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兆紋
孫鏡半靠在床上,看著徐徐臨走前幫他拿上來的早報。
從昨天下午直到六小時前,他從未試過這麼瘋狂的做愛,感覺不錯。不過更能讓他回味的,還是密室里的一小時。
報上沒有關於小街的消息。建築隊可能還需要一兩天才會把現場清理十凈,然後他們將發現文貞和的屍體,還有地下大廳里的白骨。
那雙不腐爛的手,現在也該被壓爛了吧,不知警察能不能發現這三具白骨的特異之處。恐怕他們確認文貞和的身份,都需要一段時間。
大概除了自己和徐徐,沒人再會知道真相了吧。
孫鏡把枕頭調整了一下,好靠得更舒服些。他一時還不想起來,窗帘拉開了一半,剛下過雨,現在卻義出了很好的太陽,陽光照在被子上,連空氣里的微小塵埃都清晰可見。
孫鏡放下報紙,看著空中飛舞的灰塵發獃。
隱隱約約里,他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內心深處有某種不安潛伏著,哪裡有問題?
是文貞和最後兩句莫明其妙的話嗎?
混沌中一時理不清頭緒,孫鏡按下心思,隨手從床邊拿過一本雜誌,翻了幾頁。
這是本以城市消費信息為主的雜誌,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美食。孫鏡還沒吃早飯,看著圖片肚子就餓起來。他翻到餐廳推薦,準備選一家今晚和徐徐去吃。對徐徐來說,大難不死需好好放鬆;對他自己來說,要充分享受生活,冒險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其中一家餐廳的名字很熟悉——臨水軒。孫鏡想了想,記起歐陽文瀾的野菌美味就是拜託這家的廚師做的。
但看雜誌上的介紹,這是家粵菜館子;怎麼廚師會做雲南美食。不。應該反過來,歐陽文瀾怎麼會知道一家粵菜館的廚師會做雲南菜?
孫鏡把手上的玉戒指轉了幾圈。照著雜誌上刊載的訂位電話撥過去。」不,我不是訂位的。我有個朋友專門從你們店裡定做食物,我不知道菜名叫什麼,用一種雲南野菌做的。可能的話我也想要一些。「」我們是粵菜館,沒有雲南野菌類的菜啊。您是不是搞錯了?「」噢,能請你們廚師接聽嗎,我給他具體形容一下。肯定是你們餐廳,我見過送菜的麵包車上寫著你們的店名。「」這個……「聽起來那頭正打算把這個電話掛掉。」或者你有印象,我朋友是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叫歐陽文瀾。「孫鏡補充。
「九十多歲?噢我有印象的,不過……我們是有一位長期定製食品的九十多歲客人,但他定做的是貓腦,不是什麼野菌啊。」
孫鏡一下子翻身下床,被子也掉了一半在地上。
「喂?」
「……謝謝。」孫鏡掛了電話,一股寒氣直逼上來。
原來是貓腦!
歐陽文瀾養了一群貓,總是新來舊去地換,原來他吃貓腦。
信任就像堤壩,看似堅固,但只要潰了第一個小口,就會在轉眼間垮塌。
當信任不再,疑惑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孫鏡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安了。文貞和在第一時間就識破了自己和徐徐的把戲,而去找歐陽文瀾實施「第二個計劃」,卻是源自文貞和的提醒。
這絕不可能是個善意的提醒!
想想他們第一次去見歐陽文瀾時他的反應,關於巫師頭骨他什麼都沒有說,卻反而問自己知道多少東西。這是在探底細啊,可是自己去了次精神病院就腦抽風地把什麼都說了。
對了,韓裳這個名字,還是歐陽文瀾自己,先提及的,那就是為了把話題引到他想知道的東西上。韓裳真的拜訪過他?這麼一個從赫定手裡買下頭骨的重要人物,就算見面什麼都沒問出來,也陔在口述錄音里提一句吧。恐怕文貞和並沒把她介紹過去,韓裳想見卻被拒之門外,或者她根本就還沒打聽到歐陽文瀾住在哪裡。
徐徐向歐陽幾次提起賀壽甲骨展,他一直不表明念度,直到自己把曾祖父及韓裳的事情都說了之後,歐陽文瀾才鬆口同意。那個時候,他想必已經下決心動手解決麻煩了。
而這個解決麻煩,在自己就是騙到小街十四號的密室,等文貞和把自己放倒之後,被爆破垮塌的大樓壓死。這就和韓裳被花盆砸死一樣,不會有任何麻煩。甚至為了確保在收到簡訊后自己一定會赴約,他還特意透露了十四號是實驗者聚會場所的秘密。
而在徐徐就是……在徐徐就是……
孫鏡驀地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衝出門去。
徐徐答應了幫歐陽文瀾完成一個祈壽巫術,這個巫術是要用到巫師頭骨的。雖然前天保險箱里的頭骨是假的,但真的……真的在歐陽文瀾手裡,不是文貞和!
這到底是個什麼巫術?
簡訊里強調了讓他一個人去,而在同樣的時間段里,歐陽文瀾請徐徐去幫他籌備這個見鬼的巫術!
要不是歐陽文瀾不清楚徐徐和他的關係,要不是徐徐前天晚上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她一定會去歐陽家的。
太蠢了,歐陽文瀾說起他對巫術的研究時,自己就該警覺的。他對商代巫術做了這麼深的研究,如果真是一個好名之人,怎麼可能不發表出來。著書立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博聲名?他不做,一定有理由,一定有蹊蹺!
現在想來,這都是漏洞,當時竟然全無所覺!
孫鏡風一樣跑出弄堂,跳在一輛空計程車前。
「你不要命啊。」司機第一次對乘客這麼不客氣。
「一刻鐘,復興路,兩百塊。」
油門在下一秒鐘轟響起來。好乘客,司機想。
昨天徐徐沒去歐陽家,從防空洞逃出來后,她特意打電給給歐陽文瀾道歉,說好今天上午去。她已經去了多久?起床的時候孫鏡還在睡著,根本算不清楚時間。半小時,一小時,一個半小時?
什麼籌備巫術,如果歐陽文瀾提出讓徐徐配合著預演一遍,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1969年,文貞和不在地下大廳里,歐陽文瀾卻一定在。文貞和只是一個新加入的實驗者,而且肯定是個隱秘的不為大多數實驗者所知的新人。
所有實驗者都想要獨享巫師頭骨,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它才被捐給國家,沒人能得到它,這是衝突平息的前提。既然這樣,實驗者們絕不可能容忍任何一個同類處在如此接近巫師頭骨的位置上。
肯定是某個有野心的實驗者為了得到巫師頭骨,秘密發展了文貞和。這個人除了歐陽文瀾還能是誰?
一個個細節在孫鏡的腦中閃過,迅速拼接在了一起。太可笑了,精心設計的騙局,所謂的尋找人性弱點,哈!他和徐徐這兩個自以為是的老千,從頭到尾都落在別人的局裡,踩著別人敲出的鼓點扭屁股跳舞。
一切過程都在敵人的掌握里,但是……去他媽的過程,重要的是結果。
孫鏡握緊了拳頭。文貞和贏了過程,但輸了結果。現在,他要去贏得第二個。
徐徐捧著個鉛盒,走在歐陽文瀾身邊。
「幸好換了盒子,要還是那個保險箱,我可抱不動呢。」徐徐說。
歐陽文瀾側過臉,沖她微微一笑。
鉛盒裡裝的就是巫師頭骨,不知為什麼,雙手捧著它走路,總有輕微眩暈的感覺。孫鏡不是說東博送來的頭骨是假的嗎?大概是昨晚睡得太少了吧,徐徐想。
「您也太突然襲擊了,我還以為只是籌備或者排演一下呢。」
「昨天你沒來,我自己照著商時的曆法算了一遍,真要嚴格按著那時候的規矩,祈壽就只有今天做。下一個合適的日子,要過一個多月吶。這巫師頭骨可沒法借這麼久。」
「那一會兒我要做些什麼呢?關於巫術我什麼都不懂啊。」
「不用做什麼。」歐陽文瀾溫和地說,「你只要捧著巫師頭骨就行了。」
「就像現在這樣捧著?」
歐陽文瀾笑了,「當然是沒有這個盒子的,不過你一個小女孩兒,讓你拿著個死人骨頭,是會有點害怕的。」
「才沒有。我也藏了很多甲骨,不都是骨頭嘛。再說這可不是一般的死人骨頭,這是國寶呢。」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其實我也知道,什麼延壽都是妄想,這也只是做個樣子,哪能真和商時一樣呢,那個時候,可還講究用人牲呢。所以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咱們就回去好了。」
「都到這兒了,還說這樣的話,真是看不起我。」徐徐瞪了他一眼,歐陽呵呵大笑。
徐徐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只是她雙手捧著鉛盒,沒法接聽。
鈴聲響了兩三下就停了,徐徐讓歐陽文瀾幫她從外套口袋裡取出手機,看看是誰打來。
「是孫鏡打給你的啊。」歐陽文瀾瞧了眼說,「可能這裡的信號不太好,一會兒我們結束了,你再打回給他吧。」
「噠」一聲輕響。身後,來時的門關上了。
「這……這是?」徐徐吃驚地看著面前甬道。
「聽說過巴黎地下三百公里人骨墓穴嗎?」歐陽文瀾語氣變得陰森起來,「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樣,完全用白骨築起來的甬道。」
徐徐臉色發白,吃吃地說:「上……上海怎麼也有?」
歐陽文瀾突然大笑,伸手在徐徐頭頂拍了一巴掌,「還說不怕,仔細看看這到底是什麼,小心別拿不住盒子,砸壞了頭骨。」
眼前這條-一米寬的甬道兩旁的牆上.嵌滿了密密麻麻的骨頭,任誰第一眼見丁都會嚇一大跳。不過現在徐徐定睛看去,這些骨頭裡還雜了許多龜甲,其他那些也與人骨有異。
「居然這樣嚇我。」徐徐嚷起來,她是真被嚇_r一跳,如果不是手裡捧著鉛盒,就要跳起來不輕不重地在歐陽文瀾的背上打鬧幾下。
這些其實都是甲骨。在安陽出土的甲骨數以百萬計,但絕大多數都沒有刻字,其中又有一多半連火烤的卜紋都沒有,在當年是作為材料儲備起來的。這些無字甲骨,價值和價格與有字甲骨天差地遠。在甬道兩邊,就是這樣的甲骨。
「全是我年輕時候,剛接觸甲骨文化時買下來的。那時候不懂,有字沒字都買,積了一大堆。現在這些東西,捐出去也沒人要,我就放在了這裡。」
歐陽文瀾手裡拿了根竹杖,卻並不怎麼使用。腰桿挺得筆直,在徐徐前方慢慢走著。
「人一老就怕死,但死亡這東西,你逃得再遠也沒有用。有時候我來這條甬道里走走,看看這些幾千年前的骨頭,嗅嗅死亡的味道,反倒是淡定了。」
徐徐本對這條甬道有些驚詫。被歐陽文瀾一嚇,卻訕訕反思自己,怎麼經過了昨天的磨難.還是一驚一乍的沒個靜氣。現在聽他這樣說,回想近來的接觸,覺得老人的心境氣度,和最初的判斷實在不太一樣。
反正也不準備繼續在他身上做巫師頭骨的文章了,今天虛應一下,以後是不是還來,再說吧。
前方一隻黑貓蹲在地上看著兩人,歐陽文瀾伸出竹杖向它一揮,黑貓輕叫一聲,轉身躥出甬道不見了。
孫鏡跳下計程車,看見歐陽家的黑色鐵門,心裡被灼烤的感覺愈發旺盛起來。先前打徐徐的電話,鈴響幾聲就斷了,重新撥過去,就再也無法接通。
他抬手按響門鈴,心裡卻在想,那神秘實驗賦予歐陽文瀾的,會是個怎樣的能力。
他從當年的變故中活了下來,看上二去也沒有受到不可復原的傷勢。是運氣好,還是他的能力很強大,很可怕?
同昨天地下大廳里見到的場景比起來,文貞和那點控制風的本事,簡直就是無害的。
想到這裡,孫鏡摸了摸右胸。他什麼都沒想就從家裡衝出來,但好在穿著昨天的馬甲,口袋裡還裝著電擊器。
門開了。
阿寶直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有些不解,然後說:「你好。」
「你好。」孫鏡微笑,「我有些事情,來找歐陽老先生。沒有預約,真是不好意思。」
「哦。」阿寶點點頭,「可是,阿爺,不在。」
「不在?」孫鏡心跳猛地錯了一拍,「那徐小姐呢?」」不在。也不在。「
「他們去哪裡了?」
阿寶搖搖頭。
孫鏡也知道這是白問,又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阿寶低頭看低,好像在算時間。孫鏡等得心焦,好一會兒阿寶才又抬起頭,說:「也有一會兒了,嗯,好一會兒了。」
孫鏡臉上的微笑已經無法保持了,好在在阿寶面前,也不需要保持。
「進來?」阿寶問,「進來,外面園子坐坐,不大好進屋。」
「不,我不進來了。」孫鏡搖頭。
阿寶向他鞠了個躬,把門關上了。
孫鏡在門前獃獃站了有半分鐘,然後拔腿飛奔遠去。
阿寶關上門,想了想,將門反鎖,快步向園內走去。
他笑容滿面,沿著繞樓的清水渠走到後園。這處有座假山,水渠穿山洞而過,阿寶也彎腰走了進去。
他並沒有從另一側走出來,而是沿著山洞裡向下的石階,到了地下室門前。
阿寶開門進去,對四周陳列著的古玩不屑一顧,卻在桌上拿起個小罐子。他從罐中用手指挖了點貓腦,送到嘴裡咂吧,「嗬嗬」笑著,快步走到地下室盡頭。
那兒又是一扇門,門后是個小得多的空間,連接著幽長的嵌滿了骨頭的甬道。
「其實.從剛才這條甬道開始,就不算是我家了。」歐陽義瀾說。
這時他們已經走出甬道,眼前是個極大的黑暗廣場。也許不止一個籃球場大,徐徐想。
這裡沒有燈,甬道最靠外的筒燈照不出多遠,讓人感覺置身於巨大的黑暗山體中。徐徐不禁想起了地下大廳,當然,這裡要寬敞得多。
「這是什麼地方,防空洞嗎?」
「對了。」歐陽文瀾點頭,示意徐徐站著稍等,自己從懷裡拿出火柴盒,交到持杖的右手一併握著,左手取火柴划亮。
這火柴又粗又長,所用的木料也不錯,可以燒相當一段時間。歐陽文瀾拿著火,向前走去。
「我家的地下室,也是防空洞改的。從解放前到『文革』,不知挖了多少洞,有一些如今利用起來了,還有很多,就像這個一樣,被忘記了。」
星點火光向黑暗深處移動,徐徐隱約看見,更前面像是有個大缸模樣的東西。
「像這樣的大防空洞,曾經有很多個連通地面的出口,現在當然大多數都封掉了。它還連著些小防空洞,像我家這個,最早不相連,但隔得近,很好打通。現在啊,這個地方除了我,還有誰知道呢?只要不挖地鐵,這麼大一片地方,就等於是我的嘍。」
歐陽文瀾說著把手中的火柴向前一扔。
這不是一個缸,而是個大銅鼎,裡面盛滿了油脂。火星一入,「轟」的一聲,燃起熊熊火焰。
火光直衝而上,焰舌在洞頂舔了舔,縮回來焰尖還有一米多高,把大半個洞都照亮了。
這是個高三足銅鼎,在旁邊還有個小鼎,小鼎之側有張方桌,上面竟橫卧著一頭小牛。小牛犢一對前蹄被死死綁著,后蹄也是,脖子伸出桌沿,腦袋垂下來一動不動,肚皮卻微微起伏,顯然是活著的,看來打了強力麻藥。
火鼎的正後方,是個直徑兩米左右的圓台,小半米高,盤面空無一物。
除了這些東西,防空洞里再沒有其他擺設,火光不能及的遠處,隱約還有一兩條甬道,不知通往何方。
徐徐看見圓台,就聯想到小街十四號地室中的月牙台。這個場所,實在太適合巫術神秘詭異的氣氛了。不過這樣一個圓台,這樣的大鼎,總不會是為了祈壽巫術新搞出來的。
疑惑剛起,又被她自己壓了下去。在甬道里已經大驚小怪了一次,還讓歐陽文瀾嚇到,著實沒面子。
歐陽文瀾向她招招手,說:「這些年我研究商時巫術,翻查資料考據典故的工作做了許多。但做學問不能悶在書房裡,很多東西,要自己試一試,才有發言權。我在這個地方模擬過很多次,祈福的祈壽的求雨的去病的,各種巫術儀式。儘管有些步驟不可能去做,也收穫很多。只是真正用到巫師頭骨,還是第一次呢。」
這樣一解釋.徐徐壓下去的疑惑也煙消雲散,走到歐陽文瀾身前,把鉛盒放在地上,問:「這就要開始了嗎,我是不是要站到檯子上去?」
歐陽文瀾笑。「真是聰明。」
他正要詳細說,卻聽見急急的腳步聲自甲骨甬道里傳來。
徐徐回頭看,「咦」了一聲,說:「阿寶怎麼來了。」
歐陽文瀾搖搖頭:「他對什麼都好奇,每次我模擬巫術,都要湊過來瞧瞧。」
說著,他往阿寶來處走去。
徐徐就見阿寶在甬道口對歐陽文瀾小聲嘀咕了兩句,歐陽文讕舉起竹杖在他大腿上敲了兩記,罵道;「就知道貪吃,這樣下去好不容易存的一點東西就被你吃沒了。」
阿寶「嗬嗬」傻獒著。
「那你就在旁邊看著,不許添亂。」歐陽文瀾說完嘆了口氣,彷彿對這痴管家沒有辦法一般,轉身走了回來。
阿寶跟在歐陽文瀾身後,走到離火鼎四五米的地方停下來,一副安心當觀眾的模樣。
「算啦,你來了就搭手幫個忙,我這把老腰,也經不得多彎。」
小鼎里放著許多東西,歐陽文瀾指揮阿寶一件件拿出來。
一把牛耳尖刀,一副磨好的龜腹甲,一把長柄鐵鉗,一把鑿刀,一把鑽刀,一個小鐵鎚,還有個方型銅鈴。
歐陽文瀾拿著銅鈴一搖,鈴聲喑啞低沉,餘音綿長,在防空洞里迴旋。
「這就是我考據后做出來的『南』。」他說著又搖了一聲,徐徐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盪了一下,彷彿這樂器真有什麼魔力。
「那麼,我們就準備開始了吧。」他問徐徐。
「好啊。」徐徐舔了舔有點十澀的嘴唇。
「你把巫師頭骨取出來,站到圓台上去吧,正對火焰。」
打開鉛盒,指尖接觸到巫師頭骨的一刻,徐徐渾身一激靈。有種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感覺,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是被手中的頭骨牽引著,一下一下在胸腔中擊打,重而有力,好似剛才「南」的鈴聲。
徐徐站在圓台的中央,面對火焰,每一根頭髮都能感覺到前方的熱力。歐陽文瀾被火焰擋著,看起來有種身影隨著焰苗扭曲的錯覺。
「讓巫師頭骨的臉對著你,放鬆一點,雙手自然下垂,把頭骨放在小腹前面就好。你可以閉上眼睛。」
火鼎時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還有淡淡的讓人心神安寧的香味。徐徐閉上眼睛,聽著歐陽文瀾緩緩的,彷彿催眠一樣的聲音從火那頭傳來。
「把心沉下來,沉下來,沉到最深處。那裡很安靜,沒有聲音,但是你可以感覺到生命最初的脈動,就像你的心臟,收縮,擴張,收縮,擴張。感覺有一顆種子,藏在你的脈動里,藏在你生命的核心裡,無比微小,又龐大地看不到邊際。尋找它,體會它,擁抱它。」
歐陽文瀾說到後來,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了。他忽地吟唱起來,音調極古。唱的什麼徐徐完全聽不懂,如果是深諳上古音韻的孫鏡在這裡。還能分辨一二。
歐陽文瀾口中淺唱著,把竹杖交給阿寶,拿起龜甲放在方桌上,取了鑿刀和小錘,在甲上開了道很標準的鑿痕。然後他又握著鑽刀,在鑿痕處旋轉起來。
他已經九十多歲,手仍有力,鑽了幾十圈后,這處的龜甲只剩了薄薄一層,再下去就鑽透了。先鑿后鑽,此時在龜甲中心留下一個扇面似的痕迹.如出土甲骨上的鑿痕一般。
歐陽文瀾拿著龜甲打量一番,輕輕點頭,正要下一步動作,卻聽見「嘟嘟嘟」的嗚叫聲從甲骨甬道里傳來。
他皺起眉頭,停了口中的吟唱。徐徐聽見動靜,睜開了眼睛。
「這是什麼聲音?」徐徐問。
"是有人在外面按門鈴,也許是送水的。」歐陽文瀾瞧了眼阿寶,「就不該留你在這裡看,快去吧,別讓人等久了。你啊,老是給我添麻煩。記著啊,態度好一點,別惹麻煩了。」
阿寶應了一聲,飛快地跑進甬道。
「阿寶的態度一直挺好的,哪會惹麻煩呢。」徐徐說。
「你是沒見過他發火的樣子,得時常敲打敲打他。不管他,我們繼續吧。」
阿寶打開甬道盡頭地下室的門,「嘟嘟」聲立刻大了好多倍,刺耳得很。這可不是按門鈴,而是警報器在響,有人通過非正常的途徑進了園子。
靠近地下室出口有個儲物櫥,阿寶拉開櫥門,按了停止警報的按鈕,鬧心的聲音總算沒了。櫥里安了個顯示屏,裡面是園子東南西北四角攝像頭傳回的監視畫面。
阿寶在其中的一個畫面里,看見了孫鏡。他止低頭搜索著。
「怎麼搞的。」阿寶說,然後在屋裡左看右看,瞧見一尊兩尺長的明代銅卧佛,一把握住佛腳提起來,開門出去。一邊上石階一邊小聲嘀咕。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唉,不能打死。」
阿寶嘆了口氣,想起歐陽文瀾說的不要惹麻煩,搖搖頭。返身回了地下室,找了塊抹布裹住佛頭,這才又躡手躡腳地上了地面。
在監視器里已經看見孫鏡的位置,這時他繞了個圈.看見孫鏡左張右望的背影,咧開了嘴無聲地笑。
阿寶把銅佛舉起來,向孫鏡走了幾步,突然加力衝過去。
孫鏡聽見後面的聲響,連忙轉身,但阿寶爆發力極強,他才轉了一半,就被銅佛砸中腦袋,倒了下去。
「笨蛋。」阿寶低頭看看,不屑地說。
可是他很快「咦」了一聲,地上這個仰天昏迷的傢伙,雖然穿著孫鏡的衣服,可卻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男人。
還沒等他轉過腦筋,身後一聲爆響,腰上一麻,倒在地上。
孫鏡蹲下來,用電擊器在阿寶身上按了好幾秒鐘,確認他暈厥了才鬆開。
「急著鎖門的笨蛋。」孫鏡說。
歐陽文瀾現在肯定分不開身,把阿寶誘出來解決,救出徐徐的把握就大了些。他知道徐徐多半不在樓里,因為門前沒見到脫下來的鞋子,好在雨停不久,他可以順著阿寶的鞋印,去尋來路。
能想出這個法子,完全得益於前兩次來這兒時,出於職業習慣好好觀察過環境,確認了裝有警報器,記住了攝像頭的位置。運氣的是,這裡警報器的工作方式和他想象的一樣,只顧亂叫,沒法分辨闖入者的數量。
至於地上這位和他互換了衣服的乞丐仁兄,就再多躺一會兒吧,現在可沒空管他,拿了自己錢包里所有的錢,總要有點犧牲。
但孫鏡卻還不能立刻去找徐徐的下落,他從阿寶的身上找出鑰匙,開了大門出去,把靠在一側牆上的梯子還給了斜對面五金店的店主,誠懇地道謝。
「剛才的警報真是有點嚇人,你再不出來,我差點報警。你太爺爺沒事吧。」店主笑著說。
「哪有歹徒這麼光明正大爬牆的呀,呵呵。人老了腰就不好,這兩天沒人扶著走不了路。就是尿在褲子里啦,沒大事情,我進去一看,阿寶那傢伙居然在睡覺,打了他幾耳光才醒過來。」
「老人叫一個弱智照顧,總搞不好的。不是我說,你們這些小輩啊,不要等老人有事情電話叫了才來,要有親人陪的。」
「是的是的。」孫鏡點頭,迅速離開。
「人活得長也作孽啊。」店主看著孫鏡的背影,連連搖頭。
「砰」,孫鏡反手關上了歐陽家的鐵門。
防空洞里,火光所及的邊緣地帶,有很多雙眼睛。
黃色的,藍色的,碧綠色的。
隨著歐陽文瀾的吟唱聲,這些毛茸茸的小生物悄無聲息地出現,不發出一聲叫喊,靜靜地在光暗交界處聚集。
「嘶——"牛耳尖刀划斷牛犢頸上的血管,血流如注。注入下面的小鼎。牛身輕微抽搐,麻藥讓它連象徵意義上的反抗也做不出來。
歐陽文瀾巫師式的吟唱並不停歇,就讓牛血這麼流著,用長柄鐵鉗夾著龜甲,未鑿過的那面向下,送到火焰邊緣小心烤著。
徐徐捧著頭骨站在圓台上,入定般一動不動。她覺得有不可知的氣息包圍過來.把她裹在中間,慢慢連前方火焰的熱力也淡了下去。
歐陽文瀾轉動著手腕,龜甲在火焰上盤旋了幾圈,被直塞入火鼎深處,停了不到一秒抽出來,浸入旁邊小鼎的牛血中。
「滋」一聲輕響,歐陽文瀾放下鐵鉗,伸手把龜甲拿出來,牛血淋漓,卜紋已現。
歐陽文瀾踏上圓台,左手拿著龜甲,右手蘸著甲上的血,點在徐徐的眉間,往下移,從鼻粱到下巴,劃出一條血線。然後在她左臉又畫了道眼角到鼻尖的分枝,分枝上再點了個小枝。這形狀,就和龜甲上的卜紋一模一樣。
徐徐嗅見濃重的血腥氣,就知是牛血。她這時已經進入半恍惚的狀態,雖還算神智清醒,但記著歐陽文瀾先前的話,全身放鬆,一動不動。
歐陽文瀾把龜甲拋入火中,雙手輕輕托著徐徐的手,讓她把巫師頭骨緩緩向上抬起。由小腹而胸前,由胸前而面前。當徐徐把巫師頭骨正對自己的臉時,眩暈的感覺加劇了,彷彿整個人都控制不住也跟著開始搖晃。
實際上她依舊站得很穩,穩得甚至有些倔硬。歐陽文瀾還在把頭骨往上托,他扶著頭骨,移到額頭上方,再慢慢倒轉過來,直到頭骨上的耶個圓孔.和徐徐的頭頂緊緊貼在一起。
歐陽文瀾笑了,站到徐徐身邊,更大聲地吟唱著。
急雨般的腳步聲從甲骨甬道那頭傳來。
歐陽文瀾白眉一揚,就聽見一聲大喊:
「放下!」
是孫鏡的聲音,徐徐意識到。她開始試著從恍惚中脫離,但這並不容易。
孫鏡遠遠瞧見徐徐站在圓台上的模樣,就知道巫術不僅已經開始,恐怕還到了關鍵時刻。他緊了緊手裡的電擊器,一衝出甬道,就朝徐徐扔了過去。
他瞄的是徐徐頭頂上的巫師頭骨,但是劇烈奔跑中哪會有這樣好的準頭,電擊器往旁邊偏了少許,砸在徐徐的右手上。
徐徐右手一痛,頭骨跌落下去,左手下意識要扶住,一抓之下卻反倒推了一把。
巫師頭骨向前劃了個弧線,歐陽文瀾要去接,到底人老反應慢,眼睜睜看著頭骨跌進了火鼎。
他「啊」地大叫起來,哪裡還顧得上吟唱,跳下圓台就要伸手進去撈,顯然急得頭腦都不清楚了。被火焰灼痛才知道縮回手來,卻不罷休,使勁一推滾燙的火鼎,想要將它推倒。
歐陽文瀾用了全身的力氣,三足高鼎一歪,卻並未倒下,反而又擺回來。鼎中的油脂濺了些出來,連著火落在歐陽文瀾身上。
這老人終於失了所有的風儀,尖呼厲叫著倒在地上滾。孫鏡從他身邊跑過,跳上圓台拉住徐徐。
「這……這是……」徐徐已經睜開了眼睛,卻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你剛才拿的是真的巫師頭骨,歐陽文瀾是實驗者。」孫鏡見徐徐沒事,拉著她跳下圓台,卻一點都不敢放鬆警惕。歐陽文瀾身上的火已經很小,眼看得再滾幾下就全滅了。他的反擊恐怕轉眼就到,那會是什麼樣的?
「真的巫師頭骨?天哪,我把它扔進火里了?」徐徐眼睛死死盯著熊熊燃燒的火鼎。
「太奢侈了。」她小聲說。
徐徐完全不在狀態,孫鏡沒工夫打醒她,摸出電擊器向歐陽文瀾衝去。剛才扔掉的那個,是昨天從文貞和手裡搶來的。
管你有什麼本事,趁你還沒緩過來的時候先電暈了。
歐陽文瀾又翻了幾個滾,總不及孫鏡奔跑的速度。跑到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孫鏡就準備飛撲上去。身後一聲凄厲的貓叫,猛回頭,一隻黑貓高高躍起,直奔脖頸。
孫鏡忙一閃,電擊器掉轉,電弧爆響。黑貓渾身冒煙跌落地上。
可是他受到的攻擊卻不單這一隻,至少有五隻貓在黑貓還沒摔在地上的時候就跳起來撲向他。而圍住他的更有十多隻,毛奓起來發了瘋一樣嘶吼著,後面更多的正從黑暗中跑出來。
電擊器對付貓雖然無比犀利,卻架不住那麼多一起撲上來。轉眼間又有三隻貓被電倒,但兩條腿上已經各掛上了兩隻。牛仔褲也擋不住它們尖利的牙。更多的順著腿爬樹一樣往上身躥,孫鏡兩隻手左推右擋,幾秒鐘的工夫就被貓爪抓開了許多口子。
可是孫鏡卻反倒放下心來。貓群這樣反常的攻擊,一定是因為歐陽文瀾。他一直擔心歐陽獲得的能力可能會極可怕,現在看來,幾十隻貓撲過來雖然兇狠,被咬得滿身傷逃不掉,但大概還不至於死掉吧。
孫鏡擋著咽喉和臉,用電擊器給貓一個個點名,噼噼叭叭的電擊聲炸得他耳朵轟轟響。
突然之間,孫鏡渾身一抖,電擊器失手掉落在地上,竟是自己被電到了。
這實在一點都不意外,貓的動作極其敏捷,只要在被電到的前一刻伸出爪子碰到孫鏡身體,就會產生現在的結果。
孫鏡心裡大叫糟糕,電這一下,掛在身上的貓全都哆嗦著掉下去,但馬上更多的就要撲上來,沒了電擊器可怎麼辦。
但居然沒有貓重新撲上來。
孫鏡轉頭一看,才發現最早扔出的電擊器已經被徐徐拿在手裡,這時正閃著電弧。在她旁邊,原本已經站起來的歐陽文瀾,又倒了下去。
「這東西威力小。」孫鏡喊,「電一下不一定暈,再電。」
孫鏡這時看上去全身都破破爛爛,多處出血,狼狽得很。
徐徐問了聲:「你沒事吧。」彎腰準備再電歐陽文瀾。
「小心。」孫鏡喊。
徐徐聽見一聲貓叫,電擊器往後一刺,卻刺了個空。
那隻撲起來的虎皮條紋大貓從徐徐身側閃過,竟撲在了歐陽文瀾的身上。
歐陽文瀾的確沒有暈,但尋常的高齡老人單隻摔倒就是大事,而他先受火燒又遭電擊,現在全身每塊骨頭都散了架一樣痛,提不起一點力氣來。這時放大貓咬在手上,除了叫痛連驅趕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只叫了兩聲,剩下的十多隻貓就都撲了上去,一聲不響,只顧低頭撕咬。歐陽文瀾的慘叫聲在防空洞里回蕩,讓人毛骨悚然。
徐徐向後連退了許多步,臉色發白。
「這太殘忍了,救救他吧。」
孫鏡看那隻最先撲上去的虎皮貓,這時已經咬住歐陽文瀾的脖子,搖搖頭說:「怕是沒救了。」
雖然這樣說,他還是走上去,用電擊器在一隻咬著歐陽小腿的貓背上按了一下。
所有的貓都被電開,大多數並沒事,幾聲呼叫后,轉頭四散逃開。
歐陽文瀾已經奄奄一息,他張開嘴,看著孫鏡。
孫鏡低下頭去。
「懷修……和我是好友。」他說,然後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是好朋友。」
孫鏡有些不解,看著他。
歐陽文瀾忽然笑了笑,「你很聰明的,小心點。」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眼睛,沒了呼吸。
死亡是結束——對不幸遭遇它的人來說這毫無疑問;但它也是開始——很多事情因此有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