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同心彌六合 大業照千秋
這柄木劍以如此精純的功力,擲在當地,那人嚇了一跳,煙雨黃鶯黃易青嚇了一跳,玉面紅孩兒嚇了一跳,連同在西廂房裡的朱火黃也嚇了一跳,他回頭看著戈易靈姑娘,戈姑娘滿臉驚詫,正瞠然不知所以。她的包裹在身後已經被打開了,裡面的木劍已經杳然。
那人怔了一陣之後,突然縱聲哈哈大笑,回頭對著煙雨黃鶯說道:「二妹子!我今天可錯怪你啦!我沒有想到索命別莊今天所留的居然是出我意料的高人!」
他說著話,雙手一張,叫聲:「二位請吧!」
朱火黃和戈易靈對視一眼之後,不知道出去的好,或者是置之不理?
那人咦了—聲接著說道:「閣下既然露了這一手,難道還不敢出來相見嗎?」
朱火黃再回頭朝西廂房裡看了—下,除了房門是半掩著的,整個房間里沒有第三者在。
朱火黃苦笑了一下對戈易靈說道:「小靈子!雖然我們不願意掠人之美,看樣子不出去是不行的了。」
戈易靈叫道:「朱伯伯!我的劍怎麼會?……」
朱火黃點點頭說道:「這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走吧!
遲早我們是要出去的,好在我們並不孤單。」
戈易靈說道:「玉面紅孩兒和煙雨黃鶯他們會幫我們嗎?」
朱火黃說道:「應該是這樣的。不過最重要的還有旁人。」
他說著話,大踏步地從西廂房裡走到外面廣場。
朱火黃和戈易靈一出現在廣場上,首先驚訝的是玉面紅孩兒,他喲了一聲說道:「朱老哥!沒有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哇!」
煙雨黃鶯卻朝著戈易靈問道:「小姑娘!就是你們兩個人嗎?」
那人沉著臉問道:「閣下是……?」
「朱火黃。」
「噢!笑面屠夫朱火黃!」
「以前是,現在不是。」
「現在不是笑面屠夫是什麼?」
「以前為了隱姓埋名,我是笑面屠夫,現在我要當著你……啊!對了!尊駕就是御前帶刀二品護衛,大內護衛的當家人物,尊姓是……?」
「林虎山。」
「這就是了。今天當著林大頭目,當著你這位御前帶刀二品護衛,告訴你一個你最需要知道的事,現在我不是笑面屠夫,而是大明福王殿下二世子朱燁。」
林虎山瞪著眼,一時沒有說話。
朱火黃說道:「林大頭目!……」此時站在林虎山身後的丁管事叱道:「林大人!」
朱火黃微微笑道:「在你是,在我的眼裡,他只是清廷豢養下的一批鷹爪頭頭而已。」
林虎山突然呵呵冷笑道:「笑面屠夫!你這點小心眼實在不高明,憑你就能用李代桃僵來替別人一死?你還不配!」
朱火黃微笑說道:「就算你精明,我唬不住你,我這樣挺身替代,又為了什麼呢?」
林虎山說道:「我已經說過了,無非是你們這些笨蛋傻瓜要表現一下赤膽忠心罷了。你以為你這樣頂替而死,就可以保護福王的兩世子不受追殺嗎?」
朱火黃笑笑說道:「照你這麼說,我們這些赤膽忠心、毋忘大明的人,都是笨蛋傻瓜,你可曾想到你是什麼嗎?剛才煙雨黃鶯大姊說得對,你這樣吃過大明朝米糧的人,回頭來幫助清廷來追殺大明的後裔與義民義士,你不但笨,簡直就是給自己祖宗蒙羞的糊塗蛋!」
林虎山大怒叱道:「朱火黃!你……」
「論武功、論才幹,你林大頭目都不在煙雨黃鶯大姊之下,也不會在玉面紅孩兒老哥之下,至於粘三爺還是要遜你一籌,可是他們都服膺了道理……林大頭目!你能讓我講完嗎?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完的勇氣!」
林虎山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他突然吸了一口氣,仰起頭來笑了一笑,說道:「看來今天一切你都佔了上風,索性讓你得意下去吧!告訴你,我林虎山能在御前混上一個二品帶刀護衛,也不至於太膿包,你說吧!我聽下去。」
朱火黃點點頭說道:「在兩軍對陣的情形來講,你是大將風範,好!現在我就說下去。
林大頭目!你這樣追殺下去,能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呢?是所有武林正直之土:與你為敵,是你生前死後留傳罵名,除了這些之外,你還能得到什麼?」
林虎山冷冷地說道:「朱火黃!你應該知道,兩將相爭,各為其主,你那裡講的是赤膽忠心,我呢?以一個出身江湖草莽,能夠上邀恩寵,視為親信,這算不算知遇之恩?照你們的標準而言,我是不是也要講一講赤膽忠心呢?」
朱火黃說道:「林大頭目!想不到你還是一位能言善辯的高人,不過有一點我為你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你將赤膽忠心和知遇之恩這八個字用錯了地方。
古聖先賢給我們留下的道德規範,是不能亂用的,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林大頭目!如果你面對一夥強盜,給你一點小恩小惠,你是否也要感恩圖報呢?」
「當今不是強盜!」
「竊鉤與竊國,見樹不見林。滿人入關,殺戮不盡,暴虐無道,比一般強盜還要可惡十分。」
林虎山冷冷地說道:「朱火黃!任憑你舌泛蓮花,也說不動我的心。你忘了武林人士有了不同歧見,不做什麼口舌之辯,勝者為能。」
朱火黃感激地說道:「林大頭目!我知道要一個沉迷的人,覺醒而服膺道理,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自然要陪你放手一搏。只不過我要提醒你,無論這一搏的結果如何,你都是輸家!」
林虎山冷呵呵地笑了一笑說道:「朱火黃!憑你笑面屠夫,你敢說這樣的大話?」
朱火黃正色說道:「我會輸給你,說不定我也會贏了你無論勝負,就在你這一舉手之際,你已經決定與天下英豪為敵,所以說你是輸定了的。」
林虎山說道:「好吧!我林某人能與天下武林為敵,輸了也是值得的。不過在我與你交手之前,讓我先辦一件小事。」
朱火黃道聲:「請便!」
林虎山冷笑一聲,一股殺氣,掠過他的眉宇,朱火黃心裡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脫口叫道:「二位小心!」
幾乎與朱火黃這樣警告的同時,玉面紅孩兒與煙雨黃鶯同時站起身來,但是林虎山,只是微微地一族身,明向玉面紅孩兒撲去,實則他的大斗篷一掀而起,飛出一蓬黑煙。快極了!朱火黃手中劍還沒有出鞘,那股黑煙彷彿是有靈性,一轉一掠,還來不及看清楚,那一蓬黑煙已經迎頭罩向粘可五的身上。
因為這樣聲東擊西,而且又是兩次轉折,粘可五等到發覺目標是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那不是黑煙,是一張又黑又細又密的網,網裡面掛滿了帶鉤又帶刃的倒刺。
此刻,粘可五粘三爺成了網中的一條魚。
朱火黃叫道:「林虎山!你太卑鄙!」
林虎山笑道:「到現在才知道,已經遲了。」
說著話,他一抖手,粘三一陣慘叫。那張網彷彿是有靈性的活東西,林虎山一抖手,網裡的倒刺都自動轉了一圈,透過衣服,扎到皮肉。不但鉤鋒扎進肉里,那刀刃也旋在皮里。
林虎山根本無視於粘三的情形,隨手一丟,將一根細細的繩索,丟給站在不遠的了管事,淡淡地說道:「小丁!你替我牽好,等一會一齊算總帳,你要好好地替我將粘三爺的皮剝下來。」
朱火黃伸手攔住戈易靈,可是戈姑娘顯然是急了,她在身後說道:「朱伯伯!粘三的事我們不能不管,如果粘三今天被林虎山活剝了人皮,往後還會有人響應我們,支持我們嗎?
粘三的慘死,不是小事,會影響到江湖人心的。」
朱火黃正色說道:「小靈子!我們自然要管,現在我們已經處在絕對的下風,沉著是最重要的。」
林虎山偏偏把話聽得清清楚楚,他仍然是冷呵呵地說道:「朱火黃,別以為你剛才露的那一手,就可以在這裡為所欲為!那你就錯了。我這索命別莊不敢自誇,任憑武林高手如何,到了這裡,你就拿命來吧!」
他人是朝著朱火黃說話,突然回身一踢太師椅,像極了在生氣。可是就在他這樣一踢之卜,太師椅向後一滑,只聽嘩啦一聲,從上面有如千斤墜頂,摹地掉下來兩個活動的鋼絲罩,正好將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連人連椅子,罩在當中。
因為事出突然,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任憑是如何了得,等到他們發覺情況不妙時,已經成了林虎山的籠中之物。
林虎山此刻得意已極,仰著頭呵呵大笑,他指著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說道:「你們二位的功力可高著吶!要憑我林虎山拿下你們,還真要費一番手腳。不過……」
他的臉色變得寒酷無比,冰冷的聲音說道:「像你們兩位的身分,說叛離就叛離,如果不給你們應得的處罰,我這個大內護衛首領,也就不必幹了。」
煙雨黃駕笑了一笑,隔著綢巾,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聽聲音,知道她有一份鎮靜。她緩緩地說道:「老大!跟你這麼多年,知道你名堂不少,可是我不知索命別莊還有這一套,怪不得你這麼得意,當今能讓我和玉面紅孩兒束手被縛,還不多哩!」
林虎山也緩緩地說道:「二妹子!我林某人要是都讓你看清楚了,我能有今日嗎?對不起!索命別莊有一個特別的玩意兒,就是活剝人皮!二妹子!你也不例外。」
這時候突然朱火黃人喝一聲:「林虎山!你得意太早了!」
林虎山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絲冷笑,眼睛斜睨著朱火黃一眼,淡淡地問了一句:
「是嗎?」
朱火黃的臉色變了,半抬起來的手,緩緩地垂下,微張著的口,說不出話來。
林虎山臉卜的冷笑之意,變得濃了。
他在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的鋼絲罩之前,來回的走著,口中說道:「朱火黃!我們在江湖上混的,都是讀書不多的人,但是,這些年在宮廷大內聽也聽得多了,也知道一些道理。兩軍對壘,講求的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像他們二位……」
他立定腳,指著鋼絲章里的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功力高,心性傲,用兩句話一激,他們就自動地跟我回來。這是我了解他們,可是,他們了解我嗎?了解得太少,對於索命別莊都沒有聽說過,所以,他們二位不得不成為瓮中之鱉!」
他倏地一轉身,指著朱火黃說道:「至於你,是不是福王世子朱燁?我不知道,但是,對於笑面屠夫,我了解得不少。」
朱火黃沒有說話,站在那裡有如木雕泥塑一般。
林虎山以十分悠閑的姿態,回到自己的座位,這個太師椅已經和煙雨黃鶯、玉面紅孩兒相隔得有一段距離了,他坐在那裡指著朱火黃說道:「你,朱火黃,武功很高,數在當前武林中,排名一等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你最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你用毒的技巧。如果我所得到的消息不錯,你閣下可以在舉手之間,使人中毒於無形,可對嗎?」
朱火黃仍然沒有說話。
林虎山帶著一分微笑,點點頭說道:「朱火黃!你是不輕易放毒的,只有在最緊要的時刻,你才施展你的毒技。因為,你剛才喝叫我不要得意太早的時候,你放了毒,而且是很重的毒,對不對!」
朱火黃一直沒有說話,戈易靈姑娘站在那裡已經感覺到了情況不妙。但是,她也感覺到自己插不上手。
林虎山說道:「可是,我卻沒有倒下來。非但沒有倒下來,我的功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你看!」
他倏地右手一抬,披風隨著一掀,嗖、嗖、嗖……一陣閃光從他的袖口射出,從朱火黃的兩肩兩耳之際,以絲毫之差而過,釘在身後西廂房的窗牖之上,八支銀亮的月形鏢,非常整齊地釘在窗上,正好切成一個圓形,那一塊圓木頭,悠悠地落了下來。
這份腕力和勁道,到如此分毫不差,真正是發暗器的絕頂高手。更叫人吃驚的是打出的速度,銀光一閃,電花火石,說明這位大內護衛首領,確實不同凡響。
林虎山望著朱火黃說道:「怎麼樣?我沒有中毒吧!只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林某人的毒技,要比你高出一等。第二你的毒受到了某種克制,失去效果。朱火黃!你知道是哪一種原因嗎?」
朱火黃沉默依然,沒有任何錶示。
林虎山笑笑說道:「你看,你對我是一點也不了解,你如何能贏得了我?索命別莊今日之事,你是輸定了,你還有打算嗎?」
朱火黃開口說話了。
「我還是那句話,林虎山!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認為今天勝負還在未定之天。」
林虎山說道:「你要作困獸之鬥?」
朱火黃說道:「用毒失利,還有我手中的劍。」
「唰」地一聲,劍出鞘了。左手握住劍鞘,並沒有捏劍訣,右手寶劍微微搭在劍鞘之上,交叉成一個尖角,對著林虎山。朱火黃朗聲說道:「我雖然不像你對我的了解如此之深,但是我也知道一點點。」
「你知道我一些什麼?」
「你林虎山所增長的是一些雞毛蒜皮零碎玩意兒,確實有你的一套,但是,正宗的武功,你只是一個二三流的腳色。」
林虎山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麼?你了解些什麼東西?」
朱火黃說道:「我說你只能在一些暗器小的技巧上,高人一等,除此之外,你的劍術,只是一個不入流的腳色!」
林虎山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道:「回頭我會讓你知道,我的劍術是第幾流的。
現在我要先讓你開開眼界,看看索命別莊,活剝人皮的技巧。」
他剛剛一站起來,朱火黃立即冷笑說道:「林虎山!你沒有膽子!」
林虎山停下來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朱火黃說道:「我說你沒有膽子,你不敢當著你這麼多屬下,和我比劍,因為你有自知之明,你怕輸。」
「你在激我?」
「剛才你自己說的,我朱火黃的武功在武林中是一等高手,事實上我的擊劍術在武林中,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因此,你不敢。」
「如果你輸了呢?」
「哈!哈!那不是很簡單嗎?索命別莊擅長的就是剝人皮,你就多剝一張人皮好了!」
「這樣好不好?我先讓你見識一下,索命別莊活剝人皮的技巧,然後你再決定要不要被剝。」
林虎山抬起右手,那是叫大家準備的意思。
朱火黃更不稍待,寶劍一伸,人向前搶了兩步,一連攻出三劍。這三劍是朱火黃的真才實學,出招緩,落劍快,變化莫測,實中帶虛。
林虎山咦了一聲,身形展開閃躲騰挪,就在原地三尺,閃避了這一搶攻擊。
當朱火黃的一招「野火流螢」,劍光抖散一簇劍花,從林虎山的面門前一晃而收,寶劍回到原來搭在劍鞘的姿式,沉聲說道:「林虎山!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再不拔劍,就休怪我不給你機會。」
林虎山緩緩地解開項下的絲帶,脫下寬大的披風斗篷,一甩手,披風就如同一片雲,直飛而去,落在靠近廣場左邊的一掛鉤上,露出裡面的緊身玄色排扣衣襖,薄底快靴,扎著一副黑白相間的綁腿。從他這一身穿著打扮,看不出他是當今大內的護衛首領,好像還是保持著他的江湖本色。
他一伸右手,叫聲:「劍!」
立即有人從後面快步出來,雙手捧著一柄裝飾得極其美觀華麗的寶劍。
林虎山劍一到手,立即按卡簧,錚地一聲,寶劍出鞘,一股寒光,令人有針膚刺骨之感,寶劍橫在林虎山的胸前,似乎泛起一層碧瑩,使得林虎山的臉部似乎塗上了一層淡淡的綠色。
朱火黃不禁脫口說道:「瑩光碧血劍!」
林虎山淡淡地笑道:「擊劍的人如果連這柄劍都不認識,那也就是不入流的腳色了。」
他一撇劍鞘,左手捏著劍訣氣定神閑,緩緩地向前邁了兩步,朗聲說道:「朱火黃!這柄劍在我只是一件佩飾,從來沒有出鞘,因為,我從來還沒有碰到過讓我寶劍出鞘的對手。」
朱火黃說道:「今天是我朱某的榮幸!」
林虎山淡淡地說道:「未必!因為大凡一柄不常出鞘的寶劍,一旦出鞘,就為暢飲人血。」
朱火黃點點頭,說道:「很好!我願意以我的滿腔熱血,喂你的寶劍。我死了,是為了重光華夏,驅逐韃虜,而灑下我的鮮血。林虎山如果是你死了呢?恐怕就要落個千載罵名了。在你我必有一死的情況之下,顯然我是佔了優勢。」
林虎山根本不理睬,只說出兩個字:「出劍!」
朱火黃這才一撇左手的劍鞘,收斂心神,準備面對最強勁的對手,作全力的一拼。
林虎山突然叫聲:「注意了!」
只見他一個騰身,跳起五尺多高,然後以大鵬展翅凌空搏擊的姿態,凌厲而快速地,迎頭砍下一劍。
這是朱火黃說什麼也想不到的情況。
因為擊劍高手,著重在劍的「刺」,劍不是刀,「砍」是低級動作。尤其像林虎山這樣的一流高手,騰躍起來,用劍砍人,是萬萬叫人料想不到的。
朱火黃只是瞬間一怔,劍鋒已經臨頭。
無論怎樣閃躲,都沒有辦法能逃過這一劍之危。
朱火黃沒有選擇,勉力一偏身,手中寶劍上迎硬架,像這樣硬砍硬架,哪裡是高手過招!就在大家十分詫異之下,只聽得咔嚓、嗆啷啷一陣火花之後,一陣金鐵交鳴,朱火黃的手中寶劍,只剩下半截。
借著這一觸的時問,朱火黃騰身撤步,向後倒退了八尺。
驚詫、憤怒、夾雜著自慚,朱火黃一手持著半截寶劍,站在那裡,心頭起伏不定,完全失上了一位高級擊劍者應有的安詳瑟寧靜!
林虎山一劍得手,沒有跟進,他用寶劍指著朱火黃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服氣的,因為在擊劍的劍術,還沒有見真章,你是劍不如人,而不是技不如人。沒有關係,稍安毋躁,我會給你留一個公個斗劍的機會。現在,我最先要做的事,是整頓紀律。」
突然這時候有人叱道:「慢著!」
戈易靈姑娘以極快的身法,繞過朱火黃的身旁,一掠身,從地上拔起那白楊木的木劍,挺立在林虎山的前用。
林虎山望著她笑笑說道:「你是戈平的女兒,還能動手跟我一搏嗎?老實說,我不想傷你。」
戈易靈姑娘說道:「你以詐術毀傷我朱伯伯的寶劍,不是一個正宗擊劍者的風範。如果你真的憑擊劍的功夫,你贏不了我手中的木劍。」
林虎山皺著眉鋒,說道:「你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拖延時間,等待奇迹嗎?告訴你,索命別莊是不會有奇迹發生的。人到了這裡,只有接受我所安排的命運!」
戈易靈更不答話,搶上前幾步,身後卻聽到朱火黃喝上她道:「小靈子!你停下來!」
戈易靈沒有理會,探身展臂,單演一招「懶龍探爪」,木劍晃動著劍花,指向林虎山的面前。
林虎山寶劍一護面門,人卻呵呵一笑,盤步迂迴,單掌舒爪,抓向戈易靈的左肩。
戈易靈居然不閃不躲,手中木劍倏地一收,閃電橫削,轉變為「流雲出岫」,削向林虎山的右腰。
這種兩敗俱傷的豁出去殺法,旨在拚命。但是,如果先後之間,有了一瞬的差別,後果就完全不同了。
林虎山探爪抓人,顯然要比戈易靈快得一絲佔先,只要他的五指搭上戈易靈的肩頭,戈易靈的木劍就會失去準頭,落個肩碎人傷!
朱火黃一看情形不妙,大叫:「林虎山!」
人也撲上前去。他如此一喊一撲,原在影響林虎山的心神,分散他的注意力,爭取一瞬間的緩衝,好讓戈易靈姑娘躲過這一關。
沒有料到就在他如此一撲未到的剎那,突然間,一股勁風涌至,潛力洶湧無比,直逼得朱火黃向後退了幾步,戈易靈向斜地里衝出去,林虎山向後噔、噔、噔退了三五步。
三個人同時被這一股出奇強有力的勁道,突如其來的逼開,化解了這一剎那間非死即傷的場面,三個人各自驚訝猜疑之際,一個老婆婆不知何時站在三個人之中。
沒有人認識她。
雞皮鶴髮,瘦矮佝僂,一身藍布衣襖,寬大不沾身,站在當中,眼睛先落在戈易靈的身上。
那眼光有一種特殊的力量,看得戈姑娘渾身感受到一股壓力。戈易靈囁嚅地問道:「老婆婆!我們認識嗎?」
老婆婆滿臉皺紋地笑笑說道:「孩子!把你手中的劍給我。」
戈易靈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即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木劍,交給了老婆婆。
老婆婆接過木劍,用手摩婆著,輕微地嘆息,眼神流露著對往事的無限懷念。
朱火黃覺察到這位老婆婆的出現,對他們沒有惡意,便問道:「請問……」
老婆婆對朱火黃笑了笑,掉過頭去,沒有理他。
林虎山受了一震之後,他一直在全神貫注留心這位奇特的老婆婆。他知道索命別莊今夜有一個難過的關口,他自己暗中告訴自己:方才阻止懲罰粘三的,一定就是這位老婆婆,而且飛擲木劍入地,也一定是這位老婆婆。不僅是個難纏的人物,說不定整個計劃從此破壞無遺,自己的一世英名,也就到此為止。
他在思忖:要用什麼方式,來對忖這位老婆婆。
可是他發覺:老婆婆和朱火黃以及戈易靈並不是一夥的,他們之間,並不熟識。
林虎山一時心頭大定,坦然迎上去。
老婆婆倒提著木劍,對著林虎山拱一拱手,口稱:「林大人!」
林虎山始而二怔,立即回神過來,拱手說道:「老前輩,你說笑了。像我這種人能稱得上是大人老爺嗎?」
老婆婆說道:「林大人是當朝二品,總管大內護衛事宜,並且御前帶刀,真可以說深得當今信賴,當前權貴,恐怕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林大人。」
林虎山頓時陪著笑臉說道:「老前輩謬獎,在下慚愧得很。」
老婆婆說道:「在江湖上打熬氣力習武的,能夠爬到林大人這種地位,真正是鳳毛麟角。」
林虎山眼睛一轉,立即說道:「老前輩!恕在下放肆,當今皇上禮賢下士,尤其對於我輩武林中人,更是求才若渴。
像老前輩這樣的高人,如果能前往京城,在下保薦到大內,所受的尊榮富貴,在下這點點,哪裡能比得上的呢?」
老婆婆笑笑說道:「像我這種快要入土的人了,對於那些尊榮富貴,已經是淡泊了。」
林虎山搶著說道:「老前輩不願受束縛,閑雲野鶴,那是不勉強的,可否請到京城逗留一二日,也容我做武林晚輩的,稍盡一份敬意可好!」
老婆婆淡淡地說道:「林大人此話可是出自誠心?」
林虎山連忙介面說道:「怎麼敢輕慢老前輩!我是發自內心的一份虔誠。」
老婆婆點點頭說道:「我相信林大人的一片誠心。既然如此,我請林大人將這份誠心,轉答應我老婆子一點點請求。」
「請求?老前輩這兩個字實在不敢當。」
「我是真心的請求林大人!」
「這,老前輩你是見過場面的人,你一定不會讓我為難。只要不悖法、不背理,我林虎山承當得了的,我無不承當。」
「多謝林大人!」
「老前輩的意思是……?」
「請林大人將他們三位放了吧!」老婆婆手指著粘三、玉面紅孩兒、煙雨黃鶯,認真地望著林虎山。
林虎山冷冷地搖搖頭說道:「老前輩!我方才說過,是要我林某人能承當得起來的,我無不承當。他們三個背叛了大清律,我沒有這種權力可以放他們。」
「林大人!你有權力剝他們的人皮嗎?」
「這……」
「林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老前輩與他們三位沾親帶故?」
「沒有。因為他們三位能夠及時回頭,懸崖勒馬,同為光我華夏的大業儘力,這种放下屠刀的人,值得人尊敬,我老婆子就為這個替他們講情。」
林虎山臉色變了,呵呵冷笑一聲,說道:「老前輩!你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
「不!林大人!我老婆子不是那種刻薄口舌的人。常言道:人各有志。我老婆子只是基於一分炎黃世胄的心清,願意在就木之前,還要為驅逐韃虜而儘力。至於你林大人報知遇之恩,也不算錯。只是這三個人實在不應身遭如此慘刑。
林大人!念在江湖同道……」
「不!老前輩!就是這件事,我不能答應,真是抱歉!」
林虎山突然嗔目大喝:「下手!」
姓丁的管事,似乎早有默契,就在這一聲吆喝之下,牽在手上的繩子就開始收動。
也就在這樣一聲吆喝的同時,只見人影一閃,掠過一陣亮光,一股寒風,有人哎呀出聲,一切又歸於平靜。
就在這一瞬間林虎山打出一蓬雪亮鉤刀。
老婆婆閃身穿過這一蓬鉤刀,右手木劍點卸了林虎山右肩,左手帶走了林虎山的螢光碧血劍,人如旋風,劍走寒流,粘三的一身密網,削成兩截,玉面紅孩兒和煙雨黃鶯的鋼罩,化作數截落地。
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雙雙撲上前,挾住林虎山。
朱火黃在粘三的身邊,為他輕輕摘下那帶鉤、帶刃的密網。
只有戈易靈呆在那裡,讓這一瞬間的變化,怔住了!
老婆婆對煙雨黃鶯說道:「放開林大人吧!」
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對視一眼,鬆手放開林虎山,回到老婆婆面前,正要行禮,卻被老婆婆攔住,連說道:「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共生死,可當不得一個謝字。」
她緩緩地走過來,站在林虎山的背後,說道:「林大人!抱歉的是我,但是,借一句你的話說,我們是各為其主,誰也不要怪誰。」
林虎山沒有回身,看個到她臉上的表情,但是從十分平靜的說話語氣,可以說明她是一個遇事沉穩得住的人。他淡淡地問了一句:「可以請教尊姓大名嗎?」
老婆婆說道:「不必了!」
「是怕我日後報復嗎?」
「自從我決定拋棄掉山林隱居的生活,就沒有將個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大明朝幾百年的錦繡江山,都已經沒了,個人生死算什麼呢?」
「那你為什麼不能留下姓名?」
「告訴你也沒有什麼,只是我遁跡山林,從沒有一天涉足江湖。在武林中十足無名小卒,跟你講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如果把你的姓名告訴我,我回去之後,會竭盡一切力量,來搜捕你,我比不過你,我相信人外有人,我要遍請四塞八荒的奇人來斗你。」
煙雨黃鶯冷冷地說道:「林老大!今天這種情形之下,你還能全身而去嗎?」
玉面紅孩兒也冷峻地說道:「即使這位老前輩對你寬大為懷,我也要鬥鬥你。看你除了陰險使壞之外,你還有多少斤兩!」
老婆婆說道:「二位恕我老婆子多言,方才我也說過:在各為其主的情形之下,林大人的行為是可以被諒解的。至於……」
她提高了聲音,朗朗地說下去。
「至於林大人要決心報復一事,也是可以理解的。一個在檯面上的人物,在這種情況下的心情,是十分痛苦的。不過,我所想的與林大人不同……」
「什麼不同?」
「我還想不到那麼遠,因為我要是林大人,我應該想想眼前的兩件事。」
她的眼神朝四下里巡視了一圈。
「第一件事,索命別莊這些人,日後如何相處?如何統率?」
林虎山瞪著眼,沒有答腔。
「我老婆子可以想得到,隨你林大人到索命別莊來的人,都是百中選一的高手,至少也都是你林大人的親信。他們平日對你林大人敬畏有加,可是今大眼見著你林大人不但在武場上敗了,更重要的是在道理上一點站不住腳,武林好漢,怕的就是理虧,請問你林大人要怎樣在今後的日子裡,再讓他們心服?」
「你在挑撥?」
「我是在為你設身而想。事實上,在場的人都是血性漢子,如果他們了解,你是在幫著兇殘的異族,追殺前朝遺孤,他們即使不投身到反清的行列,至少他們不會為虎作悵!他們會離計你。我說過:他們都是血性漢子,他們要站的只是一個理字,不是你那份金錢酒肉可以籠絡得了的。因此,我為你擔心。」
老婆婆這一段話,說得鏗鏘有力,入情入理。當時就有人應聲說道:「老人家!多謝你指點迷津。我們空有一身武功,只不過做了殘害人的爪牙,這不是一個血性漢子做得出來的事。對不起!我要走了!」
這一聲「走」,四停人走掉了三停。
林虎山抬起手來,剛說得一聲「你們」……終於垂下手,緩緩地說道:「你們都走吧!」
剩下的一停人,互相對覷一眼之後,大家規規矩矩向林虎山行禮,並且放下了兵刃和暗器,一言不發地走了。
在林虎山附近站著沒走的,只有姓丁的管事。
老婆婆繼續說道:「還有第二個問題,你林大人顯然奉了旨意,前來追殺福王兩世子,尋找遺詔。當今命你親自出馬,是對你的重視,也表示對你期望之殷。如今你林大人赤手空拳回到京城,連手下的人都沒有了,請問你如何向是皇上回話?你如何報知遇之恩?伴君如伴虎!所謂『天威一怒』後果是可以想得到的。」
林虎山突然抬起頭來,對那位丁管事的叱喝道:「你為什麼還不走?」
丁管事的囁嚅地說道:「我……這時候……覺得……」
林虎山咆哮著:「走!即刻走!」
丁管事也恭恭敬敬行禮,站起來有一分黯然,他忽然輕輕地問道:「爺還要回去大內嗎?」
林虎山近似瘋狂地吼著:「叫你滾,你還問的什麼?」
索命別莊只剩牆上幾支松脂,在嘩嘩剝剝地燃燒著,跳動的火光,照耀著空蕩蕩的廣場,有一分虛空的感覺。
林虎山回顧一周之後,面對著老婆婆說道:「你的武功,高不可測,我是比不上你,你的口才心計,更是高人一等,今天我認輸到底,你說吧!你要把我怎麼辦?」
老婆婆呻吟了一會,緩緩地說道:「林大人雖然在江湖上有名氣,而且在官場中又混了這麼久,各種場面見得多了,還要我老婆子饒舌嗎?再說林大人遣走最後一名親信,想必對自己的去處早就有了安排,更何必多此一問?」
林虎山冷極了的表情,兩眼朝天,輕描淡寫地說道:「剛才我說過,你的武功高不可測,因此,我林虎山今天是籠中雞、砧板上的肉,只有待宰待割的份兒,我不問你,又待問誰?」
老婆婆連連搖手說道:「林大人!你言重了。如果林大人真的要問我該如何辦,老婆子也願意真心回答一個淺見。」
林虎山說道:「先別管我是真心假意,且說出來聽聽,能聽得進去的,我自然會聽。」
老婆婆說道:「無論如何你我都是大明朝的子民……」
林虎山立即說道:「好了!這種話我聽不進去的。我不知清兵入關之前,明朝皇帝對我們這些平民有多少好處!」
老婆婆沉聲說道:「林大人!這句話道盡了你心裡的不平。其實你可曾想到:大明朝對我們做了民的有千般不好,我們這些做子民的又對大明朝有多少貢獻?清兵入關,著名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至少這是明朝做不出來的殘暴吧!
親疏之間,就在這種血流飄杵的暴政之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林大人!我老婆子一輩子沒有與官府打過交道,我今天也不是為朱姓打江山,而是為塗炭的生靈,爭取一條生存活路,如此而已。林大人!這話聽得進去嗎?」
林虎山冷笑說道:「好大的口氣!當前順逆之勢,是憑你們這些力量能挽回的嗎?」
老婆婆說道:「對極了!順逆之勢,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問題在於什麼是順逆之勢?你以為目前這樣霸住了大好江山,就是順嗎?我老婆了和你的看法正好相反,用殘暴的手段,施之於廣大百姓,使之俯首聽命,那不是順,那正是逆的根源。林大人!聽你談吐不俗,暴秦之亡於揭竿而起的故事,你應該是聽說過。秦始皇掃平六國之時,是順是逆?而他的結果呢?林大人!」
林虎山沒有說話,他沉默,他緊閉著嘴。他的這種沉默,包含了多少不同的意見。
老婆婆說道:「林大人!話說多了,未必能讓人心服。我們沒有為難你的意思,你請吧!」
林虎山一頓,剛要邁步,卻又停下來說了一句:「可惜!」
「林大人有話儘管說。」
「可惜我林虎山在一時疏忽之下,傷了右肩。」
「老婆子下手不重,那不是重傷。」
「雖然不是重傷,至少讓我無法動手。」
「老婆子明白了!」
「如果不是我的右肩受傷,至少我有機會憑我生平所學,和你拼一場真功夫,即令我仍然是輸,我仍然是落得傷殘,甚或丟掉性命,我是心服口服。」
「林大人!我老婆子知道你說這話,真正的用意不在跟我拼一場真功夫,而是別有所圖。」
林虎山突然冷笑說道:「就算我別有所圖,你又怕的是什麼呢?」
老婆婆乾癟的臉上,突然有一種古怪的表情。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林大人!我會讓你如願的。」
林虎山哦了一聲,淡淡地說道:「你能讓我如願嗎?」
老婆婆對林虎山點點頭說聲:「林大人!你請坐下吧!」
林虎山盯了她一眼,果然依言盤坐在地上。老婆婆慢慢走上前去,從身上取出一瓶白葯,送給林虎山,叫他服下。
朱火黃在旁邊一直很仔細地看著這裡的一切,這時候他忍不住說話了:「老婆婆!我可以說一句話嗎?」
老婆婆說道:「請你不要勸阻我不為林大人治傷。」
朱火黃懇聲說道:「老婆婆!林虎山是什麼樣的人,老人家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再說,老婆婆你老人家已經再三為他指點迷津,他卻迷戀著那一套榮華富貴,固執如初。這種人留著是一種禍害……」
老婆婆沒有答話,只是自顧地走到林虎山的身後,用雙手不停地搓捏著林虎山的右肩。
林虎山滿臉汗珠,連嘴唇都變得蒼白而在顫抖。
約莫過了一盞熱茶的光景,老婆婆突然雙手停止了搓捏,只是兩掌一前一後,合拊在林虎山的右肩,頃刻之間,林虎山滿頭滿臉汗水,變得熱氣騰騰,他的臉也從蒼白轉變為紅潤。
倏地老婆婆雙掌一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道:「好了!林大人!你可以用你的真功夫,來拼個上下高低了。你不是就這份心愿嗎?」
林虎山依然閉著眼睛,一面默察,一面行功,終於一躍而起,伸舒了幾下手臂,呵呵笑道:「果然!果然!靈藥配著深厚的內功,我這脫臼離骨的手臂,如今活動如常,雖然我還要竭盡全力所能,和你拼個到死方休,但是,此刻我要感激的。」
他說著話,又重新披上了大斗篷,極其瀟洒地一抬手,道聲:「諸位請。」
老婆婆問道:「要到何處去?」
林虎山正色說道:「我這個人從不服人的,這一點大概你也可以看得出,不過今天我已經表示再三,你的功力是我望塵莫及的。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可拼的呢?」
老婆婆說道:「林大人!有話儘管說,不必繞彎子。」
林虎山說道:「老實說我這樣的人,在江湖上並沒有太大的名氣,而實際上我是橫行了半輩子,還從來沒有盡全力去和一個對手硬拼。今天我明知是輸,我是要為自己掂掂斤兩,拼到底是怎麼樣的結果。」
「揀重要的說吧!」
「既然是盡全力,就是要將一切力量都用上。索命別莊還有一些小玩意兒,對我個人來說,有一些幫助。你是不是能夠讓我借重這些這些……」
老婆婆笑笑說道:「去罷!有什麼幫助你的,儘管拿出來,既然讓你拼全力,你就盡其一切好了。」
朱火黃微微皺著眉頭說道:「老婆婆!我們有這樣做的需要嗎?林虎山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
老婆婆說道:「我已經答應了是不是?我這樣的年齡,總不該失信於人吧!」
煙雨黃鶯淡淡地介面說道:「我不知道林老大玩的是什麼花樣,但是我可以斷定一點的,那就是他從沒有好的存心。
不過,老婆婆的見識和功力,是林老大所無法能比的,他存心使壞,又能佔到什麼便宜呢?」
林虎山將這些話都聽在耳里,他沒有搭腔,只是一臉詭譎地微笑,滿身輕鬆地站在那裡。
老婆婆點點頭說道:「林大人!帶路哇!」
林虎山一旋身,大踏步地朝著屋裡走進去。老婆婆隨在後面,剛一邁進門檻,忽又停下來,回頭朝戈易靈和朱火黃說道:「姑娘!你和你朱伯伯暫時留在原處吧!」
朱火黃只微微頓了一下,便立即說道:「不!老婆婆!我要隨你進去。」
老婆婆多皺的臉上,皺出笑容說道:「有原因嗎?」
朱火黃認真地說道:「老婆婆!我雖然愚蠢,可也看得出林虎山是一個陷阱,也因此老婆婆才命我和小靈子留在外面。」
老婆婆說道:「因此你才要隨著進去?那又代表什麼呢?
你能消除這次陷阱所帶來的災害嗎?」
「這……」
「如果你隨著進去,並不能減除任何災害,除表示你同赴患難的情誼之外,我看不出有其他的好處。」老婆婆把語氣放緩,淡淡地接著說道:「請你們二位留在外面,並不是對我自己沒有信心,而是……唉!留下吧!如果說是陷阱,外面又何嘗不是可以成為陷阱。」
朱火黃心裡湧起一陣感激之情,便不再言語,攜著戈易靈留在西廂房的跨院。他明知道林虎山在後進有變化,但是,除了等待,他幾乎沒有可做的事。
老婆婆偕著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緩緩地進了后廳,寬大、單調,沒有什麼特別的陳設,只是在大廳正面後座有一排非常精緻的屏風,雕花縷刻,是屬於珍品。透過屏風看過去,有人影晃動。
老婆婆打量一陣之後,便繞過屏風,就看到迎面是一條通道,沒有燈亮,黑漆無光。
煙雨黃鶯搶上前一步,攔住老婆婆說道:「老人家!容我走在前面如何?」
老婆婆笑笑說道:「到了這裡恐怕就容不得你我的主張了。」
言猶未了,從通道的那一端,傳來林虎山的笑聲,說話的聲音帶著沉重的迴音:「哈!
哈!哈!黃易青,你那點功力還是給我省省吧!就你和玉面紅孩兒,恐怕進不了我這條銅人巷十尺之地。」
老婆婆哦了一聲說道:「銅人巷嗎?」
林虎山應聲說道:「不錯!正是銅人巷。少林寺有銅人巷,索命別莊也有。所不同的,少林鋼人技是給弟子考驗功力的,我這索命別莊的銅人巷是攔截敵人、殺追敵人的,目的不一樣,在設置的構造上,也就大不相同。」
老婆婆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煙雨黃鶯卻忍不住說道:「林老大!一個人的信譽還是很重要的,你說要憑你的所學,要竭盡所能,和老婆婆拼上一拼,你要老婆婆為你治好肩傷。現在你又搞出一個什麼銅人巷,你是在弄什麼鬼?」
林虎山呵呵笑道:「二妹子!虧你還跟我聯手合作過很長的一段時期,你怎麼立刻就把我忘掉了。林老大最大的長處,不在刀劍拳腳,而在雞零狗碎的一些玩意兒。我說過我要竭盡所能,竭盡所能這四個字你明白嗎?」
煙雨黃鶯說道:「那你這銅人巷是什麼意思?」
林虎山說道:「索命別莊的銅人巷設置了十二件機關削器,通過十二道機關削器,最後我在這裡以逸待勞,這就是我的竭盡所能。我要提醒你們,索命別莊的銅人巷是殺人的,不是練武的,任何一樣東西招呼下來,都可以致命。」
這一陣話之後,聲音寂然。
面對著這樣一條漆黑無光的銅人巷,老婆婆正要邁步進去,煙雨黃鶯緩緩地說了一句:
「老婆婆!我們這樣做值得嗎?」
老婆婆回頭看著她,等她繼續再說下去。
「林虎山只是為他的失敗,撈回一點面子,我們這樣下去為的是什麼呢?是為了擊敗林虎山?老婆婆你早就已經擊敗他了。是為了我們寬大嗎?這種人恐怕是不能點頭的頑石。什麼也不為,而去冒這種險,所以我說值不得。」
老婆婆笑笑說道:「你很關心我?」
煙雨黃鶯說道:「銅人巷十二道機關削器,當然傷不到你,只是我以為有一種所為何來的感覺。」
老婆婆說道:「走吧!有很多事還真是沒法說清楚的。」
玉面紅孩兒搶上前一步說道:「讓我走前面。」
說著他大踏步走進那黑洞洞的雨道,只聽得他呼地一掌,一陣亮光隨手而起,一個特製的火摺子從玉面紅孩兒的手中飛出,釘在一丈開外的甬道牆壁上,雖然只是一團昏黃的光,已經將甬道裡面照得很清楚。
甬道約有六尺寬,可以容三個人並肩前進。
南道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人的腳步雖然只是輕輕的踩下,卻也引起重重的迴音。
甬道一直通到前面,因為光亮不夠,看不到盡頭,不知道有多深多遠。
玉面紅孩兒開始的時候,走得很慢,他全神貫注,謹防著任何方向來的攻擊。
煙雨黃鶯走在第二,老婆婆緊挨在身旁。
這樣一直走下去,將近走了二十多步,甬道里平靜無事,除腳步迴音,連任何一點其他的聲音都沒有。
玉面紅孩兒突然加快腳步,幾乎是向前沖了幾十步,仍然是沒有任何一點機關削器的攻擊。
這時候,距離那支火摺子已經遠了。黃昏的光已經照不到這裡,玉面紅孩兒所站的地方,已經是一團漆黑。
玉面紅孩兒剛剛掏出第二支火折了,隨手抖亮,不覺脫口叫道:「糟了!我們上當了。」
這樣的突然叫聲,引起嗡嗡如潮的迴音。
老婆婆和煙雨黃鶯已經來到近前。煙雨黃鶯立即接著說道:「這是一條普通的地道,大概是用作必要時逃生之用,根本不是什麼銅人巷,也根本沒有什麼機關削器。」
老婆婆點頭說道:「我走入地道之初,就有這種感覺,決不是什麼銅人巷,但是卻不曉得他是什麼存心!」
玉面紅孩兒急忙說道:「我們快撤吧!」
老婆婆說道:「來不及了!如果他是一項陰謀,那是絕對來不及了。」
這句話剛一說完,從甬道的那一頭,彷彿是來自很遠的地方一陣得意的狂笑。
煙雨黃鶯趁著那如潮的笑聲剛一稍歇,立即厲聲喝道:「林虎山!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卑劣的小人!」
林虎山陰沉沉地說道:「黃易青!你這樣的死,已經便宜了你,按照我的規矩,應該活剝你的人皮,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玉面紅孩兒一面暗示老婆婆快撤,一面說道:「林老大!這麼說我也是撿到了便宜了。
能不能告訴我,你給我們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死法?也好讓我死了不至於變成糊塗鬼。」
遠遠地傳來林虎山的聲音,還是那麼陰沉,他說:「告訴你也沒有關係。這條甬道,是深入地下的。可以通到索命別莊的外面,但是,在這條甬道的底下,埋了千百斤火藥,現在引信正捏在我手裡,只要我一點火,你們就會被炸成粉身碎骨,連屍首都挖不出來。這就是你們馬上的下場。」
玉面紅孩兒沉默了,他衡量由所站立的地方,到南道的出口,任憑有如何的本領,也沖不出去。
老婆婆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老婆了這樣的年紀,死了沒有話可說,可是你們二位……
唉……」
煙雨黃鶯立即說道:「老婆婆你這句話可說錯了。我和玉面紅孩兒能夠一念回頭,在臨死之前,總算回到了正途,可以說死的是時候,常言道:人生自古誰無死!」
玉面紅孩兒忽然說道:「慢著!慢著!」
他傾著耳朵,凝聚心神,聽了一會,說道:「事情有了變化。」
煙雨黃鶯問:「什麼變化?一點聲音沒有,你聽到什麼變化?」
玉面紅孩兒說道:「就是因為沒有聲音,我才認定了有變化。照時間看,我們此刻已經是粉身碎骨,埋身泥土之中,可是此刻一點動靜都沒有,豈不奇怪?」
煙雨黃鶯搖著頭說:「林虎山是何等人?你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玉面紅孩兒說道:「他不會改變主意,難道沒有別的意見么!」
老婆婆嘆口氣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吧!
我們他不必跑,因為再快也跑不過命中注定的事。如果我們不該理骨此地,走出去的時間,也就夠了。」
三個人走得很緩慢,沿著甬道,慢慢地走向來時的出口,在快接近出口處約在兩三丈的地方,已經看到外面的微光。三個人不約而同,展開身形,衝出甬道。
回到原來的大院子里,已經是一片微曦的初晨。
朱火黃和戈易靈站在那裡顯然一步也沒有離開,一見他們三人出來,立即迎上去,還沒有來得及問話,煙雨黃鶯卻驚呼出來:「林老大!你是……?」
大家都隨著這一聲驚呼,朝著那邊看去,林虎山站在廣場的另一角,有如一尊泥塑石雕,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老婆婆越眾上前,說道:「林大人!」
林虎山緩緩地移動腳步,右手拿著一支火摺子,左手拿著半截殘破的鐵管子,一直走到老婆婆面前不遠的地方,站住說道:「埋了三年的鐵管子,每半年都要檢查一次,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爛掉這樣的一截,火藥受了風,引信點燃到這裡就熄滅了。」
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同時發出驚呼。
老婆婆十分平靜地向他說道:「任何事情都有意外,是不是?」
林虎山一直在搖著頭說道:「這不是意外,這絕不是意外!這是天意,老天爺不容許我這麼做。我現在才曉得,逆天行事,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老婆婆說道:「林大人!」
林虎山立即說道:「從此刻起,我不再是御前帶刀二品護衛,因此,我不再是林大人,我是林虎山,一個浪跡江湖的江湖客。」
煙雨黃鶯和玉面紅孩兒幾乎是同時叫道:「大哥!」
林虎山說道:「慚愧得很!我實在不配接受你們這一聲大哥,因為順逆之勢已經是那麼明顯,我竟然固執如此,使自己無顏對自己。」
他撇下手裡的火摺子和那一截鐵管子,朝著老婆婆拱拱手,說道:「老人家無論哪方面,實在高明得很,林虎山無顏請教尊姓大名。索命別莊從此不再是我的立足之地,多留一刻,多感受一分汗顏之苦,因此,我也無法款待老人家。不過江湖上有一句話:青山不改,綠水常流。老人家!我們後會有期。」
老婆婆很認真地點點頭說道:「閣下今後的行跡,當然不便相問,可否給我老婆子一點暗示,今後若再見面時,我們無論如何要痛飲三杯。」
林虎山拱拱手說道:「感激!感激!按說我是尋找一處深山僻谷,面壁省過。但是,再想想,自己這種人,省過又待如何?與其省過,不如補過……」
玉面紅孩兒驚道:「大哥!你是要為復明大業立功?以大哥的關係、功力、機智,立不世之功,震撼人心,則是易於反掌。」
林虎山正色說道:「兄弟!這句話你說錯了。我林虎山不是什麼人物,也談不上什麼品格,不過,一點點良心上的道理,我還是要遵守的。清廷人關作惡多端,可是他對我林虎山算得上是恩重如山。如今,我服膺天命順逆,離開了他們,再叫我回去藉機手刃一兩個滿清大臣,或者是王公貝勒,我是做不出來的。」
玉面紅孩兒叫道:「大哥!個人的恩情,與邦國的仇恨,那是不可相提並論的啊!」
林虎山搖搖頭說道:「兄弟!不要對我要求過高。我林虎山只不過是江湖上一個小角色,沒有讀過聖賢書,只是憑自己的一點良知做事做人,如此而已。我再說一遍,兄弟!不要對我林虎山要求太高,也不要估價太高,你應該想想看,洪承疇、吳三桂這些人如何,比起他們來,我這樣的做,已經十分難能可貴了,是不是!」
老婆婆說道:「林大人……」
林虎山立即說道:「老人家你這一聲林大人就叫得十分的不對了。我說過從那一刻開始,我林虎山只是江湖上的一個小腳色。我與清廷不再有任何關係,這大人兩個字,已經不再適用於我林某人了。」
老婆婆笑笑說道:「並不是我辯駁,我老婆子的用心,是認定你林虎山即使是回歸江湖,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林虎山瞠然。
老婆婆接著說道:「為了不讓你誤解而難過,我們敘齒,大膽叫你一聲老弟台吧!」
「不敢!不敢!折煞我了。」
「稱謂不重要,不必去計較。倒是有一件事,我要鄭重告訴你,林老弟!人可千萬不要妄自菲薄。方才你說的洪承疇、吳三桂,我不覺得他們比你高出多少。」
「老人家!你高抬了我。」
「不是這樣。人品的高低,與官位大小,是絕對沒關連的。如果洪承疇和吳三桂能有你老弟台這一份潛存的良知,那真是蒼生之福,可惜他們沒有。就憑這一點,你比他們強出太多、太多!」
「老婆婆!你不是在勸我什麼吧!」
「不會的。像林老弟台這種人,沒有人能勸你什麼,你也不需要別人勸你什麼。就拿方才那件事來說……」
「哪件事?」
「地道底下埋火藥,雖然引信潮濕,點燃不了火藥,但是你可以再來一次,甚至於再接一根引信,在你的立場說,你應該這麼做。可是你沒有。」
「老婆婆!這件事已經過去,不要再提它了。」
「我老婆子是用這件事,說明善惡之間,只在一念。當時你發現引信潮濕了,不當它意外,沒有準備重來,卻啟發自己說是天意,使得你返樸歸真。所以,就憑著這一點,洪承疇和吳三桂哪裡比得上你?」
「老婆婆!我已經說過,今後的行跡,我心已決。清廷對我不薄,我離開他們,是基於天意之不可違,如果我再反手相向,那就是我太狠了些。」
「林老弟台!你的話入情入理,我們如果再多饒舌。就顯得我們太不通人情了。」
「老婆婆諒解!林虎山感激不盡。但願往後我還有機緣聆受老婆婆的教誨。」
「我說過,再見面老婆子要把敬三大杯!」
林虎山落地一躬,口稱:「告辭了!」
他剛要轉身,忽然又向朱火黃拱拱手問道:「兄台!林虎山在告別之前,想再請問一聲。按說這種請問已經是多餘的了,但是為了讓我自己親耳再聽一次,我只有再冒昧請教。」
朱火黃笑笑說道:「是關於我的身分是嗎?」
林虎山嚴肅地點點頭,說道:「我說過,這一問本是多餘,但是我要親耳再聽一次。」
朱火黃說道:「我的真實名字叫朱燁。」
林虎山說道:「世子殿下?」
朱火黃黯然說道:「國破家亡,只落得流浪江湖,還提這些做什麼?我如今只是個江湖客罷了。」
林虎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婆婆!方才你說順逆之勢,我還不一定就能接受。可是如今……唉!你看,當今為了追殺福王的兩位世子,明地暗裡,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量,遍布眼線,用盡計謀。說句老實話,我這個:二品帶刀護衛,最主要的任務不是護駕,而是為了兩位世子。可是,最後要追殺的人卻在當面。當時失之交臂,如今我已革面洗心。老婆婆!這才是顯示出你所說的順逆之勢啊!」
老婆婆皺紋的臉,露出誠摯的笑容,說道:「林老弟台!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
林虎山拱拱手說道:「願聆教誨!」
老婆婆說道:「那倒不敢。老婆子只是旁觀者為林老弟台指出一點,就算你老弟台在他們剛一進入索命別莊之時,你就暗動手腳取得他們的性命,那還是代表個了大清朝是站在『順』的這一邊。」
林虎山怔了一下,說道:「老婆婆是指還有大世子在。」
老婆婆搖搖頭說道:「就算是兩位世子同在此地被擒遇害,同樣也解決不了清廷面對的問題。今天兩位世子以大明後裔,登高一呼,固然可以獲得群山響應。但是,換過別人奔走呼應,照樣也可以掀起風起雲湧。」
林虎山瞠然說道:「我愚昧,我不懂。」
老婆婆說道:「老弟台!你會懂的。滿人入關,殺戮太重,以殘暴來統計江山,豈有穩固理。」
林虎山點點頭。
老婆婆接著說道:「至於我輩所做所為,只是在這順逆之間,盡一份力量罷了。但求仁政早日出現,天下蒼生之福」
林虎山忽然說道:「老婆婆!你是高人。依你之見,清廷氣數快盡了嗎?」
老婆婆說道:「我老婆子不是高人,我也看不出清廷的氣數到底還有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多更長的時日,那就看我們的努力如何而定了。不過,有一點我老婆子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異族統治的暴政,終必成為過去。我的年紀大了,說不定看不到這一天。但是一定有人看到這一天的來臨。」
老婆婆說到這裡,長長地吁了口氣,若有所感的說道:「我們做這種事,只是盡一份心力,成功不必在我!」
林虎山忽然感動極了,拱著手說道:「老婆婆!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過去我不懂,又從來沒有聽見有人說過。今天,我林虎山不敢說茅塞頓開,只能說是受益匪淺。告辭!老婆婆!我們一定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他朝周圍拱了一遍手,大踏步朝著後進走去。來到屋前,一持身,平地拔起落身屋上。
煙雨黃鶯黃易青和玉面紅孩兒幾乎是同時說道:「大哥稍待。」
兩人衝上前幾步,飛身上屋,說道:「大哥!我們總是老搭檔啊!」
粘可五卻也在這個時候叫道:「難道不能算上我的一份嗎?」
也飛身上了屋。
林虎山朝他們三個人看看,向下面笑道:「老婆婆!你看,一轉眼成了四個人了。誰敢說再一轉眼之間,我的周圍不會又有四十人、四百人呢?」
老婆婆雙手合掌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林虎山一行四人飄然而去,此時天色已經大明,朱火黃和戈易靈看到老婆婆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淚。
戈易靈驚問道:「老婆婆!你……」
老婆婆牽著衣角,拭去眼淚,笑笑說道:「這就是人老了的樣子,痛苦的時候,不一定流眼淚,高興的時候,卻往往忍不住熱淚盈眶。」
朱火黃說道:「以林虎山這樣的人,居然能苦海回頭,真不容易,多虧老人家苦口婆心,感得頑石點頭。」
老婆婆說道:「我老婆子的想法,和你有一點出入。林虎山一個人的回頭,並不足喜。
而是他的回頭說明了一個道理: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是有良知的,只要能啟發他的良知,他就能分辨出善惡是非,還有什麼更能說明我們的前程光明呢?這才是可喜呀!」
老婆婆說到此處,將林虎山遺留下來的螢光碧血劍拿在手中,又從戈易靈姑娘手裡取回本劍,緩緩地說道:「大概現在你們最急於要知道的,是我老婆子到底是何許人了。要知道我是誰,先要從這柄木劍說起。」
她低下頭,用手摩娑著這柄白楊木削製成的木劍,一時感慨萬千,長嘆一口氣,正待說話,忽然她的臉色一變,立即說道:「快!我們快進屋裡去。」
朱火黃和戈易靈也察覺到了情形有異,立即騰身起步,急掠而去,衝進後進屋裡。
老婆婆獨自一個人站在門口,雙手各握一柄劍,昂首而視,似乎是嚴陣以待。
不片刻,一陣腳步聲,分別從前進房門口、窗口、屋上、牆頭,站滿了人,一式的號裝兵勇,每個人的手裡拿著一張弓,都已經搭上箭,引弦待發。
戈易靈鬆了一口氣說道:「原來是他們這些人!」
朱人黃說道:「小靈子!不要小看他們,七八十張弓,一齊亂射,傷人未必,也頗為討厭。最主要的是他們突然出現,一定有恃。」
老婆婆點點頭說道:「一點也不錯,他們是有所恃的。如果我老婆婆猜得不錯,林虎山的情形不妙。」
戈易靈急忙說道:「那怎麼辦呢?……」
她言下之意,以林虎山一行四人,任何一個人的武功都不是這些兵勇所能對付得了的。
可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前進大門的兵勇向兩邊一分,走進來一位武將,因為大家認不得他的品級,也不明白他的身分。只見他大模大樣的走進來,身邊十六個關西大漢,捧著已經出鞘的九環大刀,貼身分站在兩邊。
再看身後,擁簇著出來一堆人。戈易靈姑娘忍不住脫口驚呼了。
從後面被推出來的人,正是林虎山他們,外加姓丁的管事。他們五個人,正由四個彪形大漢服侍著,牛筋絞成的繩子緊緊地捆綁著,推到那個武官的身邊。
這種情形不但是戈易靈詫異,連朱火黃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情況出現,他不由得從房裡衝到門外,和老婆婆並肩站在一起。他忍不住說道:「林虎山怎麼會被他們擒住,這根本是不會有的事。」
老婆婆沉靜地說道:「總有一兩人是真正忠於清廷的,換句話說,林虎山雖然御前帶刀,深得信賴,還是在他身邊安排了暗樁。這就是滿人利害之處。」
朱火黃說道:「可是憑他們怎麼能抓住林虎山呢?」
老婆婆說道:「林虎山一念歸真之後,他不失為一位武林中的君子,君子是可以欺其方的。」
朱火黃真難相信,搖著頭說道:「真是叫人難以想象,他。
們五個人任何一個都是武功高強,尤其是經驗老道,心思縝密,怎麼會落在這班人手裡?不可思議!」
老婆婆說道:「我們等著瞧吧!謎底總是會揭開的。」
就在他們說這段話時間,對方似乎布好了一個陣勢,約有五六十個人,背著手,在武將背後,雁行分開,也是一式兵勇打扮。
武將一揮手,周圍的兵勇齊聲吶喊,他這才沉聲問道:「你們當中有一個是福王的兒子,是誰?出來。」
老婆婆伸手攔住朱火黃,她淡淡地問道:「看來是位大人。老婆子斗膽請問大人是那個衙門……?」
那個武將呵呵笑道:「御前帶刀二品護衛。」
老婆婆緩緩地說道:「大人是跟老婆婆說笑!」
那武將呵呵笑道:「和林虎山一樣嗎?一樣是一樣,不過不同的是他是漢人。今天的事,很明顯有了差別。閑話少說,你叫姓朱的出來。」
老婆婆一撇手中的木劍,螢光碧血劍橫在手中,緩緩地邁步上前。
這時候林虎山大聲叫道:「老婆婆!小心他們的火銃!」
「吧」地一聲,林虎山的臉上挨了一皮鞭,立即鮮血淋漓,腫起多高。
老婆婆說道:「大人!今天的事,我們不能善了嗎?」
那武將呵呵笑道:「少跟我逞口舌之能,我不會聽你那一套的。你們也少打歪主意。」
說著話,他的手突然一揮,只見排列在他身後的幾十個人,原本是背著手的,此刻人人雙手平舉,手裡端著火銃,對準著老婆婆。
那武將笑笑說道:「我知道你們武功很高,可是再高你也是血肉之軀。只要我一聲令下,我這五十支火銃,轟出去的千百粒鐵砂子,可以將你轟成蜂窩,要不要試試!」
老婆婆站在那裡沒有動、她的眼神一直在估量著眼前的情勢。那位御前帶刀二品護衛的滿人武將,說得倒是實情,五十支火銃可以在一瞬間,把人轟成蜂窩。任憑武功如何了得的人,畢竟是血肉之軀。
很顯然地,這五十支火銃,超過了在場人的武功極限,佔盡了當場的優勢。
那武將向前走動兩步,身後左右兩旁火銃手,緊緊地跟進兩步,那情形真像一觸即發。
老婆婆沉聲問道:「你們想做什麼?」
那武將得意地笑了笑,說道:「你早就應該問這句話。」
老婆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說道:「那就請直說罷!你大人是明事理的人,你看這情景有心情逗趣嗎?」
那武將臉上笑容一收,朗聲說道:「叫姓朱的出來,就沒有你的事。瞧你也一大把年紀了,犯得著為著別人,挨上千百粒鐵丸子嗎?」
老婆婆說道:「就是為了這個嗎?」
那武將哼了一聲說道:「你是明知故問呢,還是在拖時間?」
老婆婆說道:「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問題就簡單了。那是姓朱的和你們之間的事情,你們可以面對面地來解決。」
那武將哦了一聲說道:「這麼說,你是不願意攪和這件事了?」
老婆婆說道:「我為什麼要攪和呢?方才你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我老婆子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要在臨死之前,挨上幾十粒鐵丸子呢?」
這幾句話,很能讓那武將聽得進去。只見他點點頭,朝著老婆婆說道:「算你識時務!
現在你讓開,叫姓朱的出來。他要是再不出來,我就用這五十支銃,把他轟個稀爛。」
老婆婆說道:「讓我老婆子進去勸勸他。這位大人你也要記住一點,捉活的解回京城,那比扛一具屍首回去,可就風光多了!好在大人有的是時間是不是?」
那武將沉吟了會。
老婆婆接著說道:「如果大人有顧慮,這樣吧!大人的五十支火銃手,再向前擺一些,如果老婆子有什麼三心二意你就一聲令下,就儘管轟吧!」
那武將終於一點頭,說聲:「好吧!」
他再一揮手,五十支火銃手,向前攏集了幾步,依然平抬著火銃,一觸即發,形勢十分緊張。
老婆婆剛要邁步進去,那武將又說道:「告訴姓朱的,乖乖出來受縛。任憑他有什麼花樣,逃不過火銃的一陣鐵丸子。」
老婆婆應了一聲說道:「可不是這樣嗎?」
人便走進了屋裡,朱火黃抱拳說道:「老婆婆!我的事你不必管了,事實上你也犯不著跟鐵丸子硬拼。」
老婆婆笑笑說道:「你以為我真的要你出去束手被擒?你以為我老婆子真的怕挨鐵丸子?」
朱火黃連忙說道:「老婆婆!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那種地步。老婆婆當然是緩兵之計。但是,照情勢看,我們確實是輸家,扳不回當前的局面。因此,老婆婆不必再管這件事,我們總得要有人活著出去,這個人自然只有老婆婆最為適當。」
老婆婆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老婆子能夠不管嗎?從你哥哥的事我就管起,今天我能一走了之嗎?」
朱火黃意外吃驚,說道:「老人家曾經見過我哥哥嗎?」
老婆婆說道:「這中間的話長,現在也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不但要制服敵人,而且要救人,不能有一點差錯,任何一點差錯,都可以造成全盤的失敗,所以我們三個人要聯手配合得很好才行。」
戈易靈吃驚地問道:「老婆婆!就是我們三個人嗎?」
老婆婆說道:「問題在於這五十支火銃,他們可以在剎那間,轟出成堆的火藥和鐵砂,而且這種三眼火銃,可以連續轟出三次,引信都很短,只要火繩一點燃,誰也沾不上身。
不過,任何一種利器總是有相剋之道。」
朱火黃說道:「老婆婆!我們聆聽你的高見。」
老婆婆說道:「原先我想到請你用毒……」
朱火黃搖搖頭說道:「舉手之際,讓人立即倒在當場,我是可以辦得到的,但是那是過去,不是現在。我總覺得用毒不是一種光明磊落的行為,所以,現在叫我用毒,至多制住對方,而且是緩慢的。」
老婆婆說道:「現在我想到另一個方法可以一試。」她指著屋裡條桌上供著的兩個花瓶,裡面插著黃色的臘梅。
她取過一隻花瓶,拿出臘梅,掂了掂重量,說道:「這樣的一隻花瓶,至少可盛了十海碗清水……」
外面那武將叫了:「你們快點商量,別盡拖時間,也別想打歪主意,你們是沒有機會的。」
老婆婆朗聲說道:「生死大事,不能不考慮仔細。」
她又壓低聲音說道:「這一花瓶水,我老婆子喝下去,然後,用內功逼出來,化作一蓬雨箭,五十支火銃,要再點火繩,總得要一段時間。這就是我要他們讓火銃手盡量集中、盡量向前的意思。」
戈易靈脫口讚歎道:「老人家真是神機妙算,晚輩真是望塵莫及。」
朱火黃說道;「現在都不說這些了。老婆婆!我們聽你安排。」
老婆婆說道:「在我噴出水箭的那一瞬間,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制服那位二品大人。制住他,有兩重作用:第一,我擔心他身上藏著有短的火銃,萬一有那東西,我們可就大意不得。第二,只要制服了他,四周的弓箭手,就投鼠忌器了。」
朱火黃連忙說道:「我遵命儘力做到。」
老婆婆對著戈易靈說道:「你拿著螢光碧血劍,配合著我的一陣水箭,去保護林虎山他們幾個,就怕有人在忙亂中,射出勁箭,林虎山他們人在捆綁之中,只有挨射的份兒,那就死定了。」
老婆婆有條不紊的安排,使人驚服。只是那麼短短的時間之內,把問題考慮得如此周到。
外面那位武將又厲聲叫道:「老婆子!你……」
老婆婆立即應聲:「好了!好了!我們馬上一齊出來。」
她捧起花瓶,咕嚕一陣灌飲,一整花瓶水,喝進了肚子,真是讓人看得目瞪口呆。
她放下花瓶,只說了一句:「我們走!」
她走在前面,隔著一身寬大的衣裳,看不出她有任何異樣。朱火黃和戈易靈緊緊地跟在後面。
來到門外,五十支火銃手果然都集聚在門前不遠,五十支火銃,都對準了他們三個人。
火繩都在冒著煙。
那名武將也走上前幾步,站在那些火銃手的後面,用手指著朱火黃,哈哈笑道:「我早就說過,你們漢人靠不住。林虎山身受朝廷重思,終其結果,還是成了叛逆,可是,都逃不過我的手掌,過來吧!束手受縛吧!」
朱火黃朗聲說道:「我跟你的看法不同……」
那名武將喝道:「你有什麼不同看法?我叫你乖乖地過來受縛,你還想怎麼樣?小心讓你的腦袋轟成爛西瓜!」
朱火黃不疾不徐地說道:「大人!我已經是你掌中之物,你又何必如此急躁?讓我把話講完,我自然會伸手就縛。可以嗎?」
那武將翻了翻眼睛,說了一句:「有話就快說。」
朱火黃拱拱手說道:「好!方才大人說到滿人漢人的問題,我以為那是沒有什麼不同的。人與人的差別,是在於他對事情的看法,有沒有良知,而不是在於是滿是漢!」
那名武將哈了一聲說道:「既然你說不分滿漢,咱們滿人來做皇帝,有什麼不對?為什麼你還要苦苦地不舍,搞什麼復明?」
朱火黃說道:「大人!你錯了!我們反的不是滿人而是反對暴政。我們復明也不盡然是復明,而是復我華夏的自尊……」
那武將勃然大怒,喝道:「混帳東西!你竟敢繞著彎子罵人?你們給我轟!」
就在他這個「轟」宇還沒有出口,老婆婆突然一昂頭、一張嘴,一股水宛如匹練,從她口中疾射而出,頃刻化作一蓬雨箭,灑濕了五十位火銃手的衣服,自然也灑熄了火銃上的火繩,灑潮了火銃上的引信。
這個情況太過突然,是在場的任何人所沒有想到的。
就在大家一怔的瞬間,朱火黃騰身一躍,疾如鷹隼,越過火銃手的人牆,直撲那名武將。
武將自是有幾分身手,倉促之際,他還能一側身,力圖讓開這樣的凌空一撲,右手伸向腰際。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朱火黃竟然沒有亮出兵刃,右手抓住對方左肩,左手刁住對方的右腕,就這樣面對面的擒住了對方。
戈易靈姑娘就在朱火黃撲出的同時,沖向前去,螢光碧血劍掠起一道寒光,掠到林虎山他們五個人的面前。原來那一陣箭雨如蝗,使站在四周,引弓待發的弓箭手們,都被這突發的情況怔住了。再加上眼見二品護衛已經落在別人手裡,投鼠忌器,哪裡還敢動。
戈易靈的手快、劍利,就在這一刻,她揮動寶劍,很快地將林虎山五個人身上捆綁的繩索,一齊挑斷。
老婆婆一見已經掌握住整個局面,便朝著那武將點點頭說道:「大人!你說過的,人要識時務。請你讓他們放下這些火銃,撇下那些弓箭吧!」
朱火黃的左手微微一使力,武將的額上冒出了汗珠,嘴唇也在發抖。
老婆婆說道:「不必!放掉他。」
朱火黃一鬆手,順手從他的腰間取走短銃。
那武將喘了一口氣,揉搓著自己的手腕,又看看老婆婆,然後才緩緩地說道:「你們都放下吧!」
他的話果然有效,五十支火銃,和七八十張弓,都丟在地上。
他望著老婆婆說道:「都照你的話做了,你還要怎麼樣?」
老婆婆搖搖頭說道:「不怎樣。你可以帶著你的人離開這兒了。」
那武將顯然是不相信老婆婆的話,光著眼,半晌問道:「你是說,讓我們走嗎?」
老婆婆笑道:「當然讓你走,我們為什麼要留你呢?」那武將這回可真聽清楚了,用手擦著頭上的汗,囁嚅地問道:「你們……你們……不殺我嗎?」
老婆婆笑笑搖搖頭。
朱火黃接著朗聲說道:「這就是我們和你們不同的地方,上天有好生之德,為什麼動輒就要殺人呢?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殺,也沒有辦法服人心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你以為漢人的心就這樣殺怕了嗎?錯了!」
那武將若有所悟,又若有所疑地點點頭,然後問道:「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老婆婆伸手道聲:「你請!」
那名武將望了周圍一眼,緩緩地說了一句:「這確是我們不同的地方!」
他轉過身來,走出門外。那些火銃手、弓箭手,始而一怔,不片刻,大家一鬨而散。
林虎山此刻走過來拱手說道:「要不是老婆婆出奇制勝,我們今天是完了。說來慚愧,我們竟被他騙住在先,被火銃壓制在後,動也沒有動一下,就這樣束手被擒了。」
老婆婆擺手說道:「我跟他們說過,君了可以欺其方,林老弟台一念歸真之後,心地坦蕩,自然容易受騙。」
林虎山縱聲大笑說道:「老婆婆!什麼話我都可以承當,唯有這君子二字,離我太遠。
今天的事,給我又有了新的體認,也給我對於未來有著新的信心。再度告辭!」
老婆婆沒有說話,只是微笑頷首。
朱火黃倒是很感動地上前握住林虎山的手,認真地說道:「不論將來我們是否再相見,我們的心靈永遠相通的。」
林虎山說道:「我從來沒有尊稱你一聲世子,真是有些失禮。……」
朱火黃搖撼著他的手,認真說道:「我說過,我只是一個江湖客,我所努力的,也不是為了世子這個頭銜。」
煙雨黃鶯在一旁說道:「這句話說得很動人!」
玉面紅孩兒說道:「走啊!此地仍然是不可久留。」
林虎山拱著手說道:「但願再見面時,不像今天這樣的狼狽。」
大家哈哈一笑,拱拱手走了。
一場狂風暴雨,頃刻之間,又恢復了寧靜。
戈易靈姑娘靠近老婆婆,又將那柄木劍還到老婆婆的手裡,乖巧地攙著老婆婆說道:
「婆婆!我人還可以在這裡多留一會嗎?」
老婆婆笑笑說道:「想聽故事是不是。」
戈易靈說道:「婆婆!我看你老人家對於這柄木劍特別重視,而這柄木劍又與我有重大的關係,婆婆!如果你說的故事是與這柄木劍有關,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朱火黃說道:「小靈子!索命別莊是不能久留的,老婆婆一時不會離開我們的,有話回頭再說了。」
戈易靈站著規規矩矩應了一聲:「是!」
老婆婆笑笑說道:「索命別莊短時間之內,不會再有人來騷擾。我們不妨整治一點吃的,餵飽了肚子,也借這個時間把你們所想知道的說給你們。」
戈易靈姑娘立即跳起來去找廚房,朱火黃也幫著灶上灶下,雖然倉促之間,卻也整治了熱騰騰地幾樣菜肴,一大盤原有的饅頭。而且,還找到了酒,道地的「蓮花白」,想必是從京城裡運來的。
老婆婆抿了一口酒,又用手摩娑著那柄白楊木削制的木劍,感慨萬下地說道:「人,往往就在一念之間,決定了自己的一生。說它是命運也好,說它是天意也好,可是在那一念之際,其上決定的還是自己。」
老婆婆這一段有感而發的話,朱火黃和戈易靈都不敢隨意地搭腔。
老婆婆道:「時間過去幾十年,可是這些往事卻是歷久彌新,在自己的印象里,一直是鮮明無比。有人說:人老了,對往事記得特別清楚,面對眼前的事,容易忘記。我不認為是這樣。只要這件事深深融入了自已的感情,不論是過去的或者是現在的,不論是老人或者青壯,都是刻骨銘心,與自己的生命以俱存。」
朱火黃想想自己近十幾年的生涯,那些歷歷如繪的往事,不正是如此嗎?連老回回那杯純純的二鍋頭香味,都記得那麼清楚,那不正是因為溶入了自己的一份真情感嗎?自己怎麼會忘記呢!
老婆婆嘆喟了一番,接著說道:「幾十年前,有一雙年輕的劍侶……」
戈易靈忍不住插嘴問道:「婆婆!什麼叫做劍侶呀!」
老婆婆笑笑說道:「這個名詞也算是我杜撰的了。一雙年輕的男女,彼此對於擊劍的功夫,都下得很深,也都很有心得。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彼此互較了劍技,彼此折服,而成為相互傾慕的情侶。因為他們是因劍而認識的,而目。後來又雙雙仗劍江湖,所以,我稱他們為劍侶。」
朱火黃見老婆婆說得非常輕鬆,也就介面說道:「像這樣葛鮑雙修,聯袂攜手,那是神仙不羨的!」
老婆婆說道:「是啊!這一對年輕的劍侶在江湖上行快仗義,確是使人稱羨,但是,花不能常紅,月也不能久圓,有一天……」
戈易靈禁不住叫道:「啊!不!婆婆!你不要告訴我們有一天他們因為誤會而分手了,那是最悲傷的老故事。」
老婆婆臉上沒有一點激情,只是淡淡地說道:「小丫頭!
人生有幾個能脫離前人的軌跡?原都是一些不斷上演的老戲啊!」
戈易靈怯怯地問道:「婆婆!有一天怎麼樣,他們終於分了手是嗎?」
老婆婆點點頭說道:「好友的相處,貴在心靈的契合,如果彼此不能做到這一點,而是把感情建立在剋制和容忍之上,那就不是叫劍侶了。」
戈易靈輕輕地間道:「婆婆!你能告訴我,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嗎?」
朱火黃帶有責意地說道:「小靈子!你怎麼可以……」
老婆婆笑笑說道:「沒有關係,我原本就要告訴你們的。
這件事是發生在清兵入關之後,一連串的屠殺,叫人難以忍受。尤其是在揚州十日,真正是殘暴慘絕。」
她說到此處,忍不住搖著頭,深深地嘆息。
「有一天,他們正在揚州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說來讓人難抑心頭之憤。三個清兵,將兩百多揚州百姓男女老少趕到一個院子里,挨個排頭殺過去……」
戈易靈輕輕地驚呼。
朱火黃的臉色變得蒼白,牙根咬得緊緊的。
老婆婆嘆息地說道:「真叫人想不到的,兩百多人就那麼乖乖地等著被殺,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拚命求生。當時那女的就忍不住了,她認為:就算是三個屠夫殺兩百多頭豬,豬也要跑一跑、跳一跳、叫一叫,何況是人?竟然是那樣乖乖地挨砍。當時,女的拔劍殺了那三個瘋狂的兇手。」
戈易靈忍不住喝采:「殺得好!」
老婆婆接著說道:「依照那女的意思,以牙還牙,她要仗著手中劍,在揚州將清兵殺個痛快。可是,她被男的阻止住了。」
朱火黃嘆息說道:「阻止也不能算錯!」
戈易靈問道:「那又為什麼呢?」
老婆婆說道:「那男的勸阻正如他所說的,也不能算錯。第一,大勢所趨,就算他們兩個人仗著一身本領,殺死千兒八百清兵,無補於大局,如果以殺不能止殺,這樣的殺人,與清兵的殘暴,又有什麼差別?」
戈易靈顯然沒有同意這種說法,緊閉著嘴,沒有吭聲。
老婆婆接著說道:「第二個理由,兩個人這樣殺下去,可能把揚州搞得天下大亂,因而觸怒清兵,殺戮得更厲害。而且,數萬清兵在揚州,到頭來恐怕兩個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揚州。」
戈易靈問道:「後來?」
老婆婆說道:「後來女的隨著男的悄悄離開了揚州……」
「分手了嗎?」
「還沒有,但是這是裂痕的開始。」
「還有第二件衝突?」
「與這件事有關連。我要提醒你一件事,這一對劍侶在江湖上雙雙遊了幾十年,絕不會為個人問題再有意氣之爭,他們爭的是大的原則。」
「什麼叫大的原則?」
「算我為他們杜撰的好了。他們離開揚州之後,揚州凄慘的景象,深深印在那女的心裡,日夜不能忘。她悟出一個道理,異族的統治是可哀的,暴虐的統治是可恨的。善良的百姓為什麼要受這種苦難?那些有大智慧的人、有大擔當的人、有大志向的人,應該以天下為己任,拯救黎民,如果這些人不出來,蒼生何辜?」
「那位女前輩要以拯救蒼生為己任是嗎?」
「她並不以為自己具有大智慧、大擔當,但是,她覺得任何一個人都應該有大志氣,應該有捨我其誰的氣魄,而且要勇敢地投人,不要置身事外。」
「她要做什麼呢?」
「那時候福王正在東南起事,有志之士,熱烈參加。」
「她要到福王殿下那裡去投效?」
「可是男的反對了。這是他們幾十年來第一次有反對的意見,對這個女的來說,是夠傷心的。」
朱火黃這時候沉重地說道:「反對,想必有他的理由。」
老婆婆看了朱火黃一眼,頓了一下,嘆息地說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還說它做什麼呢?何況反對的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反對這個行為的本身。當時,女的沒有再講一句,斷然離開了男的。」
「啊!幾十年的劍侶,就這樣分了手?」
「女的認為邦國受侵,百姓受害,如果都不動心,這種人仗劍江湖,所為何事?只是為了比翼雙飛嗎?如果是這樣,她當然可以離開他!」
戈易靈輕輕地嘆息了。
朱火黃輕輕問道:「老婆婆!那位女英雄到何處去了呢?」
老婆婆說道:「其實也算不得是英雄,她只是以為這是做人的本分而已。至於她往何處,當然是到了福王殿下那邊……」
「啊!她是擔任什麼職務?」
「擔任大世子的教習。」
「那時候的我呢?」
「你?你已經離開了。」
朱火黃再也忍不住了,流淚跪在地上,口稱:「恩師!那個人就是你。我雖然沒有受業門下,可是我的兄長是你救的,你對我朱氏一門,恩德深厚。」
老婆婆流著眼淚伸手扶起朱火黃,叫道:「世子!」
朱火黃頓首說道:「老人家!千萬不能這樣稱呼。朱燁一家受你的大恩大德,超過了任何關係。」
老婆婆流淚不止說道:「兵敗之日,我攜同大世子從混亂中逃出,拜別福王殿下的情景,終生難忘。」
朱火黃問道:「我哥哥現在何處?」
老婆婆說道:「離開此地,我們就去那裡吧!靈丫頭的母親也在那裡,大家總要聚聚的。我說過,大業不是急於一時的。」
戈易靈按捺住和母親相見的興奮,她的心裡只在想著一個問題,她怯怯地問道:「婆婆!請問撫育我十年,教導我的文事武功十年,賜我木劍尋親的老方丈……?」
老婆婆神情黯然地說道:「我沒有想到他落髮出了家,我沒有想到他在一切與人為善的根本要求下,他也還有入世的心情,這柄木劍和撫育你十年的事實,充分說明,他的固執,還是可敬的,他並不是當年我所恨的沒有邦國情感的人!」
戈易靈姑娘淚流不止,他想到老方丈在海慧寺被人傷了手臂,中毒而死的情形,她禁不住跪在老婆婆的面前,說不出話來,十年撫育的恩情,她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老婆婆沒有眼淚,只有深深地嘆息。這嘆息里有傷慟,也有回憶!
老婆婆用手撫摸著戈易靈的淚水,沉重地說道:「但是,這柄木劍,卻也代表著他內心的衝突。」
那柄白楊木削制而成的木劍,彷彿從那上面可以看到老方丈的手澤。
老婆婆用帶有淚痕的手,摩婆著劍身,緩緩地說道:「木劍是代表著一分仁慈,動手之際,常存一分仁心,這原也不錯,上天畢竟有好生之德,濺血橫屍,有悻天意。但是,這也要看是什麼時候,用在什麼場合。」
朱火黃和戈易靈這時候都不敢插嘴接話。
老婆婆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如果你面對的是兇殘的敵人,這個敵人要置你於死地,你持木劍對他的仁慈,也就是對自己的殘忍,這與自殺又有何異!你懂這個道理嗎?」
戈易靈點著頭。
老婆婆又說道:「還有一種情形,對方是以荼毒為職志,對他的仁慈,那就變成了對千千萬萬人的殘忍。佛家是主張慈悲的,掃地尚重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可是,佛又說:
除惡人即是行善事。仁慈是應該的,但是,人不能迂……」
說到「迂」,老婆婆似乎不忍心再將下面「腐」宇說出口,只接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朱火黃拱手說道:「恩師教誨,頓啟愚昧。」
老婆婆說道:「靈丫頭!把這柄劍給我吧!」
戈易靈趕緊說道:「當然應該歸婆婆保管。」
老婆婆黯然地一絲苦笑說道:「幾十年的情分,我沒有留下他的一點東西。再說他出了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也不能留他什麼。這柄木劍交給我,有另外一重用意。」
戈易靈立即垂手恭聆。
老婆婆說道:「從今天起,把木劍的仁慈放在心裡,常存一念仁心,總是好的。但是,未來你的任重道遠,你面對的敵人是不仁慈,因此,除了心存仁念之外,你還要劍,一柄真正可以飲血的劍。」
老婆婆將螢光碧血劍送交給戈易靈。
戈易靈立即跪下來,雙手接過這柄螢光碧血劍。
老婆婆語重心長的說道:「將來你在江湖上會遭遇到各種困難,團結志士,組合仁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說到這裡,老婆婆又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世間有什麼事是容易的呢?何況是千秋大業的大事?自然會有許多試煉,許多磨練,在前途等著你,也可以說是等著你和我們。不要怕!不要疑!只要有一個『信』字,我們終有成功之日的。」
戈易靈姑娘在地上磕了個頭,站起來捧著寶劍,站在老婆婆身邊。
朱火黃在一旁問道:「恩師!……」
老婆婆說道:「不要這樣叫我,連你哥哥叫我恩師,我都不答應。對大明朱氏而言,我老婆婆既沒有恩,也談個上師,只有愧疚,只有未盡心力的難過!」
朱火黃連忙說道:「可是……」
老婆婆說道:「像靈丫頭一樣,叫我一聲婆婆,年齡託大,我已經逾分了。好在如今是志同道合,也就不計較這些了。」
朱火黃恭謹地說道:「請問婆婆!我們所努力的大業,前途有望嗎?」
老婆婆說道:「我說過,只要有一個『信』字,就自然有望。像林虎山、煙雨黃鶯這種人,都能幡然而悟,我們還愁什麼呢?等到靈丫頭的父親將來與我們會合之後,我們再到煙雨樓會見那一批朋友,我們以堂堂正正的號召,分走江湖,總有一天風起雲湧,我們終底於成!」
朱火黃對這一段話,感動極了。他流出從來少有的眼淚,那是興奮的淚,也是對邦國當前處境的一點感傷的淚。
不覺脫口說道:「一朝劍動風雷起,六合同春照千秋!」
老婆婆朝著戈易靈微笑說道:「劍動風雷不是仁慈的木劍。」她說著用布巾將木劍包起,抱在懷裡,繼續說道:「讓木劍留在你心裡吧!只當做是一瞥的驚鴻,人生的雪泥鴻爪!走啊!」
三個人走出別莊的大門,門外正是寒冬難得的好天氣,一片溫暖與光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