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念之差

第十六章 一念之差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萬籟俱寂,一直睡在牆角的血鸚鵡像是噩夢驚醒般忽地睜開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

剛才它好像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於是趁著多誘人都在熟睡,悄悄地出了門。

它停在院子里那棵大樹最粗的一根枝椏上,若無其事地梳理了一會羽毛,然後一直東張西望,好像在等待什麼。

過了一會兒,一隻清脆色的小鳥從遠處迅速地飛了過來,吱吱輕叫了兩聲,接著停在了血鸚鵡的身旁。

兩隻鳥互相對望了片刻,然後那隻小鳥開始嘰嘰喳喳地沖著血鸚鵡鳴叫,一句一句,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誰也無法知道,凌晨,在枝葉繁茂的大樹深處,兩隻鳥到底在談些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只有藏在窗下偷看的洪力明白:這隻小鳥是來給血鸚鵡送信的。只是不知道這次它又帶來了什麼新的指示。

兩隻鳥交談了半天,小鳥忽然停了下來,然後脖子一歪,身子僵硬地倒下,就這樣死了。

它死之後,血鸚鵡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用利爪摁住它的腦袋,一口一口地撕扯掉它尚未完全變硬的肌肉,頃刻之間,就將小鳥的屍體吃了個乾乾淨淨,連一根骨頭都沒有剩下。

小鳥身體里的血沾在血鸚鵡的嘴上,竟然不如它那一身鮮紅的羽毛耀眼。

洪力到沒有覺得噁心,卻覺得很難受。眼前的一切真實得不容迴避,赤裸裸的兇殘,這就是自然界中最普通不過的生存法則。

一個人的死亡和一隻鳥的死亡所引起的後果是截然不同的。沒有人會在意一隻鳥的死亡。也沒有人會記住它們的臉龐。

一隻鳥在臨死之前是否也會像人一樣對生命有無比的惋惜和留戀?

它們是否也會心存無比的懼怕?他們是否知道自己的一生因為什麼而活?

「你這樣直勾勾地盯著那棵樹,很容易就會暴露我。」血鸚鵡就在他發獃的時候已經飛回來了,仍然走到靠牆的角落蹲下,「要是寺里的和尚發現我躲在這裡,一定會認為你和我是同黨,到時候,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扭過頭看著血鸚鵡,仍然在可憐那隻死去的小鳥:「你說過每一個送信者都會自動暴斃,你每次是不是都像剛才那樣吃了它們的屍體?」

「那隻鳥的死讓你感到這麼難受嗎?」血鸚鵡譏誚地反問著他,似乎是在鄙視他這種不合時機的同情。

「你,你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魔鬼!」

「可怕!哼,你別忘了,我是一隻受巫術控制的鳥,他們造我出來的時候就在我身上下了咒,每隔一段時間如果我不吃解藥就會身體爆裂而死,那些送信來的鳥兒就是我的解藥。」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院子里又有鳥飛來,就停在剛才的那棵老樹上。

天色比剛才又亮了一些。

也許是因為剛吃過解藥的關係,血鸚鵡把身體靠在一個舒服的地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朦朧中,它看見洪力還站在窗口,還帶著那種不忍的目光看著它。

「既然都已經死了,何必還難過呢!我不吃它也會有別的鳥將它的屍體吃掉,難道你還認為會有人爬到樹上去救下一隻鳥的屍體然後掩藏?」

看到洪力對它的勸說沒有反應,它索性閉上眼不再理他。這個男人的多愁善感有時候實在是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它不想再浪費口舌了。

很快,解藥的藥力就完全發作了,它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了。

「這次,你要做的事情並不是散布謠言,而是」突然,小青鳥的聲音又在耳邊猛地響起,驚得它竟然打了一個趔趄。

這是怎麼了?這些年來,它還是頭一次有這種心驚的感覺。它撲騰著翅膀,卻怎麼也不能站起來。

此刻在它的耳邊,嗡嗡響著的全是小青鳥剛剛帶來的那個「指示」。

它有一種預感,辦完這一次的事之後,它就再也吃不到解藥了。

洪力已經記不起這是寺院里死的第幾個人了。

那具屍體懸挂在樹上,眼睛向上斜翻著望向天空,一張慘青的臉映襯在古樹茂盛蔥綠的樹葉中,顯得分外猙獰。

風一吹,樹葉稀里嘩啦的響,那具屍體緩緩地,不情願似地隨風轉了一圈,甚至可以聽到繩子絞著勁發出的難聽的聲音。這一幕,讓站在樹下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

方丈吩咐人上去把屍體解了下來。

突然小清指著平放在地上的屍體大叫:「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在眾目睽睽之下,屍體的眼睛竟然慢慢地自己閉上了。就像一個困極了的人要睡去一樣。

難道人還沒有死?

洪力伸出手去在屍體的鼻翼下,頸側以及手腕處反覆試探著,最後還是確定人早就已經死了。

「老大,那他的眼睛為什麼還會動?」小清戰戰兢兢地躲在他身後。

「沒事,可能是因為從高處放下來,突然受到猛烈撞擊,所以眼睛才閉上了。」

在跟小清說話的時候,他注意到屍體脖子一側的那個洞,於是蹲下身用手量了一下,發現位置和大小仍然和前幾具屍體上的一樣,看來應該還是同一個兇手。

他拉開死者的僧袍,從死者肌肉的僵硬程度和屍斑的分佈情況分析,初步認為死亡時間應該是才昨天半夜十二點到凌晨兩點之間。而且那道勒痕形成的時間應該是在屍體變涼之後,也就是說死者是死後才被吊到樹上的。

把屍體吊得那麼高,是在故弄玄虛還是別有用心?

而且,屍體的腳上少了一隻僧鞋。也就是說,這裡只是移屍現場,真正的第一現場很有可能就是那隻僧鞋丟失的地方。

「老大,你看!」小清指著屍體的衣袖,「又是那些金粉!」

不止是衣袖,就連屍體的雙手也同樣沾著大量的金粉。

和尚們睡覺之前是應該把手洗乾淨的,這些金粉一定是在後半夜或者說是在他臨死之前抓摸過什麼東西才蹭上的。

洪力和小清對望了一眼,他們都十分清楚這些金粉哪裡才有,因為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天在大殿里突然在他們眼皮底下消失不見的佛像。

「你們有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時方丈開口問話了。

人群中立刻有一個和尚擠上前來,慌慌張張地說道:「住持,弟子和死去的慧悟師弟一直是睡在一個屋裡的。」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昨天半夜的時候,慧悟師弟突然把我推醒,對我說他發現門口有一個很奇怪的影子在晃動,我迷迷糊糊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卻什麼也沒看到。於是我說那可能是鳥或者是什麼動物,但他很肯定地說不是,他看到的是一個人影。我當時想可能是誰起來去方便從門口經過而已,所以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實在太困,說完我就又睡著了。」

「請問,慧悟師父最近有什麼反常的行為嗎?」洪力說著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

「沒有,沒有。我和慧悟一向無話不談,他向來又謹慎又老實,每天都固定地做那幾件事。」

「好。」洪力點點頭,「請接著說吧,後來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睡著沒多久,慧悟又把我推醒,這一次他的反應更加緊張,好像很害怕似的。他說那個影子又回來了,就趴在門縫上往裡看!他還說他感覺那個人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那眼神好可怕,像要撲進來吃了他一樣。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事情有些不正常,因為」和尚臉上露出了一絲為難的神色,像是覺得下面的話很難說出口,怕觸犯了大家的禁忌。

「你照實說吧。」

方丈的態度讓和尚的心裡有了底,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因為最近寺里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而且接二連三的死人,所以每個人都提高了警惕。我從來沒見過慧悟有這樣的反應,再說佛門弟子也不會隨便疑神疑鬼的,我想慧悟一定是有了什麼感應,於是我就披上衣服跟著他出門去看。可是我們在院子里前前後後地轉了好幾圈,也沒有發現他說的那個影子,後來在我的再三勸說下,慧悟才和我回房睡了,但他一直提心弔膽地盯著門口,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後來的事不用和尚說洪力也能猜到的出來:慧悟一定是又發現了那個影子,自己出去追蹤,所以才會慘遭毒手。

這個總在三更半夜來殺人的影子到底是誰呢?他又為什麼總要殺點這寺里的和尚呢?

井中女鬼的詛咒已經稱為過去,那只是柳青的詛咒,而柳青已經死了,連她的鬼魂都已經進了《生死輪迴圖》,可事實上,確實有一個人在繼續實現著這個詛咒,要讓這寺里的和尚一個個全都死光。

他曾經假設過這個兇手就是無影。可是血鸚鵡卻否定了他的猜測,它說無影讓它帶來血災預言的時候,一向只進行大規模的屠殺,從來不喜歡這樣花時間和精力一次次地進行,這不是他的作風;而且,無影從來不會偷偷地來殺人。

那麼是誰?是誰要殺這寺里的和尚?兇手是另有其人,還是混跡於他們中間?在這荒涼的深山裡,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可怕的東西?

花了很長時間,洪力和小清才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另一隻僧鞋。經過尺寸的對比,洪力確定這隻鞋就是早上那具屍體腳上的。

在這個角落的附近,他們發現了地上的幾滴已經干透的血跡,而且牆壁上也有噴射形成的血帶,那應該是兇器從脖頸中拔出來的時候造成的。

這裡毫無疑問就是慧悟昨天晚上遇害的地方。

柱子上也有零星的血跡,而且他們還發現了少量的金粉,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

「這個慧悟也真是奇怪!」小清拿著那隻僧鞋翻來覆去看著,又開始嘀咕,「他既然發現那個影子很可疑,為什麼還要自己一個人冒險去跟蹤?」

「剛才那個和尚不是說過:慧悟是一個很小心很謹慎的人。你看,從他們的睡房到這裡,中間那麼遠的距離,還要穿過一個院子,對於當時已經處於驚嚇狀態的慧悟來說,什麼樣的情況才會讓他冒這樣的險?」

小清認真地想了很久才說:「他一定是見到了熟悉的人,而又看到了令他難以置信的事,所以才決定先不驚動任何人,跟過去看個究竟再說。」

「對!」洪力露出了讚許的目光,「可是他沒有想到其實他早就被發現了。我想他臨死前一定已經知道了某種真相,只是,現在這真相已經隨著他的死亡而被掩蓋了。」

不過,洪力心裡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那個兇手很快就會再來的。

一想到幾具屍體脖子上那個凝滿血痂的大窟窿,他腦子裡就又塞滿了雨夜、破廟『兇惡的菩薩像、尖尖的法器、被挑死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對這一幕念念不忘,似乎就像一個魔咒,已經緊緊地纏住他了。

可是,那尊菩薩像並沒有鍍金身。鍍金身的是那尊大佛,在大殿里忽然不見的那尊

就在他的思維整漸漸進入一個死結的時候,小清的問話又打斷了他:「老大,第二次被派下山報案的那兩個和尚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也出事了?」

半夜的時候,隔壁屋子裡突然響起了一陣騷動,好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

「你快過去看看吧,這麼吵會把和尚們驚醒的,他們會以為出了事很快就會過來查看。」血鸚鵡推了推睡眼惺忪的洪力。

「好吧。」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來披上衣服,心想肯定又是誰身上的傷口化膿了,於是臨出門前從柜子里拿了葯。

可是隔壁屋裡的情況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樣!

一推開門,滿屋子此起彼伏的哀叫聲接連襲來,屋子裡的人一個個都表現的煩躁不安,有的靠在牆邊不停地用背部摩擦牆皮;有的用鋒利的爪子拚命地抓自己暴露在外面的爛肉,甚至想將暴露在爛肉之下的白骨一併扯出來;有的則拉住自己的尾巴撕咬,嘴裡還在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還有的人只是蹲坐在地上用手捂著臉,小聲地啜泣。

他更驚訝地發現——所有人身上竟然又新長出了一層厚厚的長毛!他們的臉上、手上、以及身體上任何裸露在外的部位,都可以看到這種長毛,而長毛下的皮膚變為粉紅色。他們的指甲就在他此刻的注視下一點點退化,很快,有的人手上已經長出了又尖又利的爪子,那是動物的爪子。

他們已經開始大面積地退化了!整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野獸身上才有的腥味。

而且,他們已經開始像野獸那樣四腳著地行走,雖然暫時還不太習慣這種姿勢,顯得有些笨拙。他們開始變形的臉上已經有了兇殘的稜角,充滿血絲的眼睛警惕而不安地四下打量,似乎在焦急地尋找機會想要逃出這一方狹小的牢籠。

沒有人注意到站在門口的洪力。他對他們來說好像是已經不重要了。

說不定明天早上一打開門,他們就已經統統變成了真正的野獸,完全忘記原先的語言,嗷嗷叫著狂奔離去。

片刻之後,呆若木雞的洪力非一般地沖回了自己的屋子,一把拉起正在呼呼大睡的血鸚鵡:「你上次說過有辦法救他們的,那辦法是什麼?」

血鸚鵡生氣地揮動翅膀推開洪力:「不要吵我睡覺!」

洪力連滾帶爬地又撲過來抱住血鸚鵡,焦急地大喊:「來不及了,他們已經開始退化了!」

在山林里的第一隻小鳥報早的時候,血鸚鵡才從隔壁那間屋子裡出來。

它的樣子看起來疲憊不堪,瞳孔渙散,身體佝僂,走路的時候雙腿不住地顫抖,好想要虛脫了。洪力急忙上去扶住它,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了?」

「放心,他們都沒事了。」血鸚鵡說著身子突然一軟,靠在了洪力的臂彎里,「進屋去說吧。」

他不放心地回頭看著那間屋子——屋子裡鴉雀無聲,門窗緊閉,剛才的喧嘩聲怎麼一下子都消失了?

有人在往外偷看嗎?

血鸚鵡催促道:「為什麼不走?你想讓和尚們發現我嗎!「

哦。洪力應了一聲,仍然滿腹狐疑地又向那間屋子望了一眼——屋子裡怎麼這麼靜,他們都在裡面幹什麼?」

回到房間以後,血鸚鵡突然對他說:「洪力,你抱著我吧,因為我很快就會消失在你的手心裡。」

「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很快就會死去,我會消失的一乾二淨,你抓緊我才不至於不知道我去哪兒了。」血鸚鵡微微喘息著。

這時他發現血鸚鵡嘴上的皮正在翻卷、剝落,它羽毛上那鮮艷奪目的紅色正在像潮水一樣退去,隨著羽毛的脫落,一個美麗少女的形象顯現了出來。只是她全身上下的皮膚正在變得完全蒼白,看起來更像是得了白化病的樣子。

他不得不相信這隻「鳥」的話——她馬上就會死去。

他慌亂地抓住她,生怕她突然消失了:「為什麼會死去?你剛才在那間屋子裡做了什麼?是不是有人偷襲你?」

她用還沒有退化的翅膀輕輕拍了拍洪力的手,示意他安靜。那些羽毛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溫度,這讓他頭一次感到了一隻鳥的溫情和親切。他突然覺得他觸摸到的不是一隻翅膀,而是一隻手,大神仁慈寬愛的手。

「你不用擔心,他們已經脫離危險了,到今天中午的時候,他們就會完全恢復原來的樣子。」少女又輕輕地拍了拍他,似在安慰他。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樣的好消息他心裡居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只是獃獃地問:「你是怎麼做到的?」

少女牽動嘴角,看起來像是在微笑:「我說過我會有辦法的不是?我做了這麼多年的預言者,如果沒有一點真本事不早就讓人逮住了?不過你該感謝憂傷森林主人,他在臨死前料到我會回去找他,於是在森林裡封存了一個記憶,在我回去的時候那片記憶就自動打開,裡面就是這個解咒的方法。可惜,我畢竟不是本領高強的巫師,沒想到一個差錯竟然耗掉了自己的元神。」

「憂傷森林主人?」他木然地重複著,似乎又看到那一望無際的幽幽森林裡,一個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手中揮動皮鞭,鈴鐺叮叮作響,嘴角掛著冷冷的笑,不屑一顧地獨自離去。

「提到憂傷森林主人,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對不對?」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覺得少女的身體好像比原來小了一些。他使勁眨了眨眼,還是這樣覺得。

「我和憂傷森林主人在三年前就認識了。那天我突然遇到了大暴雨,一根斷落的樹枝打折了我的翅膀,這時幸好遇見了他。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奇怪的鳥,甚至在他一直到死的時候還認為我只不過是一隻又巨大又奇怪又會說話的鸚鵡而已。那次他把我帶回去養傷,以後我就成了憂傷森林的常客。」

說到這裡,少女不無惋惜地嘆了一口氣:「也許在你們的眼裡他是一個可怕和討厭的人,那是因為他已經不能懂得你們的生活。他害怕外面的世界,於是處心積慮地建造起一個屬於自己的王國,他的心其實從來都不敢跨出憂傷森林。他太孤單了,孤單到要和一隻鳥成為朋友。」

也許是因為一下子說了太多的話,少女突然感到體力不支,眼前一陣發黑,幸好有洪力的手扶著她才沒有摔倒。

她現在已經不是那隻巨大而讓人心生畏懼的鳥了,現在,她看起來孱弱而卑微,生命似乎脆弱如絲。

她微微喘息著,眼睛漸漸沉重地想要合上,但還是掙扎著喃喃說道:「是憂傷森林主人給了我思想,我才終於學會放棄,因為我不想再受人控制。在此刻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嚮往與幻想,我希望來生可以做一隻真正的鳥,或者做一個真正的人,哪怕像柳青那樣的人。」

她奄奄一息的神情和哀哀的訴說讓洪力心裡更加地感到難過與愧疚,洪力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失落地苦笑:「我身為巫師的弟子,卻不會巫術,否則也許我可以救你。」

「可是你卻擁有平安的一生。」少女望著他,嘴角也同樣浮起了一絲苦笑,「巫術能給你帶來的,只有更多的慾望、更多的煩惱,甚至是擺脫不了的仇恨。如果你學會巫術,也許今天死的那個不是我,,而是你了。"

少女說完這句話,身體又縮小了一些,身上那種雪白的顏色卻更加的刺眼。洪力看著她,忍不住問道:「如果你不是大神的血,那你到底是什麼?他們總不會憑空把你造出來吧?」

「五步蛇王的血,最驍勇的蠍子的血和泥濘沼澤里的大蜈蚣的血混合在一起,就煉成了我。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傳言說我是大神的血,而我卻是罪惡的鮮血凝聚而成。」

這時她的皮膚已經開始變得堅硬,羽毛開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脫落。它知道時間不多了,有些事情必須儘快交代清楚。

「洪力,記住我的話,三天之內你們必須離開這裡,因為無影馬上就要來了!你幫助憂傷森林主人在《生死輪迴圖》中找到了第四個煩惱,他一定把你當作眼中釘,到時候,恐怕你們八個人都會死!」

「無影真的要出現了?」

「是,小青鳥給我帶來了他最新的指示:三天之後,將是天眼寺的建寺大典,到時候會有很多人來這裡朝拜,當他們在方丈的帶領下誦讀佛經的時候,我就要找機會附著在方丈的身上,借他的口宣讀另一個教的教義。然後,方丈和所有的和尚會在眾目睽睽之突然死去。與此同時,大殿里的香客們會看到殿內所有的佛像都在一瞬間被鮮血染紅,接著,佛像的容貌就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變了摸樣。再接下來,無影就會在那些變了模樣的佛像身上再生。」

「其實,他早就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宗教,並且要借著這次的大典完成自己的宗教儀式。但是,我可以肯定,他所建立的宗教一定是和巫術有關的邪教。」

「這些年來,無影用那張《生死輪迴圖》做誘餌四處搜尋對象,目的就是想吞併對方的財產和領地,為建立自己的勢力做好準備。」

少女終於一口氣把這些都說完了。她喘著氣,似乎還是不甘心,因為她忽然發現這個世界在她的心裡什麼都沒有留下。

她想記住些什麼,卻發現心裡是空的。因為她並不是一隻真正的鳥兒。

「再見,洪力,如果又來生的話。」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一縷青煙散去,洪力低頭一看,手心裡只有一滴血。一滴黑色的血。

一串晶瑩的淚珠從空中滴落,卻聽不到有人哭泣。

天又快亮了。

一眨眼又是新的一天。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滴血竟然還在。從昨天開始,她一直在不停地洗手,可是那滴血就是洗不掉。

它一定是記住了血鸚鵡在臨死前對這個世界的留戀,所以不想離開。

他也沒有聽從血鸚鵡的勸告離開,因為還有一個人沒有救出來,那個人就是鬍子劉。

與無影的交鋒最後一定會是以自己的失敗而告終,所以他打算今天就把小清和那幾個師弟先送下山。剛剛他已經去隔壁屋子裡看過了,他們已經全部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只是兩條腿還有些麻痹,走路不太方便,畢竟他們做了那麼長時間半人半獸的怪物,還需要時間適應。

但是他們正在屋子裡努力練習,所以,下午太陽落山前他們應該就可以出發。

從睜開眼以後,他就總是想到「死」這個字。死亡確實讓他害怕。但他並沒有想出更好地辦法來逃避死亡。

不知不覺中,院子里的老樹上又傳來了第一隻睜開眼的鳥兒的鳴叫。

突然,一聲撕破人心肺的慘叫聲從大殿的方向傳來:「殺人了!殺人了!佛,佛,佛像殺人了!」

三天後就該是建寺大典了,可是寺里的弟子們接二連三地死去,現在只剩下了這麼幾個人,連下山去報案的那兩名弟子也遲遲不回。看到眼前的景象,方丈的心裡不住地嘆氣。

「你把剛才的情形詳細地說一遍吧。」

「是,住持。」因為受到過度驚嚇而一直癱坐在地上的小和尚這時趕緊抹了一把眼淚,哆哆嗦嗦地說道,「早上,我和師兄像往常一樣來到大殿打掃,當時大殿里一個人都沒有。可是突然,我聽到身後的師兄發出了啊的一聲大叫,我回頭一看,發現師兄整目瞪口呆地盯著一尊佛像,我問他出什麼事了,可是師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像是傻了一樣!」

在說到佛像這兩個字的時候,小和尚眼裡的恐懼更濃了,甚至連牙根都不由自主地顫了兩下。

「是哪尊佛像?」方丈問道。

小和尚愣了愣,然後拚命地搖頭:「不!不!那尊佛像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確定大殿里從來都沒有過那樣的一尊佛像!」

「那是一尊金身佛像!那佛像的眉眼十分兇惡,手裡還拿著一件很奇怪的法器,像」小和尚猶豫起來,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是不是個像魚叉一樣的東西,叉頭尖尖的?」洪力接過小和尚的話問道。

「沒錯!沒錯!」小和尚立刻等著眼睛不住點頭,「洪施主,你怎麼知道的,難道你也見過那尊佛像?」

洪力回頭看了小清一眼,小清也正在看他,兩人心裡都同時有了一種預感——那個兇手終於就要出現了!

這時小和尚臉上的神情已經變為戰慄,連聲音都開始嘶啞:「我和師兄都對這尊莫名其妙出現在大殿的佛像很好奇,後來師兄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它,哪知道,哪知道」

所有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焦急而緊張地等待著謎底的揭曉。

小和尚的目光一一從周圍人的臉上掠過,終於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那尊佛像居然是活的!他猛地一下子抓住了師兄的肩膀,師兄疼的直叫然後他舉起了手中的法器,一下子就刺穿了師兄的脖子!我當時完全嚇呆了,我就看見血從師兄的脖子里撲地一下全涌了出來後來,後來那尊佛像又要過來殺我,我就趕緊跑出來了!」

「呱——呱——」外頭樹上的一隻鳥似乎也偷聽到了這可怕的一切,撲扇著翅膀逃命似的飛走了。

一切又恢復了安靜。

半夜的時候一直輾轉反側的洪力突然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

這聲音就像一朵花落到了水面上一樣。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個人。

還沒等他來得及起來,一個黑影就貼著門邊忽地一閃而過。

當他拉開門的時候,院子里已經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一小片金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他沿著金粉灑落的方西追去,卻發現對方竟然是沖著小清的房間去的。

就在此時,屋內的小清發出尖叫,但只一聲,屋裡就沉寂下來了。

糟了!小清會不會他砰地一腳踹開門,就看見了那尊金身大佛!果然就是那天在大殿里消失不見得那尊佛像!而且,它手裡還握著那件魚叉一樣的法器。

它捏著已經暈過去的小清的脖子,正想將手裡的法器刺下,可是突然破門而入的洪力讓它冷不防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裡的人。

呵呵呵呵。它低聲地發出一陣陰冷的笑,竟然連整張臉都在抖動。

「你就是我在破廟裡見到的那尊菩薩像?」洪力死死盯著眼前這尊古怪的佛像,心裡也不能肯定它會不會說話。

呵呵呵呵。佛像仍然在笑,並且慢慢地向他走近。

他不由得向後退了退,沒想到,後腳跟正好抵在門檻上,沒有辦法再退了。

那尊大佛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動彈不得,像一個溺水的人那樣揮舞著雙手苦苦掙扎。

佛像的聲音像尖針一樣刺耳,它對著洪力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謁語:「是亦非,非亦是,所見若不真,心又何來幻想?所見若真,為何心又迷茫?」

說完這句話后,佛像的臉突然在他面前變成了那尊菩薩像的臉!而他全身的金粉也相繼脫落,呈現出一個淡薄而銹跡斑斑的身體。

它果然就是破廟裡的那尊菩薩像假扮的。

「其實,你看到的那個破廟並不是寺廟,而我當然也不是菩薩像。」

「那你為什麼不敢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他已經感到要透不過氣了,每說一個字都很痛苦。

菩薩像對著他慢慢舉起了那個像魚叉一樣的東西,陰笑著說道:「你已經看到我的真面目了。只不過,我可不是什麼菩薩,而是要你命的瘟神!」

他心裡陡地一驚,腦子裡就像電光火石般一閃,突然想起了在閃電的光芒下變為泥像的桃花這時,那法器的尖頭已經抵在了他脖子上,只要再稍稍用力,就會撲地戳進去,他將和以前的幾個和尚一樣死去。

慌亂中,他摸到了腰間的珠磯銀刀銀刀插進菩薩像的身體,流出來的卻是黑乎乎的鐵水。

呵呵呵呵。菩薩像又在厲笑,連嘴角和鼻孔都有鐵水滲出。

「真是沒有想到,你這個貌不驚人的傢伙,竟然擁有巫師的寶物!」

「說,你為什麼要殺死那些和尚?」一擊得手,洪力此刻已經紅了眼睛。

也許是傷的不輕,菩薩像不打算再和洪力硬碰硬,索性乾脆地回答他:「你知不知道這個寺院為什麼叫天眼?」

「難道這會和你有關係?」洪力雙手握著刀,仍然保持著高度的戒備。

「不是和我,是和我的師父又關係。」

「你的師父?」洪力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你只是一尊用頑鐵鑄成的菩薩像,那你的師父回事什麼樣子?」

菩薩像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似乎很是得意。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尊鐵像的臉上竟然會有如此生動的表情。

「你,到底是妖還是鬼?」洪力忍不住問道。

「難道除了妖和鬼之外,你就沒有見過巫術登峰造極的大巫師嗎?我的師父就是這樣一個巫師,他的名字就叫天眼。」

「天眼?」洪力的後背止不住泛起了一層冷汗——天眼竟會是一個巫師的名字?

「是啊,天眼。因為他擁有天之眼,可以看到一切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可以預言一切,所以叫天眼。」

洪力更是覺得如墜五里霧中,難辨方向:難道那個巫師天眼就是這座寺院從前的主人?

這時菩薩像身體里的鐵水已經不往外流了,它的體力似乎比剛才恢復了一些,於是它爬起來坐到床上,小清還沒有醒過來,就躺在它身邊。

它選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將後背靠在牆上,那把銀刀把它傷得很重,現在它無論如何也不敢隨便進攻洪力了,不過想要脫身逃跑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但它暫時不想跑,它突然很有興趣對洪力說一說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因為它發現這個男人對它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驚訝不已,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似乎是在聽一個天方夜譚,卻又不得不相信。那種呆若木雞的表情讓它覺得很有意思。

「你要幹什麼?」看它坐到床上,洪力立刻舉著刀逼向它。

「放心。」它擺了擺手,「我只是想在這兒休息一下,好讓我有足夠的精力把那些事情說給你聽。」

「我的師父當初來到飛雲山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這裡,於是馬上在這裡為自己修建了一座行宮,並且以他的名字命名為天眼寺。其實在師父的部族裡,寺是代表輩分最高的大法師住的地方。就像你們古代的漢人把官署稱為寺一樣,比如說那個什麼太常寺、大理寺等等。」

「當師父死了之後,不多久,有一位雲遊的老和尚也經過這裡,誤以為這是一座廢棄的寺院,於是經過修繕,把這裡改成了真正的和尚廟。」

菩薩像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心中亂七八糟地想起了以前的好多事情。它和師父在這裡生活了那麼長時間,這裡的每一根木頭,每一塊地磚,每一棵小樹每一寸每一寸地方都留有他的氣息。

直到現在,它坐在這張床上,好像還能聽到師父就在窗外大聲咳嗽。

可惜,對於過去它是沒有眼淚的,因為它早已化為頑鐵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眼淚。

當初不停師父的警告,非要修鍊這種早已失傳的邪術,腦子裡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像師傅一樣修建一座屬於自己的大寺。結果他得到了巫術,卻並沒有出人頭地,反而失去了師父的喜愛,連眼淚也沒有了。

「說了這麼半天,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我叫貝蒙。我還沒有化成頑鐵的時候,長的比你還英俊呢。就是因為練了這種遁跡術,所以才會變成這個樣子。可是因為這種巫術讓人告別了肉體凡胎,所以練成的人也不會輕易死去。」

「我是成年以後才才是修鍊這種巫術的,所以必須選擇一個實物依附。其實我現在依附的這個並不是什麼菩薩像,而是一個小部族裡供奉的神像。」

「當時師父死的時候,我正悄悄地躲在別處練功呢,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就發現天眼寺已經變成和尚廟了。」

洪力聽得已經有些入迷,不知不覺放下了手裡的銀刀,盤腿坐在了地上。雖然他的師父也是巫師,可是因為師兄妹幾個都不是練巫術的料,所以一點巫術也不會,他也從來不了解巫師的世界。今天貝蒙對他說的這些,簡直就像天書一樣稀奇。

「日子久了,我才終於開始後悔,因為我發現這世上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所有的人一看見我就嚇得抱頭鼠竄,包括那些巫師在內。有一部分巫師甚至聯合起來要除掉我,因為他們認為我根本就是一個妖魔。於是我只好一直住在飛雲山上。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所依附的神像其實是一個凶神!遁跡術本來就是一種邪術,我在他身上依附的久了,巫術的力量竟然慢慢使它潛伏的惡靈有了知覺!唉!這就是遁跡術的致命弱點——巫術一旦完成,就再也變不回原來的肉體凡胎。」

看著眼前稜角分明,高大挺拔的洪力,貝蒙又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從前:那時的他,何嘗不是一個對人生充滿希望的英俊少年,得到關愛和注視,生活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他因為自己的師父而自豪,別人也因為他純凈的巫師血統而尊敬他。

如果不是因為那小小的一念之差,今天的一切又怎麼會令它痛苦不已?

它僵硬地抬起一隻手,摸著自己早已無法感覺跳動的心臟,獃獃地等待著那些曾經熟悉的痛苦滋味回到心裡。雖然他知道這麼做是徒勞的。

「然後呢?那個凶神是復活了嗎?」洪力忍不住問道。

「五十年前,我在天眼寺目睹了一個巫師在頃刻之間殺光了寺里所有的和尚,結果遍地的鮮血讓那個神像在冥冥世界中的惡靈徹底復甦,當它在大殿內發出凄厲笑聲的時候,我就預感到會有事發生,可是我當時根本就已經被它控制。」

哦?洪力不由得一怔。既然他們都曾懷疑過的金身大佛不是兇手,那麼,嫌疑只剩下一個,那就是讓血鸚鵡帶來預言的無影。

貝蒙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也在回憶五十年前那場觸目驚心的大屠殺。就是因為那場屠殺,神像的凶靈記住了某些片段,又把這種潛意識轉移給他,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控制不住心裡蠢蠢欲動的凶念,走出來殺人。

「其實,有些時候我只是想回來看看,看看我和師父一起住過的地方,沒想到讓那幾個和尚發現了我,所以我」

「真是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神奇的巫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我更沒有想到,五十年前的那一切居然會被一尊佛像統統看在了眼裡!」這聲音就在他們身邊響起,帶著譏諷的語調,冷不防讓他們吃了一驚,齊齊地往床上的小清看去。

可是小清一直在昏迷中沒有醒過來。

是誰?是誰一直藏在屋子裡偷聽他們的談話?

「真是可惜啊貝蒙,以你的資質完全可以稱為大祭司,你卻偏偏鬼迷心竅去練這種巫術,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在自毀前程嗎?」

貝蒙聽了這句話之後,突然有了很大的反應,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一樣,眉眼的形狀開始扭曲,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恐怖,伸出手指著黑暗,語無倫次地低聲叫道:「是你!是,是你!是,是"

「貝蒙,到底是誰?你是不是看到他了?」洪力順著貝蒙手指的方西看去,看到的卻只是空蕩蕩的黑暗。

「是,兇手!五十年前的,那個巫師兇手!」貝懞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一片黑暗,緩緩地將手指過去,「你看,他就在那兒!」

「在哪兒?」洪力還是什麼也沒有看到。

與此同時,他突然聽到黑暗中響起「叮」的一聲,猶如金屬撞擊發出的脆響。在這一聲的餘音還沒有過去的時候,貝蒙的身體就像一個坍倒的廢墟那樣轟地散了。

「貝蒙!」等他奔過去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堆銹跡斑斑的廢鐵塊。

「沒有想到吧。」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他做出那麼大犧牲練成了這個巫術,卻這麼不堪一擊!」

黑暗中還是什麼都沒有,但洪力清楚,是無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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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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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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