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葬身
如果沒有友情,回憶又有何用?
就讓一切歡笑隨友情逝去而淪為黯淡。
我以為友情可以永久,
可是我卻錯了,
誰又會料到,
從來情義倍多磨……
那雖然不是人血!
但畢竟也是血!畢竟也是生命!
血,不但染滿整個馬槽,血更多如泉涌,不斷流出馬槽之外!
那是斷浪老朋友們的——
血!
赫見斷浪馬槽內的地上,正橫卧著五、六具馬屍;原來秦佼並未為斬殺一匹老馬而滿足,他還信手一揮,手中刀「刷刷刷」的,再將另外五匹馬兒——
一切兩斷!
兩父子方才異常滿足地揚長而去!
僅餘下仍然萬分震驚的斷浪,在呆然的看著地上那五、六具馬屍。
這五、六具馬屍雖已身首異處,惟五、六雙眼睛猶在緊緊瞥著斷浪,彷彿它們的頭顱縱與身軀分家,它們仍不想死!
它們還想再多看斷浪一眼!它們猶舍不下他這個每日細心為它們洗刷的老朋友!更不放心讓這個孤苦伶仃的小子面對未來莫測的厄運!
不單它們,就連在秦佼刀下倖存的老馬,也在看著斷浪,不斷哀嗚。
馬兒,彷彿也知道人情險惡,彷彿也知道有些人比禽獸更兇殘,它們全都在為斷浪擔心!
是的!是值得擔心的!秦寧秦佼兩父子不惜千方百計,偷取鐵屍雄蠶以陷害斷浪和聶風,他倆在離去之前,還揚言要斷浪今晚夜半丑時前赴夜叉池,否則他倆將會毀掉鐵屍雄蠶!
秦寧父子的動機,斷浪再明白不過!他倆儘管雄蠶在握,卻不在馬槽內幹掉斷浪,只因若他們真的這樣做,恐怕斷浪的屍首被發現后,他們也避不了嫌疑!
秦佼父子曾竭力要揭發斷浪窩藏玉三郎的事,顯然對斷浪成為第五候選天王懷恨於心;若他們真的在天下內殺斷浪,天下會眾定必懷疑是他們乾的,甚至可能會聯想鐵屍雄蠶會否是他父子倆所偷,以誣陷斷浪……
因此,他們以雄蠶誘逼斷浪今晚丑時前往夜叉池,再在那裡幹掉他,甚至將其屍首信手仍進夜叉池,毀屍滅跡,天下會眾便只會懷疑是斷浪自己——
畏罪潛逃!
好歹毒的心計!斷浪一直獃獃看著那五、六具老朋友的屍體,驀地,竟喃喃自語起來:
「是……我……不好……」
「老朋友……」
「都是……我不好……」
「一切都是……我斷浪不好!」
呢喃聲中,這幾年已甚少流淚的斷浪,遽地涕淚交零,他緊緊抱著那幾具可憐的馬屍,潸然哀號:
「是我……斷浪……沒用!」
「是我……斷浪……連累你們!」
不錯!他確是連累了真摯關心他的它們!
他更將連累一心一意只為他設想的——聶風!
只因今夜丑時,秦寧父子必會在夜叉池嚴陣以待,若斷浪為取雄蠶赴會,相信勢必凶多吉少,但他自己一死也還罷了,他若一旦被天下會眾誤為畏罪潛逃,那以命保證斷浪的聶風,亦準會被雄霸挑斷手筋腳筋!
然而,即使斷浪今夜前赴夜叉池能取回鐵屍雄蠶,難道他便可不顧玉兒這可憐弱女的那雙眼睛?難道他便可不理玉三郎而將雄蠶交回雄霸,以救聶風?
不!
他不能不救聶風!
他也不能不救已重創乏力的玉三郎安全離開天下!
他更不能不取雄蠶,以治好心懷理想的玉兒!
但,力量如此渺小的他,又如何可在雄霸手中救回聶風?他甚至未必可輕易逃過今夜秦寧父子在夜叉池所布下的十面埋伏!
一切一切,都只怪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救人救已!
斷浪很後悔,很後悔自己在天下這五、六年內,進境為何如斯的慢?他甚至連他的爹斷帥所給他的蝕日劍譜亦忘了!
一想起蝕日劍譜,斷浪在無比焦灼與哀慟之中,霍地沖回自己的馬槽小屋之內;「不錯!只要找回蝕日劍譜,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可以驟然增強自己,那時候,便可解決所有問題了……」
斷浪雖是如此的想,惟他早已不知將劍譜丟在何處何方,要找也不是一件易事!
可幸皇天不負,他找不了多久,居然給他在自己床下找回——它!
蝕日劍譜!
這卷其父斷帥千叮萬囑他一定要在十五歲時方才可練,否則就會令他走火入魔的蝕日劍譜,終於又回到斷浪手上來了!
斷浪滿懷希望的揭開劍譜,希望能在內找出可以暴增功力的方法,可是……結果卻令他非常失望!
因為世上並無一朝一夕、不勞而獲的事!
蝕日劍譜內所載的每一式劍招,無疑都是殺著凌厲、足可驚天動地的絕世劍法,然而,這些劍法都必須配合深湛的內家修為,方能發揮不可思議的無上威力。
惟劍譜內亦指出,要習練可以配合蝕日劍法的深湛內家修為,至少需時……「三……
年?」斷浪看至這裡陡地一愕:
「三年實在……太長了!如今,恐怕……三日時亦已經……來不及了……」
斷浪的一顆心直向下沉,似要沉進萬丈深淵;看來若要以蝕日劍譜解決他眼前困境,已是極為渺茫,只是,正當他一籌莫展的時候,瞿地,啊!
他突然發現,在其小屋內的一個牆角,有一件物事……
一件可能會解決他困境的物事!
乍睹這件物事,斷浪本在焦灼的雙目,霎時竟泛起一線希望!
究竟牆角有何物事,居然會為已瀕臨絕境的斷浪,帶來一線希望?
夜叉池。
今夜的夜叉池似乎比平素倍為血紅,驟眼看來,更像一個夜叉的血盆大口,一個興奮得欲吞噬蒼生的血盆大口!
而此時此刻,正站在夜叉池畔的秦寧秦佼,以及五十個他們收買的爪牙,看來亦和夜叉池一樣,極為興奮!
全因為,向來是秦寧父子心頭刺眼中釘的斷浪,今夜勢必栽在他父子倆手上;斷浪這小子縱是機智過人,資質不弱,惟他羽翼未豐,獨以他一人之力,已極難應付秦寧父子,更何況還有這五十多名爪牙?
而只要斷浪一死,秦佼便可名正言順成為第五位候選天王,試問,他父子倆又怎能不感到興奮?
「已經是丑時了。」一直在興奮期待著的秦佼驀然對其父秦寧道:
「爹,斷浪那狗雜種為何未出現?」
秦寧胸有成竹一笑,答:
「佼兒,毋庸操心。你第五候選天王之位是跑不了的!斷浪他一定會來!」
「爹,從何見得?」
秦寧又是一陣獰笑:
「這世上有一種愚蠢的人,只懂顧念朋友,不懂考慮自己處境!他們無論幹什麼都先會為朋友設想,甚至寧願自己捱餓,也會義不容辭先借錢給朋友解困!斷浪和聶風,便正是這種蠢材!」
秦佼聞言一樂,笑道:
「所以,爹認為斷浪為取鐵屍雄蠶,今夜一定會來?」
「這個當然了!」
「哈哈!爹,那斷浪豈非是蠢材中的蠢材?因為他該老早猜到,他一來便會連命也丟掉?他不獨無法取得鐵屍雄蠢回去幫朋友,更會賠了夫人又折兵!只有蠢材中的蠢材,才會明知必死也要前來送死!哈哈哈哈……」
秦佼邊說邊笑,非常洋洋得意,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沉冷的聲音戛地響起,道:
「是的……」
「我,確是蠢材中的蠢材!而我這個蠢材,如今已經前來送死了!只不過——」「要我死,還沒那樣容易!」
語聲方歇,一條人影已自遠處冉冉步近,那條人影一身青綠衣衫,在這陰森死寂的夜裡,更像是一頭——
攝青厲鬼!
也許不單是鬼,「他」還快將會變為鬼!因為「他」此來可能真的只是送死!「他」根本便沒有絕對把握可以對付秦寧父子,以及五十多名爪牙而取回雄蠶!
可是「他」還是來了!
無論「他」此來是為了聶風、玉兒、還是玉三郎,卻肯定並非為「他」自己……
「他」——
斷!
浪!
斷浪乍現,一直在興奮期待的秦寧父子本應倍為興奮,只是,此際他們的臉上卻反而收斂了興奮之色。
終於斷浪雖已應約出現,惟他仍只是從遠處徐徐步近,夜叉池這樹林又昏黯非常,一時之間,他們也看不清斷浪的臉及表情,僅是從斷浪適才的說話中,感到他的語氣反常的沉冷,沉冷得令人有點駭異……
究竟斷浪的語氣何以驟變為如斯沉冷?
秦寧父子並沒多想,也沒駭異多久;斷浪既已來了,亦即表示,他們的計劃即將實現!
秦寧一面獰笑,一面從懷內取出一個小皮囊,對正步近的斷浪道:
「很好!斷浪你來得正好!但你的步伐何不快一點?否則,你要的鐵屍雄蠶,便會丟進夜叉池內了!」
秦寧說著隨即將手中皮囊一開,便探手入內取出一物事,這件物事,赫然正是——
鐵屍雄蠶!
只見這條大家一直千方百計要取得的鐵屍雄蠶,原來是一條遍體皆藍的蠶,且居然還活生生的在蠕動著;這麼多年了,這條鐵屍雄蠶猶未死,可見真的是人間異物!
斷浪驟見鐵屍雄蠶,雙目登時在黯黑中放光,可惜秦寧此時卻飛快將雄蠶放回皮囊之內,且還作勢欲將皮囊扔進夜叉池,他邪笑:
「怎麼樣?斷小子!你再不快快上前,老子可是言出必行的!但只怕雄蠶一掉進池內,便會給池水蝕至化為烏有,那時你此行便將徒勞無功啊……」
秦寧說著又將手中皮囊放在夜叉池上搖了搖,可是,斷浪的步履卻仍然未有加快,相反,他依舊語調冰冷的道:
「秦寧秦佼,你們真的那麼想我上前來嗎?不過只怕我上前之後,你們會覺得我很可怕。」
「廢話!」在旁的秦佼猝然插嘴道:
「斷雜種!你以為自己是步驚雲嗎?你有啥可怕?你若再不乖乖步上前來,就別怪我爹將鐵屍雄蠶扔進夜叉池了!」
「很好。」斷浪又是冷冷一聲回應:
「既然如此,那你們——」「別要後悔!」
說話聲中,斷浪立即如言快步上前,他的面目與表情,亦在逐漸接近之間,給秦寧父子看個清清楚楚!
「啊?你……你……?」
「斷浪你……這狗雜種,你……你……到底在幹啥?」
勢難料到,秦寧秦佼在瞥見斷浪此刻面目之時,竟會有如斯震憾的反應!甚至那五十多名爪牙,亦盡皆嘩然!
全因為,眼前的斷浪,正在干著一些他們造夢也沒想過「人」會幹的事情!
斷浪他……
他正在生吞蜈蚣!
天!場中所有人不但極度震憾!更異常毛骨悚然!
赫見斷浪手中並沒帶任何兵刃,卻拿著一個尺許大小的布袋,布袋內更似有千蟲萬蚓在攢動;只是,秦寧父子已相當肯定袋內至少有數百條蜈蚣,因為單看斷浪信手從袋內一抽,竟已抽出三數條在掙扎著的蜈蚣之多;斷浪更毫不猶豫,一把一把的將蜈蚣往嘴裡送!
最駭人的,是斷浪的一張臉,已變為一片紫黑,顯然他在前來的路上,早已生吞不少蜈蚣;看樣子他已中了極深極深的蜈蚣毒!
秦寧秦佼見狀當下恍然大悟;終於明白斷浪適才的語調為可會反常的冰冷,緣於他在干著一件極度反常的事……
然而,斷浪為何會生吞蜈蚣?難道他是……?
啊……?
「你……你……瘋了!」秦佼陡地驚呼起來;「斷浪你瘋了!你……居然……生吞蜈蚣?」
饒是場中眾人盡皆是為這邪異情景心膽俱寒,惟斷浪卻面不改容,依舊一把一把的從袋中抽出蜈蚣往嘴裡送,彷彿僅是一件相當平常的事似的,他冷冷反問道∶「我,真的瘋了嗎?」
「是的,也許,我,真的瘋了。」
斷浪說著抬頭看著半空逐漸勢狂的風雪,忽然悲涼的嘆道:
「風雪狂,不及世態更態!
蜈蚣毒,不及人心更毒!
夜叉險,不及江湖更險!」
「真的瘋的,也許是這個愈來愈不重情義的——人間!」
秦寧父子見他忽爾冰冷,忽爾悲涼,益發納罕。他們不明白,斷浪生吞蜈蚣,只因他在心中已下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
「笑話!」秦寧縱然為斷浪生吞蜈蚣的畸行而感撼,仍不忘他父子倆今夜的目的;「斷小子!我看你準是為設法取回鐵屍雄蠶而想得瘋了!不過無論你是否真的瘋了,今夜你既然有膽前來,就絕對無法逃出我秦寧掌心!」
「為免夜長夢多,大家快給我——上!」
「遵命!」那五十多名爪牙驟聽秦寧下令,亦不容怠慢,陡地一擁上前,五十多柄森寒刀劍,已齊齊朝斷浪疾劈!
斷浪曾受玉三郎重創的內傷本已久久未愈,早前雄霸又在天下第一樓給他重重一擊,實在已傷上加傷,如今更在生吞蜈蚣之際不斷中毒,論情論理,這五十多人的圍擊,他是決計避無可避的了,然而。
不知是否因為他不得不救人的堅強意志,他霍地奮力一躍,赫然以快如閃電的身法閃過!
這一著實大出秦寧父子意料之外!斷浪避過一擊后猶未著地,一旁的秦佼又高呼道:
「大家別要放過他!」
「再來一擊!」
眾爪牙固然不敢違抗命令,五十多柄刀劍又朝斷浪劈去,只是,竟然又給斷浪一閃避過!
就連斷浪也暗暗為自己能閃過此兩擊而詫異!他一直都有不下於聶風與步驚雲的骨格及習武資質。南麟劍首的獨子又怎會是膿包?
他一直看來並不很強,皆因他欠缺自信而已;如今危機殺近眉睫,他縱受傷,亦不期然使出他自己向來沒有留意在逐漸進步的身手!
不過,即使他身負驕人天資,連避兩擊,今夜亦勢難避過秦寧給他的——
最致命一擊!
秦寧倏地朗聲叫道:
「好!避得好!」
「可惜儘管斷浪你避得相當精彩,我秦寧已沒興趣看這出猴子戲了!我,要事情儘快結束!還有你的人及鐵屍雄蠶——」「亦必須結束!」
秦寧說至這裡,霍地反手一拋,天!他竟然將載著雄蠶的皮囊擲向夜叉池!
他這一著,顯然是借「蠶」殺人,一心要令斷浪為救雄蠶而自投夜叉池內!
變生肘腑!眼看那個皮囊在倏忽間已距夜叉池五尺之近,斷臉上竟仍無焦灼之色,以其聰明過人,似乎在來此之前,早已預計秦寧會有此一著!
但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毫無懼色!只見他霍地一縱而起,整個人已如一根電箭疾射向夜叉池,就在皮囊已墮至距池水一尺之際,他已及時趕到!
「噗」的一聲!斷浪在半空中右腿一掃,那皮囊終於及時被他掃上半空,剛巧掛在一根距地面兩丈的枯枝上,可是斷浪雖救得雄蠶,卻無法自救,此時他的人已在夜叉池上,上無可附之物,下無著力之地,身形一沉,戛地「撲□」一聲……他的人,已和那個他帶來的布袋一併墮進夜叉池內,當場……
直至沉頂!
天啊!夜叉池向來可煎皮蝕骨,斷浪誤墮夜叉池內豈非會……
「哈哈,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
秦寧眼見斷浪墮進夜叉池內一沉不起,當場欣喜若狂,對其子秦佼道:
「佼兒!為父早已說過,任斷浪有通天本領,他今夜亦插翼難飛!因為他最想得到的鐵屍雄蠶在你們手上,他跑不掉的!」
「如今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已令他自投夜叉池而亡!他還救了鐵屍雄蠶呢!只要我們帶雄蠶回去見幫主,並稱斷浪在畏罪潛逃途中給我們搶回雄蠶,你除了可成為第五候選天王外,我們兩父子又將立下一個大功了!哈哈……」
眼見自己的最大勁敵已墮進夜叉池內,秦佼本應大喜過望,惟事情似乎結束得太快,也太容易了,他不點不敢置信:
「爹……,斷浪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秦寧滿有信心的道:
「錯不了的!夜叉池足可煎皮蝕骨,斷浪決計活不了!佼兒我們還是先取下掛在樹榦上的雄蠶再說!」
此語方罷,秦寧隨即轉身,朝同行的五十多名爪牙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們取下鐵屍雄蠶,誰料……
他驀然發覺,那五十多個爪牙,竟對他所使的眼色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他們的目光,反而全落在他父子倆的身後,且一臉蒼白!像是看見一些他們無法置信的事情……
秦寧父子身後的僅是夜叉池,兩父子當場感到萬分奇怪,秦寧不悅的道:
「嘿!你們這班飯桶在看些什麼?」
其中有些膽子較大的爪牙戰戰兢兢的道:
「你……你們身後……」
瞧他們吞吞吐吐似的,秦佼也忍不住道:
「哼!我們身後是夜叉池,還會有些什麼?斷浪已經死在夜叉池下,難道他會復活不成?」
此言一出,眾爪牙的臉益發蒼白如同白紙;同一時間,秦寧父子已聽到他們身後傳來一陣怪聲!
卜卜!卜卜!卜卜!卜卜!……
好奇怪的聲音!就像……
一個人的心跳聲!
但偌大的夜叉池為何會傳來一陣心跳聲?且心跳聲是如斯沉重,重得如此清晰可聞!更重得像是一個本已虛弱垂死的人,忽然獲得了非常可怕而強大的力量,強大得可以發生如此響亮的心跳聲!
秦寧與秦佼兩兩相覷,雙方都不期然在升起一個異常荒誕的想法,秦佼更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低聲喚了秦寧一聲:
「爹……」
「會不會是……?」
已經不用再猜下去了!秦寧霍地回頭一望他身後的夜叉池,秦佼亦隨他一起回望,他父子倆終於看見了……
天啊……
「啊……」
一聲低呼,玉兒陡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已是夜半丑時,夜漸濃,暮漸深,她那殘舊的小屋內更是一片漆黑,不過對玉兒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這些年來,她日夜都活在無邊漆黑當中,她從不奢望會有一天能見黎明。
然而,自從在這段日子遇上斷浪之後,玉兒的芳心,終於升起一個盼望。
她盼望自己那雙瞎了的眼睛,可以有機會重見光明,縱使是很短很短的一剎那,她便已心滿意足。
只因她很想看斷浪的臉一眼,儘管那麼短暫的一眼之後,她便要再次重投黑暗,甚至要損她十年八年的性命,她亦在所不惜。
緣於斷浪對她實在太好了!他在她黑暗的世界中,如同第一絲溫暖的陽光!
可惜這絲陽光,自從在上次見面之後,再不復出現!也沒有來看她!玉兒與斷浪雖是「交淺」,卻「言深」,她開始為他感到擔心……
就像適才,她更為他造了一個很可怕的惡夢……
惡夢之中,玉兒只見她失蹤多時的叔叔終於回來了,可是他卻真的變為一頭異常可怖的夜叉回來;不但她的叔叔,甚至連斷浪,亦已浸身在夜叉池下淪為夜叉!驚醒過來后的玉兒,在驚魂甫定之後,不期然又摸黑找出一個面譜,放在掌中細意揣磨;這個面譜,正是她為斷浪所雕的面譜!
她就緊緊的揣著這個斷浪的面譜,一時間思潮起伏,再也無法成眠。
「斷……大哥……」
「你……如今是不是已在夢鄉之中?抑或……」
「你也和玉兒一樣……」
「無法成眠?」
「斷大哥,長夜漫漫,你如今到底在……幹什麼?」
思念一個人就是如此!許多時候,當這個人不在自己身邊之時,總會在想他究竟在幹些什麼?
他會不會仍在忙著生計?
他會不會忙得忘了吃飯?餓壞了自己?
他會不會也在思念我?
他會不會……
他……
他……
他……
可是,也許玉兒千想成想也想不到,她一直在想著的斷浪,在這個寂寞的長夜裡,並沒有閒情逸緻去干任何多愁善感的事。
此刻的他,正在距她小屋數百丈的夜叉池內!
玉兒的小屋與夜叉池雖相距數百丈,但數百丈內的事對於身懷「冰心訣」的聶風可能仍能隱約可聞,但對一個不諳武藝的弱質盲女,便根本——一無所聞!
玉兒不單不知道她一直記掛的斷浪,就在數百丈外的夜叉池內;她更不知,如今夜叉池一帶,正在發生一件她難以想像的事!
一件斷浪為了取鐵屍雄蠶救她而乾的可怕事情!
如果,她知道斷浪為救她及聶風,不惜像玉三郎一樣生吞數不清的蜈蚣的話……
她又會如何的想?
她會不會害怕斷浪這個膽敢生吞蜈蚣的狂人?
一個被逼上絕路的人?
「洪」的一聲,當秦寧與秦佼愣愣回頭一望之後,他們終於發現,一條血紅人影霍地從池下升起!這條人影赫然是……
本應已死的斷浪!
「不……可……能!」眼見斷浪竟可自夜叉池再次冒起,不由心神大震,怔怔的道:
「夜叉池……足可煎皮……蝕骨!你……怎能……不死?你怎可能……不死?你……」
一旁的秦佼也極度震驚的道:
「對……!斷浪你……怎可能復活?你……這頭怪物……」
但見自夜叉池冒起的斷浪,此刻渾身都在散發著一股逼人的邪異氣息,一雙眼睛在昏黯中泛著白光,極度恐怖懾人!他手中猶拿著那個滿載蜈蚣的布袋,那些蜈蚣仍在袋內攢動,他信手又從袋內抽出數條蜈蚣塞進嘴中,一面吞吃一面悲涼狂笑道:
「我能不死,是因為蜈蚣!」
「因為蜈蚣,我,已變強!」
是的!一切都因為蜈蚣!玉三郎曾向斷浪擔及,夜叉池奇毒無比,唯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方能在投進夜叉池后不死,更能從夜叉池內吸取「天葯」的神效,暴增功力……
斷浪本來還想以其父的蝕日劍法解決今次事情,但當他在自己馬槽的一個牆角,發現一條正在蠕動的蜈蚣以後,他便驀然升起一個念頭!
既然當年荏弱不宜習武的玉三郎,也可因夜叉池成為力量驚天的夜叉;那天資超卓的他若投進夜叉池,豈非更會變得——無可匹敵?
一念及此,斷浪當下便在天下會找來無數蟄伏冬隱的蜈蚣,他,決定要為了聶風及玉兒干一件無人敢幹的事!
他要生吞蜈蚣!
他要獲得夜叉池的力量!救他最好的兄弟聶風!
還有成全玉兒!
就像此刻,在他忍著那令人毛骨直豎的震憾感覺,讓無數蜈蚣爬進他的咽喉之後,他雖僅是投進夜叉池片刻,已經一身邪異,雙目更精光暴射,顯然他的功力已在瞬息之間暴升!
升至一個秦寧等人無法想象的境界!
然而秦寧秦佼斷因斷浪可浸入夜叉池內不死而震驚,卻始終不大相信,夜叉池真的已賦予斷浪無窮力量,秦佼又不忿道:
「嘿……!縱然……你能在夜叉池不死……又怎樣?你……僅是在池內躺了片刻,也許根本未變得怎樣強!斷浪!我秦佼從未和你交過手,我偏不信你的功力比我更適合當天下的第四天王!」
「斷浪!我要你這狗賤種敗在我秦佼手上!」
「我要你像狗一樣向本少爺——」「搖尾乞憐!」
語聲之中,秦佼倏地已抽出身上佩力,衝動地向斷浪狂斬過去;秦寧雖不大相信斷浪會暴強,惟見自己兒子如此衝動,也高呼道:
「佼兒小心!」
「別要輕敵!」
高呼聲中,秦寧為防愛兒有失,連忙亦抽刀一同撲擊斷浪,他自恃斷浪縱已變強,也許仍未是他父子倆聯手之敵!然而……
他錯了!
赫見斷浪仰天狂笑:
「好!秦寧秦佼!是你兩父子一直咄咄逼人在先!更與雄霸逼我斷浪走上這條絕路在後!你們實在太絕了!今日,我就以我爹的蝕日劍法,叫你們走上一條比絕路更絕的——」
「死路!」
秦寧秦佼在撲前向他攻殺之際,聞言不由怒叫:
「呸!大言不慚!南麟賤種!給我們——」「受死!」
南麟?
賤種?
斷浪即時便令他倆明白,既是南麟後人就不是賤種!而秦寧秦佼亦在他倆這聲怒叫之後,終於為他倆這五、六年不斷呼喝斷浪為賤種的惡行付出代價!
因為霍地「估」的一聲!斷浪已縱聲而起!一躍就躍上九丈之商,很輕易便避過他倆的合力一擊!秦寧秦佼當場撲了個空,險些便要墮進夜叉池,尚幸二人身手尚算不俗,一個翻身已回到地上,可是同一時間,他們又聽見頭上傳來一陣足可撕天的怒吼!
二人抬頭一望,天!只見一頭窮凶極惡的火麟已向他們撲噬而下!
是……
斷帥蝕日劍法的——
火麟蝕日!
斷浪手中無劍,這頭窮凶極惡的火麟,僅是他以爪勁運火麟蝕日所透發的招意幻象,然而,蝕日劍譜不是一定要有深湛內力,方才可發揮無窮威力的嗎?斷浪僅以爪便可透發火麟招意,是否表示——
他,已變強?強得超乎想象?強得已是傳說中的夜叉?
一頭超強卻又身世可悲的夜叉?
可是,在下的秦寧與秦佼已無法思索這個問題,他們只是流露了一個無法置信的神情,接著,他們的頭已被硬生生……
夜叉池周遭又回復一片死靜。
然而,還不及此際的斷浪更死靜。
火麟蝕日蝕的不是日,而是頭——人頭!
秦寧秦佼終於死了,是兩顆頭顱給斷浪硬生生扯下來而致死的!兩人的頭還被斷浪信手丟到地上,形同廢物。
事實上,他們亦真的是廢物。
他們在這五年內不但「千方百計」苛待斷浪,更偷了鐵屍雄蠶,誣陷聶風及斷浪,害聶風當眾受了雄霸的三百重鞭,還將聶風推入明晚子正就要再面對雄霸審裁的厄運!這還不止!他們更想以鐵屍雄蠶誘殺斷浪,可惜……
世上雖無願意「以暴易暴」的神佛!
卻有不顧後果、寧願墮進阿鼻地獄、也要審判一切不義的夜叉!
這一刻的斷浪,已經成為夜叉!
儘管他僅是浸身在夜叉池短短一段時間,儘管此際他的外表並沒變得像玉三郎那樣醜陋恐怖,甚至剛才他面上泛起的一片紫黑,亦冉冉散去,但,斷浪心中自知,他真的已是夜叉了!
因為適才當他以「火麟蝕日」擊殺秦寧秦佼之際,那五十多名爪牙早已被唬得雞飛狗走,這些爪牙只是聽命於秦寧,本來罪不致死,可是,斷浪卻不知何故無法按捺自己心中的那股殺意,他……
赫然亦在同一招之間,將他們五十多顆顱統統扯下!
此刻,五十多顆人頭,包括秦寧及秦佼的,就這樣血淋淋的撒滿夜叉池;斷浪怔怔的瞥著滿地被他扯斷的人頭,再看了看自己那雙扯斷無數人頭的手!本來面容死靜的他亦不禁深深動容:
「我……終於明白……」
「難怪玉前輩……花了這麼多年……浸身在夜叉內,他……不單要增強功力報仇,還要讓……這種可怕功力……所帶來的邪異殺意……平息……」
是的!玉三郎曾對斷浪提及,若人浸身在夜叉池內一日一夜,雖亦能吸取天葯神效暴增功力,而且容貌亦不會產生醜惡變異。
但這種暴增的功力亦僅能維持一日一夜,而且太快抽身而出,身心都會無法適應功力的變化,將有可能走火入魔,心志步入邪道;而此刻的斷浪,也真的驟生這種不能控制自己的邪念。
再者,適才他僅是浸在夜叉池內一段短短時間,他暴增的功力在一式「火麟蝕日」之後,已然用盡;此際的他,若要再增強功力,便必須——
正式浸入夜叉池內一日一夜!
然而,陷害聶風與斷浪的秦寧秦佼已死,藏著鐵屍雄蠶的那個皮囊,亦掛在兩丈高的樹榦上,對斷浪來說已是垂手可得,斷浪還增強功力幹什麼?
不!他仍要增強功力!
因為事情還未徹底解決!
雖然鐵屍雄蠶已到手,但斷浪還未能用「它」來救玉兒;緣於明晚子正一到,若他及聶風不能將雄蠶交回雄霸,作一個圓滿交待,聶風勢必會被雄霸挑斷手筋腳筋,成為廢人!
故此,為救聶風,為救玉兒,更為成全玉三郎,斷浪將會……
斷浪驀然抬首一望掛在樹榦上的鐵屍雄蠶,復看紅得像在熱烈歡迎他加入的夜叉池,終於幽幽的道:
「夜……叉……池……」
「我適才僅是……浸身在你之下一段短短時間,便已不能……自……已……」
「我知道,若我……要浸身在你之下一日夜,恐怕我縱能增強功力,縱能……外貌不變,我的心,之後亦會……」
「步向邪道!」
「但……我斷浪這卑微沒用的一生,也只有聶風……一個兄弟,也只有聶風一個……好朋友,我……決不能讓他……被雄霸挑斷手筋,我甚至已不怕死,那……即使我的身心步入邪道又如何?」
「為了風,我斷浪即使走火入魔成為邪鬼,成為全天下全武林的公敵,但這又如何了?
這又如何了?我——」「不!」
「悔!」
對!他不悔!死已經最可怕了,斷浪既不怕死,又有什麼比死更可怕?
除非是失去一個他最敬重的兄弟,他才會害怕……
斷浪說到這裡,收拾好一切,又從那個布袋內一把抽出數條蜈蚣往嘴裡送,右腿更陡地先踏進夜叉池,口中還凄然笑道:
「哈哈!夜叉池!我來了!我斷浪又下來了!」
「我忽然發覺,原來夜叉池你也並非十分可怕,最可怕可鄙的並不是你,而是法理不分的……」
「江湖!」
「江湖,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哈哈哈哈……」
凄然的狂笑聲中,斷浪終於整個人投進血紅的夜叉池內!他分明已清楚自己將會變為怎樣,他分明已知道自己這樣做的下場……
但他依然不顧!
他最願念的只有聶風!
還有玉三郎所受的多年痙痛苦!
以及玉兒數千個不見光明的朝暮!
可是,斷浪縱然完全不顧自己會變邪的下場而自投夜叉池,此刻的他又那會想到,正因為他今日的不顧一切,終於在許久之後,他還會成為他最敬重的最好兄弟……
聶風之敵!
到頭來徒令聶風嗟嘆一句——
從來情義……
倍多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