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亡的前兆
墨西哥的琿科爾(Huichol)印第安婦女開始編織或刺繡時,她的丈夫就捉來一條蛇,用一根一頭裂開的棍子將它夾持住,讓婦人用一隻手從頭到尾撫摩蛇的背脊,然後用同一隻手撫摩自己的額頭和眼睛。於是她就能夠在織物上綉出和蛇背花紋同樣美麗的花樣來。
印第安人的時代過去了數百年,然而蛇背上的花紋毫無改變,琿科爾印第安婦女的刺繡依然美麗。我們以為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其實有些東西總保持原樣。看得見本質的人會擁有不同的力量,神秘往往由此而生。
星期一早晨的遠景校園裡冷冷清清,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請假。有些是真的病倒了,還有些是被嚇倒了。
李光頭站在校門口,看著三三兩兩走進來的學生,心裡發著愁。手底下教職人員的病假單也已經有一打了,再這樣下去,非停課不可。
「校長好。」連學生的問候都顯得那麼無精打采。
「唉。」李光頭用嘆息似的聲調回應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不行了,就這麼站了一小會兒,頭就暈得厲害。
李光頭正準備回自己的辦公室躺一會兒,忽然之間愣住了。
不僅僅是李光頭,校門口正在進校的所有人,包括附近的路人都愣住了。他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剛從計程車上走下來的人身上。
甚至連一些原本背對著的人也在這一瞬間不知感應到了什麼,一齊轉過頭來,獃獃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人。
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魅力,她的身上彷彿散發著萬丈光芒,又好像凝聚了一團高高在上的光圈,讓人打心底里生出羨慕、尊敬、崇拜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感覺來。
而她真正長什麼模樣、穿什麼樣的衣服,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人們完全忽略了這一點,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校門裡很久,才發覺印象中只是一團人形的光圈,其他都一片模糊。
只有真正認識她的人,比如李光頭,才會在幾分鐘后反應過來,那個人竟然是俞絳。俞絳原本就很漂亮,穿著也一向很招搖。但這完全不足以讓她變身成剛才的人形大燈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她一夜之間練就了傳說中的攝魂大法,能把她身邊的人全都迷得暈頭轉向?
俞絳非常得意地享受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她從校門口一路走進來,所到之處,所有人都被施了定格魔法,只知道傻傻盯著她看。
她沒有直接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走進了教學樓,出現在高二(2)班的門口。
當大燈泡在教室門口出現,教室里立刻一片寂靜,連裘澤、文彬彬、阿峰都呆住了。
俞絳很滿意裘澤的反應,她伸出小手指鉤了鉤。
「裘澤,到我辦公室來。」
裘澤站起來,還沒走到俞絳身前,就看見俞絳手裡拎著的LVSpeedy30包突然扭動起來,就好像裡面裝了什麼動物,努力要鑽出來一樣。
原本Speedy30的模樣還十分正常,可這時卻像吹氣球一樣鼓脹了起來,好像塞足了東西。不僅如此,張開的包口在一陣扭動之後,猛地噴出了一大堆東西。
先是一包蘭花豆,然後是一包怪味豆,之後是青豆和炒黃豆,又是一包蘭花豆……一下子七八包豆子從Speedy30里飛出來,都是大包裝的,其中有兩包開了口,青豆和蘭花豆撒了一地。
光這些東西就足夠塞滿大半個Speedy30,可是這個包依然鼓鼓囊囊,往外噴東西的勢頭一點都不減。俞絳已經嚇得鬆了手,Speedy30掉落在地上,包口歪在一邊,扭著屁股突突突地向外噴。
一個抱枕、兩捲紙巾、一個馬克杯、一串香蕉、三隻青蛇果、一沓草紙、一大包衛生護墊、兩小包衛生棉條、一本《新華詞典》、一本十六開厚厚的《青銅器圖鑑》、一個茶葉罐、一根防狼電棒、一雙連鞋盒的高跟鞋、五六雙襪子、一件折好的襯衣、三個胸罩……
最後漸漸癟下去的Speedy30在吐出半個筆記本電腦之後,終於不動了。
教室入口處的地上散落了一大堆的東西,別說一個Speedy30,五個也絕對不可能裝下這麼多東西。
俞絳已經傻了,她身上的神奇光輝在Speedy30噴完東西之後也徹底不見。露了真容的俞絳頭髮亂糟糟,兩個黑眼圈,顯然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可是教室里的同學還是一片安靜,剛才他們是被俞絳的光芒鎮住了,現在他們是被發了瘋的Speedy30鎮住了。
過了一小會兒,不知誰最先鼓起掌來,隨後全班所有人像醒過來似的掌聲雷動。
「俞老師,你這個魔術真是太棒了!」坐在最前排的手手對俞絳說,「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呀?」
俞絳腮幫子上的皮顫了三顫,眉毛扭動了幾下,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裘澤,還不過來幫我收拾!」
胖子和阿峰也跑上來幫忙。胖子顯得非常主動,他先把掛在手手肩膀上的一個紫紅色胸罩一把拿了下來,又逼迫手手交出了剛藏起來的一條內褲。可是他試圖把另一條地上的蕾絲邊內褲藏進袖管里的時候被手手揭發,屁股上立刻挨了心裡窩火的俞絳一高跟鞋。
一片混亂之後,地上的東西裝滿了臨時徵用的四個大書包,指定苦力裘澤像個一百年前碼頭上最慘的背包工人,前胸後背左右手都掛滿了,彎著腰跟在俞絳後面。
等進了俞絳辦公室,關好門,裘澤把書包放在沙發上,問俞絳:「這是怎麼回事,你的巫術成功了?」
「應該算是成功了吧。」剛剛遭受嚴重打擊的俞絳臉上有點尷尬,「真沒想到這個巫術的時限這麼短,這才……」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還不到三小時。」
「你才剛學會,等時間長了親和度上升之後,肯定就不止這點時間了。不過你的巫術效果是……包的容量增大?」
「容量增大還有讓我變得……怎麼說呢,萬眾矚目。」想起先前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超贊感覺,俞絳的心情就好了一點。
「裝東西是包的基本特徵,巫術效果把它放大了;而萬眾矚目,這是LV包附加值的放大。可是,你為什麼要在包里裝這麼多東西?」裘澤看看幾個大書包,有些無奈地問。
「我只是想試試這個包到底能裝多少東西,就把看得見的東西隨手塞進去。誰知道三小時不到它就給我噴回來。」俞絳氣得牙痒痒,這項巫術雖然有兩個效力,可是其中一個後遺症太大,等於沒有。
「以後你多練習,要是持續在一天以上就沒什麼問題了,而且東西放在包里重量也有減輕吧。」直到現在還有些喘氣的裘澤說。
「可是我沒事裝那麼多東西在包里幹什麼?」俞絳還是覺得這種功能比雞肋更「廢柴」。
「你是怎麼把巫術儀式補完的,最後那個環節是怎樣的?」裘澤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俞絳得意地一笑,站了起來,擺了個超級奇怪的姿勢。
她上身站得筆直,兩腳前後叉開站著,雙手的上臂貼著身體,小臂卻向前抬起,掌心向天,托著Speedy30,手肘處呈九十度直角。
「這……這是什麼?」裘澤看直了眼。
「你到側面看我的姿勢,像什麼?」
裘澤站到俞絳側面,瞪著眼皺著眉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上身挺直,上臂在腰眼上平平向前伸出,這不就是個「L」字嗎?而雙腳前後叉開站著,這就是個倒過來的「V」嘛。
「就這樣?這樣就行?」
「對啊,而且舉行儀式的時候都不用跪下來拜包,像這樣就可以了。」俞絳的頭沖著手上的包輕輕點了幾下。
「這就是屬於我的LV包巫術,大功告成。」俞絳向裘澤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屁股坐回沙發上。
「那你平時要多練習的,該不會就是剛才那種姿勢吧?」裘澤問。
俞絳撇撇嘴:「好像是的耶,感覺多擺這個姿勢我就會對LV包之靈更熟悉的樣子。」
想到以後可能會經常看見俞絳在大庭廣眾之下擺出剛才的古怪姿勢,裘澤就忍不住想笑。
「笑個屁啊!」看見徒弟的嘴角彎起一小點,俞絳立刻就猜到他在想什麼,揪出書包里的一隻抱枕,飛砸在裘澤臉上。
從俞絳的辦公室出來,同學們已經做完早操收隊回教室。在物理組的辦公室里沒找到雷世仁,今天上午沒他的課。裘澤往校園後方的住宿區走去,有許多老師就住在學校里,比如雷世仁。
雷世仁的單人宿舍在一樓。裘澤在按門鈴前從旁邊的窗戶往裡掃了一眼,好像沒人。等等,在地上有一個龐大的身軀正一起一伏,筋肉人在做單手俯卧撐呢。他不知已經做了多少個,鼻子里牛一樣地呼呼喘氣,把一隻爬過來的螞蟻吹上了天。
門鈴壞了,只好敲門。裘澤篤篤篤地敲了幾下,心裡總覺得敲雷老師的門應該換一種風格,大力地拍上去才更襯屋子的主人吧。
好在門很快就開了。雷世仁全身只穿了一條短褲,雖然剛才隔著窗戶就看見了他的打扮,但現在肉山似的站在面前還是很有壓迫感,尤其是他的兩塊大胸肌正因為劇烈的運動一跳一跳的,一股濃烈的汗味熱騰騰地涌到裘澤鼻子前。肯定有女人會被這副模樣迷死,比如李兩光班主任,但裘澤只想逃。
他當然不能逃,連向後退都會顯得很失禮,只能乖乖喊一聲:「雷老師。」
「裘澤,你來幹什麼?」雷世仁有點奇怪,不過他很快說,「進來坐吧,我去擦把汗。早上起來人就不舒服,鍛煉一下就好多了。」
普通人不舒服是躺在床上,筋肉人不舒服是要做單手俯卧撐,果然不是一種人啊。
教師宿舍就兩間房,當做客廳的外間還沒有裘澤的小書房大。不過能一個人住這樣一套房子,遠景的教師宿舍算是不錯的了。
客廳里的傢具很簡單,茶几上放了幾本《健美先生》之類的雜誌。最上面的那本封面上卻是個女人,臉上露出很強悍的笑容,胸肌很結實。這樣的女人算有胸嗎?裘澤琢磨著,似乎不算吧。
比較意外的是在桌上看見一本《古今燈謎大全》,厚厚的幾百頁,看書籤插的位置,已經看了三分之一強。
雷世仁打開冷水龍頭嘩嘩沖了兩分鐘,很快就擦乾穿上件背心出來了。
裘澤拿出銅鏡,遞給雷世仁。
「雷老師,您還記得這面鏡子嗎?」
「這?這不是我被拍賣行的人搜羅去的那面鏡子嗎,怎麼在你這裡?」
「是我從拍賣行拍到的。雷老師,這面銅鏡原先就是我家的,我奶奶七年前失蹤的時候就隨身帶著它。您能告訴我,是怎麼得到這面銅鏡的嗎?」裘澤有些緊張地看著雷世仁。
「你奶奶失蹤時隨身的東西?」雷世仁吃了一驚。他皺起眉頭,垂下眼皮,像是開始回憶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撫摸了幾遍銅鏡,遞還給裘澤。
「裘澤啊,你這個忙呢,老師我肯定會幫,一會兒我就會把當初得到這面銅鏡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你。」說到這裡,雷世仁眨了眨眼睛,又轉了轉眼珠。老實說,這種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實在是太古怪太不搭調了。
裘澤覺得雷世仁心裡正在盤算什麼,他想幹什麼,問自己要消息費?雷老師應該不至於這樣吧。
轉眼間雷世仁臉上就堆起了笑容,比健美先生在比賽時臉上的笑更誇張的那種,而且屁股也朝裘澤的方向挪動了幾分。
「裘澤啊,那個我的事情,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你的事情?」裘澤一時沒反應過來。
「哎呀,就是……就是,那兩次你不都在嗎?」
裘澤眼角瞟到那本《古今燈謎大全》,恍然大悟。
「您是說俞老師?」
「對對,」雷世仁重重點頭,「老師有個小忙,你也一定會幫助老師的吧?」他用大灰狼哄小白兔的口氣和表情說。
「嗯啊哦……」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忙的,你是好學生嘛,哈哈。」雷世仁自作主張地幫裘澤回答了,「哦對了,應該幫你泡杯茶,泡杯茶。還是你喜歡可樂?」
「可樂吧。」
雷世仁從冰箱里拿來兩罐飲料,一罐可樂一罐橘子汽水。
他把可樂很豪邁地往裘澤面前一放,說:「最後一罐,給你了。」
居然還有橘子汽水,裘澤眼神繞著對面的那罐轉悠,可是筋肉人手腳利落地拉開拉環,一口氣就是半罐下肚。
然後他很爽地吐出一口氣,抹了抹嘴,熱情地對裘澤說:「快喝啊,冰的好喝。」
裘澤的確挺渴,可是……想喝橘子汽水,寶貴的最後一罐可樂你拿回去吧!他在心裡喊。
不過他終歸不是一個慣於向別人提要求的人,只好拉開拉環,稍稍喝了一小口。
雷世仁很高興地看著裘澤接受了自己的款待,說:「裘澤啊,你和俞老師……好像挺熟的?」
「還好。」裘澤小心翼翼地回答。
「俞老師有男朋友嗎?」問了這個問題,雷世仁屏住呼吸,一臉等待判決的樣子。
「好像……沒見過。」
「太棒了!」雷世仁舉起拳頭隆起二頭肌興奮地說。
裘澤本想告訴他,自己認識俞絳其實還不到一星期,不過看看雷世仁的表情,還是算了。
「她碰到誰都要問燈謎的嗎?」
「好像……也沒有吧。」至少她就沒給胖子和阿峰猜過,也沒有問過上她選修課的那些學生。大概是覺得基本上智商都不會達到七十分,就不用再麻煩了吧。
「這麼說,只有對特殊的人,特殊的人才會……」雷世仁的眼睛里充滿了溫柔的憧憬。
是……嗎?裘澤趕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問出來。
「你能不能告訴我,俞老師她最喜歡什麼?」
「她最喜歡放……啊放……」裘澤差點泄露天機。其實那也不錯,沒準雷世仁就不會再這麼起勁了吧。可是用這種方式幫俞老大解決問題,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就難說得很了。
「放什麼?」雷世仁問。
「放……焰火,放焰火,呵呵,呵呵。」裘澤摸著耳朵笑。
「明白了,放焰火啊。」雷世仁連連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驚人的創意。
「俞老大還喜歡吃豆子。」裘澤連忙彌補了一下。
「豆子?還有焰火。」雷世仁重重一拍裘澤的肩膀:「太謝謝你了。」
裘澤被他一掌打得窩進了沙發里,捂著肩膀重新坐起來。
「雷老師,那面銅鏡?」
「哦銅鏡,對,銅鏡。是我在蓮河裡撈起來的。」
雷世仁的話讓裘澤大吃一驚。
「至少有五六年了吧,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家就住在離蓮河不遠的地方。到了夏天就會去蓮河游泳,還總是扎猛子潛到河底去,這面銅鏡就是有一回在河底撈到的。」
「是蓮河的哪一段?」
「時間太久了,記不清楚,但總就是南街那一段。再往後蓮河轉過彎去,水就深了很多,又急,沒人去那兒游的。」
銅鏡是在河裡撿到的,這意味著什麼?從雷世仁那裡出來,裘澤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只是裘澤不太願意去面對而已。
要麼是扔進河裡去的,要麼,是連人一起掉進河裡的。而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麼大年紀的老人,如果摔進河裡,還能生還嗎?再和至今杳無音信這個事實對照起來,結論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迷迷糊糊間裘澤出了學校,徑直往南街走去。
裘澤心神恍惚著走了一路,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蓮河邊。前面不遠處就是南街了。
他看著腳下緩緩流動的青色河水,又瞧瞧自己手上拿的東西。那是一副游泳眼鏡,路上經過體育用品商店時進去買的。
裘澤把頭髮綁得更緊一點,上衣脫下來和鞋襪放在一起,戴好深藍色的游泳眼鏡,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跳進了蓮河。
路人驚訝地看著這個跳進水裡的少年。不過因為戴著游泳眼鏡,所以並不疑心他是要自殺。只是在這個已經轉秋的季節里,他這是想幹什麼?
裘澤在河裡踩著水,正了正游泳眼鏡。水比想象中冷,在進水的那一瞬間他全身都僵了。他知道有許多人在看自己,可是既然已經跳了下來,就把這些都甩到腦後了。他深吸一口氣,身體沉了下去。
岸上的人看見少年忽然之間就只剩長發的末端還浮在水面上,轉眼間連這點烏黑的發梢也都沉進水裡不見了。
水下的世界因為眼鏡的關係,是淡淡的藍色。潛到三米多深,耳朵因為水壓開始痛起來,好在這就已經是水底了。
裘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想在這河底找到什麼呢?找到奶奶除了銅鏡之外其他的隨身物嗎?可是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呀。雷世仁說至少有五六年了,很可能他其實是在七年前,戴蘊秀失蹤不久之後在水下摸到的。
就算還有其他的東西,七年之間,恐怕早已經被眼前這片黑褐色的河泥埋起來了吧。
可是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讓他總得在這一刻做些什麼。
裘澤浮起來,深吸一口氣,再潛下去。
他努力回憶著,奶奶隨身小包的模樣,還有小包里各種零碎的物件,錢包、鑰匙串、鋼筆……
眼前起伏的河泥里,任何一個和印象里某件東西相似的地方,他都會立刻游過去用手撥開。
河裡有蝦、有魚,甚至還有鱉。但是沒有裘澤想找到,又害怕找到的東西。
七年了,緩慢流動著的河水,可能早已經把東西帶到很遠處的某個地方了吧。可是不這樣拼了全力地找過一遍,又怎麼能放棄呢?
上浮,下潛,上浮,下潛。早餐吃得不多,漸漸裘澤已經感到眼睛有些發花了。他死死咬著牙,一股向來只埋藏在心底里,從來沒有拿出來使用過的倔犟狠勁把他的每根頭髮絲都撐滿了,繼續下潛,上浮,下潛,上浮。
河裡幾乎沒有水草,靠近河底的地方,水比河面上混濁。裘澤必須緊緊貼著河底,才能看清楚。從上游來的河水相當清澈,所以每年河底堆積的泥沙應該並不多,七年的總和是多少,一寸還是一尺?
幸好沒有水草,在冷冷的河水裡裘澤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對情侶在河邊散步,女孩滑進混濁的河水裡,男孩跳下去救,但是他只摸到水草,沒能把戀人救上來。三年後他故地重遊,河邊釣魚的老翁告訴他,那條河裡不長水草,他摸到的是女孩的頭髮。
「呼。」裘澤再一次浮出水面。陽光灑在臉上,再往前是一片陰影。他已經游到了虹橋的下面。
他感覺力氣在一點點消失,腦袋因為缺氧一抽一抽地痛。他把眼鏡抬到額頭上,露出眼睛。真實的世界看起來有些扭曲,有些離奇。
裘澤踩著水,喘息著。他並不打算就此放棄,他想稍稍歇會兒,然後再向前。無論如何,至少要游到蓮河的拐角處。
他把頭仰起來,看見周圍有許多人沖著自己指指點點。而面前的虹橋上,也有許多人伸出頭看自己。
甚至有一個人站到了虹橋的扶手上,擺出一個很危險的動作,沖他拍照。
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雞窩一樣的可笑亂髮,一副眼鏡的鏡片又圓又厚,笨重的相機擋住了半邊臉……是那個照相怪客!
「咔嚓,咔嚓。」照相怪客把鏡頭對準了河裡的裘澤,嘴裡大聲地發出按快門的聲音。
裘澤獃獃地看著這個動作可笑的老頭兒,然後一張照片從他的手裡滑落下來,飄揚翻滾著,最終落在離裘澤不遠處的河水裡。
裘澤划動手臂,游過去把照片拿到手裡。
這又是一張鬼照片!
踩著水的裘澤在照片中央,可是他周圍河水所倒映出來的,卻是一片火光!
一片把河水映得通紅的烈焰,這是七年前那個夜晚的大火嗎?
突然之間,裘澤的腦海里有一道閃電劃過,許多事情一下子就串聯了起來。
南街大火在許多人的心底里都印象深刻,裘澤當然記得這是哪一天。他很容易就能把這一天牢牢記住,因為這和他奶奶失蹤是同一天,同一個夜晚。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進行任何聯想。
照相怪客為什麼能拍出鬼照片?這難道不是一種照相巫術嗎?照相機的功能就是留下過去的影像,那麼照相巫術的特殊效果,很可能就是拍出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件景象。
所以才會有這些鬼照片,有那些隱約浮現的建築,還有他奶奶的鬼影。奶奶之所以會在照片上出現,就是因為她曾經以那般凄厲的面容站在當年的虹橋上過。現在這座虹橋雖然是重建的,但式樣高度和原先的完全一樣。
奶奶是什麼時候站在橋上的,就在……那個夜晚?
又一個塵封已久的細節猛然撞進心裡。家裡冬天取暖有一個煤油爐,燒的是專門的航空煤油。每年奶奶都會去售油處買幾桶回來,用不完就放在大壁櫥里來年冬天接著用。在奶奶失蹤后的那個冬天,裘澤發現壁櫥里似乎少了一桶油。但他沒法確定是不是真的少了,因為那時他才十歲,煤油爐的事向來是奶奶管著的。
那把火竟然是奶奶放的嗎?
為什麼她一定要燒了南街,這和南街的巫術有什麼關係嗎?
耳中傳來一陣驚呼。裘澤抬起頭,看見站在欄杆上的老頭兒已經失了重心,手臂揮舞著,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搖搖晃晃,一轉眼,他就從橋上摔了下來。
裘澤眼睜睜地看著老頭的身影越來越大,卻來不及逃開。他的頭被重重砸了一下,是老頭的胳膊還是腳?來不及分辨這些,他就暈了過去,和老頭一起沉進水裡。
好像有滾滾的雷聲,一會兒又消失了。裘澤從很深很深的深淵裡往上浮,四周是無盡的黑暗,黑色的巨獸沉默著蹲在身邊,只有上面極遠極遠的地方似乎有些光亮。裘澤努力地要快點浮上去,他掙扎著終於睜開了眼睛。
「醒了,」阿峰叫起來,「小澤醒了。」
趴在床邊睡著的文彬彬睜開矇矓的睡眼,說:「什麼?」
「小……小澤。」阿峰又卡殼了,他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居然沒念繞口令就一口氣說了四個連貫的字。
「哈,你總算醒了。」文彬彬把臉湊到裘澤鼻子前,大聲說。
「你嘴好臭。」裘澤揮手想把他趕開,才發現手上有針頭,自己正在輸液。
胖子張開嘴,朝裘澤哈了一大口氣,嬉皮笑臉地說:「這裡沒地方刷牙嘛。」
頭依然隱隱作痛,裘澤開始意識到這是什麼環境。他在一條走廊里,躺著的地方……是一張臨時病床。
醫院的走廊里?
「現在什麼時候?」裘澤問。
「早上九點。你沒事怎麼跳進蓮河游泳?」
「我暈了一晚上?」
「哪止,差不多有二十個小時了。」
裘澤坐起來,看見走廊里一張床連著一張床,都擺滿了。那些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臉色慘白。
俞絳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從遠處跑過來。
「你總算醒過來啦,全都是我的功勞,要記得感激我喲!」她拉著裘澤的耳朵說。
怎麼回事,耳朵好酸痛啊!被拉一下為什麼這麼酸?
文彬彬看見裘澤咧著嘴扭曲了半邊臉,嘿嘿笑著說:「老大昨晚每隔一會兒就會揪住你耳朵喊『你給我醒過來』。」
原來自己意識里那道雷就是這麼來的?
等到俞絳鬆開手,裘澤小心翼翼地用手碰碰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應該已經腫了吧。
這麼說,他們三個人守了自己一個晚上嗎?
「可是老大你這樣叫,會吵到別的病人吧。」雖然有點感動,但如果自己再晚一天醒過來,是不是就會發現耳朵已經少掉一隻了?裘澤忍不住婉轉地表達一點點不滿。
「如果能吵到他們的話,那些家屬可就太感激我了。」俞絳說。
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幫裘澤拔了快滴完的輸液針頭。
「你可以回家去了,很多人還在等床位呢。」一臉倦容的護士說。
從臨時病床上下來,裘澤發現鞋子就是昨天脫在岸上的,上衣也是,但是褲子換過了。裘澤掃了一眼阿峰和文彬彬,應該是他們乾的吧,總不會是另一個。
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裘澤才發現這裡有多擁擠,臨時病床一直加到了門診大廳里,還有很多人沒有床,用棉毯墊著躺在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裘澤問。
「還不是那個怪病,昨天你住院的時候還沒這麼厲害呢,從今天早上開始送進來的人就越來越多,全都昏迷不醒。本來擔心你會弄得和他們一樣呢。」文彬彬說。
「這麼嚴重。」親眼看見醫院爆滿,裘澤才意識到這場怪病真的很厲害。
「聽說到現在都沒找出原因呢,前幾天昏倒的那些人,有的已經快撐不住了。」俞絳說。
裘澤看了眼文彬彬,文彬彬看了眼阿峰,沉著臉不說話。
裘澤在心裡嘆了口氣,把雷世仁從蓮河裡撿到銅鏡的事說了。半是解釋自己為什麼跳河,半是希望能暫時轉移兩兄弟的注意力。
如果木頭醒不過來,兩兄弟真的會因此吃官司嗎?額頭上的傷已經好了,可是巴警官要是有一天在他面前把兩兄弟帶走,心裡的傷口恐怕永遠都癒合不了。
「你腦子進水啦,就算真有東西在下面你能找到?那樣我就投資你去南海撈沉船。」俞絳教訓他。
「誰把我救起來的?那個把我砸暈的照相怪客呢,也救起來了嗎?」裘澤想起昏迷前一刻發生的事,在幾個口袋裡掏了掏,發現沒有那張照片。
「聽說有三四個人都跳到河裡救人了,有一個還在你手機的常用通訊錄里找到俞老大的號碼通知她。不過救護車一來他們就離開了。至於那個老頭兒……救是救起來了,不過最後還是沒救活。」文彬彬說。
「啊!」
俞絳把手裡的Speedy30拿到裘澤面前,稍稍張開包口,露出裡面的東西。
「照相機?你拿了死者的遺物?」裘澤大吃一驚,俞老大這次做的事情也太離譜了吧。
「輕點輕點,要死啊。」俞絳一把捂住裘澤的嘴,這時他們還沒有走出醫院多遠。
裘澤的鼻子都被俞絳的手擠歪了,好不容易掙脫出來,皺著眉躲在一邊。
「正義感還蠻強的嘛。」俞絳白了裘澤一眼,往嘴裡扔了幾顆豆子嚼起來。
「其實老頭和你一起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是俞老大幫他出錢搶救的呢。不過他年紀太大了,缺氧時間長顱內出血沒救回來。他一個孤老頭,這錢還能問誰去要?俞老大聽說他的相機古怪能立刻印出照片,才偷偷拿來看看的。大不了以後再還回去唄。」文彬彬在裘澤耳邊說。
「可是你們拿了這個相機,沒有人管嗎?」裘澤有點擔心地問。
「他一個人住在南街上,家屬都不知在哪裡,屍體在太平間躺到現在都沒人來管。昨天這照相機扔在急救室外的空座位上老長時間,如果不是我們拿來,現在要麼還在椅子上,要麼就被扔進垃圾筒了。」
「哦……」裘澤嘆了口氣閉上嘴。再看看俞絳在那裡一顆接一顆吃豆子,他也餓起來,畢竟差不多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四個人找了家豆漿店吃早飯,裘澤在水果店買了四隻大橘子,轉眼已經吃得只一隻了。
把照相機拿出來放在桌上,之前他們都還沒時間真正研究過它呢。
「從水裡撈上來的,不能用了吧。」文彬彬說。
「相機本身應該沒什麼古怪,我猜那老頭也是會巫術的,這多半是個巫術觸媒。」裘澤說。
「他也會巫術?感覺巫術不值錢了似的,誰都會。」俞絳搖著頭。
「什麼誰都會啊,老大你是會了,可是我們還都不會呢。」胖子悶悶地說。
「切,要是你們都會了,我還怎麼混啊?」俞絳拍拍心愛的Speedy30說。估計她今後出門應該只能用這個包了吧,這也算是小小的代價,比起那個姿勢,這真的不算什麼。
「海鷗相機?還真夠古老的。」俞絳把相機拿在手上研究。
「可就是這相機,拍什麼愣能立刻出照片,照片效果還不錯呢。」胖子說。
這種相機不需要裝電池,完全手動。鏡頭蓋已經不見了,俞絳對著鏡頭看了看。
「鏡頭這麼模糊了,被砂紙磨過嗎?這種鏡頭還能拍出照片?」俞絳奇怪地說。
「巫術。」阿峰說。通常他如果只說一兩個字,就會用斬釘截鐵的氣勢說出來。曾經他就是這麼裝酷的。
「快門都摁不下去,怎麼回事?」俞絳用力按了幾次快門。
「膠捲用光了?」裘澤記得老相機膠捲用完的話,就會卡住快門。
俞絳找到膠捲搖柄,試了試。
「還真的是。」她說,隨後開始搖膠捲。
老相機膠捲拍完之後,得重新把膠捲搖起來,才能取出。
搖膠捲的時候,相機里傳出咔啦咔啦的聲音,很不順暢的樣子。俞絳不管,使出蠻力,一路勢如破竹地搖過去。
到最後,她接連用了幾次力,都再也轉不動了。
「應該可以了吧。」她說。
旁邊的三個人用極懷疑的目光看她。從剛才的那些聲音聽起來,好像相機里所有的零件都被她搗碎了吧……
當俞絳把膠捲蓋打開,往外倒膠捲的時候,幾個人都覺得,應該會稀里嘩啦倒出一堆的螺釘、碎塑料、金屬片之類的相機內臟。
還好,什麼都沒倒出來。膠捲也沒出來。
俞絳把相機倒過來,看裡面是怎麼回事。
「只是浸過一小會兒水,怎麼會變成這樣?」俞絳皺著眉說。
雖然只浸過一小會兒水,可是剛才被你咔咔咔地摧殘過了啊,裘澤在心裡說。不是任何東西都像我的耳朵一樣牢固的!
俞絳用手指摳了幾下,開始改用筷子撬。
咔,筷子斷了。
旁邊的三個人都拉長了臉偷偷看服務生有沒有瞧見。
當然瞧見了,這麼奇怪地在餐桌上擺弄大相機的四人組,本來就很礙眼。服務生睜大了眼,愣愣地看著店裡最漂亮的客人做著最沒有儀態的事情。不過一根筷子也不值多少錢,她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問問。
「哦……」服務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輕呼,因為她看到第二根筷子也斷了。
俞絳完全免疫這種程度的注視,隨手搶了裘澤的筷子繼續撬,頭也不抬起來,嘴裡卻喊:「服務員,再拿雙筷子來。」
謝天謝地,膠捲終於搶在第三根筷子折斷前掉了出來。
裘澤也見過老式膠捲是什麼樣子,可是,這是什麼東西?
這卷膠捲的殼是薄鐵皮的,銹得非常厲害,就像是在水裡泡了足足一年,怪不得剛才卡在相機裡面出不來呢。
本來殼上應該有柯達的噴漆圖案,不過現在已經很模糊了。俞絳摸了一把,手上就沾滿了銹。
「這裡面的膠捲,應該不能用了吧。」胖子說。
「那就弄出來看看底片?」俞絳說著又要找工具。
「別……別……」阿峰急了。
裘澤搶在阿峰吸氣前說:「別在這裡吧。」
俞絳點點頭:「這裡也沒隨手的工具。」
「對對。」三個人一起點頭說。旁邊的服務生也鬆了口氣。
「笨蛋。」俞絳伸手咚咚咚在每個人腦門上敲了一記,「底片要在暗房裡用藥水洗過才能顯影,你們以為我真會在這裡拆?」
吃完飯裘澤回家繼續休息,胖子兩兄弟有了這麼好的借口,當然也不可能回去上學。
和俞絳分開的時候差不多十點,俞絳的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
「還和他們在一起,」她對著電話說,「好的,我會告訴他們。」
「李光頭的電話,」俞絳掛了電話對裘澤他們說,「從今天下午開始學校停課,什麼時候上課等通知。這下你們爽了。」
「怎麼回事?」
「病倒的學生和老師太多了。上午在學校里就倒下二十幾個。」
裘澤和文彬彬、阿峰面面相覷,心裡都有一股寒意直躥上來。
「不上課啊?」進弄堂的時候,電話間的老阿姨探出頭來問。
「學校停課了。」裘澤回答。
「哪能會停課呀,今天是什麼日子?」老阿姨自言自語,然後用很懷疑的眼光打量文彬彬和阿峰。她覺得弄堂里的這兩個新住客要把裘澤帶壞了。
遠景中學離福興里很遠,這種可怕的疾病雖然像集束炸彈一樣把遠景中學那一片炸得稀巴爛,但奇怪的是並沒有波及這座城市的其他角落。流言被很努力地控制著,要傳到老阿姨的耳朵里,大概還需要幾天吧。
胖子和阿峰一到家倒頭就睡,儘管他們對裘澤去蓮河游泳這件事還有很多意見要發表,但是守了一晚實在太困了。
反而是裘澤,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昏迷時那沒有一絲光的深淵,所以只是靠在床上,手裡把玩著「劉海戲金蟾」的玉把件,望著窗戶出神。
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裘澤一驚,側過身去取手機,卻不料先前擱在膝間的玉把件翻滾開,從床沿掉了下去,砰的一聲。
裘澤心疼得噝噝抽冷氣,像被針戳到一樣,連忙搶下床撿起來。這件白玉把件玉質細膩緊緻,地上又是許多年的老木地板,乍看之下並沒有明顯損傷,可沒準吃了內傷,過些日子就會顯出內部的裂紋了呢。
難道自己被俞老大傳染到了嗎?以前可從沒有過這種事故呢。
手機還在固執地響著,裘澤鬱悶地一把拿過來,來電顯示讓他重重嘆了口氣,是俞絳。
是巫術吧,把自己的馬虎用魔咒傳給別人。他嘀咕著,把手機放到耳邊。
「這麼長時間才來接,難道你睡了二十小時還沒夠?」俞絳說。
那是昏迷不是睡!
只是裘澤再有怨氣到嘴邊也只化做一聲苦笑。
「算了算了,你繼續睡吧。」俞絳沒精打采地說。
「不用,你說吧!」
「哈,我說的事情你多半是有興趣的,我正在照相館看他們把底片洗出來。」
「噢。」裘澤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雖然照片還沒出來,但光看底片的話,前半部分是南街,後半部分是著火的南街。我猜南街起火的那個晚上這老頭就在現場。」
裘澤一下子就坐直了。
「拍到人了嗎?」
「兩個人。」
「長什麼模樣?」
「拜託這是底片不是照片,怎麼看得出來。」
「我馬上就過去。啊,我過去看看可以嗎?」
俞絳輕輕笑了一聲:「要是你身體沒問題的話。直接來我家看底片吧,損壞很嚴重,先不沖照片了。」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讓人震驚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計程車上裘澤看見某位乘客扔在座位上的早報,當日的。
很大的頭版頭條《國寶〈清明上河圖〉遭竊》。
標題很大,內容卻不多。原本正在南京展出的《清明上河圖》在前天晚上消失在展廳里。展館在昨天臨時封閉,消息直到昨天傍晚才捅出來。一個安保人員失蹤,現在有人懷疑說是內賊。
裘澤放下報紙,想起了杜心岩手裡的那後半幅《清明上河圖》。如果公布出去,轟動性不會比現在這個頭版頭條小。
「《清明上河圖》被偷了,你知道嗎?」俞絳一開門裘澤就說。
「杜心岩這麼不小心?」
「不是他手裡的,是故宮的那幅。」
「什麼?我上網看看。」俞絳把底片扔給裘澤,自己坐到了電腦前。
底片上有很多的腐蝕痕迹,微微發白。裘澤拉開來,對著光看上面的影像。
120型的底片一卷最多也只能拍十六張,其中有三張大部分殘缺了沒有影像,其他的十三張也或多或少有缺損的地方。
這個老頭曾經拍過一組南街的照片,那是在白天。他很可能想再拍一組夜晚的南街照片,前九張,就是單純的街景。
第十張照片上卻出現了一個人。這顯然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站在虹橋邊,在他的面前有一堆火,他手裡拿著根長條狀的東西,正在比畫著,又好像是在跳舞。
第十一張照片上,男人正跪在火堆旁邊,對著火焰磕頭,雙手卻高舉過頂,捧著什麼。
看到這裡,裘澤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南街的設計者,著名的風水師項義誠。
后一張照片上,男人正在對著火堆扔東西燒,在他的腳邊有一個盆,裡面可能放著紙馬一類的燒祭品。
第十三張照片是殘損的,第十四張照片上就出現了第二個人。
底片上的人像是完全失真的,人影由深深淺淺的色塊組成,眼睛的地方黑洞洞的,看起來有點像骷髏。
可是某些時候,人並不是靠表面來認清一件東西或者一個人的。
裘澤一看到這個人,心臟就收緊了,綳了一會兒,然後一股異樣的感覺從心底里流出來,手指尖都麻了。
「奶奶!」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來。
俞絳從電腦前跳起來,瞪大了眼睛問他:「這上面有你奶奶?」
裘澤獃獃抬起頭看了俞絳一會兒,又低下頭去看這張底片。一聲嘆息似的呼喊再次從他的嘴裡發出來。
「奶奶。」
她自北街那個方向而來,站在虹橋靠近南街的下端,手裡提著一個桶,作勢一潑。在她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個男人和他身前的火焰。
裘澤的視線移到下一張照片,大火已經初起。男人的身影被火焰吞沒了一小半,可是他卻沒有任何逃避的動作,只是頭稍稍仰起,筆直站在那裡。而奶奶則向後退了一些,手裡裝煤油的桶掉在一邊。底片上她站得很遠,只佔了畫面的十分之一,完全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但是似乎她正張著嘴,是的,嘴張得很大。
裘澤想象著,那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立刻,他就想起了最早的那張鬼影照片,奶奶站在虹橋上,一臉的猙獰。不對,那不是猙獰,而是……巨大的惶恐。
最後的第十六張照片又是殘損的,在一角上還能看到點影像。但那就只是滿天火焰而已。
「原來,南街是你奶奶燒的啊。」俞絳輕輕搖著頭說。
「奶奶一定有她的理由。」
「那麼猛的奶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孫子啊!」
永遠不要用正常人的邏輯去想俞老大,裘澤再一次告訴自己。
俞絳把底片拿過去,再次研究起來。
「等等,等等,我想到了什麼。」俞絳忽然握起拳頭,在自己的腦門上猛捶了好幾下。
「我想到什麼了呢?該死。」
「和我奶奶有關嗎?」
「別打岔。」俞絳把自己白皙的腦門敲出了幾個紅印子,「南街被照著《清明上河圖》施了巫術,所以現在就和《清明上河圖》上畫的一樣繁榮。可是巫術是要觸媒的,溝通《清明上河圖》之靈的話,觸媒就只能是《清明上河圖》本身了。杜心岩手裡的畫原本是照相怪客的,那麼照相怪客的這幅畫,應該就是著火的這個晚上拿到的。」
裘澤點頭。
「項義誠之前的巫術嘗試一直沒有成功,但是在這個夜晚之後,作為觸媒的《清明上河圖》下半部分又被老頭拿到了。這就是說,就是說……」
「《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就是在這個晚上成功的。就只有這個時間點。」裘澤脫口而出。
俞絳猛地把長長的底片拉直了舉起來,對著光,快速地一張張看過來。很快她的目光在其中的一張上定格。
「你看這張。」俞絳指的是第十五張。
「火都快燒到項義誠了,很可能已經燒到了。正常情況下,一個人不可能還這樣站著,他不應該逃跑,不應該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嗎?」
「你是說……」裘澤盯著底片上站得筆直仰著頭看天的項義誠,「巫術儀式在這個時候成功了?巫術發動了?」
「你還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嗎?」
「成功……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成功了?」裘澤皺著眉,咬著下嘴唇,摸著耳朵。
項義誠在這之前已經試過很多次了,沒能成功肯定是巫術儀式里還缺失了某個環節。但在這個晚上,這個時刻缺失的環節補上了。
他再看了一眼火焰中的身影,突然脫口而出:「火!」
「什麼?」俞絳問。
裘澤在心裡飛速地想了一遍,說:「是火,要溝通《清明上河圖》之靈,巫術儀式里一定要有火。」
「火?那又怎麼樣?」
「我不是說項義誠原本生起的那堆篝火。那種程度不夠的,《清明上河圖》畫的是北宋末年汴京的景象,而且大部分是城郊。就在這幅畫畫完不久,北宋滅亡,皇室南遷,汴京陷落,一切繁華都毀於戰火。這幅畫里的大部分都燒了個乾淨。」
「不對。」俞絳突然打斷裘澤。
「啊?」
「如果張擇端畫這幅圖的時候,汴京還是好好的,那麼就算後來毀於戰火,要溝通這幅畫的靈,也沒道理一定要表現這一點。除非張擇端畫這幅畫的時候,並不是北宋。那時候北宋已亡,他是根據記憶里的汴京畫的這幅畫,實際上畫成的時候畫里的景象已經不存在。這樣巫術儀式里出現大火這一環,才有合理性。」
「這麼說現在主流學界對張擇端繪《清明上河圖》的時間判斷是錯的?」
「這有什麼奇怪,這件事原本爭議就很多。哈,看來有了你奶奶的幫忙,項義誠的巫術才得以成功呀。」
「奶奶不是去幫他忙的。」
「什麼?」
裘澤看著底片上奶奶張大的嘴,想著她驚怒惶急的表情,搖了搖頭,說:「我想,奶奶應該是去阻止他的。」
「你怎麼知道?」俞絳問了一句,又瞧了瞧底片,說,「看這上面的情形,兩個人的確不像有什麼配合度。」
「不單是這上面。」裘澤把他對鬼影照片的想法說了。
俞絳也見過那張照片,回想了一下,摸著下巴說:「這麼說你奶奶不希望巫術成功,為什麼呢?」
裘澤張了張嘴,卻沒想出能說出口的合適理由。
「如果是普通人,聽到巫術多半會以為那是害人的東西,阻止巫術發生也勉強說得過去。但你奶奶不是普通人,她可是正統的巫術傳人。讓她在晚上提著煤油要用放火來阻止巫術,只有兩種可能。要麼這個巫術會造成可怕的後果,要麼巫術會對她的某些利益產生影響。呵,我只是就事論事。」俞絳對裘澤聳了聳肩。
裘澤閉著嘴不說話。
「現在南街這麼繁榮,這顯然是個很棒的巫術。它能有什麼可怕的後果,別告訴我現在醫院裡躺倒的那堆人是因為這個……」俞絳突然停住了。
「怎麼了?」裘澤看見俞絳的臉突然變得很嚴肅。
俞絳摸著下巴,在客廳里走了幾圈。
「真的和南街的巫術有關?」裘澤問。
「犯病的人好像都在南街的這頭,你們學校附近?」俞絳問。
「好像是的,都集中在這一塊兒。對了,我們班那些生病的同學,都是住校或者家在附近的。」
「你們學校什麼時候有的第一個生病的學生?」
「不太清楚。」
「去問去問。」
這種事情,大概手手會比較清楚吧。
在裘澤撥電話去問手手的時候,俞絳又坐到電腦邊,上網查找某些資料。
「差不多十天之前。」裘澤問完告訴俞絳。
「那就沒錯了。故宮的《清明上河圖》就是在差不多時候離開北京開始全國巡迴展覽的。」俞絳從電腦前站起來。
「嗯?」裘澤還是不明白。
「顯然你的智商還差一點,」俞絳打了個響指,「北京離上海近還是南京離上海近?」
「南京。」
「那就對了。再給你個提示,《清明上河圖》畫的是什麼?」
「清明節時汴京人去城郊掃墓祭祖的情景。主流的看法是這樣。」
「還不明白?如果《清明上河圖》巫術發揮了作用,把南街這一段變成了畫里的景象,南街是繁榮了,可要是巫術的作用並不僅僅限於南街呢?《清明上河圖》的一頭是汴京,汴京當然更繁榮了。還記得何宏生不僅買下了南北街,還在那頭的鎮里買了許多地皮嗎?現在鎮子的繁華度可以和城區相比了吧。」
說到這個程度,裘澤怎麼可能還不明白俞絳的意思。
《清明上河圖》里沿河長街的一頭連著繁華的汴京城,而另一頭長卷沒有畫到的地方,則是人們在清明節的去處——墳場。
當南街在巫術效力的作用下日漸熱鬧起來,另一頭的鎮子會以更快的速度繁榮起來。而遠景中學這一片,則會成為墳場一般的死地!
「我說怎麼這麼重的墳氣呢,原來不是在地下有一座大墳,而是這整個一片都成了墳地啊。」
裘澤沿著俞絳的思路走下去,《清明上河圖》出北京開始在南京展出的時候,怪病出現了。這樣明顯的相關性意味著……
「《清明上河圖》離南街越近,巫術效果就越顯著?」
「對。原本巫術的效果就存在,但對這附近居民的損害是緩慢發生的。就算有人因為這生病甚至死亡,只要不集中發生,就只是個案而不會引起注意。這幅圖的下半部分就在上海,如果上半部分也來到上海的話,巫術的效力肯定會達到最大的。」
裘澤打了個冷戰,頭髮根都麻了。
「《清明上河圖》前天被偷了,現在醫院裡的病人一下子增加那麼多,這說明這幅畫正在離上海越來越近?」
「顯然是這樣,」俞絳點頭說,「不管那些偷畫的傢伙最終目的地是不是上海,只要這幅畫離南街近到一定程度,那些病人……」
「砰。」她比了個爆炸的手勢,「全都死光。」
「不能讓這件事發生。」裘澤握緊了拳頭。
「你能有什麼辦法?」俞絳抱起手問。裘澤不明白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她還能悠閑自在。
「把杜心岩手上那幅畫毀了,至少讓它遠離南街。」
「這沒有用,先不說被偷的那幅畫正在越來越近,就算沒有這些因素,巫術的效果仍然存在。或許惡化不會很快,但情形是逆轉不過來的。你覺得醫院裡最嚴重的那些病人,還能撐多久?」
「那麼把病人都轉移出去,不要住在這附近的醫院裡。」
俞絳又打了個響指:「比剛才那個建議好一點,但仍然不靠譜。離開或許有用,或許沒用。不過你怎麼讓別人相信你?醫院裡的病人統統轉移?你知道一共有多少病人,一千以上!附近的居民要不要轉移,你打算說動他們都遷移,並且不讓別人再搬進來?告訴他們因為有一種名叫《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在作祟嗎?」
裘澤默然半晌,然後看著俞絳說:「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我也沒什麼好辦法,不過既然這種情況是巫術造成的,那麼也只能用巫術去解決吧。非但不能毀了杜心岩手上的畫,現在能靠的大概也只有它了。」
「用這幅畫當觸媒,重新溝通《清明上河圖》之靈?」
「沒錯,看來這卷底片還是要衝洗成照片,這樣多少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對巫術儀式有些提示。其他的就要看你的了。」
「可就算能成功進行巫術儀式,也不能保證初次溝通就能得到解除原先巫術的能力吧?」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指望呢?嗯,或許杜心岩的巫術能派上些用場,你覺得呢?」
「造假?把假的變成真的或者……把真的變成假的?」裘澤眨著眼睛,這似乎是個主意。
「問題在於我們要花多久才能溝通上《清明上河圖》之靈。在此之間作為觸媒的下半幅圖是不能離開南街的,而上半幅圖又……」說到這裡,俞絳也不禁嘆了口氣。
「今晚就開始嘗試。在這之前,還有一整個下午。」裘澤看了看錶,還不到十二點。
「下午?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試試能不能讓上半幅畫離上海遠點。」
「哈,你想抓住那些偷畫賊?在今天下午?福爾摩斯都沒這個本事。」
「如果福爾摩斯會巫術,他也許可以辦到。而且我大概猜到是誰偷的畫了。」裘澤摸著耳朵說。
他的另一隻耳朵立刻被揪住了。
「別給我裝深沉,說你到底想怎麼干!」俞絳扭著他的耳朵大聲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