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宿命
太陽很好。
「那天中午,我想趕早一點,先在美琪戲院邊吃點東西。」徐徐說。
「我想在首演前後找個機會接觸一下韓裳,探探她的底。正常做學問可沒有花這麼多錢的道理.而且她的學問應該做在演戲上,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甲骨文。」孫鏡有些憂慮地看著她,微微皺眉。
「沒想到會在半路上就碰見,不過看到她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我正準備上去跟她打個招呼,就看見……就看見……」徐徐的臉色發白。
「看見花盆掉下來砸到她?」
「嗯。」徐徐緊咬著牙,額頭上開始發出細汗來。之前的判斷恐怕是有了些偏差。
「還有呢?」
「還有……我閉眼……閉眼……」
「你閉上眼不敢看?再睜開的時候呢?」徐徐的嘴唇發抖,太陽穴一跳一跳。她突然用手捂住頭,蹲了下去。
孫鏡嘆了口氣,彎下腰輕拍她的肩頭。
「算了,算了,不用想了。對不起。」
這是第三次。
自從在亂葬崗上被孫鏡嚇暈過去之後,每次徐徐試著回憶那天小街上的情形,就會有巨大的恐懼從身體里的某個黑洞中釋放出來,然後頭痛得無法再想下去。
孫鏡很確定,在那個深夜裡徐徐的確是暈過去了。他知道有些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可以主動令自己暈厥,但他相信徐徐不是這種人。所以他覺得自已也許不要試探,早一點直截了當地問徐徐,結果會完全不同。孫鏡輕輕搖頭,他採用了一種看上去更保險的方式,這沒什麼錯。人必須要懂得防衛,尤其在向危險接近的時候。防衛是為了避免傷害。但傷害是守衡的,總會落在某一方,不是自己,就是別人。
行人們都往這邊看過來,好在這條路上人並不多。
幾分鐘后徐徐緩過氣來,站起時臉色還有些蒼白。
這是在往歐陽文瀾住所的路上。天氣好得很,陽光明媚得帶了暖意,光只這樣在人行道上漫步,就是件讓人心情愉快的愜意事。孫鏡剛剛獲得證明,人內心總有些角落,是外界環境無力影響的。
徐徐看了孫鏡一眼,她現在當然明白,這幾天里孫鏡的許多話和行為都是試探,這代表猜疑。
被猜疑的滋味可不好受,而猜疑來自孫鏡,更讓她心情低落。但徐徐也很清楚孫鏡為什幺會這樣做,對換彼此的位置,她同樣會心生警惕。誰讓她一直不提在小街上的事,而偏偏又讓孫鏡知道她在那兒了呢。
她究竟在現場看到了什麼,孫鏡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琢磨這個問題。回想此前談到這個話題時徐徐的反應,總是在迴避。這種迴避更像是不自覺的,人在什麼情況下會這麼做?
恐懼是最可能的,太過恐懼的記憶會讓人不願回顧,這是心理上的自發保護;要麼是過於荒謬,認為講出來也不會被人相信。
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歐陽文瀾的宅子就在過r這個路口的不遠處,他們在紅燈前停下,孫鏡清咳一聲,說:「沒精神啦?一會兒還得靠你花倒老男人吶。」
他從褲袋裡摸出一個小紅袋.遞給徐徐。
「這是什麼?」徐徐拉開袋口。
「避邪的,早上去靜安寺清的開光觀音佩.我看你總有點心神不寧。」
「切,小恩小惠。」徐徐不屑一顧地把東西扔進手袋裡。
孫鏡笑笑。
「閉眼。」
「什麼?」孫鏡沒聽清楚。
「我說你閉上眼睛。」
孫鏡把眼睛閉了起來。
徐徐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別睜眼啊。」徐徐說。
「還是紅燈啊。」孫鏡嚇了一跳,被徐徐牽著在來往的車流中一步步橫穿路口。
閉著眼睛當然走不快,徐徐走走停停,孫鏡只覺得身前身後不時颳起呼嘯而過的車風,還有一次突然大車喇叭就在耳邊響起來。
剛開始他邁步還比較自如.但耶記年喇叭嚇了他一大跳,手上也用力把徐徐握得緊緊的。
「抬腳,上人行道。」
「還不能睜眼?」
徐徐沒說活,拉著他向前。兩人配合了這麼會兒,速度快起來.孫鏡數到第二百三十七步的時候.徐徐的手重重往下一扯,然後放開。
「好了,到啦。」
孫鏡把眼睛睜開,面前是兩扇黑鐵門。他側頭去看徐徐,見她正把紅繩系著的觀音玉佩套在頸上,手掌托著觀音在眼前端詳了一下,塞進薄羊毛衫的領口。
「掛在外面不是挺好。」孫鏡說。
「我是什麼身家啊,掛這種便宜玩意兒,一下就穿幫了。」徐徐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忙低聲向菩薩討饒。
按了門鈴,兩人等了沒多久,就聽見裡面腳步聲響。
這次拜訪是有預約的,介紹人是文貞和。孫鏡自己也能想辦法聯繫上歐陽文瀾,但既然文貞和並不像對徐徐身份有所懷疑的樣子,又是主動向他們提起歐陽老先生,由他出面再好不過。這樣他就要先向歐陽文瀾介紹拜訪者的來歷.等於在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信譽為兩人的身份作了背書。
用徐徐的話講:「他總得做點什麼事情.否則我那麼多眼神都白拋啦?」
左邊的鐵門上嵌有一扇小門。這扇小門現在被拉開了,看見開門的人,孫鏡和徐徐的心裡都有那麼點詫異。
當然不是九十五歲的歐陽文瀾本人。這是個身材肥壯的中年男人,臉上五官分散,像是患了唐氏綜合征。開口說話前先咂了幾下嘴。」請,跟我,來。「他的語速和音凋都十分怪異,看來的確是弱智人士。
這是個很大的院子,男人在前面走著,並不領他們往中心的小洋樓去,而是沿了條卵石路向後繞。
院子是按著蘇式園林風格布置的,隨處可見奇石假山,配合老樹隔擋出許多景緻。有一條小水渠環繞著洋樓,他們走的這條卵石徑大抵就是沿著水渠的,渠中清水緩慢流動.可以一眼看到淺淺的渠底.那是些生了青苔的石塊,布置得很有天然意趣。
溪水在後院里匯成了個小池塘.一隻黃白毛色的貓兒正蹲在塘邊。聽見腳步聲,豎著耳朵側頭看了看.又回過去繼續探出爪子撈魚。它斜對面還有隻灰貓.也正往水裡探頭探腦。
小池邊是一個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來,就像間敞開的茅屋。架下一頭擺丁張嵌雲石的六角桌,看式樣是清朝的.黃花梨的顏色紋路。孫鏡雖然不精通明清傢具,但他想歐陽文瀾用著的,總歸是好東西。
歐陽文瀾就坐在桌邊。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頭頂上沒有半根頭髮,頦下也無須,只有兩條白眉毛長得老長,掛到了眼角,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臉上的皺紋相對於年紀,異乎尋常的少,只有眼角魚尾紋較深,還被長眉遮去了許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膚光潔,看上去並沒有深重暮氣。
一隻白貓懶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曬太陽,體態就和另兩隻一樣肥碩。歐陽文瀾一手搭在白貓背脊上輕輕撫摸,一手端著紫砂小杯抿茶。桌上有茶壺和空杯,還有個銅鈴,桌腳有個燒煤的小爐子,爐上暖著一壺水。
沒等孫鏡他們走到跟前,歐陽文瀾就轉頭看過來,更顯得耳聰目明。他並不站起,微微點頭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歐陽老,您好。」
「孫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徵性地問了一聲,又說:「阿寶,搬兩張椅子。」
阿寶從六角桌下搬了兩張六角凳出來,老先生揮揮手,他咧嘴呵呵一笑,快步離開了。
歐陽文瀾見兩人注意阿寶,說:「我從福利院里領養的孩子。幾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著我。」
兩人想想也確實是。有誰能一直陪著高齡老人。就算是出錢僱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只有阿寶這樣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歲的老人相互依存。誰都離不了誰。
「請坐,不錯的普洱。請自用吧。貞和都和我說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沒做成。」
歐陽老人健談得很,實際上所有的老人都這樣,因為肯陪他們說話的人太少了。歐陽文瀾在收藏界名氣響得很,平時生活里卻除了貓只有阿寶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對象。今天風和日麗,有客臨門,興緻高漲。
起初的話題當然隔著甲骨繞來繞去,徐徐這次收斂起表現欲,順著歐陽的話頭去說,曲意承迎,院子里時時響起老人的笑聲。
不過這總歸還是賓客問的聊天氣氛,要想更進一步,徐徐還得耍些手段。
「這貓真漂亮。」徐徐尋了個機會把話題岔開,起身湊近到貓邊。這動作幅度過大,本該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帶了幾分女孩子的天真,沒讓人覺得一絲不妥當。
徐徐輕撫著白貓背上的皮毛,歐陽文瀾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貓的背。徐徐這麼摸來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歐陽文瀾再年輕個四五十歲,這動作就顯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莊重,可現在卻反而生出一絲彷彿祖孫間的融和感覺來。
只這一個動作,就令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孫鏡在心裡點頭,再一次激賞徐徐的天賦。
「您也喜歡貓啊,養了三隻呢。」
「可不止三隻,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寶撿來的流浪貓,養得好了,常常也會有朋友要過去。少的時候七八隻,多的時候十幾隻,這數字常常變的。等晚飯的時候阿寶一敲貓碗,那可熱鬧。」
「唉……」徐徐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老人看她。
「沒什麼,我想起爺爺還活著那會兒,他也喜歡貓,養了兩隻。那兩隻貓老死以後,他也很快就去了。」
歐陽文瀾輕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轉過頭去用力眨了眨眼睛,跟眶略略發紅。
裝得還真像,孫鏡在心裡說。
徐徐順著就說起自己爺爺,說什麼自己之所以會喜歡甲骨,都是受了爺爺的影響,怎麼聽都會讓人覺得,她的爺爺和眼前的歐陽文瀾有三分相似。
她當然不能一直把貓背摸下去,瞅著歐陽文瀾一個扭脖子的動作就問是不是頭頸不舒服。
人上了年紀,腰背頭頒哪有不出問題的,所以徐徐就順勢站到歐陽文瀾背後輕捶慢推起來,就像「從前給我爺爺推」那樣。如果這情景被別人看見,怎麼都不會相信徐徐和歐陽文瀾這足第一次見面。
從歐陽文瀾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徐徐的推拿技術很不錯。他眼睛微微眯起來,卻忽然長嘆了口氣。
「好好的怎麼嘆氣啊。」徐徐問。這已經不是客人的口氣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時候找我聊天的一女孩兒,就和你差不多年紀,她也好甲骨這學問。」說到這裡,歐陽文瀾搖搖頭就沒再說去。只是為什麼會嘆氣,卻還是沒有解釋。
孫鏡心裡一動,脫口M道:「是叫韓裳?」
韓裳曾經為了斯文·赫定而四處拜訪當年安陽考古的老人,以歐陽文瀾的年紀資力.要了解當時的幾次甲骨考古,正是一個很好的拜訪對象。但她在錄音里並沒提到歐陽文瀾,大慨是沒能從他這兒得到有關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認識她?」歐陽文瀾有些訝異,又重重一嘆,說,「她才多大年紀吶,太可惜了。」
像歐陽文瀾這樣的老人,岡為客人稀少,對每一次的訪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許久.主要倒不是回味聊天的內容,而是牽連著會想起自己過往的時光。年輕如徐徐韓裳這樣的女孩子在面前,老人再怎樣精神矍鑠也終究會老態畢露,那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和自己即將腐朽死亡形成強烈對比,沒有人會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後卻知道了韓裳的死訊,不免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唏噓。
卻不知道歐陽文瀾是怎麼知道的,他還能自己看報嗎?可能是阿寶讀給他聽的。
「是很可惜。發生意外的時候我就在當場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張活劇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戲的路上……」孫鏡簡單地說了。
「聽上去你們不認識,那你剛才怎麼猜到我嘆氣是為了她?」歐陽文瀾思路相當清楚。
「應該說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她來找您是想知道些1930年前後安陽殷墟考古的事吧?還有斯文·赫定?」
歐陽文瀾微一點頭。
「她和我約時間見面,也是為了類似的事。沒想到還沒正式見面她就不幸去世。」孫鏡半真半假地說。
「你?」歐陽文瀾有些微詫異。
「其實是為了我的曾祖父,他h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
歐陽文瀾長長的的白眉挑了起來.眼睛盯著孫鏡打量。
「孫……孫懷修?」
孫鏡愣了一下,才回憶起來,懷修是他曾祖父的字。
「是的,您認識我曾祖父?」
懷修的後人啊。」歐15I{義瀾看著孫鏡的目光含著歲月的滄桑,一時卻沒有說話。孫鏡知道,他k大約是在回想自己的老朋友,和那段時光。那個時候,歐陽文瀾還只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吧。
不需要回答,看歐陽文瀾的神情,孫鏡就知道,他和自已的曾祖父,並非泛泛之交。他下意以地摸了摸胸口,那塊金屬堅硬而突兀地橫在那裡,這此天來他時時刻刻把它揣在身上,出於什麼原因,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不知從哪裡來的衝動,孫鏡拉開夾克拉鏈,從內袋裡把梅丹佐銅牌拿了出來,放在六角桌上。
「您見過它嗎,在我曾祖父那裡?」孫鏡話說出口就有些後悔,這個問題和今天的目的沒有關係,他本該讓歐陽文瀾把注意力儘可能放在徐徐身上的。
銅牌是溫熱的,但手摸上去的時候,或許是心理因素,總覺得有一股寒氣在其中徘徊不去。這寒意在心頭繞了一圈,突地令孫鏡想起了個不合理的地方。
他記得韓裳在錄音里說,她並沒有找到至今還在世的安陽考古的當事人!
也許歐陽文瀾並不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但他分明認得自己的曾祖父,也認得斯文.赫定,韓裳怎麼會在他這兒一無所獲,以至於沒有在錄音里提到他一句?
趴在凳上的白貓忽然叫了一聲,跳下去跑開了,徐徐替老人捶背的手僵了僵。這塊東西她也是第一次見,但她立刻猜到,這一定就是韓裳所說的梅丹佐銅牌。
歐陽文瀾並沒有伸手去拿這塊銅牌,他的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小杯中的普洱茶水已經涼了。他稍稍偏過頭去,對站在身後的徐徐說:「累了吧,歇歇吧。」
「是有點呢。」徐徐有些誇張地甩了甩手,溜回凳子坐下來。她今天表現出的,是最投老人喜歡的小女孩兒性格,要是文貞和看見,會覺得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歐陽文瀾看著徐徐的眼神.已經帶著老人對兒孫輩的寵溺。但當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孫鏡臉上時,卻換成了另一種意味。這種意味太過複雜,以至於孫鏡分辨不清,這裡面包含著怎樣的情緒和故事。
「你想知道什麼?」老人問。
「你已經知道什麼?」他頓了頓,義問。
孫鏡欲言又止。
他想到了韓裳在錄音里說的那東西,如果把這些說出來,就牽涉到太多的事情。他要交待來龍去脈,或者編造來龍去脈。後者有被識破的危險,前者他一時無法下定決心。
「我確實認識你的曾祖父.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歐陽文瀾說這句話的口氣,分明是不想再提往事。
「父親和爺爺都死得很早。所以我對曾祖父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這塊銅牌是他留下來的。」
歐陽文瀾注視著孫鏡,輕輕搖頭。
「如果對懷修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也許我也不該告訴你。有些事情……」歐陽文瀾又搖了搖頭,住口不說。
秋冬下午的陽光很短暫,天色正開始陰暗下來。歐陽文瀾摸了摸杯子,嘆了口氣,「茶涼了啊。」
告辭之前,徐徐問能不能再來看他。
「當然,你願意來陪我這老頭子,隨時歡迎的。」歐陽文瀾拿起銅鈴鐺鐺地搖了幾聲,阿寶就就小跑著出現了。
阿寶把兩人送到大門口,笑著招手:「常來坐坐。」
「老爺子對你印象不錯。」孫鏡說。
「很不錯,我能感覺到。最多再來個兩次.我就能提辦展的事了。」徐徐自信地回答。她往孫鏡的胸口掃了一眼,問:「這就是那塊牌子?你戴著它小心點,邪得很。」
聽上去是關心,實際上卻是不滿孫鏡瞞著她。
孫鏡卻沒有解釋,說:「看起來,韓裳拜訪他的時候。他也一樣什麼都沒有說。」
「聽他的口氣,如果你不說是孫禹的曾孫,說不定他會說不認識孫禹。」
當年圍繞著孫禹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以至於歐陽文瀾準備把它們爛在歷史里,就算碰見自己這個孫禹後人也不鬆口?孫鏡皺著眉,慢慢轉著無名指上的玉戒。
「找機會我幫你問問。」餘徐說。
「先把辦晨的事落實了。這個是私事,有機會的話……看情況吧。」
「私事?我看沒準有些聯繫呢。我總覺得,這巫師頭骨不簡單。」
「現在覺得燙手了?」
「哈.不燙手的還算是寶貝嗎?」
「中國的巫術傳統源遠流長。三皇五帝時代.神寂嘗百草。在西南蠻荒一帶的山野間……」
說話的是一個長發披肩的中年男人,而色凝重,盤腿坐在雨後濕潤的草地上。在他的對面,一樣的姿勢坐著一男一女.年紀都已經過了四十,用很恭敬的神情聽他說話。
這是崇明島上的一處莊園.孫鏡在門口登記好換了胸牌,進來沒走多遠,就在小草坪上見到了這一幕,不禁停下腳步,聽聽他們在說些什幺。
「西方稱為魔法.東方稱為道術.其實都是巫術的一種,這些偉大的力量,在今天的科學時代,已經很難再見到了。」長發男人繼續說著。
『我所學習的稱為傀儡術.放鬆身體,不要害怕。」他說著,伸出右手,並起食指和中指朝對面聽社說話的女人一指。
「倒!」他喝了一聲,話音剛落,那女人就撲倒在地上。
「滾!」他接著說,手指一歪,女人就向旁邊翻滾了出去。
原本和女人並肩坐著的男人卻還是很鎮定.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或許他已經見得多了。
會傀儡術的長發男人手又向他一指,忽然注意到孫鏡站在旁邊看,慢慢把手移到了孫鏡的方向,朝他笑了笑,突然用更響的聲音喝道:「倒!」
孫鏡聳聳肩膀。
「滾!」他又說。
孫鏡沖他笑笑,向前走去。
小草坪的兩側是桃樹林,樹林繞著小湖。空氣里含著草木泥土的氣息,比市中心呼吸起來暢快得多。
草坪上樹林問。有人或散步或駐立,他們大多都有些年紀。不過還是有幾位年輕姑娘。穿著一色的淺藍色衣服.站在一邊看著。
湖的一側有片假山石。一個頭髮花白但剃了個板寸的男人,把左手放在一塊表面平整的石頭上.右手握著一支圓珠筆。他瞅准左手拇指和食指張開的空隙,將筆「篤」地插了下去。頓了兩秒鐘,又跳到了食指相中指間.如此住復。
孫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拉住孫鏡的手。
「你敢不敢?」他問。
「什麼?」
板寸頭抓著孫鏡的右手.按到石頭上。
「我練過的。」他安慰著說.然後握筆的手猛然發力,「篤」地插了下去。
第一下之後,他抬眼看看孫鏡。然後第二下,又拾眼看看孫鏡。
從第三下開始,他的速度突然加快.快得像急風。圓珠筆尖敲擊在石面上的聲音連成丁一片.像譬雨。他的速度還在加快.快得那隻握筆的手就要變成一團影子。他腮幫子上的肉抖起來,急促地喘氣,每口氣吸到喉嚨口就卡住,一聲一聲,像只待宰的雞。
「叭」的脆響.塑料圓珠筆斷裂開來,筆芯筆管飛散。板寸頭拋下手裡的半截筆管.攤開手看看被刺破的手掌,沖孫鏡點頭。
「你很好。」他說。
另一隻手從側面伸過來,抓住孫鏡的胳膊,把他拉走。
這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他穿著和鄢些年輕姑娘一色的藍色制服,拉著孫鏡走了十幾步才鬆開.皺著眉頭說:「你發什麼瘋啊,多危險。」
孫鏡笑笑,「我認得他的,我知道他的技術很好。」
「技術再好也是瘋的,你知道他會往哪裡插?」
孫鏡又笑笑。
老人搖頭,「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其實這也是一種精神障礙。」
「可別把性格和障礙混為一談.這是職業病嗎,王醫生?「孫鏡苦笑,」有性格就代表在某些方面極端一點,對不對?在這個沒意思的世界里我總得給自己找些樂子。」
「只有瘋子才在危險里找樂子,孫鏡。」王醫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但又並不全是玩笑,「我活了這麼久,都還不覺得這個世界沒意思呢,也許你該常來跟我聊聊天。」
「噢,聊些什麼?聊老爸死了老螞瘋了所以童:年期有陰影造成性格缺陷?醫生啊,那典理論我也清楚得很呢。」
王醫生電笑了,「其實我想你該快點找個好女人結婚,這樣你會有歸屬感。不過我擔心什麼樣的女人才會吸引你。」
「您還是多擔心住在這兒的病人吧。我媽最近怎麼樣?」
「還不錯。和前些年比,現在她的情緒趨向穩定,思路也比較有邏輯性。大多數時候,她就像個正常的老人了。」
從孫鏡把母親送到這個療養院開始,王醫生就負責她的精神治療,已經有十多年了,和孫鏡彼此之間非常熟悉。
「她還恨我嗎?」孫鏡問。
「像是好了許多。這麼多年還是找不出她恨你的原因,如果把這個原因找出來,治療起來就更有針對性了。」
「反正我是已經把能回憶得起來的細節都告訴你了。」孫鏡嘆了口氣說。
自從九歲那年孫鏡的父親孫向戎在街上突然倒下暴斃,當時和他在一起的母親方玲也承受不住打擊而精神失常。失常后的方玲表現出對兒子孫鏡離奇的恨意,對此她的主治王醫生一直疑惑不解,曾經多次讓孫鏡回憶往事想找出原因,但都未果。
王老醫生陪孫鏡向湖另一邊的居住區走去,邊走邊說:「這種仇恨情緒一定是有原因的,那麼久都找不出來,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現在她這情緒慢慢的淡了,我就不去特意挑起來。也許就這樣再過幾年,恢復到一定程度,你就該把她接出去了。否則一些還比較嚴重的療養病人,會反過來影響她。」
「上次你在電話里說,她現在特別愛說從前的事?」
王醫生點頭,「對,有時沒人聽,她也自己在那兒說往事。喏,她就在那。」
順著王醫生的手,孫鏡遠遠看見,在病區小樓前的花壇邊,一個穿著白衣白褲,頭髮雪白的老人。正孤單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她的年紀不比王老醫生輕,實際上她才五十五歲。
「我今天就是來好好聽她講往事的。」孫鏡低聲說。
他正要往母親那兒走,卻又想起一件事,回過身來,對王醫生說:「如果一個人,因為突然受到驚嚇,而沒辦法回憶起一些事情,該怎麼治療?」
「你要說得詳細一點。」
孫鏡就把徐徐的情況說了,當然在一些地方進行了改動。王老醫生只當他是個甲骨學者,可不知道他又是造似又是挖墳的。
「聽起來,她曾經經歷過的那個場景,給她留下相當負面的精神記憶。你這樣一刺激她,結果人心理上的保護機制反而就把那段記憶隔絕起來了,不是很嚴重的問題,這種情形通常是短期的,如果那個回憶不是非常重要的話,最好就讓她這麼放著,大多數情況下,時間久了,會慢慢緩過來的,特別是足不要吃藥,精神類藥物總是有副作用的H0,不俏得。」
「噢。」孫鏡點點頭,「那大慨會要多久?」
「快的話幾個月,很可能一年以上」
「如果讓她看到類似的場景,或者讓她有聯想的人,會不會有助於記憶恢復?」
「有這種可能,但是我不建議這麼做。她本來就是因為過度刺激而造成了記憶創傷,如果冉經受刺激,更有可能的是造成真正嚴重的精神問題。像她現在這樣,還是保守療法來得妥當。」
「我知道了。」孫鏡謝過王醫生的建議,向自己的母親走去。
方玲的對面放著一張空椅子,她正看著這張椅子.嘴裡低聲念叨著,就好像這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隱形人,正在和她說話。
孫鏡走到椅子旁,猶豫了一下,坐了上去。他媽看著他,又像沒在看著他,和先前一樣喃喃說著。離得近了,孫鏡用心去聽,還是能聽見她在說些什麼。
「底樓的張家一天到晚地吵,晚上鬧得不讓人睡覺。這工人階級呀,不是說最團結,連家裡面也不團結,還去團結誰呀。就這樣的人啊,說覺悟,這覺悟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他們的覺悟就高了,我們一家搞學問的,覺悟就低了。
原來卻是在說自家的老鄰居。孫家的房子自從「文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被「革了資產階級的命」,一下子搶進了許多戶人家,就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混居狀態。鄰里離得太近了,總有磕磕碰碰的地方。
方玲說話時的目光很專註,專註得令孫鏡有些發毛,因為他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什麼地方,又看到了些什麼。他自嘲地笑笑.實際上,孫鏡一直覺得自己母親的精神太過於脆弱r,和自己是兩個極端。
他能理解丈夫的死會給妻子帶來沉重打擊.但令他覺得方玲的精神簡直如玻璃般脆弱的原因是,方玲並不是在孫向戎死後哀傷過度而發瘋的。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孫向戎死之前和方玲牽著手走在外灘江堤上,突然之間就倒了下去。方玲像是傻住一樣,呆站了幾秒鐘,也跟著倒下去。送到醫院裡孫向戎已經死亡,而方玲只是暈倒,醒來之後就瘋了。僅僅看見丈夫在面前倒下就發了瘋,這總讓人有些難以理解。
可是今天坐在這裡的時候,孫鏡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當年的情形,和小街上韓裳的死及徐徐的恐懼,竟有幾分相似。或許他的母親看到了什什麼?
方玲還在叨叨說著,卻小知什麼時候跳轉到另一個話題:「黃浦江有點髒了,那股子腥氣一人比一天重。在我們小的時候,學校里上體育課,游泳隊考試就是從江的這邊游到那邊。現在這水址沒法遊了。」
方玲的世界,幾乎全停在了二十年前,所以她說的黃浦江有點臟,也是對八十年代初的同憶。在那之後,黃浦江水從有點臟變成了非常臟,又在大力治理下,重新向有點臟過渡。
這樣的回憶,散亂無章,卻不是孫鏡想聽的內容。他想聽的,是關於曾祖父的回憶。其實方玲並沒有見過孫禹,孫禹死得早,他這一脈全是單傳,每一代都死在中年。但她也許會從自己的婆婆——孫禹的兒媳那兒聽到些什麼。
孫鏡九歲的時候失去父母的照顧,奶奶是在他十四歲時死的,曾祖父的事情,奶奶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也許有些事情不適合對小孩子說。但也難講得很,孫鏡對奶奶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她很鄭重地摸著他的頭,叮囑他不要太早結婚,不要太早生孩子。那時孫鏡才只有十三歲。
「記得……更久以前的事嗎?奶奶常找你說話,你們處得很不錯。」孫鏡遲疑著開了口。
方玲目光的焦距有了些變化,彷彿直到現在才發現,在她對面坐了誰。
「你,你是……」在她的記憶里,兒子的形象一直十分幼小,如果不提醒,她未必能意識到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兒子。現在她只覺得這個人很熟悉,很熟悉。
「我是……」孫鏡有些猶豫,通常他來看自己的母親,只是在旁邊站一會兒,聽她說說話,並不去和她相認。因為母親對自已有著莫名其妙的恨,每次認出來,都會鬧得很不愉快。
但方玲終究還是把兒子認了出來,她死死盯著孫鏡,目光像是能把人燒化一樣,雙手用力抓著椅子的把手,胸口很明顯地起伏著。
是不是該先離開,去喊醫生,孫鏡心想。
「你是孫鏡,我的兒子,孫鏡,我的兒子。」她反覆說著,語氣先是酷厲得就要發作,然後慢慢地緩和下來。
「孫鏡,我的兒子……已經這麼大了啊。」重嘆了口氣,說,「這是命啊,誰叫我把你生出來了,這是命。」
孫鏡忍不住問:「什麼命?」
「命,是命。」方玲搖著頭,又嘆了幾口氣。你很難和精神病患者進行正常的問答,她始終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給外界開了很小很小的通道。
「你剛才說什麼?」方玲問兒子。
「我想問奶奶,她常和你說話,你還記得她嗎?」
「奶奶……媽。」方玲點點頭。
「她提過公公嗎?」孫鏡不確定該怎麼對方玲稱呼孫禹。站在奶奶的立場該叫公公,站在母親方玲的立場該叫太公。
「我太爺爺,孫禹。」他補了一句。
「發燒,神智不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呀。這時候才幾歲呀,十歲吧。」方玲說。
「九歲。」孫鏡說著嘆了口氣。他幾歲的時候生了場重病,就在父親猝死的那天,像是冥冥中父子之間有著感應一樣。可是他問的是孫禹,怎麼卻扯到了自己身上來。
「頭疼得厲害,醫生查來查去,什麼毛病都查不出來。」方玲自顧自接著說,「躺在床上,睡著了都會說胡話,喊頭脹得要破了。」
九歲時這場大病,孫鏡今天還記著。那感覺實在太痛苦了,高燒頭痛四肢無力,醫院去了很多次,吊鹽水打抗生素,實際上並沒有查出確切的毛病。一直過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地好起來。但那個時侯,母親方玲已經精神異常進了醫院,她是怎麼知道的呢,或許是去看她的家人和她說的吧。、
「痛得厲害的時候就哭,嗓子一天到晚都是啞的,胡話說得沒人能聽懂。白天夜裡沒個安分.折騰啊,有時候抱著頭在床上翻,結果有一次沒有人看住,從床邊上掉了下去。」
這倒是不記得了,孫鏡心裡想。那段日子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細節上已經淡忘了,只有當時劇烈的頭痛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常常會在夢中做到。
方玲好像又已經完全進入了對往事的回憶里,嘆了口氣說:「結果掉下去的時候,額頭磕在床頭櫃沒關緊的抽屜上面,眉毛上的那道疤就是這麼落下來的。」
這句話就像一道雷,打得孫鏡整個人都抖了一下。雷聲讓他的腦袋轟隆隆地響,一時問什麼都聽不見了,從椅子上跳起來,盯著母親。
方玲卻一點都沒在意,她的眼裡此時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兒子,左手的指尖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左眉,像是在那兒有一道疤一樣。
她的眉毛上當然沒有疤痕,可是孫鏡的眉毛上也沒有。
那是孫向戎的疤,孫鏡的父親!
她正在回憶自己婆婆對她說的事情,孫向戎小時候的事,一定是孫鏡的奶奶告訴方玲的。
原來父親在小時候也生過這樣一場莫明其妙的重病,癥狀和自己完全一樣。在他十歲的時候!孫鏡的思維就像閃電一樣,在瞬間已經把幽深黑暗的地方完全照亮。
孫向戎出生於1955年,他十歲時,是1965年。孫向戎的父親、孫鏡的爺爺、孫禹的兒子孫協平,就是在這一年死的!猝死!
孫鏡從來沒有這樣信任過自己的直覺,他確定父親一定和自己一樣,在爺爺死的那一天突然患病。回去一查就能查到,必定是這樣的。
那麼孫協平會不會也生過這樣一場病,在孫禹死的時候?
很多時候,想通和想不通,只隔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孫禹有那塊梅丹佐銅牌,就證明他和神秘內心實驗有關係。如果他真的是實驗者,那麼總該獲得些特殊的能力,但是孫鏡完全不知道曾祖父曾經有過什麼異於常人的力量。現在他知道了。
那些神秘的力量彷彿原本就不該被人類掌握,所以任何實驗人都不知道會從內心裡挖掘出什麼樣的力量,會帶來幸運還是詛咒。甚至有一些力量,並不會立刻顯現出來,就像韓裳的先祖威爾頓。他的特異之處僅僅在於,把自己的部分記憶以夢境和幻覺的方式,隔代遺傳給韓裳。
那麼孫禹呢,為什麼自孫禹后,每一代後人都是甲骨專家,並且在極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對這門艱深的學問造詣頗深?
孫鏡年幼的時候,就對甲骨非常有興趣。到他十歲出頭,竟然把書房裡那許多關於甲骨的書籍通讀了一遍,神童的讚譽,在那段時間裡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現在他第一次對自已學習甲骨文的情況進行反思,蹊蹺的地方立刻就冒了出來。
因為九歲的那場人病,之前的記憶變得模模糊糊。他原本想當然地認為,自已一定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識字,開始接受家人關於甲骨學的熏陶。所以當他自已一本本把書房裡的甲骨學專著拿來看的時候,才會如此輕易就看進去,輕易得仍佛曾經看過一樣!
如今回想起來,當他翻看那此書時,常常有靈光閃現,有時他甚至用不著把書看完一遍,就對裡面所說的東西非常了解了。
他竟然從來沒有對此產生懷疑.那螻記憶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劇烈頭痛,和他完美地融和起來了!
是的,現在孫鏡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記憶。這是他父親的,他祖父的,歸根結底是曾祖父孫禹的。他把自己關於甲骨文的學識,以這樣離奇詭異的方式,一代代地傳了下來。
為什麼奶奶在小時候,會不合時宜地說那些話。因為她知道爺爺是怎麼死的,看著父親成了「神童」,又看著父親死,又看著自己成了「神童」。就算她對於實驗的事一點都不知道,也足以在這些事實里發現些什麼。
晚點結婚,晚點生子,是因為當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的時候,當爹的就會把自己關於甲骨的學問傳給孩子,代價是自己死去。所以一生孩子,就意味著只剩下了十年的壽命,也許還不到十年。
這就是方玲對兒子恨意的來源,婆媳之間一定在某個時候談起過這個話題。在孫向戎死之前,這還能看成捕風捉影的無端猜測,老一輩人未消除的「迷信」思想,但孫向戎一死,方玲的心裡,就把兒子看成了導致丈夫死去的直接原因。
連方玲的瘋病,恐怕都是因為她在孫向戎死時,和他過於接近。這不是正常的死亡,記憶的傳遞給受者造成了一個多月死去活來的痛苦,那麼近在咫尺的方玲,也一定遭受了某種衝擊。
那些關於甲骨的學識這一刻在孫靜的腦海中盤旋起來,二十年前的頭痛彷彿在下一刻就要重新降臨。他凝望著對面的母親,想說一句「對不起」,卻又覺得這三個字不該由自己來說,也不該由父親來說。
這都是命嗎?不,這都是因為那個實驗。
小街上已經沒有住戶,也許就這幾人,便會有施工隊進駐開始拆房子。到時候,走都沒法走了。
孫鏡漫步在小街上,他今天特意到這裡走一走,因為在這兒,他還能感覺到韓裳最後的氣息。
已經查到了父親孫向戎十歲那場病的具體日期,和祖父的死亡正是同一天。祖父的病歷已經無法查證,但通過他還在世親友的回憶,他十歲時也曾重病,孫禹就是那一年死的。
一切正如他的直覺。
孫鏡在韓裳死去的地方站住,地上的痕迹兒乎看不見了,她在最後一刻努力想要說些什麼的姿態,卻就在眼前。
從昨天到今天,韓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從毫無感情的路人,上升到了有著某種聯繫的同伴。這種聯繫說不清道不明,但卻深刻到即便此時兩人陰陽相隔,依然可以感受到冥冥中注視的目光。
曾經孫鏡覺得,韓裳在錄音里所說的實驗,和自己並沒有多少關係。以至於拿到了梅丹佐銅牌,也沒有心思去調查個究竟。
現在,不一樣了。他甚至不用去下什麼決心。像母親說的那樣,這是命。
他在小街的盡頭迴轉身,順著原路慢慢走回去。
一輛三輪車和他交錯而過,車上的老式傢具很況重,車夫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孫鏡記得自己見過這輛車,就在韓裳死的時候,車夫把車停在一邊,擠在人圈裡看熱鬧。看來他經常打這條小路經過。
孫鏡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盯著三輪車看。車夫的身子微微前傾,小腿上的腱子肉鼓脹得隔著層褲子都看得見。眼看著三輪車慢慢駛遠,孫鏡拔腳追了上去。
「嗨,等等,停一停。」
車夫拉動了手剎,車子停了下來。
「啥事啊?」他問孫鏡。
「前些日子,這裡花盆掉下來砸死了個人,你是不是看見了?」孫鏡問話的時候,眼睛卻往車上裝的舊傢具掃了掃。那上面是兩張用麻繩綁在一起的紅木八仙桌,還有四張椅子,歷史不會超過五十年,沒什麼出奇之處。
車夫是個快到中年的漢子,頭髮稀少,腦門光亮。他一隻腳撐在地上,另一隻腳蹬在踏板上,有些疑惑地看著孫鏡。
「看見了,怎麼啦?」
孫鏡摸出根煙遞過去,善意地笑荷,「耽誤不了您幾分鐘,其實我是個畫家,那天也在現場,場面太震撼了,回去之後我就想著,要把這場面畫一幅畫。這幾天我在這條街上來回走了好多回,想盡量把當時的場景真實地還原出來。我記得您那時車上,是拉著東西的,但記不清是什麼了。」
車夫笑了,把煙接過去,夾在耳朵後面。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給一個畫家提供幫助,儘管不是為他畫肖像,這讓他略有些遺憾。
「那真是太嚇人了,我就看了一眼,實在不敢多看。你還要把它畫出來啊,要把我也畫進去?」
「畫個模糊的側面,您和這輛車。當然車上的東西隨便畫也不是不行,但恰好存這兒碰見您了,就問一下。」
「好,好,讓我想想。那天裝的是……是個書櫃,這麼高這麼寬。」他努力給孫鏡比劃著。
「書櫃?」孫鏡有些失望,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真的是個書櫃嗎?
「對,書櫃,還有個梳妝台,就這兩件東西。」
「梳妝台?」孫鏡問,「帶著鏡子的梳妝台?」
「對啊,梳妝台都帶鏡子。」
「你是怎麼放這兩件東西的?」孫鏡指著三輪車問,「梳妝台在這一側?鏡子這面朝外?」
「對對。」
「那天你也是像今天這樣,從這頭往那頭騎?」
「是啊。」
孫鏡長出了口氣,「太謝謝了,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車夫咧開嘴笑著,「哪裡哪裡,這不算什麼,呵呵。」』
他當然不會知道,眼前這個一看就很有藝術家氣質的「畫家」,究竟為什麼這樣看重他車上馱的舊傢具。
那天中午,圍繞在小街盡頭的重重迷霧,現在終於被撥開了第一重。
按照三輪車行進的大概速度,雜貨店老婦人很可能是從車上梳妝台的鏡子里看見的「鬼」。而當她女兒也向同一個方向望去時,已經遲了一步,車駛出了視野,所以她看見的是徐徐。
當時鏡子所處的具體方位角度已經不可能知道,總之,裡面映出的是對面某個地方的情景。徐徐一定就是被對面的「鬼」嚇到的,而韓裳突然停下腳步的原因,多半也在於此。
孫鏡的日光在小街對面那側慢慢劃過,一段段斑駁的外牆,一扇扇沾染了油煙污漬久未清理的窗戶,一面面緊閉的褐色木門……在那個中午的陽光下,僅有幾人看到的角落裡,發生過怎樣懾人心魄的事情?
真相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當你下定決心去追逐它,必須學會慎重。小心那些廉價的仿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