這盡頭的最邊緣。前面什麼也沒有,看不到也聽不到,惟有冥冥的,不可言喻的虛無邊際。水一般的涼意,搖擺的時間……
煙灰缸裡面已經塞滿了煙頭,張生坐在沙發上正焦急地等待著什麼。不一會兒就響起了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先是輕輕的兩下,然後是急促的三下。張生鬆了一口氣,趕緊打開門。
于思正站在門外。一進門便撲在張生的懷裡,輕輕地抽泣起來。但是張生好像有點不耐煩,只是追問:「事情辦好了嗎?」于思抬起頭,失望地看了張生一眼,說:「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覺得我們這麼做太對不起蘇曉了。她本來就夠可憐的了,已經被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們卻把這麼殘酷的事情又推到她的身上,她根本沒有辦法承受,她會瘋掉甚至死的。剛才我進宿舍門,看到她在宿舍里昏了過去,真想上去扶她一下。她已經快崩潰了,我也受不了了,每天晚上都夢到晶晶找我索命,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我也很同情蘇曉,再說她真的殺了人,她殺了林子啊,你也不要太自責了。」張生盡量用平和語氣安慰著于思。
于思勉強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張生,突然沉默了起來。半晌,才咬著嘴唇抬起頭看他。
「你跟我說實話,林子真的是蘇曉殺死的嗎?」
「為什麼這麼問?」聽到這話張生臉色陡然一變。
「其實我心裡一直有疑問,蘇曉雖然經常做噩夢,記憶力也有問題,偶爾分不清到底什麼是夢裡發生的,而什麼又是現實中的事情。但是她並沒有夢遊的毛病,她怎麼會在恍惚中殺死林子而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呢?而且那天張師傅到底怎麼死的也是個謎,我仔細觀察了蘇曉,當她看到張師傅的屍體的時候意外極了,張師傅的死她絕對不知情,但是你曾對我說張師傅可能也是被蘇曉在恍惚中殺人的樣子嚇死的,可蘇曉卻一點印象都沒有。當時林子只是失蹤了,我也是後來有一次去防空洞才意外地發現林子也死在了防空洞里,當時你怎麼就那麼肯定地說是蘇曉殺的林子呢?」
于思一連串的問題讓張生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悶悶不樂地說:「你是在懷疑我嗎,你到底想說什麼?當時你失手殺了晶晶,我是因為愛你,所以才幫你想出把罪名推到蘇曉身上的辦法,難道我心裡就沒有愧疚嗎?你現在竟然懷疑我。」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你別生氣。」
「你問吧。」
「我長得沒有蘇曉漂亮,一切都那麼平凡,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而且為什麼你不早說,偏偏又是在我失手殺死晶晶后最無助恐懼的時候告訴我?難道一切真的都是巧合?」
「你還是在懷疑我。我正是喜歡你的平凡。總之現在說這麼多也沒什麼意思,事情到了現在,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你到底按我的意思把事情辦了嗎?」
「我覺得那樣真的太過分了,如果我們真的把蘇曉的發卡扔到井底,並把那張海報偷偷放在蘇曉的枕頭下面,蘇曉真的會瘋的,現在她已經幾乎堅信是自己殺死了晶晶和林子,我們在這樣做,幾乎就是要她的命。」
「怎麼了?你動搖了?我只問你一句,你做還是不做?」張生明顯地已經不耐煩了。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情願自己一個人承擔這一切,我要把所有的真相告訴蘇曉。而且林子的死很可能和她並沒有關係,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你說兇手是誰?」張生冷冷地問于思。
「張生……是你殺死了林子……對嗎?」于思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
「你憑什麼這麼說!」張生惱羞成怒的表情中,似乎還帶著某種危險。然而于思只顧低頭說話,卻什麼也沒看見。
「當時林子只是失蹤,可你卻肯定地對我說是蘇曉殺了林子。你還藏起了血衣、磚頭,說明你知道林子是被人用磚頭砸死的,而這時候你還根本沒見過林子的屍體,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還有,剛開始,晶晶死後,你找到我,並沒有說要嫁禍給蘇曉,但是林子死後,你突然要我把所有罪名都推給蘇曉,這到底是為什麼?」
張生聽到這裡已經面如死灰,突然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是的,是我殺死了林子,但是那都是因為愛你啊,思思。那天你打電話跟我說,林子可能發現了什麼,她單獨約了蘇曉。所以我就想幫你問個明白。但我又怕蘇曉壞事,就在她下午回來拿東西的時候假裝說她精神不好,騙她吃了一片安眠藥,想讓她根本就不要去。但是沒想到,她竟然強打著精神還是陪林子去了。後來你也知道了,她一路上都是恍恍惚惚的,甚至過程都記不清楚了。已經很晚了,她一回來就倒頭睡著了,看上去已經挺不住了。由於這裡離學校近,我想這會兒林子應該還在回宿舍的路上,於是我快速跑到你們宿舍樓前,躲在灌木叢後面,果然不一會兒,我就看到林子一個人走了回來。我攔住她問她知道什麼,她竟然知道是你殺了晶晶,還說不會替你隱瞞,沒辦法,我只好在路邊撿了一塊磚頭砸死了她,結果驚動了看門的張師傅,他打開門走了過來,沒想到他竟然被林子的屍體嚇死了。事情就是這樣,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啊。」
于思靜靜地聽完,眼神中全是悲傷,「張生,你到底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把真話全部說出來?如果林子知道是我殺了晶晶,她怎麼可能在路上不告訴蘇曉,甚至下午還心平氣和地和我在一起吃飯。而且當時你和我的關係根本沒有人知道,你再三叮囑我不要讓蘇曉和林子知道,你自己又怎麼會主動暴露自己,你根本不是為了我,你到底想隱瞞什麼?而且……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對嗎?」
張生臉色刷的一下就變了,大聲吼道:「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要再逼我了!」
「不管你愛不愛我,但我是真的愛你,也許你是騙我的,可我還是感謝你。現在原因已經不重要了,我經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蘇曉根本就沒有殺人,我們不應該把罪名推到她的身上,應該讓她徹底解脫。我們把真相告訴她吧,如果你害怕,我們就說林子也是我殺的,這樣可以嗎?」于思近乎哀求地看著張生。
「不可能,現在只有一條路走到頭,不能回頭,殺人不是說誰想頂就頂得了的,你難道非要把真相說出來?」
「是。我要說。」于思在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說道,這一次她異常堅決。
「好吧。」張生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殺意,「是你逼我的,我就告訴你全部真相。有一天晚上很晚了,蘇曉睡得很早,你也知道,蘇曉精神狀況不太好,弄得我也很壓抑,趁她睡著我就想出去透透氣。結果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學校後山的防空洞那裡,竟然意外地發現你和晶晶在商量走進去看看。其實那個防空洞我很早就去過,裡面沒有什麼,就是一口枯井,我還知道有另一個門,我就先溜了進去,想和你們開個玩笑的。我藏在枯井的後面,果然沒過多久,你們倆就走進來了,晶晶的膽子好像比你大,一個人竟然先走到了枯井邊,我想嚇唬她一下就猛地站了起來,沒想到把她嚇壞了,她竟然大叫一聲扭頭就跑。原來她的膽子也小得很,只不過不願輸給你硬打腫臉充胖子罷了。更沒想到的是她正好碰到了向前走過來的你,反而把你嚇了一跳。你順勢推了她一把,其實她根本沒有掉到井裡,而是摔倒頭碰到了井邊暈了過去。你的膽子更小,連走近一點看看的勇氣都沒有,只是小聲地叫了兩聲,見晶晶沒有答應就以為她死了,沒命地逃跑了。我看到晶晶暈了,也怪我一時把持不住,把她強姦了,但是沒想到她竟然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並和我扭打起來,我只好把她推到了枯井之中。事後其實我也非常害怕,因為我想當時你可能只是一時害怕,也許冷靜下來會發現端倪,再一個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沒看到我,所以我才靠近你,謊稱喜歡你,取得你的信任,並把罪名推到你的身上。我以為萬無一失了,沒想到突然冒出個林子來,你那天打電話說林子可能發現了什麼,其實我比你還緊張,所以我剛才說的沒騙你,不過不是為你擔心,是為我自己擔心。於是我躲在灌木叢中等到了林子,沒想到她看到我后竟然詐我,說她知道真相,讓我不要再隱瞞了。她太聰明了,看到我這麼關心晶晶的死,就猜到我可能有問題,沒說幾句我就把自己給暴露了,越說越難自圓其說。我為了滅口,只好用磚頭砸死了她,沒想到驚動了張師傅,當他走近時,我猛地舉起了血肉模糊、滿臉是血的林子,結果竟然當場就把他嚇死了,然後我就把林子的屍體也扔到了防空洞的枯井之中。為了掩蓋真相,我還連夜用磚頭把防空洞的正門中間阻斷了,這樣等別人發現她們屍體的時候,也都已經腐爛得差不多了。」
聽到這裡,于思已經完全驚呆,儘管原本就有所猜疑,但當這些話從張生嘴裡親口講出時,她仍然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那林子收到的匿名寄來的海報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我寄的,晶晶死後,你對我說林子好像挺不相信晶晶是旅遊去了,一直想查什麼。我就故意寄了海報想嚇唬她,晶晶有了這張海報就神秘失蹤,也許她就會聯想到這張海報是什麼訊號而不再管晶晶的事情。但是沒想到她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反而是引起了蘇曉的極大恐慌,我就將計就計想把罪名推給經常做噩夢的蘇曉。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首先她在夢裡殺了晶晶,我就騙她,說她曾經在晶晶和林子失蹤的當天,都出去過,回來的時候滿身鮮血,而且精神恍惚。還騙她說海報是她有一天莫名其妙拿回來的,拿著海報的時候也好像精神恍惚的樣子。於是她不自主地把自己的噩夢以及晶晶、林子的失蹤和那張海報聯繫了起來,並真的以為是自己殺了晶晶和林子,甚至約我去找兩人的屍體。為了讓蘇曉更相信可能是她殺了晶晶和林子,我又從洞里把繩子、洞底沾了晶晶血跡的磚頭還有林子的背包取出來,埋在山裡,後來又帶蘇曉去看。那一件沾滿血跡的衣服正是我偷蘇曉的。因為那件衣服背後有一道黑色的划痕,是原來就有的。是有一天,蘇曉在外面迷了路,背後蹭到什麼東西,蘇曉很害怕,覺得是鬼在背後劃了一道。所以這件衣服更加深了蘇曉的恐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期間,蘇曉會偶爾地堅強起來,我害怕事情敗露,就經常晚上約你出來商量,沒想到每天晚上我們關宿舍樓門的事情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她還親自去調查,幸好我發現得早,在背後嚇唬她,讓你迅速關了門,這樣她的精神已經近乎崩潰。如果這個時候你再把她的發卡放到防空洞,並把林子的那張海報放在蘇曉的枕頭下面,她一定深信不疑。但是沒想到你到這個時候反悔了。其實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因你而起,你應該承擔所有的責任,如果不是你和晶晶去什麼防空洞,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只有你們被噩夢折磨嗎,我就心安理得地睡好覺嗎?」
張生說完,突然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那樣的眼神,于思是熟悉的。她在這樣的注視下,不可置信地,又彷彿在意料之中,但終歸無可奈何地,感到了一股涼意。說是涼意也不完全準確。那涼意之中,更多的還是巨大的,深不見底的絕望。
「你……不怕我說出去嗎?」
「怕,但你不會說出去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說出去?」
「因為死人不會說話……」
張生的話音未落,只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叫,彷彿時間也因而受到重擊,在那一瞬間凝固成一團寒冰,很快又在沉重的倒地聲中土崩瓦解。
于思倒在地上,一把匕首深深地沒入了她的腹部。臉上的表情是那麼的不甘心。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張生,進而渙散,看向不知名的虛空。而張生從未停止過。他幾近瘋狂地抽出於思身上的匕首,然後又捅入。抽出,捅入。刀起刀落。不知多少回。于思早已放棄了掙扎。鮮血汩汩地從身體各處湧出。不一會已然慘不忍睹……直到張生突然看見於思手中緊緊攥著的紙團,這才停了下來。
是于思寫給蘇曉,想要告訴她于思才是殺人兇手的信?張生想著,便伸手去掰于思的手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手竟然無論如何也掰不開。彷彿面前已成血人的于思用盡了生命中最後的力氣,只為保護這個紙團。這讓張生感到了氣惱,甚至暴怒,於是一用力,不小心撕了一半下來。張開這半個紙團,只見上面寫著:
……你雖然經常做噩夢,但是從來沒有夢遊的習慣,怎麼會在恍惚中殺死林子呢?我深信張師傅的死一定和林子的意外是有關係的,否則怎麼會那麼巧,但是那天很明顯你對張師傅的死毫無印象,所以我覺得,林子的死很有可能也是和你無關的,你應該勇敢地找出真相。
我很喜歡一個人,因為從來沒有人對我像他那麼好,但是為什麼,這個人偏偏是你的男朋友,蘇曉,我對不起你,我愛上了張生。不論他做過什麼,我都願意替他承擔,哪怕是去死,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諒我的,我也不企求你的原諒,因為我是罪人,我的錯誤不可原諒。
最後,希望你能告別噩夢,快樂地生活下去。
張生茫然地看了很久。當他的目光經過於思的臉時,看見了她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滿絕望與悲傷,好像不論他往哪走,都會緊緊地尾隨著他。張生心裡猛然一驚,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手中的刀刺向了于思的左眼,當他想再去刺右眼的時候,卻發現刀刺得太深,已經拔不出來了。
他喘著氣,坐倒在地上,似乎這時才發現屋內已經一片狼藉。瘋狂發泄后恢復的一點理智,讓他頓時想起了如何藏匿屍體的事。慌忙之中,他只有選擇衣櫃。出租屋還有一段時間才到期,在被人們發現之前,他也許有時間逃跑。
那之後,他又將客廳和卧室的血跡都擦洗乾淨,然後跑了出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張生走在路上,感到了冷。這感覺刺激了他,讓他頓時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麼。但沒有後悔,只有窮途末路的絕望。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究竟,能去哪裡呢?恍惚中,跌跌撞撞的張生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那個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防空洞。一如既往的潮濕、土霉味和已經濃烈到刺鼻的腐爛氣息。他知道,那就是屍體腐爛的味道。今天的防空洞好像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但是他又說不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踩著腳下感覺上有些冰冷的地面,扶著牆壁慢慢地前行。這地方,他原本不想再來。即使是現在,也好幾次都想轉身離開,但不知為什麼他卻一直向前走去了。
他走了幾步后熟練地向右拐進去。而那種奇怪而詭異的感覺卻變得愈發強烈,令人窒息,卻又不得不靠近。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很快,他停住腳步。這裡便是枯井所在的位置。這裡的黑與入口處不同,那是濃度更高的黑。當眼睛適應了這裡黑暗的濃度,他能夠看清眼前的事物時,已然無法發出任何驚叫,也無法邁出腳步,只能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
他,看到晶晶和林子的屍體從井裡爬了出來,此刻靜靜地在井口坐著,盯著他看——也許從他走進洞來的時候便已經看著他了。屬於晶晶的那具屍體——或許已經不能完全被稱之為屍體,在它臉上,皮肉已經腐爛得殘缺不全,清晰可見陰森的白骨。林子的那具也幾乎同樣詭異,面目全非,曾經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是深不見底的兩個黑洞。
張生癱軟在地上,手腳止不住地抽搐著。他想向後退,但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手中半張沾滿血跡的紙也頹然滑落,如同死貓的皮膚——也許,就這樣,永遠落在那裡。
與此同時,馬爾正在晦暗不清的小區道路上奔跑著,蘇曉居住的那一棟很快便近在眼前。他穿過兩三條橫道,奔跑之間,記起最後一次見到蘇曉時她的樣子:藍色連衣裙,白色挎包。更細節的想不起來,又像是隨著奔跑粉碎在急促的呼吸聲中了。似乎蘇曉也在前方不停地跑,既不回頭也不斜視,幾乎快要追上的時候,那距離卻無法變得更短。
有那樣一些瞬間,他恍惚覺得不遠處便是地獄底層般的世界盡頭。他們兩人——他和蘇曉,正站在這盡頭的最邊緣。前面什麼也沒有,看不到也聽不到,惟有冥冥的,不可言喻的虛無邊際。水一般的涼意,搖擺的時間。世界膨脹,進而冷縮。沒有面孔的人們從身邊經過。為了不使她消失,他必須不停地跑。必須不斷穿過混亂而撲朔迷離的空氣——
直到停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