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午夜時刻的遊魂
我一直覺得,那晚是丁小胭的電話救了我。就算事實不是這樣,她的那個電話也使我享受了整個後半夜的安寧。我居然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甚至精神百倍。起床時我感到了光亮,想起了昨晚的事,於是立刻扭頭去看其他三張床鋪。它們都空著。
陽光實實在在。已經是中午了。我在床上待了很久。昨晚的事是真的嗎?是幻覺,還是做夢?手機上丁小胭的來電記錄還在。就算不憑這點,我也能肯定,那是真實發生過的。
然後我起床,開門。門輕輕鬆鬆地被打開了。走廊上一個女生經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是班上的女生,不是陌生人。我還看見了門牌號,207。
只是手腳有些酸軟。我拿了毛巾和牙刷,到水房洗臉。回來時肚子餓得要命。想了一陣,便給丁小胭打電話,約在學校門口的拉麵館見面。今天,是星期六。
這家拉麵館很破舊,不知開了多少年。但我喜歡這裡,這兒的拉麵很好吃。我總是放很多辣椒,有時會放一點醋。丁小胭則什麼也不放。我們一邊吃著拉麵,我一邊小聲地說起了昨晚的事。說的時候仍然感覺後背一陣一陣地發冷,即使熱騰騰的拉麵也不起作用。
已經過了中午的吃飯時間,拉麵館里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客人。我今天的食慾並不是很好。講完以後,便放下筷子,等待著丁小胭的反應。她也放下筷子,從旁邊拿來紙巾,遞給我,說,這對你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丁小胭只是說,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如果再發生這種事怎麼辦呢?」
丁小胭奇怪地看了看我,「你不知道那句話嗎?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末了,又補充道,「你自己完全可以解決的。」
自己解決?怎麼解決?看丁小胭的樣子,似乎也不願意多說了。我很有點泄氣,又有點憤憤。這麼好的朋友,不幫我也就算了,居然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就這樣置身事外。
「真不夠意思。」我說。
丁小胭笑笑,也不辯解。
可從這一天開始,她消失了整整八個多月。再見到她時已經是冬天了。
我想她正是因為這些事才避開我的。因而我們在拉麵館的那最後一面,多少顯得有些深意。我反覆咀嚼過她的話,得到的唯一幫助也就是那句,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因此我鼓起勇氣,決定在寢室里再多待一個晚上。
這個晚上很難熬。九點多睡覺以前,給丁小胭打了一個電話,她關機了。後來的時間,我一直在聽收音機,開著檯燈,並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睡著。收音機里在不斷地報著時。九點。十點。十一點。到十二點的時候,我開始緊張起來。我握著早已準備好的手電筒,斜靠在床上。
到了那個時候,檯燈會熄滅嗎?門會打開嗎?還是那個長發女生會突然出現在我背後?一切都不得而知,一切又都可以想象。我一直念著丁小胭的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樣來給自己打氣。可手腳還是冰涼得厲害。
十二點過去了。收音機里報時,一點。我換到一個反覆播放音樂的頻道。接著,一點又過了。收音機里又報,兩點。然後一直過了三點。寢室里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難道今晚就要這樣過去了嗎?
我疑惑著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向門口走去。我放輕了腳步。總覺得很可能隨時驚動些什麼。門也靜悄悄的。我看著門鎖,猶豫了一下,緩緩地伸出手去。那時,只感到心臟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門再次被鎖上了,不知什麼時候。
我放下手,正準備向床邊退去的時候,突然看見門縫裡塞著一小塊布條樣的東西。顏色很暗,看上去有點臟。是關門的時候卡住的嗎?於是我伸手去拉。拉出一部分之後,看清楚了那的確是一塊布,只是很破舊。我又拉出一點,看見上面有些暗紅色的已經變黑的污漬。然而它還沒有完。我繼續從門縫裡拉扯著,直到手中突然一沉。
有什麼卡住了。
這時,已經有差不多半張寫字桌大小的布被我拉了進來。我仔細地看了一陣,終於明白這是什麼。那是一件衣服的下半部分。很破舊,上面還沾著些泥土,衣角已經撕裂成了布條狀。而上面那一塊一塊暗紅色的污漬……
是血跡。
我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床邊退去。我想叫,但叫不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叫。我摸到了床邊,迅速鑽進被子,然後緊緊地抓住手電筒。收音機里還在放著音樂。我關掉收音機,既膽怯又警惕地聽著門外的動靜。
我似乎有點明白,那件衣服為什麼突然卡住。
因為就在那個時候,被我拉進來的這一部分衣服,開始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從門縫裡被拉回。幾乎能聽見布條與門之間摩擦的沙沙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分明在活動著,在被什麼往回拉著。
全身開始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我不敢去想此刻就在門外的是什麼。我只是緊緊地盯著它,直到最後一個衣角也消失在門縫裡。
門外仍然死一般的寂靜。
我的耳朵開始耳鳴。耳膜除了心跳什麼也聽不見。我想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甚至開始有點盼望門此刻突然打開,讓我看清門外究竟是什麼。然而此後什麼也沒有發生。似乎有些奇怪的動靜,但聽得並不真切。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重新打開收音機,然後,一直到天亮。
這天的早晨有些陰沉,還在床上的時候便已經決定,今天就回湖邊村。但這以前,我要見見尹霞。
我要親口聽她說一說,在這個寢室里,曾經發生過什麼。
校門口的「佐治城」。尹霞坐在我對面,顯得有些不安。我進來時,她就是這副表情,一直默默地看著自己面前的杯子。這裡的暖氣開得很大,窗戶上結滿了霧。我叫了一杯茶,把外套扔在旁邊的椅子上。在等待服務生端茶過來的這段時間裡,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熱氣騰騰的茶很快端上來了,而我也想好了我的第一句話。
「我在寢室里住了兩個晚上。前天,還有昨天。」
「嗯。」她仍然低著頭。我注意到她左手的小指微微抖動了一下。
「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前天晚上……」
「別說!」尹霞突然叫起來,「別說出來好不好?」
於是我們又沉默下來。她低著頭,兩隻手放在桌上,緊緊地扭成一團。我坐在這裡,開始感到從尹霞身上傳遞過來的不安正在逐漸加深。我一言不發。我在等她主動開口。
我想,她會說的。隱藏一件那樣可怕的事在自己心裡,畢竟不太容易。
一段時間過去,她終於抬起頭來。
她說,那天,我們不該做那個遊戲。
尹霞說的那個「遊戲」,我曾經聽說過。據說如果一個女孩在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一個蘋果,一邊削,一邊在心裡念著,我要見某某,那個人的影子就會在鏡子里出現。還有一種說法是,心裡念著,我要看到我未來丈夫的模樣,那個人的臉就會從鏡子里浮現出來。而蘋果皮在整個過程中都不能斷掉,一旦斷掉,則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
這個遊戲聽上去太過幼稚可笑,所以我從未想過要嘗試一下,甚至幾乎就要忘掉它。也許尹霞她們也是這麼想的。可那個晚上,她們卻那樣做了。
那天,是平安夜。我已經在杭州了。她們三個結束了狂歡,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還不到十一點。大家都不想睡。於是在寢室里又做了許多事。吃零食,唱歌,打牌,還玩過筆仙和猜謎遊戲。這樣一直到臨近十二點的時候,有人突然說,你們知道那個遊戲嗎?
「是劉春芳提議的。」尹霞說。
劉春芳的提議很快得到了尹霞和陳莉的支持。大家都顯得很興奮。巧合的是,寢室里碰巧也只剩下三個蘋果,彷彿是為她們安排好的。她們找來了蠟燭,又將椅子搬到鏡子前面。一切準備就緒,離十二點還差幾分鐘的時候,她們突然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遊戲的規則中並沒有提到,可以多個人同時進行。可是,蘋果又必須從十二點開始削。如果三個人依次來的話,后兩個人就只能錯過十二點這個時間,也就不靈了。最後,她們決定猜拳。
這又是一個巧合:劉春芳贏了。尹霞和陳莉只有在一旁看著。如果真能從鏡子里看見什麼,她們會第二天和第三天接著玩。
所有人都在不停看錶。她們點燃了蠟燭,並把燈關掉。很快,十二點到了。劉春芳已經坐在了鏡子前面,拿好了水果刀和蘋果,看見面前鬧鐘的秒針一指向「12」,就立刻開始削起來。
寢室里靜悄悄的,只聽見水果刀沙沙的聲響。除了專心削蘋果的劉春芳,剩下的兩人都緊緊地盯著鏡子。鏡子里,寢室顯得極為幽暗而詭異。蘋果削到一半的時候,尹霞第一個注意到,鏡子里出現了一個黑影。她並不能確定,因為也許可能是蠟燭光影造成的錯覺。
從鏡子里看,那個黑影就在她們三人的身後。懸在空中,是黑色的一團,很模糊。尹霞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發現身後沒有,再轉過頭來看鏡子的時候,那黑影變大了許多,並且體積還在增長著。於是她確定,這不是錯覺,而是鏡子里映射出的幻象。
而這時陳莉也看到了。她和尹霞交換了一下眼神,但都不敢告訴劉春芳。因為她正在專心削著蘋果,蘋果皮不能斷,也不能停。她們專心盯著那一團黑影,看著它的變化,只是呼吸有些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來。黑影以極快的速度膨脹著,直到——
它變成了一個人形。
尹霞頓時緊張起來。儘管知道那只是幻象,可此時從鏡子里看去,分明就是背後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尹霞又忍不住回了一次頭,和剛才一樣,身後還是什麼都沒有。
然而這時,劉春芳已經完成了。蘋果皮一點都沒斷。她放下手中的刀和蘋果,一抬起頭,就「啊」的一聲叫出來。鏡子里的黑影嚇了她一跳。她也和尹霞一樣,立刻回頭去看,但她什麼也沒看到。這才舒了口氣,神色也興奮起來,說,終於成功了啊。
可黑影此時已經停止了膨脹。它一動不動地停在鏡子里,懸在三個人的身後。很模糊,不僅看不出長的是什麼樣子,連男女都不清楚。她們又仔細端詳了一陣,黑影還是一動不動。
劉春芳說,現在怎麼辦呢?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蘋果已經削完了,而規則里也沒有說,看見了之後要做些什麼。又等了許久,發現黑影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之後,大家只有決定開燈,結束這個遊戲。
燈開的那一瞬間,黑影消失了。鏡子里是好端端的寢室,和剛才一樣。劉春芳顯得有些苦惱,她覺得,大概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所以才沒有一個完整的影像出來。尹霞和陳莉也感到有些遺憾。但畢竟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遊戲真的可以實現,所以多少都還是有點興奮。
於是,按照剛才的約定,第二天,將由尹霞來繼續。
可這晚,當她們洗漱完畢,上床睡覺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讓她們感到不安的事。
睡覺前,是陳莉去關的燈。當時每個人都開了檯燈,但檯燈的光線並不強。日光燈關掉以後,她們看見鏡子里……
那個影子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