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宋的長街

第七章 北宋的長街

西非某些部落相信做夢就是靈魂出遊,巫師常設置圈套捕捉夢中出遊的魂魄,捆綁起來吊在火上烤炙,魂在火中萎縮,主人就會病倒。

真實和虛幻的邊界時常讓人難以琢磨。夢境和現實之間有著隱秘的通道,當你接近時,強大的引力讓你不知身在何方。許多人想找到一條通道,也有人想遠離它。無論如何,籠罩著透明霧靄的南街,肯定是其中之一。

裘澤和俞絳並肩走在南街上。

時間已經不早,雖然夏末秋初天暗得晚,但已經有些紅燈籠在街上亮了起來,開始勾勒起夜晚的韻味。南街的夜晚是別有一番風光的。

裘澤指著街邊的一家酒吧,說:「在《清明上河圖》中,這裡就是掛著『天之美祿』的酒家。」

俞絳朝這家酒吧看去。酒吧的門敞著,裡面都是長條的簡陋木桌椅,圓立柱上打進了許多大鐵釘,還懸著一把吉他。四壁多掛著波普風格的照片,酒櫃后的牆上是一排大幅的數十年前領袖像。門后的陰影里坐著一個女人,雙腿交疊,淡淡地望著街上路人。

俞絳知道這個女人的故事,她和一個荷蘭男人開了這家酒吧,酒吧的風格都是那男人布置的。有幾年,每個晚上男人都會對著女人彈吉他,所以酒吧的生意好極了。有一天男人不見了,酒吧的生意淡下去,女人每天坐在往日的陰影里,也不知她有沒有把債還清了。

俞絳望了這女人一會兒,稍稍閉了眼睛,回想《清明上河圖》上的畫面,用手斜著一指:「在畫里,那個方向不遠處,應該有個看相的。」

然後她轉過頭,順著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數十步外,行人交錯的空隙間,可以看見有個術士在街道一側放了把竹椅,身前擺了個寫了「鐵口直斷」的紙架子。問卦者是個中年男人,皺著眉毛,聳起一隻眼睛,並不很在意的樣子。只是腰已經不知不覺彎了下去。

俞絳看向裘澤,兩人四目交會,都無言以對。

這一路走過來,所見到的每個角落都暗合《清明上河圖》上的布局。

「香飲子」對著涼茶鋪子,「天之美祿」或「新酒」都對著酒吧,「神課」和「決疑」的地方現在都有算命先生,「久住王員外家」的招牌處如今是家青年旅舍。回憶起來,《清明上河圖》卷末那處豎著「解」①字的店家,就是現在的那家拍賣行小樓。

而那些賣書畫、木器、筆墨、奢侈品如「劉家上色沉檀楝香」這樣的熏香鋪子,以及各色地攤,現今都成了賣古董的大小鋪子。

難以解釋的對應關係。如果說被一把火燒去的復古南街是地產商特意照著《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色造出來的,有相同布局不足為怪,那麼之後在廢墟上陸續重新建設起來的新南街,竟也有這樣暗中相合的布局,難道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嗎?

聚集在這條街上的古董商人,來自天南海北。而像開青年旅舍整天掛著笑容的浪子小二、坐在酒吧里再不會笑的女人阿芳、總問「好吃嗎」的涼茶鋪女老闆,都各自有各自的故事。要說他們是被安排好,在街上的某個地方開某個類型的店,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卻發生了。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看不見的法則建立了隱形的軌道,讓人們緩緩滑落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裘澤和俞絳此刻所能想到的,是同樣的兩個字:巫術。

他們走在這條街上,感覺卻像是行走在一幅巨畫中。這樣的念頭一從心裡生起,往來的行人、兩邊的建築,雖然都披著現代氣息的外殼,卻總覺得像是《清明上河圖》里景物的虛影化身一樣。

裘澤又想起了照相怪客的鬼相片。那些相片里的虛幻樓閣,現在想起來,分明就是被燒毀前南街的樓閣,又或者……是一千多年前張擇端繪畫時所對著的那片綿延十里的檐角屋樑。

俞絳一顆接一顆地往嘴裡塞豆子,直到把兜里的那小包豆子全都吃完。

「其實南街和《清明上河圖》里的長街,並不完全一樣。」俞絳的舌頭在嘴裡四處卷一卷,把豆渣都吞進肚裡后,對裘澤說。

「你說的是南街太長了?」

俞絳點頭。

「可是……」裘澤說了兩個字,就沉默了起來。

《清明上河圖》的卷末,是一個十字路口。南街上也有很相似的這樣一個十字路口,然而過了這個路口,南街還要一直延伸到鎮子上,這多出來的一段,卻是在《清明上河圖》上找不到的。

「你想說,如果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並不完整的話……」

裘澤點了點頭。

《清明上河圖》後半段缺失之說,一向是關於此畫最熱門的討論,圍繞這一點有過許許多多的考據,從歷代的記載到印章和紙張的缺少。比如明代大學士李東陽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對此圖的題跋說「圖高不滿尺,長二丈有奇」。又有邵寶題說「長不抵三丈」,換算成今天的尺度,這幅圖該在七米左右。可實際上,今天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只有五點二八米。

「哈,難不成這條長出來的南街,還成了你判斷《清明上河圖》確實有後半截的依據了?」俞絳用嘲笑的口氣說。

「前天那幅假畫……」裘澤停下腳步,看著俞絳說。

「幹嗎提起那幅畫?」俞絳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我是不太記得裡面畫的是什麼了,難道你記得畫的內容?」

裘澤點點頭。

「畫里的內容……和後面那段南街有什麼關係嗎?」

「我也記不太清。似乎有點像。」

「切,什麼大概啊、似乎啊、好像啊,這些詞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畫看不見,說這沒意思。」

想起那幅畫,裘澤自然就想起了把那幅畫拍走的「三道橫線」。他說買回去掛在廁所里,真的嗎?

拍賣會上「三道橫線」一直在往手上寫字,再印到紙上。這種怪異的舉動讓裘澤當時覺得他腦子有病。就像俞絳在小樹林里蹭樹時,裘澤認為她神經不正常一樣。可現在似乎還有另一種可能,那會是一種巫術儀式嗎?

「哈,『王家紙馬店』現在成了賣紙的,雖然都沾了紙,不過這個對仗似乎不太工整。」

現在他們停下來的地方,就是昨天裘澤經過的那家掛著對聯的紙鋪。《清明上河圖》里,這兒是賣清明節上墳燒祭用品的「王家紙馬店」。

裘澤往門旁掃了一眼,原來下聯是「落花歸燕總相聯」。

「滄水巫山原有對,落花歸燕總相聯」,這是一副詠對聯的對聯。

「小澤。」一個聲音從店裡傳出來。

裘澤看著走到店門口的少女,怔了怔,才說:「蘇憶藍?」

和三年前相比,少女長高了些,身子還是一樣的纖弱,只是雙眸顧盼之間,卻多了些什麼。

「真巧。」裘澤囁嚅了一番,卻只說出這兩個字。

俞絳站在一邊,眼神從這個瞄到那個,嘴角慢慢往上彎。

「其實昨天就看見你了,只是快三年沒見,不太敢認。你居然留長了頭髮。」

裘澤摸著耳朵笑了笑,心裡卻想:她的確變了。初二她輟學的時候,還和他一樣,是個內向不太愛說話的女孩子呢。

想到這裡,他才意識到,少女多出來的那股氣質是一種坦然自若的神采。和三年前一樣的不張揚,但內里卻變得硬氣許多。

然後裘澤又從她的話里嚼出了些味道,他本以為蘇憶藍正在店裡挑紙,她的毛筆字寫得非常漂亮。他往店裡掃了一眼,有些訝異。

「這店?」

「我現在是女老闆喲,履任第二天。」蘇憶藍微笑。

「原來的那個呢?」

「生意不好,就盤給我了。」

「啊,那個,這是我老師……」裘澤才想起俞絳來,轉頭一看,她卻早已經不在身邊,自己走掉了。

裘澤有些尷尬地把頭轉回來。

「這幾年你還好吧?」蘇憶藍問。

裘澤又開始笨拙地摸耳朵,這本該是他先問候的話。

「還好,你呢?」他只能這樣說。

「好啊。比那時想象的好呢。」蘇憶藍笑得舒展又自然。

蘇憶藍是裘澤的初中同學,在初二的下半學期,她輟學離開這座城市,因為一個很奇怪的理由:她要回到祖籍所在的某座小縣城裡,接受家族裡老人私塾式的教育。

她離開的時候,身邊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並且惋惜。大家都覺得雖然學校里的教育肯定有許多問題,但總要比私塾好些吧,並且那私塾還是一個沒有任何名師,只有家中長輩任教的私塾。

而現在蘇憶藍居然又回到了上海,並開了家小店。雖然她看起來氣色不錯,但裘澤卻還是有些憂慮。

「你家裡,他們教得好嗎?還在教?」裘澤不確定自己是否該問這些,用試探性的口氣說。

「該教的都教了,現在就是我自己看點書。」蘇憶藍說。

看她用並不在意的口氣談起這些,裘澤好奇起來,問:「那你這幾年,都學了什麼?」

蘇憶藍有點神秘地笑了笑:「到我店裡坐坐,我給你看。」

店裡的布置和裘澤印象里的這家店已經很不一樣了,到處都掛著對聯。

店中央擺了一件翹頭長案幾,雖然只是便宜的杉木刷了層清漆,卻線條流暢,古樸自然。

案上已經鋪就了一張潔白宣紙,旁邊擱著的雙龍澄泥硯,左下的龍鬚處缺損了一小塊,露出的內中石芯上滿是歲月流痕,明顯不是新損的。這當然是一件古物,只這樣看了幾眼,悠悠蕩蕩的氣韻就透過幾尺虛空傳到了裘澤心裡,這是各抱情懷的墨客們千百年來在這方硯台上留下的烙印。裘澤差點忍不住要去摸一摸石硯,更直接地體驗過往大豪們壯麗的精神衝擊,只這樣想一想,都已經神馳萬里。

硯上已經研好了墨,此時稍稍有些幹了。蘇憶藍跪坐在長案旁的蒲團上,抓起一塊極樸實的長方黑墨,蘸水再研了幾下,抓起擱在旁邊的一支狼毫,吸飽了墨汁,懸腕在宣紙上停了少許時候,手腕輕輕一轉。

裘澤一直看著蘇憶藍,她的一舉一動有股說不出來的味道。手腕這樣輕巧地動了一下,垂著的毛筆往下一沉,卻彌散出挾著千鈞的凝重。好像有什麼極沉極重的東西順著筆管緩緩而下,透過筆端攏著墨汁的千百根狼毫,注入紙中。

從蘇憶藍寫下第一個字的第一畫起,裘澤的雙眉就齊齊跳動了一下。

在他面前的蘇憶藍、長案、宣紙融為了一體,起了奇妙的變化。

這種變化並不是有形的,僅是裘澤的一種感覺。但這感覺,和先前古硯隔空的遙感卻又不同。

空氣中有著無形的電力,讓他渾身都酥酥麻麻,尤其是頭髮根,一陣一陣,他彷彿都能聽見戰慄的刷刷聲。

蘇憶藍寫得很快,一個個字在紙面上跳出來,以某種頻率,和著某個曲調,踏著某種步伐,舞出一連串的奇異姿態。裘澤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這之間孕育著。一個他從沒見過,卻彷彿又有些熟悉的東西。

「與爾同銷萬古」,蘇憶藍寫了六個字,停下筆,看裘澤。

「你來對個下聯。」她眨眼的時候帶了少許狡黠。

難道她在家中私塾里學的是古漢語?想想倒是很有可能。

裘澤定了定神,卻沒能完全從奇妙的感覺中掙脫出來。他儘力讓自己的注意力轉到宣紙上的對聯上。

這是李白《將進酒》的最後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千年之下,仍有滾滾豪氣來。

只是少了一個「愁」字。

裘澤想了一想,就說:「問君能有幾多。」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是南唐後主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詞,其中唏噓感懷之意,任時光洗磨多久,仍綿綿不絕。和李太白的雄壯洒脫,形成鮮明對比。

蘇憶藍笑了,在紙上寫下了這句下聯。

「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對仗還算工整。並且同樣都在句末少一個「愁」字。

蘇憶藍寫完下聯,停了一停,微微閉上雙眼。

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此時仍沒有消退,反而更壯大起來,好像宣紙上每多寫一個字,它就多添了一分血肉,盤旋呼嘯著,讓裘澤隱隱畏懼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或許是自己的錯覺,裘澤對自己說。

蘇憶藍睜開了眼睛,執著毛筆在硯上一掭,又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把盞消愁」。

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橫批把盞消愁。

真是絕妙的橫批,多了這四個字,整副對聯立刻神完氣足。

就在蘇憶藍落下最後一筆時,裘澤的異常感覺突然之間就消失了。彷彿毛筆落在紙上的最後一點,點開了虛空中一個無形的空洞,然後有什麼東西密密地震顫起來,電得裘澤渾身一抖,這震顫就像是一聲歡呼,然後順著空洞瞬間傾瀉出去,消散得無影無蹤。

「把盞消愁,你覺得怎麼樣?」蘇憶藍問。

「很妙,很貼切。」

「那你要記住喲。」蘇憶藍說了句有些奇怪的話。

裘澤正想問是什麼意思,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馬甲打來的。

「有件事大概應該快點告訴你,關於你的兩個好朋友。」馬甲說。

「阿峰和文彬彬?」

「我看見他們上了警車,就走出學校沒多遠的時候。」

「啊?」

「我就知道昨天肯定是他們打的人,」馬甲哼了一聲,說,「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要和他們混在一起。」

「他們是我的朋友。」

「那你就去警局看看你的朋友吧。」馬甲說完掛了電話。

蘇憶藍和那兩兄弟也是同學,聽到他們的名字,問:「阿峰和文彬彬?他們現在好嗎?」

「恐怕不太好,」裘澤苦笑了一下,「我有點急事。」

蘇憶藍點點頭:「那你快去吧,反正我一直都在這兒,改天再聚吧。」

裘澤沿著南街一路小跑,一會兒才想起沒問蘇憶藍的聯繫電話,不過她既然就在南街開店,總能找到。

文彬彬的電話他打了好幾次,鈴聲一直響著,就是沒有人接。

裘澤只好試著改撥阿峰的號。因為阿峰口吃,平時裘澤從不給阿峰打電話,只發簡訊。

鈴聲響了幾下,咦,有人接了。

裘澤喘著氣停下來,已經跑出南街範圍,這兒能叫到計程車了。他打算問清楚兩兄弟現在人在哪裡,趕緊打車過去。

「你在哪裡?」

「家。」阿峰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哪裡?」

「你家。」阿峰又多說了一個字。

「啊?馬甲說你們被警察抓了。」

「胡說。」

「那文彬彬呢,他不接手機。」

當說話超過兩個字,阿峰就只好開始說繞口令。

「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裡別了個喇叭;打北邊來了個喇嘛,手裡提了個獺獁。我們剛回來。提著獺獁的喇嘛要拿獺獁換別著喇叭的啞巴的喇叭。他今天手機沒帶。」

雖然阿峰現在說話比從前利索很多,但好像比從前聽著更費勁了。裘澤苦惱地想。

等裘澤趕回家裡,才搞明白,文彬彬和阿峰的確是上了警車,但並沒被抓去警局。

事情還真的和昨天他們揍木頭有關。木頭回家並沒說自己被打,這種沒面子的事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想告訴,不過額頭上的傷怎麼看都很可疑。原本兒子不認,父母也沒打算就這麼點小傷追究什麼,但問題是木頭第二天一早就萎靡不振,後來更是昏迷了。

懷疑兒子前一天被打的父母這下就不肯罷休了,下午就到警局報了案。

打架的時候停車場里人很少,但總還是有人看見,何況還有監視錄像,一查就知。

巧的是調查的老警察正好認得這兩兄弟。準確地說,他認識的是文老爸。這一帶飛車黨的老大,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最近兩年文老爸開始收手,和警察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而這個兩兄弟見了要叫一聲「巴叔」的老警察,算是和文老爸有些交情的。

如果木頭的昏迷真是兩兄弟拳腳所致,木頭家肯定會花錢請最好的律師給他們落個重罪。巴叔只能盡量拖一段時間,要是木頭在這期間能醒過來,這件事多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方便進學校找人,巴叔在校門口一直等著。看見下完四國軍棋的兩兄弟釋然走出來,立刻就把他們叫上了警車。為的是給他們提個醒,這事情他不可能壓很久,萬一真到非把人帶走的時候,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可就算木頭醒過來,如果查到你們前一天打了人,也很難脫干係啊。穆家要是硬說落了什麼隱傷,唉,這種事很難說清楚的啊!為什麼你們巴叔……」裘澤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巴叔?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蘇憶藍奇怪地讓他記住的那四字橫批。

把盞消愁——巴暫消愁?

這可是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算命先生都準確的預言啊!

「喂,喂!」文彬彬見裘澤忽然傻了一樣張口結舌,喊了他好幾聲。

「哦,我是說為什麼你們巴叔說,人醒過來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裘澤把滿腹的疑問暫時壓下,眼前還是兩兄弟這場劫難要緊。

「因為巴叔說,最近這一帶無故突然身體虛弱,並且昏迷的人有很多。醫院裡的床位也開始吃緊了,都懷疑是某種病毒作祟,但真正原因還沒查出來。木頭的癥狀和那些人挺像的,拖一拖,就算人沒醒過來,只要醫院能查清引起大面積虛弱昏迷的原因,我們也可能會脫罪。」

「有很多人昏迷?」裘澤吃了一驚。

「對,聽巴叔說,病人的癥狀就只是虛弱。如果是單個病人,鐵定就診斷成疲勞,壓力過大,或營養不良引起的了,血常規化驗和尿檢指數都沒什麼異常。」

裘澤點點頭,心裡依然很擔憂。兩兄弟會不會有事,全寄托在一種神秘的疾病上,這怎麼能讓他放心?說起來,要不是為他出氣,他們才不會惹上這種事。

「好啦,對於堅持愛與真實的罪惡的哼哈隊的我們,這點小事完全不在話下,正義是由我來決定的!」文彬彬彷彿對這場危機完全不在意。

裘澤立刻覺得自己的牙齒縫裡癢了起來,這種無所謂的樂觀主義,究竟要讓他撞到多厚的南牆才會破滅呢?

「一回來就問我們的事,你該不會是故意轉移焦點吧?我們可都是看見了,你那副樣子衝出去幹嗎?而且俞老師很快也跟出去了,別跟我說她不是去找你的。」

「我去南街了。」

「去南街用那副樣子?我們兄弟那麼多年,直徑一百萬光年裡最讓我信任的就是你……咳咳,當然還有阿峰啦。絕對有猛料的,老實交代。」

「我去……」裘澤沒準備隱瞞,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講,把剝好的橘子送進嘴裡一瓣,甜裡帶酸的味道在舌齒間流轉,讓他忽地把後半段的遭遇講了出來。

「蘇憶藍在南街開店了。」

「什麼?」胖子大叫起來。連阿峰也張大了嘴,愣住了。

「原來是會老情人去了。」胖子臉上放光地說。

「哪有!」裘澤立刻否認。

胖子嘿嘿笑起來,阿峰搖了搖頭。

裘澤和蘇憶藍的故事他們都知道的。其實也說不上多精彩,只是蘇憶藍當年臨走前一天,把裘澤約到了咖啡店裡,坐了一下午。

真就只是坐了一下午。一個十四歲的男生和一個十四歲的女生,面對面坐著。低著頭或者看窗外。他們幾乎沒進行任何對話,「幾乎」的意思是,他們重複說了很多次「再來一杯」和「好的」。

關於悶蛋裘和前悶蛋蘇的故事,就是這麼簡單。少年們的初戀多是「盡在不言中」。

如今聽說兩人再次見面,胖子燃起了八卦之魂,兩眼放光,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一直到裘澤說出那副對聯。

「把盞消愁?巧合吧,難道她和煤球一樣會預知?」

「巫……巫術。」阿峰發言。

如果沒有蘇憶藍的那句奇怪叮囑,如果沒有鬼影照片、沒落史、《清明上河圖》那些事,裘澤一定會以為是巧合。

可現在嘛……裘澤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嘴裡,輕輕搖頭。

「不對,你……你……」阿峰盯著裘澤連連搖頭。

眼看他又要開始說繞口令了,裘澤的頭痛起來。

「家裡沒米了,我去趟超市。」裘澤說完一溜煙跑下了樓。

阿峰的思路要比文彬彬清楚許多,已經從遇見蘇憶藍的事里繞了出來,很明顯這並不是裘澤去南街的原因。

不過那是個比疑似預言的對聯橫批更重量級的消息,一說出來就會引發熱烈討論,裘澤可不打算空著肚子做這件事。

從超市提著一包十斤裝的米回來的時候,裘澤對著自家的大門多看了幾眼。

上面被人用白色的粉筆畫了些奇怪的圖案,一些圓圈三角和曲線。昨天回家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是對門的陽陽乾的?裘澤比了比,那個還不能認路的小孩似乎還夠不到這麼高。

裘澤想起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裡,畫在門上的那些記號。他摸了摸耳朵,暗自嘲笑了自己幾句,開門走了進去。

阿峰和文彬彬賴到裘澤家裡,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裘澤的好廚藝。手藝好、菜式多,像越來越愛速食麵的文老爸,大概一個月都燒不足裘澤一天燒的菜。

可是比起這兩天在裘澤這兒見識到的奇怪事情,美味佳肴的重要性立刻下降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今晚開飯的時候,兩兄弟幾乎沒怎麼嘗桌上的菜,他們是就著南街和巫術下飯的。阿峰說的話一點都不比文彬彬少,因為他每說十個要說的字,就得附帶上五十個字的繞口令……

這麼說就好像裘澤是個鎮定自若的旁觀者一樣。實際上,他對討論的參與度要比去了水分的阿峰高,而且內向少年的內心世界,遠比外表看起來的模樣豐富熱烈許多。

他們就如同搭乘五月花號的冒險者們,看見了那遠方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的陸地輪廓。他們相信自己看見的就是新大陸——巫術,它確實存在。欣喜、好奇、恐懼和渴望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油然生髮。

而站在船頭的哥倫布與其他冒險者的不同在於,他能聽見眼前這片遼闊無邊的未知土地對他的呼喊,這是屬於他的土地,將與他此後的人生密不可分。就像裘澤此刻隱約感覺到的脈動,這是他與巫術的某種神秘聯繫,就像漲潮時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逼近。

可是這有什麼用呢?一個巫術總要發揮點什麼作用的,阿峰說。當然,這並非他的原話。

在阿峰看來,這個能在不知不覺中讓《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象在現實中實現的巫術,有些像隨處可見的那些形象工程。華麗,但似乎沒什麼大用。

「怎麼沒有用,這是掌控命運的力量!命運,這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啊!」胖子抬頭看天,彷彿能看穿斑駁的天花板,直看見夜空里的星辰一樣。

「讓人虛弱暈倒的怪病,會不會與這有關係?」裘澤設想了一個很糟糕的巫術結果。

「南街這副樣子很多年了,那種怪病才出現沒多久。」文彬彬搖頭。

裘澤的手機響起來。

「泡妞結束了沒?」俞老大大聲地問。裘澤趕忙把手機和臉貼得更近一點。

「沒,沒……」

「喲,倒看不出你這小傢伙,一晚上都準備約會去了嗎?現在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只看外表啊,難道你已經不是處男了嗎?嗯,十七歲,倒也不能算太早了啊。」俞老大邪惡地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嘟嘟,裘澤把手機在耳邊摁得太緊,不小心按到了兩個數字鍵。

「我沒有,沒有約會。」裘澤有一點點氣急敗壞地分辯著。

文彬彬和阿峰對看了一眼,各自做了個怪表情。

「那就給你二十分鐘,我帶你去個地方。」

「哪裡?」

「廢話那麼多幹什麼,我是你徒弟還是你是我徒弟啊!」

「……哦。」

裘澤放下電話,胖子和阿峰都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約……會?」阿峰問。

「當然不是。」

「那去幹嗎?」胖子問。

裘澤無語,對此他也不知道。

「不要做對不起蘇憶藍的事情喲。」胖子假裝好心地叮囑他。

「嗯。」阿峰很認真地點頭附和。

裘澤狠狠盯著這兩個人,心裡盤算著,該找個什麼樣的機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俞老大有多可怕。

二十分鐘后,裘澤在弄堂口上了坐著俞絳的計程車。

又過了十分鐘,阿峰和文彬彬也出了門。他們準備去逛一逛越來越神秘的南街,看看會有什麼發現。當然,還有看看好久不見的蘇憶藍。

文彬彬有種很新鮮的感覺,他已經多久沒有主動逛街了?久到自己都記不清了,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再就是充滿夢想地去見見美女網友。巫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想。

當阿峰把他的改裝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文彬彬的臉色就變白了,夜裡阿峰看不見胖子的臉色,看見了他也不會在乎。

有沒有一種巫術可以讓阿峰不要把車飆得那麼快,文彬彬想。他像個小怨婦一樣跟在阿峰的車後面走,遲遲不肯上車,回頭看看已經關上的大門,開始後悔出行的決定。

門上好像畫了些什麼,文彬彬依稀看見了那些白色的線條。他有些疑惑,皺起了眉。

「上……上來。」阿峰大聲說。

胖子抖了抖,頓時把門上的白線條扔到了腦後,眼前可是有更值得他擔心的事情呢。

計程車載著俞絳和裘澤穿過了整個市區,司機一路快活地哼著小曲,直開到了上海的邊緣,一處依山傍水的別墅區。計程車在蜿蜒的湖岸水道間往裡開,裘澤看見在好幾幢別墅的花園一側,都有獨立的小遊艇碼頭。

進門的那一刻裘澤就嗅到了一股子複雜氣味。就像他自己家裡一樣,只是這裡更厲害些。這是許許多多不同時期、不同經歷的古玩放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自己的感應力再強下去,去上海觀復博物館的時候,會不會有進迷宮的感覺呢?裘澤心想。

熱情招待他們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俞絳叫他老黃。能住在這裡都是有錢到一定程度的人,能讓裘澤聞到那股味道,他當然也是個藏家。

「您這尊大神可真是難請啊!」老黃對俞絳說。每個領域都有頂尖的風流人物,俞絳在收藏界的名頭是獨一份,商界里老黃這樣的億萬富豪可就多了。

早有人把好茶端上來,放在一張山水花卉嵌螺鈿黑漆几上。客廳里被老式傢具和瓷器放得稍有些滿,官帽椅、太師椅、比裘澤家那張小些的當沙發用的羅漢床,比較顯眼的是一對明代黃花梨高束腰方香幾,看上去挺像真的。一個几上放著個龍泉窯青釉堆塑蟠龍蓋瓶,另一個几上放著個青花花卉紋六棱瓶,前者是南宋的,後者是明朝的,加起來一千多年歷史,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客廳被五扇嵌青花瓷畫座屏分成了兩個區域,另一邊應該還有不少寶貝。

這樣的布置,牆上當然不可能光禿禿什麼都沒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蘆雁圖》掛在裘澤的左首牆上,橘枝野鳥,逸氣橫生;一幅石濤的《大滌子自寫睡牛圖》掛在右側牆上,上面題著「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請吾身,如何睡牛背」。這是石濤晚年著名的傳世之作,看得裘澤好一會兒拔不出眼睛。

「說出來有點讓人笑話。」老黃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從發跡前保留至今的習慣。

「上個月收了件東西,到手的時候高興得不行,可是時間一長,越看越彆扭。」

「喲,打眼了吧。」俞絳的語氣間有一絲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買的時候還請了林榮華老師一起去幫我掌掌眼,剛買回來的時候也沒覺得不對,唉,我找您那會兒也只是稍有點不踏實,不過又過了這麼些日子,我是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兒啊。」老黃長吁短嘆。

裘澤知道林榮華,那也是上海明清傢具方面的大行家了。

「別廢話了,帶我瞧瞧去。」俞絳說。

老黃領著兩個人往地下走。下面本來是一間儲藏室和一個能停四輛車的車庫,現在被打通了當倉庫,一半放老傢具,一半放瓷器。老黃就收這兩類玩意兒。

和這裡比起來,客廳里那點傢具擺放就壓根兒算不上滿了。放眼看去,桌子疊著桌子椅子摞著椅子,幾個珍寶閣貼著臉站在一邊,架子床上放了一把炕幾和一張琴案。在裘澤看來,這兒的木器傢具真要放開,足以布置兩三幢這麼大的別墅,還能富餘下不少來。只是現在擠成了堆,什麼氣韻古意都沒了。

老黃所說的那件東西就在一進庫房的地方擺著。

這是一件烏黑色的束腰帶托泥寶座,寬高都有一米左右,用料極為厚實,是件大傢伙。這寶座的座圍子做成七屏風式樣,除了座面和束腰之外,通體都浮雕著蓮花、蓮葉和艾草,刻工很圓潤,沒有一點稜角。風格是明中前期的,色澤很像是紫檀,如果東西貨真價實,這樣的明代紫檀大件木器珍貴到讓人估價都難。市面上根本看不見,怎麼估價?

在這種四處都是老古董的環境里,裘澤得親手接觸到東西,才能感覺出它的年代。他剛想用手搭一搭扶手,就被俞絳一巴掌打了回去。

「先用眼睛看,別總是想著投機取巧。」

俞絳早已經介紹過了裘澤的徒弟身份,老黃心裡還有些羨慕,在他看來,能讓俞絳手把手教,這小男生運氣好啊!

裘澤的嘴角一抽,手背上火辣辣的,俞老大下手還真是狠。

只是用眼打量,或許有了老黃前面的話先入為主,裘澤也覺得這寶座有些不對勁兒。判別紫檀的重要標準是顏色、木紋和重量,顏色似乎沒錯,木紋細密,但和紫檀的絞絲紋有些不一樣。可木紋這點也作不得准,同種木材會因為生長地生長年代的差異,以及開料切割時下鋸的角度變化,時而出現和標準木紋完全不同的紋路來。

裘澤還在這邊左看右瞧,俞絳已經哧地笑了一聲。老黃聽出這聲笑的味道,臉色立刻就難看起來。

俞絳在幾個部位敲了敲,又雙手把著座面邊沿用力抬了抬,感覺一下它的分量。

「這分量我和林老師都試過,倒是對的。」老黃還懷著一線希望說。

「分量是對。」俞絳點了點頭。

裘澤已經相當熟悉自己老師的惡趣味,這句話肯定沒說完。

果然,俞絳拿眼瞧著老黃的表情,停了幾秒鐘又說:「可是東西不對。斧子有沒有?」

老黃苦著臉搖頭。

「電鋸呢?」

老黃繼續搖頭。

俞絳嘆了口氣,對裘澤說:「這就沒辦法了,本來想讓你看看夾在這木頭裡的金屬塊的,多半是鉛。」

這種話裘澤當然是保持沉默,只當沒聽見。

老黃終於熬不住了,問:「這的確是假的?」

「這還能真?」俞絳反問。

她又咚咚敲了兩下,說:「這是用草花梨塗了重酪酸鉀和黑色混合液做出來的。」

說完用手在靠背上浮雕的蓮花、蓮葉上一拂,說:「這雕工不算太差,不過我見過一件類似的真品,人家那花葉都分出向背俯仰,枝梗穿插迴旋,氣韻通達,還有元明之際剔紅漆器的遺風,一比就差得遠啦。」

說到這兒,俞絳朝老黃疑惑地看了一眼,說:「這東西看得仔細一點,就有馬腳露出來,你也算是認真玩了好幾年,當時就一點疑心沒起?你說那天還有林榮華?」

「對啊,林老師當時悄悄跟我說,讓我趕緊下手呢。」老黃一臉鬱悶。

「我先前說的那件真東西,他也應該是見過的,怎麼會比不出真假呢?這把年紀都活到什麼動物身上去了?」

俞絳說話不留半點口德,裘澤很想拿個橘子把她的嘴塞起來。

「嘿,那小子真是編故事的好手。」老黃恨得牙痒痒。

這把椅子買來的時候肯定不便宜,當然相比老黃的資產來說還算不了什麼,只是原以為的寶貝原來是假貨,這口氣可讓他胸悶得很。但是古玩這一行的規矩,真貨假貨全看買的時候自己一雙眼睛,買回來就沒有再去找賣家算賬的道理。所以老黃也只能把這口氣吞進肚裡。

「嗬,還有故事。老黃你難道不知道,買古玩最怕就是有故事。不過你和老林都上了當,這故事大概編得不賴,你講給我聽聽。」俞絳最喜歡的就是在別人傷口上撒把鹽。

「嗨,別提了。」老黃搖著頭,把兩人帶回一樓客廳。雖然這麼說,他還是簡單講了一下,自己是如何上的當。

那一天老黃在南街一個地攤上淘到一件清朝的黃花梨筆筒,這可是件真東西。他和攤主聊了幾句,攤主就告訴他這東西是別人家裡收的,他本錢小,那人家裡還有許多大件的收不起。老黃本來也只是聽聽,不過這攤主說,如果老黃出五千塊錢,就領他去。

領個路就得五千,還不帶還價的,這鉤子釣得老黃動了心。攤主還加了把料,說那人姓梅,是南潯梅家的後人。年紀很輕,看起來就是個浪蕩子,把祖上留下的一點老東西賣了換錢花。

梅家就是南潯著名的四象八牛七十二犬中的八牛之一,清末江南的巨富世家。這樣的人家經過了這麼多年就算只留下點邊邊角角,那也了不得啊!

五千塊對老黃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就約了個時候,請了林榮華同行掌眼。地方就在距南街不遠的小鎮上,一幢有年頭的老房子,這寶座放在太陽很好的客廳里,一點都不怕光線足被人看出了假。

「光線好你們兩個居然還都打了眼?」

老黃悶哼一聲:「那小子一番做派還演得真是像,明說就是賣了換錢花,不像通常那路騙子,一副不情不願傳家寶不能出賣的模樣。開出的價錢還不低,又敞開了讓我們看。」說到這裡他尷尬地嘿嘿一笑,人家敞開了讓看,都沒能當場看出毛病來。別說他,林榮華那也是好大的名氣,他都栽了,老黃覺得自己也不算太冤。

「再說,那姓梅的小子看上去還真是有點世家貴族氣。唉,就當長回見識了。煩您走這一趟,真是,謝謝啦。」這句謝謝,老黃說得有些憋屈。

俞絳笑笑,說:「你先別趕人,我倒有個事想問問。」

「哪裡哪裡,有什麼事您儘管問。」老黃幫兩人加滿了杯中茶。

「老黃你也算是上海地產界的一號人物,這個南街的來龍去脈,你應該挺清楚吧。」

俞絳這句話出口,裘澤心裡就一跳。他這才明白過來,今天俞絳帶他來,重點是在這裡。剛才老黃也說到了,他可不是今天才請俞絳來看椅子的,要不是想問南街的事,恐怕俞絳根本就不會來。

「你說的是……當年廣東何宏生買地造街的事,那條被火燒了的街?」

俞絳點頭。

「這事情當年可是轟動得很,幾億的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他那個房產集團本來還是相當有實力的,這一下就毀了。」老黃唏噓了一番,問,「你想知道什麼呢?」

「他那時候是怎麼想起來要搞這個大項目的?」

「覺得能賺錢唄,要是沒那把火,那兒還真能給他整成個下金蛋的母雞。他可不單單是建南街北街,那鎮上的地都貸款盤下了許多,想著這兩條街一起來,能把周邊的地產全都帶上去。這想法可一點都沒錯,看看現在南街周圍的情形就知道了。唉,人有時候哪……」

老黃嘆了口氣,吧唧吧唧嘴,說:「都是命,我活到這把年紀,越來越信這個了。」

「我看過燒了之前南街的一些照片,那些仿古房子還造得像那麼回事,這都是誰給設計的?」

原來她下午去過照相怪客的小店了,裘澤心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碰到那個怪老頭。

「項義誠,是項義誠。」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老黃的語調裡帶著讓裘澤一時捉摸不透的意蘊。

俞絳也沒有想到,老黃立刻就答出了設計者的名字,這是個很有名的設計師嗎?

「這個人當時在我們圈子裡很有名,他不是搞設計的,他是個風水師。」

這個意外的答案讓俞絳和裘澤都開始興奮起來。

老黃看看兩人的神色,見他們並不反感這個話題,就繼續往下說:「我們這一行嘛,總免不了和風水師打交道。我也接觸過不少,風水這東西,學問深著呢,大多都是肚裡半瓶水拚命晃蕩的,只有少數有真功夫。」

「這麼說,項義誠算是肚裡有實在貨的那種?」

老黃點頭:「這人的故事可不少,只要肯開口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南街這趟,他是連招牌帶自個兒都砸進去了。」

講到這裡,老黃先給兩人打了個招呼,畢竟不是親身經歷的事,也都是圈子裡傳的,是不是確實,也很難講。

通常地產商請風水先生,只是看一看地,或者大概看看建築圖紙,指點一下方位布局,沒有說具體參與到設計裡面的。可是何宏生那一次不知是怎麼想的,又花了怎樣的代價,居然請了項義誠來全盤主持。據說項義誠準備拿出他從未示人的壓箱底手段,把整條街布置成前所未有的旺地。

所謂風水,雖然有許多的神秘之處,但總的來說,就是怎樣把土地和建築的功用發揮到極致,趨利避害。其中涉及採光、地氣、磁場,會對人體甚至虛無縹緲的運勢產生作用。但慣常來講,風水師很少會把話說死,因為那樣就沒了迴旋餘地,而親手設計布置,更是非常慎重,這都是很容易砸招牌的事。所以項義誠的舉動,如果真的造出了旺鋪,他原本就不小的名聲立刻會飆升到行業的頂峰。

按照「沒落史」里所說,風水中的各種方位和物品擺放,其實就是一種巫術儀式。自從巫術逐漸發揮不了作用之後,風水師也多是江湖騙子,沒多少真本事。放到三百年前,敢這麼說話的風水師不少,而今天這個巫術沒落的時代,哪個風水先生會有這樣的底氣?

結果當然就是項義誠壓箱底的手段沒能成功,一場前所未見的大火燒了南北二街。而項義誠本人在那之後也不見蹤影,許多人都說他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老黃當年與何宏生還有些熟悉,事後何宏生來找過老黃,希望能拆借些資金渡過難關。那時何宏生就極憤恨地說起,項義誠在工程開始和結束的時候又是祭天又是拜地,搞了許多花樣出來,問他算不算布置成功,卻總是支支吾吾不肯給個準話。那時候何宏生心裡就開始不踏實,可不曾想沒幾天竟有了這樣的一場大火。

何宏生最後還是沒借到錢,巨大的虧空和過多的貸款讓他的地產王國迅速坍塌,最後在銀行的逼債下破產。

「項義誠設計的那條南街,和《清明上河圖》有沒有什麼關係?」

老黃一愣,看看俞絳:「就是馬上要來上海展出的《清明上河圖》?這能有什麼關係?」

俞絳點點頭,看來老黃所知的,也就僅限於此了。

「您怎麼會忽然對這事感興趣?」老黃問。

「也沒什麼,隨口問問啦。」俞絳連扯個謊都極不認真負責。

老黃苦笑,當然也不會再追問下去。

回去的路上,俞絳和裘澤的對話頻頻讓年輕的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里偷看他們。

「如果那姓項的壓箱底手段是一種巫術的話,那照南街今天的樣子來看,沒準成功了。南街如今可是夠旺的了,可憐的何宏生。」

「可是這為什麼和那幅畫有關係?」

「《清明上河圖》上畫的街市不就挺旺的嗎?」俞絳隨口答道。

裘澤摸摸耳朵,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挺扯。

「如果能找到一個真懂巫術的,就好辦了。」

裘澤想起了蘇憶藍。他沒立刻和俞絳提起,打算自己先找個機會,問一問蘇憶藍。現在和俞老大講,一定又會扯到約會、小處男之類的事情上。何況裘澤可還記著,俞絳耍賴到現在都沒講出她的秘密,那麼自己也該稍稍保留一下吧。

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很快就要到十二點,新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文彬彬和阿峰這幾天都睡得很早,這會兒已經睡著了。書房裡燈還開著,胖子卻在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

「我看見了,照片。」他含糊地說。

裘澤本來已經準備把門拉上,這時卻停了下來。

他說的是什麼照片?

「變出來的……巫術。」胖子的手在胸口上撓撓,又說了一句。

是在做關於巫術的夢吧,裘澤笑了笑,退了出去。明天起床再問問他。

夜裡不知幾點,裘澤忽地醒了。

檯燈在屋角亮著,穩定、微弱、昏黃,抗拒著黑暗的侵蝕。每次裘澤在夜裡睜開眼,都會先看看這盞讓他安心的燈。

是煤球把他弄醒的。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煤球總會在裘澤睡覺的時候爬到床上,湊在他腳跟。偶爾這小傢伙也會爬到裘澤脖子旁邊,尾巴翹一翹就會搔到他的耳朵,很癢,就像現在這樣。

裘澤把煤球撥開,打算繼續睡,卻聽見樓梯的響聲。

在這種上百年的老房子里,夜裡萬籟俱寂之際,時常會有些聲響,畢畢剝剝的,裘澤一個人住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或許是地板的輕微爆裂,或許是老鼠,或許是其他什麼,裘澤不想去深究。

但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這是有人在樓梯上走。

經年的老舊木樓梯,走得再怎麼小心,也會有聲音。特別是晚上,這聲響是怎麼都掩不住的。裘澤卧室的門雖然關著,但是離樓梯很近。

咯,咯吱,咯……腳步很輕。

裘澤一下子醒透了,從床上坐起來。

那個人在往樓下走。

小偷?

裘澤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沒有打開大燈,也沒有打開門衝出去,而是輕輕從床上起來,站到了窗邊。

這扇窗臨著弄堂,這幢房子的大門就在窗下。

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拖出細細長長的影子。裘澤看著這個人拐過牆角出了弄堂的後門,站在窗后一動都沒有動。

是阿峰。

裘澤回到床上躺下,心裡想著,阿峰這麼晚出去會是什麼事情。飆車黨的事嗎?他們倒是只在晚上活動。阿峰的飆車技術讓他現在的聲望快趕上文老爸了。

又過了大概半小時,裘澤聽見樓梯重新響了起來。他站在房門後面,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門問問是怎麼回事。

隔著門,阿峰在離裘澤只有一米的地方走過,地板發出輕微的響動。聽起來,他回去睡覺了。

裘澤噓了口氣。算了吧,他想,每個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他重新躺倒在床上。

煤球輕輕地叫了一聲,不知怎的,裘澤隱約有些不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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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幻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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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北宋的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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