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虛實
眾人幾乎都要跳了起來,可看了脫歡一眼,瞥見孔承仁惶惶的神色,又幾乎都想沉到湖底。
脫歡竟然是行刺鬼力失的兇手?
這可能嗎?好像……有點可能。
這個念頭,眾人本來想都不會想,但一經葉雨荷說穿后,均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但畏懼脫歡的手段,均是做皺眉沉思狀,暗想葉雨荷這般不留面子,脫歡只怕難以善了。
脫歡目光本銳利如針,聞言卻沒有勃然大怒,反倒笑了起來。
葉雨荷微蹙秀眉道:「太師笑什麼?」
脫歡淡淡道:「葉捕頭說的,實在是本太師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真不知葉捕頭怎麼想出來的?葉捕頭若不介意,還請詳加解釋,葉捕頭不要忘記了,當初鬼力失遇刺的時候,本太師可是和葉捕頭在一起的。」說罷哈哈笑了兩聲。
葉雨荷見脫歡沒有半分被揭穿的慌亂,微有錯愕,卻堅信自己的想法,沉聲道:「或許我方才說得並不確切,當然不是太師親自行刺的鬼力失,但那刺客無疑是太師所遣。方才我已經說過,刺客絕非鬼,亦非隱身,他能逃脫,只有最後一種可能,那就是刺客本是太師的人,他這才能殺了鬼力失后,逃過根本不可能逃脫的搜捕……」
脫歡「哦」了一聲,輕嘆口氣道:「你說得很有道理,若刺客是本太師的人,我的那些手下當然不會抓他,就算看到了也會謊稱不見。」
葉雨荷堅定道:「不錯,這是目前刺客始終不見的唯一解釋。」
脫歡蠶眉皺起,似已擰成個疙瘩,若有所思道:「可本太師為何要殺鬼力失呢?」
葉雨荷冷笑道:「這裡好處多多,難道太師喜歡我一一說出嗎?」
脫歡揚眉道:「本太師想聽。」
葉雨荷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道:「第一個好處就是:鬼力失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太師派人殺了他,再為他緝兇,一方面是掩人耳目,一方面卻可以不用再守什麼承諾。」
孔承仁忍不住喝道:「大膽,你以為……」
脫歡一擺手止住孔承仁的下文,說道:「讓她說下去好了。」他眯縫的眼中似乎透出幾分寒芒,開始認真地打量起葉雨荷來。
葉雨荷又道:「太師雖在迭噶前和朱允炆、鬼力失及漢王許下了諾言,但無疑不想別人多分一杯羹,因此不但鬼力失是太師要除去的對象,漢王和秋長風亦在太師的算計之內!否則鬼力失、漢王兩方面怎麼會同時出事?」
她這刻其實心急如焚,斷定朱高煦那面同時出事也是脫歡搗鬼,這才豁出去全然不顧。她心中已有了個驚恐的念頭,那就是——脫歡絕不會讓他們改命,這才在一得到艮土、夕照時就下手。
脫歡瞥了也先一眼,見也先亦在皺眉,微笑道:「看來葉捕頭從來沒信任過本太師了。」頓了片刻,又問:「那我除去鬼力失還有什麼別的好處呢?」
葉雨荷飛快地望了朱允炆一眼道:「太師除去鬼力失的第二個好處,就是可以控制朱允炆。我早說過,取金龍訣時,也先王子就已策劃了一場驚天的陰謀,不但要取金龍訣改命,還要趁機攪亂大明江山。也先王子的算計多半是:金龍訣改命后,立即揮師南下,盡取大明江山,恢復元人霸業……」
脫歡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想讓草原人承認,本太師才能繼承成吉思汗的道統。葉捕頭一語道破本太師的心意,實在是本太師的知己。」
葉雨荷隨即道:「可太師顯然也知道,單憑眼下的能力,太師很難顛覆朱棣的大明江山。」
脫歡冷哼一聲,本待再說什麼,卻一笑了之。
葉雨荷望了更是心寒。真正的朱允炆的出現觸動了她的靈機,對脫歡、也先的心意了解得越多,就越是驚心。
她見脫歡不改自負之意,心中已猜到,如今的脫歡多半早就調動了兵馬,暗中向瓦剌、大明邊境推進,只要金龍訣改命成功,多半就是脫歡發動入侵之時。
可她到如今卻沒有半分改變的能力,這是否也是命運的安排?
不再多想,葉雨荷亦不當面說出這點,繼續道:「本來也先王子是想利用朱高煦的聲望,在入侵中原的時候擁立朱高煦為傀儡,因此才和朱高煦一拍即合。但朱允炆的到來無疑改變了這個局面,擁護朱允炆為傀儡,無疑比擁立朱高煦更有號召力。」
脫歡斜睨朱允炆一眼,微微又笑:「不錯,葉捕頭想的明白。朱棣從朱先生手上篡位,本太師若幫朱先生重奪帝位,肯定會得到中原更多人的擁護。」
朱允炆聞言只是淡然一笑,竟不多說什麼。或許他也早已知道,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可太師想和朱允炆合作,中間卻橫著個鬼力失,或者說是北元。」葉雨荷輕嘆一口氣道,「鬼力失野心勃勃,竟然只帶十數手下秘密前來,當然想借金龍訣改命后取代阿魯台統領北元,立朱允炆為傀儡,取得最大的利益,這點算計倒是和太師不謀而合的。」
頓了片刻,葉雨荷冷靜道:「可鬼力失也因此和太師形成了衝突,無論在統領草原一事上,還是在立朱允炆為傀儡一事上,太師和鬼力失二人都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因此太師必須除去鬼力失才能名正言順地和朱允炆合作,鬼力失只以為金龍訣啟動前太師絕不會動手,小瞧了太師,因此身死,而太師賊喊捉賊,無非是暫時掩人耳目,做給鬼力失的那幫手下看的,也是不想和北元先起衝突,只要太師事成,誰會在意個死去的人呢?」
脫歡撫掌而笑,贊道:「葉捕頭果然分析入理……這麼一說,本太師也幾乎以為是自己派人對鬼力失下的手了。」
葉雨荷反倒一怔,她早對自己的推測深信無疑,但聽脫歡這麼說,事情竟還有出入。
事到如今,脫歡好像沒有什麼否認的必要?
脫歡目光咄咄,從眾人臉上一掃而過,見眾人或垂首、或惶惑,淡然一笑,凝望葉雨荷道:「葉捕頭這麼猜測的確合情合理,但你敢說出來,倒真的有點出乎本太師的意料。你難道不怕事實揭穿,本太師對你不利嗎?」
葉雨荷輕咬紅唇,並不言語。
朱允炆在一旁突然道:「因此葉捕頭在推測前也說過不敢說的。太師還說過……會負責葉捕頭的安全。」他說得好像不過是個簡單的事實,但眾人聽了,卻總感覺其中另有深意。
脫歡斜瞥了朱允炆一眼,突然笑笑,緩緩道:「葉捕頭既然都不信本太師對迭噶許諾,自然也不會信我方才所言,如此孤注一擲,當然早就把性命置之度外。」
孔承仁大惑不解,喏喏道:「她這麼做……是不是……」在他看來,葉雨荷此舉簡直是愚蠢。聽葉雨荷分析,他也早推測是脫歡暗中派人下的手,但他就算早知曉此事,也絕不會當眾說出來的。
也先在一旁開口道:「葉捕頭這般做並非愚蠢,而是自知無幸,不過是想以死換取秋長風的警惕。試問我們若對葉捕頭下手,秋長風來了,若不見葉雨荷定然心生警惕,說不定會有活命之機。」
孔承仁怔住,有些難信世上還有這種感情,吃吃道:「可她若真的聰明,難道不會等見到秋長風再說?」
也先微笑道:「其實葉捕頭雖一心為秋長風求生,可對自己生死一直並不在乎。她一直覺得自己是秋長風的累贅,若所猜真的無錯,根本不想再拖累秋長風。」
葉雨荷臉色微變,不想脫歡、也先居然看穿了她的用意。也先說得絲毫不錯,葉雨荷早認定脫歡狼子野心,夕照、艮土一到手后就會對朱高煦、秋長風動手,她這般作為,不過是想先證實猜測,為秋長風博得一線生存之機。
脫歡微微一笑道:「可是葉捕頭錯了……」
葉雨荷咬牙道:「我錯在哪裡?」
脫歡輕嘆口氣,說道:「葉捕頭錯在對本太師成見太深了,本太師既然在迭噶面前立誓,就一定會信守承諾,怎會派人對鬼力失下手呢?」
葉雨荷立即道:「太師當然不用親自下令,只要也先王子派人就好,王子可沒有在迭噶面前立誓的。」
也先臉色微變,隨即恢復了常態,搖頭道:「葉捕頭實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見葉雨荷嘿然冷笑,也先哂然,「當然了,在葉捕頭心中,我已非君子,但我可當所有人面前立誓,絕沒有派人行刺鬼力失,不知道葉捕頭可否相信?」
葉雨荷見也先言辭鑿鑿,一時間頗為困惑,她早就開始留意孔承仁的舉止,感覺孔承仁並沒有參與此事,因此她認定行刺鬼力失一事是脫歡、也先親自授意親信所為,可如今脫歡、也先居然一口否認,實在讓她意料不到。
脫歡、也先為何否認此事?是他們還不想承認,抑或是……這件事根本不是他們做的?
可若不是脫歡派人行刺鬼力失的,那麼,所有的一切根本無法解釋。
正中葉雨荷心緒紛繁時,脫歡說話了:「葉捕頭無論是否相信,本太師都已決定和諸位精誠合作,因此葉捕頭所言,聽過就算了。眼下我等要做的事情,還是緝拿刺客!承仁……你加派人手,細細搜尋,務必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孔承仁神色惶惑,不待上前聽令,早有兵士如飛奔來,低聲在也先耳邊說了幾句。
葉雨荷認識來人是龍騎的手下,知道秋長風那面又有消息傳來,心中突然又生出了幾分牽挂,留意著也先的表情。
也先聽那兵士說了幾句后,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注意到葉雨荷的目光,含笑道:「葉捕頭又猜錯了一樣,朱高煦和秋長風均平安回來了,如今就在谷外。朱高煦想邀請我出谷敘敘,葉捕頭若是不放心的話,不如和我一塊去見見?」
葉雨荷不知是驚是喜,見也先對她居然沒有動手的意思,更搞不清他葫蘆裡面賣的是什麼葯。但這時候,推搪無益,她亦想早點見到秋長風,於是立即點頭。
也先向脫歡使了個眼色后,便帶人和葉雨荷徑直出谷。才一出谷口,葉雨荷就見到寒風凜冽中,秋長風、朱高煦立在雪地上,周圍有龍騎帶兵圍住。
葉雨荷又驚又喜,早策馬到了秋長風面前,見他正望著自己,只感覺蒼茫冰雪,突然盡化為落花。
秋長風低聲將發生的一切簡略說了遍,葉雨荷聞言又驚又怒又是失望道:「又是也先這個小人在搗鬼。」她對旁的倒不放在心上,可得知夕照竟是一場空,一顆心空空蕩蕩,不知所依。
秋長風立即聽出了什麼,皺眉道:「又是?難道方才還發生了什麼事情?」
葉雨荷有些急迫道:「鬼力失死了。」她失望之下,立即想到眼下情形對他們極為不妙,當然逃命要緊,才想將分析結果迅疾的告訴秋長風,不想發現秋長風聞言,臉上突然閃過幾分異樣。於是立即問道:「長風,你怎麼了?」
秋長風竟似沒有把這個消息放在心上,好像也沒有感覺到危險迫臨,只是低聲道:「聽漢王和也先在說什麼?」
葉雨荷有些錯愕,不信秋長風不知問題的嚴重性,但信秋長風的決定,轉頭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上,看起來頗為蕭索,這時候,龍騎早將谷外發生的一切詳細對也先說明,也先聽完皺眉半晌,這才緩緩道:「不知道漢王如何解釋呢?」他那一刻,眼中寒芒閃動。
有風起,捲起落雪飛揚,煞是冷清。
龍騎等瓦剌軍見狀均是手按兵刃,只待也先一聲令下,就將朱高煦碎屍萬段。
朱高煦的價值本來就在夕照上,如今朱高煦的手下送來個空盒子,怎能不讓也先大失所望,心泛殺機?
朱高煦冷冷地望著也先,居然無視迫在眉睫的危機,反問道:「本王倒覺得,也先王子似乎應該先給本王一個解釋?」
也先微愕,見朱高煦竟如此鎮定,一時間反倒狐疑不定。
朱高煦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他沒有了夕照,為何還能如此鎮定?
半晌后,見朱高煦高傲依舊,也先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了什麼,微微笑道:「漢王,這個穀雨嘛……早有反骨,當初入草原時就私下和我聯繫,說可幫我取到夕照,但要求取代漢王,也用金龍訣改命。可太師既然準備和漢王結盟,又如何會信這小人之言?」
朱高煦冷笑道:「但事實證明,穀雨這小人,還是對本王下手了。」
朱高煦越是沉靜,也先就越發琢磨不透朱高煦的底牌,攤手故作真誠道:「或許是因為穀雨利欲熏心,這才做了忤逆之事,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漢王總不會信了穀雨的話吧?」
葉雨荷只感覺也先卑鄙險惡,做作得實在讓人厭惡,可他們現在偏偏對此人無可奈何。
朱高煦森然道:「本王眼下除了秋長風外,很難再信別人。」
也先目光閃爍,若有所思道:「因此漢王在這之前已經懷疑穀雨了?漢王讓手下送個空盒子過來就是想試試穀雨?而真的夕照一定還在漢王的掌控之中吧?」
寒風拂雪,葉雨荷精神振作,忍不住激靈靈地又打個寒顫,只感覺這其中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遠遠地超過她的想象。
風雪冷,朱高煦的表情比風雪還要冷。
也先對朱高煦的冷漠暗生警惕,不敢對朱高煦有任何輕視之意。
沉寂許久,朱高煦終於還是點頭道:「本王送空盒子過來,不止想要試試穀雨……」他想試的還有很多人,當然包括也先。聲音中帶了幾分冷嘲,朱高煦又道:「實際上,很多人不堪一試的。」
也先臉色又變,當然知道朱高煦是在諷刺他,不由得有些惱怒。
「那你準備怎麼做?」一個聲音傳來,帶來幾分雪的飄忽。
眾人遠望去,只見到黑暗處又湧來一隊騎兵,騎兵分開,脫歡越眾而出,身披狐裘,臉帶微笑,鬍子和月色下的雪一樣的亮。
朱高煦望著脫歡,緩緩道:「太師風雪夜來,看來對夕照勢在必得了?」
脫歡笑容不減,輕聲道:「本太師風雪夜來,其實只想表示對漢王的誠心。無論事情怎麼改變,本太師和漢王之間的盟約不會改變的。漢王認為本太師應該怎麼表示心意但說無妨,本太師盡量滿足。」
葉雨荷雖早覺得脫歡遠比也先還要老辣、深沉,但聽其言語還是忍不住產生一種感覺,認為所有一切都是也先暗中搗鬼,和脫歡無關。
可這件事,怎麼會和脫歡無關?
朱高煦沉吟半晌,轉望秋長風道:「秋兄覺得本王應該怎麼做呢?」他方才就說絕對信任秋長風,這刻又向秋長風問計,可見在他心中,秋長風的地位已無人能及。
秋長風又是掩住了嘴,輕輕地咳,他看似隨時都要倒下,但誰也無法知道,他何時會倒下。
也先看著秋長風,露出又嫉恨又讚歎的神色,見秋長風在咳,他的嗓子也有些發癢,卻暗自咬牙挺住,他不想敗給秋長風,他一定會讓秋長風一敗塗地。
終於放下了手,秋長風嘆息道:「若依在下所見,還得讓也先王子在迭噶面前也立下個誓言,若在金龍訣改命之前對我等下手,天誅地滅,死後和太師的靈魂永世留在答魯澤下。」
也先臉色倏然變得極為難看,忍不住握緊了雙拳,就算脫歡臉色都有異樣,皺了蠶眉。
葉雨荷大為奇怪,就聽秋長風對她解釋道:「這個誓言,就和我們中原人立下永世不得超生的誓言彷彿。不過嘛……瓦剌人更信迭噶有靈,也信人有輪迴,若在迭噶面前這般立誓,反悔的可能性極小。」
扭頭望向朱高煦,秋長風詢問道:「漢王意下如何?」
朱高煦毫不猶豫道:「秋兄所言正是我所想的。」接著抬頭望向也先,「王子,不知你是否贊同秋兄的提議?」
也先暗自咬牙,不待回話,脫歡哈哈笑道:「我等既然和漢王決定了精誠合作,就不會背棄誓言,既然如此,什麼誓言均無輕重之分。」
也先長吸一口氣,迸出幾個字道:「好,就依漢王所言!」
眾人當下重回金頂皮帳,再次請出了迭噶。三戒大師、朱允炆、孔承仁悉數在場,見到這種情形,均是神色異樣。
也先以手撫胸,跪下立誓,緩緩道:「迭噶在上,瓦剌也先今日立誓,若在金龍訣改命之前對朱高煦、秋長風、葉雨荷三人有所傷害,天誅地滅,死後和家父脫歡的靈魂……永世留在答魯澤下!」
葉雨荷聽也先這般立誓后總算鬆了一口氣。但轉念一想,也先只立金龍訣改命之前的誓言,之後的事情就難說了,但目前他們實在也不能要求更多。
秋長風對也先這般立誓似乎頗為滿意,和朱高煦交換下眼神,互相頷首。
也先緩緩站起,回望朱高煦道:「漢王,我如此立誓你應該再無話說。」頓了下,微笑道:「那夕照呢?不知漢王放在了哪裡?」
朱高煦目光閃動,說道:「本王還要和秋長風出谷去取……」見也先立刻表現得很不耐煩,於是定睛於他,朱高煦道:「王子若不耐煩,大可和我們同去,只是這次絕不會用太久的時間。」
也先本以為朱高煦如同鬼力失般也會將夕照藏在身上,不想夕照還在谷外,忍不住皺眉思索,但到這時多說無益,當下也先、龍騎等人再次夾持著朱高煦、秋長風出谷。
到了谷外,也先本以為朱高煦會再放煙火傳訊,不想他只是策馬狂奔,很快到了當初手下被殺的現場。
所有屍體幾被凍僵,鮮血凝結,暗夜下說不出的詭異凄涼。朱高煦翻身下馬,突然跪到一匹死馬旁,沉默下來。
也先暗自皺眉,略帶嘲弄道:「漢王若是想為手下祭奠,倒不急於一時。畢竟死人可等,活人不想等的。」
朱高煦嘴角帶著幾分冷笑,突然一伸手,竟拔出腰刀來。
龍騎微凜,立即擋在也先的面前,也先卻皺下眉頭道:「退下。」陡然目光閃動,現出詫異之色,只因為他見朱高煦霍然揮刀,竟然向一匹死馬的腹部砍去。
擦擦的響聲不絕,連砍數刀后,朱高煦突然棄刀在地,伸手入了馬腹,竟像要將馬肚子裡面的東西掏出來。
他只餘一只手,行事並不方便,但看起來極為執著,根本不想讓人參與。
也先見到這種場景,幾乎要吐了出來,差點以為朱高煦發了瘋,不然怎麼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
不想朱高煦的手拿出來的時候,並未掏出馬兒的腸子,手上卻多了面精光閃閃之物,意味深長地看了秋長風一眼,這才望向也先道:「也先王子,這就是你想要的夕照!」
也先凜然,忍不住上前幾步,借火光望去,見到朱高煦手中那物並不算大,甚至沒有佔據朱高煦的整個手掌。那物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火耀雪光下,有暗影流動,乍一看,竟不知那物是何形狀,仔細看,又感覺那物水波般流動,竟像透明的。
也先雖驚喜夕照的神奇,但亦奇怪朱高煦怎麼取出的夕照?
朱高煦似乎看出了也先的困惑,淡淡道:「本王明送盒子吸引叛逆,將夕照藏在這匹馬的腹部下,倒讓王子意外了。」
也先略微臉紅,這才看清楚朱高煦並未斬開馬腹,只是劈開馬腹處的一層皮。知道朱高煦竟將夕照巧妙地貼在了馬腹上,也先也只能心中罵娘。
朱高煦用的是瞞天過海之計,他顯然早防著也先心口不一,同時也怕手下背叛,因此才這般安排,這樣的話,就算有人劫了盒子,朱高煦也是不怕,又有誰會想到朱高煦如此大膽,竟然將夕照藏在一匹馬的身上?
龍騎見狀亦是不能不服,但亦不解道:「漢王既然早知道穀雨根本沒有取走夕照,為何還要去追穀雨呢?」
朱高煦冷漠道:「在閣下看來,人死了就死了,但在本王看來,兄弟就算死了還是本王的兄弟。背叛本王、殺害兄弟的人,本王就算追到天邊,化作厲鬼,也要取他的性命!」
也先微笑,可笑容多少有些不自然,琢磨不透朱高煦是有感而發,還是針對他而言。
龍騎不由得有些汗顏,岔開話題道:「可漢王任由夕照留在此地,難道從不擔心嗎?」
朱高煦淡淡道:「人情如紙,世情如霜,閣下對死人都如此冷漠,這般冰天雪地,怎麼會有人留意這匹死馬?」
也先見龍騎已有些惱怒,突然笑道:「漢王,如今夕照已到,萬事俱備,大家不必挨這霜雪的寒冷,不如先行入谷享受下勝利的成果,不知漢王意下如何?」他早就取過朱高煦手上的夕照,再不理會朱高煦,徑直向谷中行去。
葉雨荷見狀,忍不住再次擔心,心道人情如紙,可也先和我們之間根本沒人情可言,這番再次入谷,若啟動金龍訣改命后,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機會活著出來?她雖知前途叵測,可畢竟走的還是義無反顧,只是臨行間,突然見到秋長風和朱高煦交換個眼色,那其中,似乎還藏著什麼難解的含義,竟連她都無法知曉。
那時候的她,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顫,總覺得過了這久,她雖和秋長風生死不離,但秋長風顯然還有許多秘密並未對她說起。
這些秘密,無論她如何機敏聰慧,都是無法破解的。
朱高煦等人再次進入金頂大帳時,夕照已落在脫歡之手。脫歡雖是一向表情陰冷,可得到夕照時,還是喜形於色。
金頂大帳中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夕照在脫歡之手顯得極為絢麗奪目,讓人一眼望去如夢如幻。
葉雨荷雖是眼力極佳,但遠遠看去,卻一直看不清夕照究竟是什麼形狀。
脫歡終於收斂了笑容,開始把玩著夕照,對進帳的朱高煦並沒有當初的客氣,只說了句:「漢王辛苦了。」轉瞬望向朱允炆,「朱先生,你可見過夕照?」
葉雨荷不知為何,感覺到身邊的朱高煦似乎有些緊張,斜眸望去,見朱高煦輕輕地吸氣,眼中有了幾分異樣。葉雨荷心中微顫,似乎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偏偏無法說出。
就在這時,聽朱允炆道:「我亦未見過真正的夕照……不過看這夕照,倒和太祖信中所言很是相近。」
脫歡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皺了下眉頭,向三戒大師望去。
三戒大師喏喏地還沒等回答,朱高煦一旁已道:「太師這麼問,難道是懷疑本王拿的夕照是假的不成?」
脫歡淡然一笑道:「漢王實在多心了,本太師只是好奇問問罷了。」說完舒服地伸展雙腿,眯縫著眼睛望向朱允炆,「如今金龍訣、艮土、夕照、離火俱備,朱先生總可把怎麼啟動金龍訣之法說了吧?若朱先生喜歡,不如就在今晚啟動金龍訣如何?」
環望眾人,脫歡笑道:「本太師已迫不及待,想諸位只怕也是如此。」
朱允炆沉默片刻,這才道:「深夜不行,金龍訣啟動需夕照之力,因此改命之時機必須在黃昏落日,有陽光照耀其上才行!」
眾人錯愕,脫歡也很是意外,喃喃道:「夕照、夕照,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孔承仁一旁陪著笑道:「太師,若只是需要夕陽落山時啟動夕照,我們還有許多時間。」
朱允炆臉色略帶凝重,緩緩搖頭道:「孔先生所言差矣,我們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據我推算,從子夜算起,我們不過還有十二天可利用。」
孔承仁這才想起朱允炆的確說過,金龍訣六十年才能改命一次,十三日內必須啟動,不然的話,只能再等六十年。
那時候眾人都以為再聚齊夕照、艮土,就可立即改命,哪裡想到還有這麼多麻煩?
也先皺眉道:「這麼說,如果這十三天都沒有太陽出來的話,那我們豈不只能再等六十年?」
所有人均是吸了口涼氣,脫歡也不例外。
朱允炆沉默許久才道:「不錯,正是如此。」頓了片刻又唏噓起來,「或許這也是命,看蒼天是否給予我們改命的機會。不過看這幾天都會晴空萬里,不用擔心太陽會到時候不見的。」
眾人如釋重負,脫歡卻若有所思道:「除了必須在日落時啟動金龍訣外,改命還有何限制?」
朱允炆道:「只要太師給我準備個高處,有充足的日落陽光照耀,其餘的事情,我到時會對太師提及。」
也先冷哼一聲有些不滿,知道朱允炆這麼說顯然還是有些不信他們,要親手改命。
脫歡目光閃爍地微笑道:「那最好不過,看來若無意外,我們明日就可了卻心愿了。」言罷長長地嘆了口氣,有欣慰、亦有些振奮,「也先,你負責朱先生的安危。」
如今萬事俱備,至關重要的就是朱允炆如何改命。眼下朱允炆關係重大,脫歡當然不想朱允炆有事。
轉望朱高煦,脫歡倒也不算冷淡道:「漢王也辛苦了,今晚早些安歇。承仁,好好地招待漢王。」
葉雨荷心中微顫,只感覺這「招待」二字還有別的意思。朱高煦神色如舊,只是抱拳道:「多謝太師,秋兄,我們暫時先去休息好了。」他才要和秋長風離去,就聽也先道:「聽聞秋大人斷案如神,這裡發生了一件命案,想必葉捕頭已通知了秋大人,不知道秋大人有沒有興趣查查呢?」
葉雨荷蹙著秀眉心中擔憂。這命案在她看來並沒有別的解釋,也先這麼說,是真像並非葉雨荷說的那樣,還是想藉機對秋長風不利?
也先雖發了誓言,可葉雨荷如朱高煦所言般,這裡除了秋長風她誰都不信。
秋長風輕咳幾聲,沉吟道:「在下聽葉姑娘提及過鬼力失身死一事,一時間得不出什麼結論。」見也先嘲弄的笑容,秋長風仍顯平靜,「在下有些累了,今日想早些休息,順便聽葉捕頭再說說兇案之事,明日再給王子結論如何?」
也先含笑道:「那最好不過,秋大人既然累了,還請早些安歇,只盼那兇手今夜莫要摸到秋大人帳內。」
秋長風微笑道:「多謝王子提醒,王子也保重,莫要被兇手得逞。」
二人言語平和,看起來竟忘記了生死恩怨,可葉雨荷聽了,只感覺肅殺之意更濃。
月色冷,殺機濃。
等和秋長風、朱高煦再入了休息的氈帳后,葉雨荷迫不及待道:「長風,我感覺脫歡、也先均不可靠,鬼力失顯然沒有了價值才被他們暗中刺殺!我們今夜一定要當心。」
秋長風沉吟不語,朱高煦卻在几案旁坐下,看著案上的油燈閃爍,臉色明暗不定,似乎根本沒有將葉雨荷的話放在心上。
葉雨荷見到二人的反應驀地明白過來,秋長風、朱高煦都是心機深沉之人,當然也明白這點,可依他們現在的情況,如何來解決這個難題?
很多事情,說出來前只有一個人擔憂,可說出來后,就變成眾人的煩惱了。
葉雨荷一想到這裡暗自慚愧,竭力裝作平靜道:「或許是我多慮了。不管怎麼說……今晚你們好好休息。」她已打定了注意,今晚不眠,要保護秋長風的安全。
秋長風終於開口道:「雨荷,你的憂慮是正常的,但依我所看,兇手不見得是脫歡和也先所派。」
葉雨荷微怔,詫異道:「你說什麼?那兇手怎麼會不見?」
秋長風沉默半晌才道:「依你所言,鬼力失是被一招斷喉而死?」見葉雨荷點頭,秋長風沉吟道,「當初在金帳之時,鬼力失曾經出手,你也看過。龍虎雙騎加上個熊騎三人出手都未拿下鬼力失,可見鬼力失身為北元阿魯台帳下的第一高手並不虛傳。」
葉雨荷知道秋長風從不無的放矢,刻意提及這點肯定有深意,遲疑道:「這說明刺客武功極為高明……」
秋長風在帳中踱了幾步,走到朱高煦面前坐下,若有所指道:「很多事情,絕非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的……」
燈芯「嗞」的一響,秋長風隨手剪去點得過長的燈芯道:「很多事情都是欲速則不達,過長的燈芯不會讓房中更亮,反倒會浪費燈油。真正的好計策能夠擺在明面上,但是簡單、容易經常被人忽略。」
朱高煦透過燈火望著秋長風,那冷酷的眸子中顯然也藏著什麼……
葉雨荷沒有留意朱高煦的表情,卻想到了秋長風說的話,便立即道:「這就是你曾說過的常見而不疑的道理?」
秋長風點點頭道:「不錯,依你我的身手都不可能一招就殺了鬼力失。畢竟兇手劃破氈帳時鬼力失一定已經有所防備,兇手雖驀地出現,但鬼力失身在險境當然不會沒有戒心。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高手,能在鬼力失戒備下一招就殺了他?而以鬼力失的為人,他又如何會為救朱允炆而置自己的生命於不顧?」
秋長風果然還是秋長風,到如今依舊分析得入情入理,很快便找出了疑點所在。
葉雨荷凝眉沉思,對自己的判斷開始動搖起來,眼眸中突然亮起一分光華道:「這麼說,我推測的方向本來就錯了?」突然身軀微顫,「難道說殺死鬼力失的會是他的熟人,鬼力失這才沒有防備?」
秋長風點點頭道:「我想多半如此。」見葉雨荷難信的表情,秋長風微笑,「你多半猜到可能是誰下的手了,但你還不能相信?」
葉雨荷點頭,秋長風緩緩道:「這案子如此詭異,只因為打破了常規罷了,因為你從未想過他是兇手……」
葉雨荷不解中帶了幾分驚懼:「他為什麼要下手?」
秋長風緩緩搖頭道:「這個問題,並非眼下最迫切、甚至很要命的問題。」
葉雨荷見秋長風極為肅然慎重,心中又顫,立即道:「那眼下最要命的問題是什麼?」
秋長風目光中閃過幾分古怪,盯著朱高煦道:「這個要命的問題漢王當然知道!」
油燈又是一跳,朱高煦的身影也跳了下,但他坐在几案旁身軀還如鐵槍般挺直,他突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當然知道了?」
秋長風同樣說了句奇怪的話:「本來不知的,但在漢王指點道路后,想了想,就慢慢地知道了。」
葉雨荷聽得頭大,實在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無疑的是,他們說的是件很緊要的事情,因為這二人的臉上都帶了幾分冰雪般的凝重。
朱高煦斜看了葉雨荷一眼,緩緩道:「這件事我不認為可以讓葉捕頭知道。」
葉雨荷幾乎要大叫起來,秋長風扭頭看了葉雨荷良久,見她終於隱忍,不禁澀然一笑道:「漢王,眼下我們三人不該再有什麼隱瞞。雨荷她經過這些事情后應該知道如何去做了。我們眼下也需要她的幫手,因此……這件事,不該瞞著她。」
葉雨荷心喜中帶了幾分欣慰,立即道:「不錯,眼下我們三人絕對應是一心,難道漢王擔心我會泄露秘密嗎?」
朱高煦望著油燈,嘴角帶了幾分嘲諷的笑道:「這點我倒不擔心,我只擔心你若知道真相會受不起這個打擊。」
葉雨荷斬釘截鐵道:「絕不會!」不待再催,就聽到朱高煦說了一句雷霆萬鈞的話。
那話雖普通,但內容之震撼,簡直擊飛了葉雨荷的三魂七魄,讓她只覺得血液突涌,又全部消散。
那句話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字:「其實……本王根本沒什麼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