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尋蹤
馬兒雄壯,人亦矯健。馬上之人各個玄衣束帶,鞍帶槍弓,人佩長劍。那數十騎倏然而止之時,一股煙塵霍然飛出,衝到秋長風的身上。
煙塵中,秋長風動也不動,微皺下眉頭。
青田知縣遠遠見到,心中叫苦,暗想究竟是何方神聖,竟敢得罪錦衣衛大爺,難道不要命了嗎?這些人不要命不要緊,可他這個小知縣還是要命的。
正忐忑時,數十騎士勒馬分開,後方行出一騎,紅衣勝火,面如花嬌,略帶挑釁望著秋長風道:「鞦韆戶,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人正是雲夢公主。也好像只有雲夢公主,才敢這麼肆無忌憚的橫行而來。
秋長風心中微奇,暗想雲夢公主若是沒料到見我,或多或少會有分驚奇,但她只有得意挑釁,竟像是專程為我而來。
斜睨過去,見孟賢目光閃爍,居然和雲夢公主交換個眼神。秋長風看在眼中,心中明白,可表面還是平靜道:「卑職見過公主殿下。」他目光一掠,看到葉雨荷就在雲夢公主身後不遠,清冷地坐在馬上,秋長風眼中閃過分異樣,轉瞬泯滅。
那知縣終於趕到,聽這二人又是千戶,又是公主的稱呼著,兩腿發軟,跪倒在地道:「青田知縣李求安叩見公主殿下,千戶大人。」他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公主,但想著禮多人不怪、遇廟多燒香總是不錯。
雲夢公主根本不理知縣,輕叱道:「秋長風,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為何不答,可是看不起本公主嗎?」
秋長風不卑不亢道:「卑職不敢。卑職來此,是奉上師之命。」不待公主詢問,秋長風就先道:「上師曾吩咐過,此次要秘密行事,恕卑職不能奉告。」
那李知縣聽說又扯上了上師,汗水再也止不住地滾下,心中駭然,不知青田有什麼事情,可驚動這些大人物關注?
雲夢公主心中冷笑,暗想,好你個秋長風,以為這樣,我就奈何不了你嗎?眼珠一轉,突然笑道:「鞦韆戶如此謹慎,自是應該的。既然是秘密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要說出來,不然有了問題,難免會懷疑到是我泄漏了出去。」
秋長風心道,你個刁蠻公主帶著燕勒騎跟隨而來,就是針對我的,你突然換了口氣,又轉著什麼歪念頭?
他早看到離葉雨荷不遠處,立著衛鐵衣。而這數十騎的馬臀上,均烙印著「燕勒」兩字。他知道五軍都督府有一隊鐵騎叫做燕勒騎,其勢如虎,馬快如風,素經沙場,極為剽悍,眼下看來,果真不假。
徐欽派衛鐵衣帶燕勒騎護送雲夢公主快馬來此,不用問,還是來搶上師的任務。
二人心中轉著念頭,可表面還是一團和氣,雲夢公主突然道:「不過鞦韆戶若做完上師吩咐的任務,不知道能否陪本公主四處轉轉呢?」她眨眨眼睛,秋波盈盈,神色中突然帶分溫柔之意。
李知縣瞥見,心道,哎呀,看來這公主是對這個錦衣衛大人有了意思,不然何以用這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這錦衣衛大人?
秋長風心中冷笑,硬的不行,來軟的了嗎?他絕非那些毛頭小夥子,只因個女人的眼波軟語就想入非非,平靜道:「公主殿下,卑職做完事後,要立即回去復命。恕不能奉陪。」
雲夢公主心中惱火,暗想本公主一個媚眼拋出去,瞎子都動心,看你秋長風還不如個瞎子。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道:「那你趕快做事吧,不用陪我了。」
秋長風立即望向那李知縣道:「李知縣,聽聞青田出了命案,劉能被指戲嫂殺父,劉老成的屍體呢,我想看看。」
那李知縣微怔,暗想這個錦衣衛千里趕來,只是為了青田的命案?命案今晨才發現,這錦衣衛幾天前就知道了?傳言中,錦衣衛神通廣大,不想竟神通到這種地步。
李知縣心中嘀咕,但怎敢違背秋長風的意思,忙恭敬道:「大人這面請。」
他不敢怠慢錦衣衛,當然也不能怠慢公主,正頭痛如何安排公主,不想雲夢公主道:「出命案了?本公主正沒事,也去看看好了。」
李知縣暗自舒了口氣,趕快低聲吩咐主簿去準備,陪秋長風、雲夢到了縣衙。
縣衙堂上有個擔架,擔架上蓋著白布。李知縣見秋長風望來,忙道:「大人,這是劉老成的屍體,仵作早就驗過……」說話間,眼神示意身邊的手下。
一仵作打扮的人上前施禮道:「大人,劉老成確是被人勒斃。」那仵作五短身材,山羊鬍子,說話時自信滿滿。
賈一刀上前道:「啟稟兩位大人,劉能在案發後逃走,顯然是做賊心虛。此案應無疑點,已可定案。屍體晦氣,不如卑職將屍體移走,早些入土為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李知縣連忙點頭,賈一刀一擺手,命衙役上前,秋長風一旁突然道:「等等。」
眾人錯愕間,秋長風緩步到了擔架前,輕輕掀開白布。
雲夢公主蹙眉扭頭,她雖看似膽大,什麼都敢做,可對於死屍,心中厭惡,不敢觀看。
葉雨荷卻輕移腳步,走到秋長風身邊不遠,低頭望去。她身為浙江十一府的頭名捕頭,見屍體倒如家常便飯,只是望了一眼那屍體,神色突然有些異樣。
屍體脖頸有道勒痕,很像被人勒殺!
秋長風放下了白布,回頭看了葉雨荷一眼,微微而笑。葉雨荷卻移開了目光,神色清冷依舊。
秋長風移開目光,略帶沉思道:「這位仵作貴姓呢?」
那仵作怔了下,說道:「小人姓甄。」
秋長風緩緩道:「甄仵作,我不太清楚驗屍一法,但人命關天,我倒希望你詳細再驗一次。」
甄仵作見秋長風似乎質疑他的權威,臉露不悅。
李知縣見狀忙道:「大人,這甄仵作一直在我縣做事,有十數年驗屍的經驗,判斷應該無差。」向甄仵作使個眼色道:「甄仵作,再驗一次也無妨了。」
甄仵作見知縣吩咐,有些不情願地走到屍體前查驗。他手法熟練,很快的再次檢驗完屍體,加重語氣道:「大人,屬下再次查驗后,發現屍體只有一道致命傷痕,就在脖頸,是被勒死的無疑!這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再去找別縣的仵作查驗。」
葉雨荷又皺了下眉頭,欲言又止。
秋長風眼中有分古怪,半晌才道:「你真的查清楚了?」
甄仵作本是自信的表情,見到秋長風望過來,目光中似乎藏有深意,不知為何,心中發寒,可不甘示弱,挺胸道:「不錯,查得再清楚不過!」
秋長風嘴角露出分哂然,凝望甄仵作,一字字道:「你查清楚了,可我有件事卻越來越糊塗了。」略頓片刻,秋長風緩緩道:「我知道一個人被勒殺和自縊還是有些區別的……」
甄仵作突然變了臉色,眼露驚詫之意。
秋長風還是望著甄仵作,略帶嘲弄道:「劉老成被劉能用什麼兇器勒死的?」
甄仵作遲疑片刻,「是帛繩。」
秋長風道:「死者脖頸傷痕是在喉上,若被勒死,人必因掙扎等原因,現眼開、手散等現象!但我看劉老成死相為眼合、手握,很像自縊而死,不知道甄仵作你如何解釋呢?」
甄仵作眼中閃過分慌亂,強自鎮定道:「你也說了,很像自縊而死罷了。屍體檢驗法門千差萬別,有些差別不足為奇。」
秋長風瞥見,嘴角笑容更是譏誚,「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但人會說謊,屍體卻不會!你想必認為我怕麻煩,不會找別的仵作揭穿你的謊言,是以仍舊大話欺人?你真以為我不通驗屍嗎?我就算不通驗屍,身邊這位葉雨荷捕頭,身為浙江十一府的頭名捕頭,如何會看不出問題?」
甄仵作心中有鬼,一聽這話駭了一跳,望向葉雨荷時,臉色慘白。他身在浙江,也聽過葉雨荷之名,不想這頭名捕頭是這種嬌滴滴的樣子,更不想這捕頭會到了青田。
秋長風冷望甄仵作,緩緩道:「更何況,我也是懂得驗屍法門的。被勒死和自縊的人,脖子雖都會出現一道傷痕,但死法不同,傷痕差別還是很大!若是被人勒死,因發力角度會致死者傷痕極深,色澤黑黯,但痕迹不會出現在耳後髮際。若是自縊,傷痕是深紫色,勒痕一直到左右耳處。劉老成傷痕符合自縊的痕迹,並非勒殺!此種自縊,因在喉上,死後屍體舌必抵齒,而若被勒殺,舌頭不會有此現象。你若不信,我和你賭一賭!」
葉雨荷眼中有異樣,她其實亦看出那屍體像是自縊,而非勒殺。她並未出聲,不過想看看秋長風的本事,不想秋長風的本事還超過她的意料。
這個秋長風,不過是個錦衣衛千戶,恁地也會這些?葉雨荷越想越奇怪,目露思索之意。
甄仵作臉色灰敗,汗水順著臉頰流到嘴角,澀澀發苦,已不能言。他驀地發現,眼前這人,實在比他這個仵作還像仵作。
雲夢公主一直聽著,不想一具屍體還有這麼多說法,聞言問道:「賭什麼?」
秋長風看了雲夢公主一眼,冷然道:「撬開劉老成的牙關,若劉老成舌不抵齒,我把腦袋給他。可若是屍體舌頭抵齒的話,就證明我說的無誤,甄仵作的腦袋留著也沒什麼用了!」
雲夢公主聞言,立即道:「這賭注可行。」她倒覺得這種賭法真的不錯,秋長風贏了,砍的是別人的腦袋,秋長風輸了,她也早想砍下秋長風的腦袋當球踢了。
甄仵作卻嚇得跳起,擺手道:「賭不得,賭不得!」
秋長風淡淡道:「為什麼賭不得,你是不是也知道結果了?」
甄仵作眼珠亂轉,看了賈一刀一眼,突然叫道:「你說得不錯,人被勒死和自縊的確有所區別,但還有種可能只怕你沒有想到,若劉老成熟睡的時候,被劉能吊起勒死,也會有自縊的假象!」
秋長風笑笑,點頭道:「你說的半點不錯,可我又有一點不明白了……」
甄仵作聽得心驚肉跳,顫聲道:「你又有什麼不明白的?」
秋長風道:「你懂得這些,可見方才李知縣說的有十數年的驗屍經驗並非虛言……」
甄仵作忍不住挺挺胸膛,可早知道秋長風來者不善,絕不是想要誇獎他,一顆心都要跳到了喉間。
秋長風微微一笑,輕淡道:「你既然驗屍經驗豐富,明白自縊和生勒很難分辨,顯然也應該知道被勒斃和自縊對本案來說區別很大,為何兩次驗屍時,一口咬定是劉能親手勒斃生父呢?」
甄仵作臉色蒼白,李知縣不想屬下竟有這種致命的疏忽,驚怒交加,喝道:「甄仵作,你老糊塗了?」
堂中氣氛沉凝,雲夢公主也驚得目瞪口呆,再看秋長風的眼神也有些不同。她一直覺得秋長風在慶壽寺是運氣好,可從未料到,秋長風在斷案方面,竟然如此精熟。
甄仵作臉灰若死,再無話可說。
賈一刀見狀,一旁道:「兩位大人,甄仵作驗屍出錯,實有罪過。不過這樣一來,劉老成多半是上吊身亡,劉能應無過錯,不如放了劉能,押甄仵作入牢定罪如何?」
李知縣聞言,連連點頭,只覺得賈一刀提議可行。錦衣衛前來,李知縣本心驚肉跳,哪想在自己手上,差點犯了草菅人命的過錯,只想早早結案。想不到秋長風目光一轉,望向賈一刀道:「你這麼想要結案,可是怕事情敗露了?」
眾人詫異,不明白秋長風在說什麼。
賈一刀臉色鐵青,似是不解道:「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秋長風淡淡道:「因為你本和甄仵作一夥,想置劉能於死地,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葉雨荷目光微閃,忍不住地詫異,竟也不懂秋長風此言何意?
甄仵作垂頭,臉色蒼白,並不言語。賈一刀神色發冷,還能鎮靜地看了甄仵作一眼道:「大人,卑職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秋長風輕淡道:「我開始也不明白的,不明白劉能為何被人打暈,卻不被殺死,也不明白為何你正巧到了劉能昏迷的地方,還要出手殺他。後來看甄仵作的表現,感覺他不應驗錯,他故意一口咬定劉老成被勒死,只不過有人授意他這麼說,要置劉能於死地罷了。我方才看了你和甄仵作的表現,這才想明白,多半是你收買了甄仵作,故意讓他驗錯,把劉老成死因推到劉能身上。事後你放風聲給劉能,劉能害怕驚走,你卻暗中擊昏劉能,然後帶一幫捕快前來,以拒捕之罪殺他,此案這麼了結,端是神不知鬼不覺,可算天衣無縫了!」
孟賢一旁聽了,心中凜然,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些。但聽秋長風一說,又想到當初的情形、甄仵作的表現,倒感覺秋長風說的極為縝密,絲絲入扣。
賈一刀辯解道:「大人,你……你不要信口雌黃。我當初出手,是怕劉能逃走……你說我打暈劉能一事,根本就是冤枉我,我一直和手下一起搜尋,碰巧遇到劉能……」
秋長風淡然道:「真的是冤枉嗎?你打暈了劉能,本來以為計策再無破綻,但不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劉能暈倒的泥水地有處特異的紅土,你鞋底也有的,這就證明先前打暈劉能的就是你,這也是碰巧嗎?」
賈一刀霍然色變,忍不住縮腳,低頭向鞋子望去,看了半晌,嘶聲道:「哪有紅土?你胡說八道!」
眾人也是不由望去,看見賈一刀鞋子上的確有塵土泥水,但卻沒有紅土,不由困惑。
秋長風微微一笑道:「的確沒有紅土的,可你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縮腳隱藏?我方才說的那些,本來都是推斷罷了,看你這種心虛的表現,倒有八成認定你是兇手了。我既然認定你是兇手,最少有幾十種方法定你的罪名,不知你信也不信?」
賈一刀臉色數變,突然大喝一聲,拔刀在手,揮舞著向衙外衝去。他知道事情敗露,心驚膽戰,只想先行逃命,再論其他。
不想他才一舉步,就感覺手腕一痛,腳下一軟。
「鏘」的聲響,葉雨荷收劍。而賈一刀早就摔倒在地,手腕、腿上,均是現出血跡。
原來方才葉雨荷電閃間,拔劍出劍,一劍分刺賈一刀的手腕、大腿,制服了此人。
眾人又是驚奇,又是感慨,驚奇葉雨荷劍法如斯之快,感慨的卻是,這個秋長風斷案實在另闢蹊徑,讓人驚嘆。
秋長風動也不動,望了一眼葉雨荷,微笑道:「我和葉捕頭倒是珠聯璧合……」
葉雨荷臉色一冷,手握劍柄,寒聲道:「秋長風,我制住兇徒,只是因為身為捕頭,定要維護法紀,和你半點關係都無!」
秋長風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既然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總是跟在我身邊幹什麼?」不管葉雨荷薄怒的表情,秋長風轉望李知縣道:「李知縣,這個賈一刀為何要冤枉劉能,就看你如何審問了。」
李知縣臉色如土,不迭點頭道:「是,是,下官必定追查清楚。」
秋長風截斷道:「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辦。賈一刀的事情,你以後再審也不遲。」
李知縣心驚肉跳道:「什麼重要的事情?」
秋長風瞥了雲夢公主一眼,見她兔子般支著耳朵,皺了下眉頭,拉著李知縣道:「借一步說話了。」
他拉著李知縣到個角落,低聲說著什麼,李知縣連連點頭,又招呼主簿過來,說了幾句,主簿匆忙離去。
雲夢公主遠遠見了,心中猴抓一樣的發癢,認定秋長風吩咐的事情,肯定和上師派下的任務有關。
偏偏秋長風、李知縣說的聲音極低,她根本聽不到一字。
這時秋長風終於吩咐完畢,雲夢公主心急如焚,眼珠轉轉,突然驚叫一聲,蹲了下來。
眾人驚凜,葉雨荷、衛鐵衣倏然到了公主面前,不知發生何事。雲夢公主捂著肚子,神色痛楚,呻吟道:「疼……疼……疼死我了。」
李知縣大驚失色,忙衝過來問道:「公主殿下,你怎麼了?」
雲夢公主只是叫道:「哎呀,疼死我了……疼……快……快去找個大夫來。我這個病,自小養出來的,怎麼……這時候發作。」見秋長風皺眉要上前,雲夢公主叫道:「你……走遠點,我不要見你……哎喲……我見你頭也疼起來了。」
秋長風只能退後幾步。
雲夢公主一把拉住李知縣,滿臉通紅,汗水看似都要流下來,「李知縣,你先扶我……去後堂……找大夫……我休息一會。」
李知縣被雲夢公主抓住,感覺鐐銬離得不遠,只怕公主死在這裡,他要被滿門抄斬,連忙吩咐丫環媽子準備,空出夫人住的上房給公主休息。
眾人好一番折騰,雞飛狗跳時,雲夢公主終於躺在潔凈的軟床上。無關人等,均是被屏蔽在外,只有衛鐵衣帶人守在門前,葉雨荷、李知縣陪在雲夢公主身邊。
李知縣渾身上下早就和水裡撈出來的一樣,連連跺腳,恨不得親自衝出去找大夫,偏偏雲夢公主疼得像要昏迷過去,死死地拉住知縣的手腕不鬆開。
李知縣著急,對雲夢公主道:「公主,你能不能請移貴手,下官出去看看。這大夫……怎麼還不來呢?」
他心急如焚,不想雲夢公主突然「撲哧」一笑,鬆開了手腕。
李知縣大奇,葉雨荷本是緊張,見狀也是奇怪,不由道:「公主……你……」
雲夢公主翻身坐起,擺擺手道:「不用找大夫了,我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眼下不痛了。」
李知縣一抹額頭的冷汗,神色發苦,心道你這病倒來去無影,可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可公主無恙,總是喜事,李知縣大驚大喜之下,鬆口氣道:「那公主殿下就先在寒舍休息,等大夫把把脈后再看情況。」
雲夢公主突然臉色一沉,喝道:「我說不用找大夫,就不用了,你啰唆什麼。」
李知縣嚇得「咕咚」跪倒,忙道:「那不用了,不用了。下官這就去趕走大夫。」
雲夢公主又是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用的。」
她忽怒忽喜,變臉比變天都快,李知縣若非身體還好,早就嚇暈了過去,可饒是這般,也是心驚膽寒,不知如何自處。
雲夢公主望著李知縣,突然道:「李知縣,方才秋長風和你說了什麼呢,你能否和我說說?」
她驀地軟語相求,李知縣倒有些受寵若驚,可神色為難道:「鞦韆戶不讓下官對別人說的。」
雲夢公主秀眸一瞪,就要發怒。轉念間,突然以袖掩臉,抽泣起來。她雖是喜怒不定,可面容如畫,本是絕美,常人只見到她的橫蠻,從未見到她哭泣。但她驀地哭泣,亦是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李知縣見狀,驚詫道:「公主,你……哭什麼,下官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打罵就好,千萬莫要這樣。下官實在擔待不起。」
雲夢公主哽咽道:「李知縣,我不要你擔待。你不知道,我很可憐的。」
李知縣心道,你這樣若可憐,那我就可悲了。順著話茬道:「公主殿下,那個……這個……」
雲夢公主突然問道:「你可知我和鞦韆戶是什麼關係嗎?」
葉雨荷露出詫異神色,顯然也不知道雲夢和秋長風還能有什麼關係。李知縣更是一頭霧水,搖頭道:「下官愚昧,並不知道。」
雲夢公主低聲道:「其實……我心中是……喜歡他的。」
葉雨荷饒是冷靜,聽到這裡,也差點跳了起來。她就算聽到紀綱喜歡秋長風,都不會如此詫異,她實在搞不懂雲夢公主怎麼會喜歡秋長風?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歡喜鬥氣冤家?
李知縣卻懂了。
當初李知縣見到雲夢公主對秋長風的眼神,就認為懂了。可他不懂的是,雲夢公主為何要對他說這些,難道說公主對他另眼相看?一想到這裡,李知縣又喜又驚。他倒沒有妄想公主喜歡他,可只要得公主器重,他升官發財,也就指日可待了。
李知縣想到這裡,聲音發顫道:「公主殿下,你……」
雲夢公主幽怨道:「我喜歡他,可他一直都對我很冷,你知道為了什麼?」
李知縣恨不得踢秋長風兩腳,這種美事攤到哪個男人身上,都會喜不自勝,秋長風竟對雲夢公主冷漠,這是為了什麼?
李知縣不懂,卻知道女人傾吐心事的時候,只要有人聽,不需要多問。因此他只是順著話茬道:「這是為什麼呢?」
雲夢公主嘆道:「他是感覺自卑呀。想我堂堂一個公主,垂青於他,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自然自慚形穢了。」
李知縣深以為然,可搞不懂雲夢公主和他說這些何用,還能點頭道:「秋大人他……的確有點……」
雲夢公主截斷道:「可我真心喜歡他,愛一個人,何必講什麼門戶卑微呢?我從京城到青田,千里迢迢,就是為了他。你想呀,一個女人若非愛上一個男的,怎麼會這麼不辭辛苦的奔波呢?」
李知縣連連點頭,心道真的如此,我家婆娘為了我,不也是背井離鄉到這小地方來了?
雲夢公主放下了袖子,卻捂住臉,從手指縫中偷望李知縣的表情,低聲道:「可他不這麼想,他這人很倔強,又不想求人,只想著做件大事,升遷后才對我說明心意。可我怎麼等得了那麼久呢?」
李知縣應聲蟲一樣,連連點頭道:「等不了的,等不了的。」
雲夢公主輕嘆一聲道:「他不想我為他求得官職,他剛才讓你做事,亦不想讓你告訴我,是因為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是仗著我才成事。但我總感覺要為他做點事情,讓他明白我的心意才好,你……能不能幫我呢?」
李知縣迷迷糊糊中,這才懂得雲夢公主是要問方才秋長風讓他做什麼事情,還有些為難,雲夢公主望著李知縣,哀怨道:「你不肯幫我,我也不會怪你的。誰讓我這麼命苦,喜歡上這個冤家,李知縣,我也不想你為難的,你走吧。」說罷又是抽泣起來。
葉雨荷表情古怪,想笑又想哭的樣子。
李知縣卻沒有留意到葉雨荷,只覺得熱血上涌,感覺這公主實在可憐,立即道:「公主殿下這般痴情,下官真的今生未見。下官若不幫助公主,還能算人嗎?這件事,就算秋大人怪我,下官也自己承擔好了。」
雲夢公主低聲道:「那不行。他若怪,就怪我好了。」
李知縣聞言,再無畏懼,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其實適才秋大人只是讓下官找個人。」
雲夢公主心中奇怪,放下手來問道:「他要找誰呢?」她放下手來,臉上半分淚痕都無,心中卻是得意,暗想本公主這柔情似水計策使出,端是手到擒來,秋長風呀秋長風,你就算有點小聰明,也想不到本公主這種妙計,你等著好看吧。
原來她適才故作肚疼,就是要找李知縣單獨問話,又不想引起秋長風的疑心。而她故作悲切,就是想讓李知縣說出此事來。
李知縣道:「那人叫做劉太息。太陽的太,休息的息!」
雲夢公主更是不解,「這劉太息是何方神聖呢?」她如此一問,只是因為姚廣孝這般大張旗鼓的選人,要做的事情肯定不簡單,就算要找人,那人也不簡單。
李知縣搖頭道:「下官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哪個,但已讓主簿去吩咐里長查黃冊了,很快就能得到結果。」
雲夢公主倒明白什麼是黃冊,明朝管轄百姓以十家為單位,稱為甲,設為一個甲首,而十甲成一里,設一個里長,接受縣州的管轄。黃冊由里長保管,記錄地方百姓的名姓出身來歷。
眼珠轉轉,雲夢公主想到什麼,低聲道:「你附耳過來,我有事……求你幫忙。」
李知縣受寵若驚,忙附耳過去,聽雲夢公主說了幾句,皺眉道:「這……這可以嗎?」
雲夢公主想要瞪眼,可轉瞬柔聲道:「怎麼不行,鞦韆戶就算知道了,難道會怪我嗎?」
李知縣連連點頭道:「應該不會。秋大人若知道公主的一番苦心,只怕還會感動呢。下官其實也很感動哩。」
雲夢公主心中好笑,心道你若是知道真相,只怕感動得要死哩。故作感激,輕聲道:「那你快去辦了,記得莫要讓鞦韆戶發現了,不然他肯定愛面子,不肯讓我們這麼做了。」
李知縣忙道:「不會,下官知道怎麼做。」
知縣才退出,雲夢公主就忍不住大笑起來,轉望葉雨荷道:「葉姐姐,我這計策不錯吧?」
葉雨荷蹙了下眉頭,問道:「公主,你準備讓李知縣帶秋長風瞎轉,我們親自去找劉太息?」
雲夢公主得意道:「不錯。我們雖不知道劉太息有什麼用,但先找到他藏起來,不怕秋長風不來求我。」
葉雨荷半晌才道:「可這樣做,似乎有點不妥。秋長風畢竟為上師在做事……」
雲夢公主冷笑道:「你錯了,他是在為紀綱和二哥在做事,他們一心想打倒我大哥,我絕不會讓他們如意。」伸手握住葉雨荷的手,雲夢懇切道:「葉姐姐,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葉雨荷凝望雲夢公主片刻,輕嘆口氣,「公主,我當然站在你這面了。可是公主……你為何要留我在身邊呢?」
雲夢公主甜甜笑道:「葉姐姐,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你就很投緣。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嚮往你們這種遊走江湖草莽、自由自在的人。我也想有你這樣的一個姐姐,陪我到處走,去看看外邊精彩的世界。你武技這麼高強,我真的羨慕你無拘無束呢。」
雲夢說得極為誠懇,葉雨荷見了,心中暗嘆道,你只以為江湖精彩,又怎知道江湖的寂寞、孤單?
二女留在房間不久,李知縣又走進來,汗流滿面,略帶尷尬道:「公主殿下,查到劉太息住在南田鄉,不過下官派人帶秋大人去了小連山……」
李知縣以前從未想到過,還有膽子敢騙錦衣衛,雖說是奉公主之命,心中畢竟有些忐忑。
雲夢公主大喜道:「李知縣,你這次做得很好,我回去稟告父皇,升你官兒。」
李知縣本有的一分擔心,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忙道:「下官派人去找劉太息過來嗎?」
雲夢公主舉步搖頭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找他。李知縣,煩勞你了。」
李知縣本是汗流浹背,聞言骨頭都輕了幾斤,當下帶著主簿、里長陪雲夢公主前往南田鄉。
南田鄉本在青田縣邊緣,離縣衙很有些距離。鄉間小路難行,眾人趕到南田鄉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
葉雨荷將入鄉里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李知縣,你們查了劉太息的名冊,不知道可查到他的來歷出身?」
李知縣立即道:「查到了。這個劉太息四十有八,本是誠意伯的遠房子侄。」
葉雨荷心頭微震,失聲道:「誠意伯?」
雲夢公主也忍不住道:「是劉基劉伯溫嗎?」
李知縣賠笑道:「是呀,這大明,不就一個誠意伯嗎?」
雲夢公主、葉雨荷互望一眼,心中震顫,因為她們均知道誠意伯是誰!
誠意伯就是劉基,劉基字伯溫,乃明太祖一統天下的開國功臣!
民諺有雲,「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前半句說的是鞠躬盡瘁諸葛亮,後半句說的就是誠意伯劉基。
明太祖朱元璋雄才偉略,在元末群雄逐鹿中得以一統江山,劉伯溫在其中運籌帷幄,可說是居功至偉。
朱元璋創大明江山後,封劉伯溫為誠意伯,而後劉伯溫告病還鄉,就是死在青田。
往事如煙又如電……
太祖已去,劉伯溫早死,可姚廣孝為何突然要找劉伯溫的子侄,這件事,想想都覺得奇怪。
眾人說話間,到了一片樹林旁,那樹林旁有矮樹圍繞,隱成藩籬。中間搭建了幾間木屋,頗為幽靜。主簿示意點頭,李知縣見了,舒口氣道:「公主殿下,劉太息就住在這裡的。下官去找他出來。」
雲夢公主搖頭道:「不用了,我去見他。」她翻身下馬,就要向院落走去。
葉雨荷突然身形一閃,攔在雲夢公主的面前,低聲道:「等等。」
雲夢公主微怔,不待發問,就見衛鐵衣已命人圍住了木屋,神色戒備。雲夢公主啞然失笑道:「你們也太過謹慎了,這裡還能有什麼危險?」
不待說完,雲夢公主臉色也變。因為葉雨荷身形閃動間,早到了院門前,她驀地一腳踢開了院門,院中竟躺著一條死狗。
那狗被利器刺穿了喉嚨,鮮血灑了一地,夜幕下,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葉雨荷眼尖,方才就是透過藩籬見到了異常,這才阻擋公主前行。
雲夢公主心中凜然,驀地發現危機四伏。
燕勒騎以公主安危為重,搶先保護公主。這時葉雨荷心中凜然,手按劍柄,已到了主人卧房前,緩緩拉開房門,陡然身形一閃。
一人撲了出來,摔倒在地。
葉雨荷才待拔劍,突然放棄了念頭。因為那人倒地時雙目怒睜,喉間鮮血凝固。那人竟是個死人。
死於一劍刺在了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