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小姨之死
1994年,我的身體一直十分虛弱。據說,是腦中長了什麼不該長的東西,壓迫了神經,所以經常頭疼,不能進行體力活動,幾次在體育課上暈倒。在和小姨家商量了過後,家人決定帶我到武漢治療。不用動手術,但需要調養,以及沒完沒了的照射各種射線,在各種各樣的儀器前呆上好幾個小時。
照顧我的人,正是小姨一家。他們每天要帶我坐上公車,走很遠的路,到最好的醫院去。每次治療完畢,都會有一碗雞湯或者排骨湯端到面前。那是小姨不能享受的。但我卻從來也不知道,我之所以享受到這些,只因為我是一個病人。在這樣的優待下,我養成了嬌慣蠻橫的脾氣,從不懂得謙讓。
那時的小姨,是不是常常在羅明面前抱怨呢?我不知道。但那晚,的確有事情發生了。
我在小姨上學的江漢路中學附屬小學念書。我上小學三年級,因為是新生,又不會說當地方言,常常受到欺負。父母不在身邊,又受到頭疼的困擾,這讓我總是把氣撒在小姨身上。每次回到家裡,我總要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小姨吵架。一旦她忍不住斥責我,我就坐在地上哭,小姨父母自然不會怪我,總是說小姨的不是。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和我爭吵,而是學會了沉默和忍讓。
也許正是這時,爭吵讓我感到了厭倦。我開始去尋找更多的樂趣。對小姨來說,也就是更多的折磨。我偷偷的把小姨的東西藏起來,我丟掉了她最心愛的物品,又裝滿水的杯子故意放在床頭櫃的邊緣,她一碰就灑得滿床都是。雖然知道是我做的,但小姨卻不敢聲張。這也許鼓勵了我,讓我得以想到那個更膽大妄為的主意。
為了實現它,我刻意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討好小姨,對她表示和解的意思,還有悔過。我幫她打掃房間,甚至主動幫小姨父母洗碗掃地。小姨很單純,並沒有看出我的不懷好意。終於,我等到了那一天。小姨放學后打掃衛生,得以拿到班級鑰匙的那一天。
小姨上課的地方,正是那間教室。三樓走廊盡頭的那一間。剛轉學到這裡的時候,我就聽說了有關那個教室的傳言。這一定能把小姨嚇得夠嗆,我得意洋洋的想。
這天,我在學校門口第一次等小姨放學。在路上,我對她提起了那個傳說,並使盡全身解數,要小姨晚上陪我去看看。但小姨無論如何就是不同意。她說父母要是知道我們半夜沒有回家,一定會罵她的。我費盡了口舌,還是不能說服她。
於是,我使出了最後一招。我告訴她,假如她不陪我去,我就自己一個人去,而且第二天回來,告訴表舅他們,是她把我關在學校里的。她立刻慌了神。她知道我做得出這樣的事來。她終於無可奈何的答應了下來。
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第二天一早,表舅和舅媽趕到學校時,只看到了小姨的屍體。他們悲痛欲絕的從醫院回來,發現我好好的睡在房間里,還沒有醒來。到了上學時間,我被鬧鐘吵醒,在客廳里看見了沉默不語的表舅,和一直痛哭不止的舅媽。
他們告訴我,小姨死了。她從學校的三樓摔下來,掉在地上,死了。
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現在儘管不記得,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天昏地暗的感覺。據父母的描述,當時我立刻癱軟在地上,不明緣由的哭起來。表舅一家愣住了,但很快察覺到,小姨的死一定和我有關。於是立刻問我是怎麼回事。我露出恐懼的神情,看著他們,就是不肯開口。
但很快,他們在我的床頭髮現了一把寫有「初三(3)班」名稱的鑰匙。那是小姨的班級。這一下,我無法再隱瞞下去。於是哽咽著,斷斷續續說出了那晚的情形。
我對他們說,我原本只是想嚇一嚇小姨,所以那晚讓她陪我去那間教室,她進門之前,我設法要到了那把鑰匙,之後又借口要上廁所,從教室里出來,趁小姨不備,就一把帶上了門,把小姨反鎖在裡面。後來,我就回家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小姨為什麼會從樓上摔下來。
我一直哭,一直往牆角躲。表舅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舅媽哭得更厲害了。但他們仍然沒有責備我。他們只是給我父母打了一個電話,說明了這件事,讓他們把我領回家去。
那時,我的治療已經到了後期階段,差不多快痊癒了。父母坐上當天的火車,連夜趕到了武漢。他們對錶舅和舅媽道歉,甚至願意以任何代價來補償,可表舅一家什麼都沒有要。他們只是要父母趕快把我帶回去,再也不要出現在他們面前。
父母沒有說什麼。他們把我帶到醫院,做了檢查,確定可以回家治療之後,就坐上第二天的火車,回到了家裡。
然而我剛一進家門,父親的巴掌就扇了過來。他狠狠的打了我一頓,然而我既沒有哭,也沒有求饒。我一直默不做聲的咬著嘴唇,最後終於暈了過去。
我大病了一場。醫生也不知道是什麼病。我只是發燒,昏迷,在醫院躺了很多天。然而,我腦中長著的東西卻奇迹般的消失了。拍了很多照片,就是找不到它。可我仍然沒有醒過來,每個人都擔心,我也許會變成植物人,就這樣永遠沉睡過去。
假如是這樣,也許今天,我就不必再為小姨的死心懷愧疚了。
但十多天過去,我在病床上睜開了眼睛。燒退了,腦中那個黑影也沒有再出現。我不再頭疼,也不會在體育課上暈倒。可我醒后不久,父母就發現,我完全忘記了這整整一年的事。我以為醒來時仍然是2004年末,我奇怪天氣怎麼這麼快就熱起來了。他們很快意識到,這是讓我繼續健康生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父母以各種理由搪塞了我。他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們說,我是因為生病,在醫院昏迷了整整一年,直到今天才清醒過來。我相信了他們。因為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父母。
在醫院又修養了幾天,做了各種檢查,醫生確定我可以出院了以後。他們將我接回家中,憑藉母親在學校里的關係,直接升入了小學四年級。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補習功課。在這段時間裡,我仍然在繼續的遺忘。最後,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生過病的事。
總之,一切與小姨有關的,與1994年有關的,我全部忘得一乾二淨。
「我以為你再也想不起來了。」母親哽咽著說,「你為什麼要想起來呢?你以後該怎麼生活下去?」
我強忍住心中的悲痛,用盡量輕鬆的語氣對她說,「沒有關係的。你放心吧,我畢竟是大人了,受得了。」
但聽得出來,她並不真正放心。我和她談了很久,也安慰了她很久。掛斷電話之後,我轉身走出門外,對仍然坐在樓梯上的徐退說,「你說對了。當年的事,就是那樣發生的。」
我以為我會哭。當徐退帶著擔憂的神色說出那個答案時,我就這麼想。我知道答案會出乎意料,我甚至曾經隱隱約約察覺到了真相,但我沒有想到,最後,直到最後,我居然是害死了小姨的人。也許這事件中的所有人,小姨的父母,我的父母,羅明,仍然帶著當初的傷痛一直生活到現在,而我居然是忘記了它,無知無覺的,甚至快樂地生活到現在的唯一的人。
我有一千一萬個理由痛哭失聲。我有一千一萬個理由結束自己的生命,以換取所有人默默忍受了多年的痛苦。但我卻沒有。當我看見徐退從樓梯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說「結束了」的時候,我就決定了,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能替過去的我贖罪的唯一辦法,不應該僅僅是懺悔。
一個星期以後,我和徐退在東湖邊找到了一個房子。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甚至,它比我目前住的房子要小許多。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但它足夠放下我的衣服和鞋,足夠放下徐退的電腦,而且,面朝東湖。我們可以在每個春天和夏天坐在窗戶旁邊,談論我們想談論的事情。我們可以在每個秋天和冬天,躲在被子里,說我們想說的話。這是我的願望。這個願望很小。
這以前我去過了徐退的家,他也來過我的。我們裝作鄰居相互串門,問好。在他家裡,我驚訝的發現,這裡居然只有一台電腦和一張床。床上胡亂堆放著被子和衣服。我發現他其實不止有一件衣服而已。但他的家的確很簡單。
這樣就夠了嗎?我問。
他說,這樣就夠了。
我們決定在下個星期搬進新家。這段時間裡,我做了這樣幾件事情。
我去看了尹霞的家人。這是她出事以後,我第一次去看她。我在她的卧室里默默的坐了很久。臨走前向她的父母要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
我在東湖邊給小姨燒了紙。燒紙時有很多人在看我,但我並不在乎。對於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還試圖聯繫所有的親戚,打聽小姨一家的事。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只知道,1994年他們就離開了原來的住處,從此再沒有了消息。
最後,我拿著裝有照片的那個鐵盒,來到了圖書館。我已經很久沒有給他打電話了。我也無法描述再次見到他是怎樣的心情。開學以後,圖書館又熱鬧了起來,但我到達那裡時,正是下午6點。沒有一個人。和我最初見到他時的場景一模一樣。
我把鐵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還給你。」我說。
他看了我一陣,又看了看那鐵盒。
「什麼意思?」
「應該是你的東西,還給你。我知道它對你很重要。」
羅明沒有說話,卻皺緊了眉毛。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應該說聲謝謝。要不是你,我也許永遠都不能明白。你為小姨做的這一切,我都會記在心裡。我不會怪你的。」
「你今天怎麼了,說話這麼奇怪。」
看著羅明,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悲哀。很深很深的,海水一般冰冷的悲哀。
我嘆了口氣,最後對他說,「再見了,羅明。」
羅明沒有繼續追問,事後的許多天也沒有打過電話。我很快換了手機。實際上,我再也沒能見到他。然而那天離開時,最後閃進眼帘的,是羅明低頭看著鐵盒的畫面。這畫面長久的,清晰的留在了我心裡。我想,除非死亡,我大概再也無法將它忘記。
搬家的日期就定在我從圖書館回來的第二天。這是一個周末,初秋的,有陽光的日子。我和徐退分別回到自己家,約定好誰先收拾好東西,就到對方家裡找他。很明顯,這場比賽必定是徐退獲勝。他只有一台電腦,以及少得可憐的衣物。然而,我慌慌張張的收拾了一個小時,仍然沒有聽見樓上的動靜。我在心裡笑了一下。徐退,他這是在讓我。
於是動作慢了下來。客廳收拾好了,我又轉進卧室,將床單和被子整齊疊放在編織袋裡,然後是書,各種小物品。裝滿了一個袋子之後,我從衣櫃頂上取下箱子,放在地上,打開。
這是最後一步。我打開衣櫃,從裡面拿出衣服。一件,兩件,三件……當衣櫃里只剩下最後一件衣服時,我愣住了。
那是一套我從沒見過的男式服裝。一件襯衫,一條牛仔褲,衣櫃角落裡還放著一雙男式皮鞋,明顯比我的尺寸大上很多。我站在這裡,一動不動的看了很久,然後拿出來,放在床墊上。
我穿上了襯衫,換上了牛仔褲,又穿上皮鞋。最後,在裸露出來的衣架上,發現了一條圍巾。我又拿出這條圍巾,將它圍在脖子上。
最後,我在襯衣的口袋裡,發現了一條銀白色的手鏈。我將它取出,戴在左手上。
我來到衛生間,在鏡子里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想起來了嗎?她說。
是的。我發出無聲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