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馬潭是一條山河彙集的水潭,岸邊有白石崢嶸,狀如奔騰的白馬。潭水深不見底,作深綠色。鄉人傳說:白馬潭通海,也就是直通龍宮。究道如何?沒有人到白馬潭去探究過。不過,鄉人有一個傳統的習俗,一旦遇到乾旱不雨,大家便挑著淹泡竹子的石灰碴,往潭裡傾倒,稱之為「葯鬧龍宮」,鬧得龍王不能安寧,自會出來布雲行雨。是不是靈驗,沒有人會去計較,但是每次「葯鬧龍宮」之後,白馬潭裡的魚都被石灰葯翻了白,漂浮一大片,鄉人家家都有一頓鮮魚大餐。
白馬潭對岸,也就是隔了一條河,就是砧山,山頂平坦,像是一座打鐵的鐵砧。
砧山種滿了松樹,當中夾雜了不少毛竹林。這裡的毛竹都有飯碗粗細,挺拔兩三丈高,砧山四季常青,尤其風起時,竹林沙沙有如潮湧,所以,砧山又名日潮山。
緊挨著山腳下,一溜有五七間朴茅為頂的草屋。
編竹為籬,內有幾株梅花,現正是開花的時節,冷香盈園,十分幽雅。
草屋裡面當間是堂屋,竹凳子上坐著一位清瘦的中年人,看年齡不過四十齣頭,但是,面容憔悴,讓人看上去已經是五十老翁。
在他的面前,正跪著一個人,此人身材瘦小,花白鬍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瘦小老人。
坐著的人一再伸手拉地下的人起來,跪在地上的老頭卻死也不肯起身,一再說道:
「老爺!古三罪該萬死,真是罪該萬死!古三斗膽隱瞞了老爺……」
坐在竹凳子上的就是卸任的清河縣正堂鍾正心,他松下手嘆了一口氣說道:
「古三哥!你請起吧!說實在的,你是我鍾正心的大恩人。你看……」
他站起來,屈著手指數點著說道:
「你替我到清河縣還了百姓一千兩銀子。」
古三膝行了兩步說道:
「可是他們沒有收。」
鍾正心說道:
「雖然他們沒有收,你卻能將這一千兩銀子捐給善堂,是積了陰德。」
古三碰頭說道:
「小的古三這樣的年紀還要什麼陰德?古三是替老爺求老天爺賜福降祥。」
鍾正心說道:
「你又買回了祖產,並且交給了祠堂保管,這又是一樁陰騭。古三哥!最難能的是在這白馬潭畔,為我蓋了這幾間草屋,蔽遮風雨,古三哥!你是我鍾正心的天大恩人,你還要求我寬恕你什麼?」
古三碰頭說道:
「那是關於少爺的死……」
鍾正心嘆口氣說道:
「人生一世,貧富顯通,各有不同的命。小兒玄三命該如此,與你何干?」
古三流淚說道:
「少爺他並不是病死客鄉,而是……」
鍾正心說道:
「你起先說是客死他鄉,我知道你是怕我傷心,故意隱瞞,其實,我早已知道,玄三他是死於非命!」
古三大驚。當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望著鍾正心,只是顫抖著說道:
「老爺!你……你……」
鍾正心再度伸手拉古三起來,並且說道:
「古三哥!日常你對我執禮如昔,這已經讓我感到不安,如果你還要如此固執,我們往後日子長呢,我們一共只有三個人,住在一個屋檐下,怎麼樣生活下去。快快請起,才好彼此說話。」
這時候從後面走出來一位姑娘,荊釵布裙,在樸素中,又讓人感覺到她有一分高雅的氣質。
這位姑娘走到古三身邊,彎腰下去,扶起古三,並且口稱:
「古三叔!請你不要拘禮!」
鍾正心笑笑點點頭說道:
「如何!就沖著小女茹秀這一聲『古三叔』,你就不必再拘泥古板了!」
古三縮手縮腳站起來,一再打著躬說道:
「古三不敢!古三不能這樣無禮!」
鍾正心說道:
「今後各人稱呼各人的,日子久了,大家自然就習慣了。」
古三連聲稱「是」,但是他沒有改變拘謹的表情,說也難怪,一個伺候縣太爺十幾年的老家院,如今突然要他與縣太爺平起平坐,儘管這位縣太爺已經是平民百姓,但是在老家院的心目中,那是永遠的老爺,他怎麼敢大膽的稱兄道弟?
鍾正心也沒有勉強他,只是微嘆一口氣很認真的說道:
「關於玄三,一開始我就說過,人的一生窮富顯通,都是命中注定,任憑是誰都逃不過命的安排。另外一方面,玄三雖然……」
他停下了語句,僵在那半晌,才嘆了口氣說道:
「他以性命盡了他的孝道,而我這個做爹的卻更為兒子的死,承當終生內疚。」
說到此處,鍾正心泫然欲淚。
古三哀慟地說道:
「那位鄭爺……」
他拭去眼淚,搖搖頭說道:
「他是殺少爺的仇人,卻是救老爺的恩人,這恩仇兩個字,是這樣的難分難解。最可哀的,直到現在,除了知道他姓鄭,除了知道他是受雇於人的職業殺手,其他一點都不知道。是報仇也罷、報恩也罷,都只有空留心頭!」
鍾正心揮手說道:
「古三哥!有一件事要弄清楚。『仇』字是不能輕易說的。何況這個『仇』是起自誤會,玄三命中帶煞,如此而已!至於『恩』,這位鄭爺為我洗刷了冤枉,還我清白,是我終生感激的,我們做人,這『恩仇』二字,一定要分辨得清清楚楚。」
古三黯然點頭說道:
「老爺這種寬待人,嚴對己的心,古三隻能說永遠學習吧!」
這時候茹秀姑娘適時上前說道:
「爹和古三叔談了這麼久,都忘了吃飯的時間了。你看……」
她推開草堂中門,一股寒氣挾著飛舞的雪花,直湧進來,原來外面正在下雪,天井裡已經積雪半尺。
茹秀姑娘趕緊關上門。
「我已經準備了酸菜火鍋,趁著這樣天寒地凍,古三叔陪爹喝幾杯!」
古三一聽,連忙接手說道:
「那可使不得!古三這等草料,怎麼可以陪老爺飲酒!那樣喝酒會折古三陽壽的!」
鍾正心笑道:
「一家三個人,還要分兩起吃飯,真是豈有此理,從今天起,我們千萬不要這樣無謂的拘泥!來吧!難得這樣的天氣,圍爐小飲,是一件……」他本來想說「雅事」,但是,他一頓之後,立即改口。「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古三哥!你就不要辜負茹秀一片孝心了!」
古三還能說什麼?他便忙著搬爐子、端菜肴、燙燒油……
突然,門外有人叩扉。
這裡是偏僻地方,平日就很少有人打從這裡經過,何況是下雪的天氣?
古三連忙到前面拉開門來看看,一陣風雪直卷而進,好不容易穩住身子,這才看清楚,門外站著一位姑娘。
藍布包頭,此刻已經滿頭是雪,連眉毛上都沾著雪花,身上穿的棉襖已經半襟雪花,還沒有融化,所以身衫還沒有濕。
姑娘身後站著一匹馬,拉著一輛篷車,馬兒正不安的打著噴鼻,刨著前蹄。
古三連忙問道:
「姑娘!請問你是……」
他還沒有說完,自己哎呀一聲,埋怨著自己:
「你看我真是老糊塗,天氣這麼壞,一定是迷了路,快請進來好說話,外面風雪太大,天氣這麼冷!」
那位姑娘倒是從容不迫地說道:
「不瞞老伯說,車裡是家母,途中染了風寒,又迷了路,所以才來驚擾,不知道能不能借一席之地,讓我母女躲過這場風雪!」
古三為人是古道熱腸,連忙說道:
「姑娘快別客氣,出門的人那有頂著房子走的。快!快!先將令堂安頓好,再說,病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忙著將姑娘牽著馬車,繞到後面,一溜有三間草房,除了一間堆放雜物之外,剩兩間都是空著的。
古三將她們母女安頓妥當以後,將馬兒牽到屋后柴房。
兩間草房雖然沒有床鋪,但是,鋪上一層厚厚的干稻草,且加上棉被褥子,睡在上面還很暖和。
古三忙了一陣,這才說道:
「姑娘!我叫古三,你稱我老伯是不敢當的,我是這家的老傭人。我家老爺姓鍾,和一位千金隱居在此地,方才因為事急,我就先自作主,現在一切安頓好了,姑娘是不是應該隨我過去,向我家老爺說一聲。」
姑娘片刻已經除去頭布,露出一頭秀髮,編了根長長的辮子,人長得非常秀麗,雖然粗布衣裳,卻掩不住她是個美人胎子,只是姑娘兩道柳眉之下,一雙秀目,眼光十分凌厲,看人的時候,有如兩道冷箭,令人有一種冷冷的不能親近的感覺。看年齡,大約二十齣頭,這樣的年齡,仍然是雲英未嫁之身,倒是罕見。
姑娘此刻盈盈下拜,口稱:
「我姓鄭,是奉老母返回故鄉而親人不在,只好回頭,沒想到母親身染風寒,又遇到如此漫天風雪,路途又不熟,如果不是三老爹慨伸援手。我母女二人今天恐怕就要葬身在這樣大的冰雪之中了!」
古三連忙扶起姑娘說道:
「鄭姑娘不必多禮!我方才說過,出門的人,沒有頂著房屋走的。古三隻是個下人,不敢當姑娘如此大禮稱謝。走吧!我們見老爺去吧!」
鄭姑娘回身伏在卧病的老母身邊,輕輕說了幾句話,便跟著古三來到了前面草堂。
古三先進去說了原委,茹秀姑娘趕緊出來,親熱的挽住鄭姑娘的手,叫道:
「阿姨!快到裡面來,外面太冷!」
鄭姑娘對於茹秀特別注意,牽著茹秀的手,仔細端詳著她,脫口說了一句:
「好一個清秀的姑娘!心地又這麼好!難得呀!」
因為她在說話的時候,聲音不大,有些喃喃自語的味道,茹秀並沒有聽清楚。
鄭姑娘來到草堂,恭恭敬敬對鍾正心行了個大禮,口稱:
「落難女子鄭冷翠,拜見鍾老爺!」
鍾正心趕緊站起來說道:
「姑娘千萬不可行這樣大禮,茹秀快快扶起鄭姑娘!」
鄭姑娘倒是很乾脆的站在一邊。
鍾正心這才發現,這位鄭姑娘人是長得清而不寒,冷而不艷,給人有一種嚴肅難以接近的感覺。
鍾正心問道:
「聽古三說,姑娘奉母返鄉,投親不遇,途中迷路,但不知令堂感受風寒,可曾服藥?」
鄭冷翠答道:
「我們母女命途多舛,幸有鍾老爺及時援手,救命之恩,終生不忘。」
鍾正心連忙說道:
「客途有難,任何人都要援助,何況只是借宿一宵,鄭姑娘不必掛在心上。」
鍾正心吩咐女兒:
「送阿姨回去照護老太太,古三哥!將火鍋送一份過去。被褥不夠,再多送兩床,大風雪不能讓病人受凍。再替鄭姑娘房裡生一個爐子,寒氣襲人不是玩的!」
鍾正心這一連串的吩咐,茹秀和古三連聲答應,鄭冷翠站在一旁,並沒有說話,等到茹秀料理好了一切,她才深深屈膝,口稱:
「大恩不敢言謝!難女會記在心頭。」
便和茹秀回到後面草房。
火鍋、火爐、被褥,樣樣都安頓好了,茹秀另外拿來一壺酒,笑著說道:
「天寒地凍,酒是好東西。阿姨如不嫌棄,這壺村醪留給阿姨消夜。」
鄭冷翠說道:
「鍾小姐!……」
茹秀笑道:
「阿姨!我叫鍾茹秀,叫我名字就好。」
鄭冷翠點點頭說道:
「謝謝你!茹秀姑娘,請你代我謝謝令尊和三老爹。如果不是你們開恩,我們母女今天不知道身落何方!」
茹秀連忙說道:
「阿姨快別這麼說,誰都有出外的時候,這件事根本算不了什麼。其實呀……」
茹秀笑笑,帶著一點調皮的表情說道:
「我們住在這裡,方園幾十里沒有人煙,平日隔著河,遠遠地看到人蹤,每天就是古三叔和爹,真是寂寞得很。今天難得阿姨來,可有人跟我聊天了!」
茹秀寂寞少女的心情,想跟鄭冷翠姑娘談談天,這種心情是可以想見的。
但是,鄭冷翠顯然沒有這份興趣,她面無表情的對茹秀說道:
「茹秀姑娘!你請回吧!外面風雪這麼大,回去陪令尊。」
茹秀滿腔熱忱,得不到回應,只好怏快回到前面。
一夜北風緊,到了天明,雪齊天晴,成了一片琉璃世界了。只是寒風未止,吹在臉上,像是小刀子在刺割。
茹秀姑娘繞道後面草屋,正待叩扉,只見鄭冷翠從外面走回來。
渾身上下只穿了一套寶藍色粗布夾襖夾褲,連昨天那一身棉衣都不曾穿,而且滿臉紅潤,額上還泌有汗珠。
茹秀頓時呆住了,不覺脫口說道:「阿姨!你不冷嗎?」
鄭冷翠微微一笑說道:
「有道是:霜前冷、雪后寒。大雪過後,真正是呵氣成冰,那有不冷的道理。」
茹秀說道:
「可是……可是,阿姨!你只穿了那麼薄薄的衣裳,為什麼……為什麼……」
鄭冷翠上前挽著茹秀的手,笑道:「我到后草棚里替馬擦身才回來,累得一身汗,當然就不感覺到寒冷了!」
茹秀不解問道:
「什麼是替馬擦身?」
鄭冷翠笑道:
「真是官小姐,不知道外面路客的辛苦。像這樣的天氣,早上起來要將馬渾身擦熱,否則,馬兒生病,那就麻煩了!」
茹秀翹著嘴說道:
「我才不是官小姐!為了爹做官,幾乎家破人亡,這一年,過的不是人的生活,直到搬來此地,才真正像是人的生活。只可惜哥哥沒有這福份……」
鄭冷翠追問了一句:
「你哥哥他怎麼啦?」
茹秀神情黯然搖搖頭說道:
「慘遭毒手,至今屍骨還埋在異鄉!」
鄭冷翠問道:
「仇人可知道是誰?你哥哥年紀輕輕的,在江湖上不應該有仇家,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茹秀搖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爹說,殺我哥哥的人,是出自一種誤會,算不得是仇人,真正說來,這人應該算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鄭冷翠輕輕「哦」了一聲,問道:
「這就怪了!說是仇人怎麼又是恩人?而且還是大恩人,這話怎麼說?」
茹秀搖著頭說道:
「我不知道,只是聽爹這麼說,古三叔好像也這麼說。」
她想著又笑道:
「阿姨!說來也巧,據說,這人也是姓鄭。」
鄭冷翠又輕輕「哦」了一聲,隨即轉換話題說道:
「茹秀姑娘!這麼冷天一大早你跑來做什麼?有事嗎?」
茹秀說道:
「真的!只顧跟你說話,把心事給忘了。爹早上吩咐,老太太受風寒,不能大意,上了年紀的人,要小心照護。並且已經請古三叔過河到白馬潭抓藥,回頭煎服一劑,發發汗,再多休息,就會慢慢恢復的。」
鄭冷翠一直靜靜的在聽,等茹秀說完了,才鄭重的說道:
「謝謝令尊鍾老爺!」
茹秀翹著嘴說道:
「阿姨!我說過,我爹不是什麼老爺。」
鄭冷翠點點頭說道:「謝謝鍾大爺!」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緊跟著問道:
「茹秀姑娘!令尊懂得醫道嗎?」
茹秀說道:
「我們中國人,儒醫是相通的,讀書淵博的人,大多懂得岐黃之術。」她又禁不住笑著說道:「我爹如果不從仕途,專事醫療診斷,說不定可以成為大國手,只可惜……」
她望著鄭冷翠,笑笑說道:
「做女兒的替自己的爹說好話,不算吹牛吧!我走了!回頭我送葯過來。」
茹秀沒走兩步,又站住說道:
「阿姨!你瞧我這個人,看到你之後,把重要的事忘得丟三拉四的。」
她跑回來,拉住冷翠的手,很懇切的說道:
「阿姨!爹說請你安心的住著,老太太身體沒有恢復,又是天寒地凍,不宜於路上奔波,只要你們不嫌棄,就多住一些日子。」
她放下手,親切的望著冷翠。
「阿姨!你不會嫌這裡吧!那就多住些時日,住到……春暖花開,或者更長些……」
說著話,她走了。
鄭冷翠望著雪地里奔跑而去的鐘茹秀,一時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觸,佇立在門前,突然不覺得寒冷。
終於,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的淚珠,給忍了回去。
快到晌午時分,茹秀和古三老爹走到這邊來,帶來一簍子木炭,一鍋熱騰騰的燙麵,一罐已經煎好了的湯藥。
鄭冷翠接過這些東西,並沒有道謝,她很認真的說道:
「古三老爹!茹秀姑娘!如果我要拿錢給你們,一定會讓你們不安。同樣的,如果讓你們這樣為我做事,我也會不安!」
茹秀搶著說道:
「阿姨!快不要這麼說,今天我們能在此地相逢,是有緣,就憑一個『緣』字,請你不要說見外的話。」
鄭冷翠說道:
「不是見外,而是求心安。茹秀,你不是說希望我多住一些日子嗎?那就讓我先求心安,好不好!」
茹秀說道:
「阿姨!你的意思是要付錢嗎?」
鄭冷翠說道:
「不!那樣也太辜負你們的一番情義了!我是說,從現在起,這日常過生活的一切所需,都由我自己來打點……」
古三連忙說道:
「鄭姑娘!你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而且,我住的地方又太過偏僻,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東西,在我們是順便隨手,在你就是不便……」
鄭冷翠說道:
「三老爹!謝謝你們的好意,還是讓我自己來打點的為是。」
她的話不多,始終讓人聽起來冷冷的,而且有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力量。
茹秀想了一想說道:
「阿姨!只要你肯住下來,一切都聽你的,但是,我只能說千萬不要客氣!」
鄭冷翠點點頭。
茹秀和古三多少有一點怏怏的回去了。
這天,陽光剛露了一下,又被彤雲蓋住了,天變得很低,不到黃昏又飄起雪花來。
雪下得很大,天地迷瀠,四下里什麼也看不見。
這樣的雪,一連下了三天,地上的積雪少說也有一兩尺厚。
有一首詩描寫這種天氣,倒是十分恰當,詩曰:「千山烏飛絕,萬徑人蹤滅。」一眼望去,但見江山一色,是一個非常單調的世界。
這時候,從遠遠的地方,彷彿是從天的盡頭,出現了三個移動的形影,慢慢來到近處時,才看出是三匹馬,馬背上騎著三個人。
連人帶馬,都堆滿了雪,如果不是在移動,如果不是馬在噴著熱氣,看上去倒像是三個用雪堆起來的雪人。
這樣的天氣,騎馬在野地里奔走,無疑問的,馬是好馬,人是強悍。但是,三匹馬出現在這孤僻的鄉野,是不尋常的。他們應該前往白馬潭,而不是來到這裡,因為這裡不是通衢要道。
三匹馬來到鍾正心草廬之前,逕自推開柴扉,把馬系在避風的屋檐另一邊,然後舉手敲門,敲得很重,連同編竹為牆的兩側,都為之震撼搖動。
古三在裡面正忙著生一個大火盆,那是小姐鍾茹秀的意思,準備請鄭姑娘過來圍爐,大家吃一頓雪夜熱餐。鄭姑娘不要人送東西過去。請她過來吃一頓飯總不至於不安吧!
古三忙得很樂,說實話,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難得有一位與小姐談得來的人,為這個家增添了不少活潑生機。
門外這一陣捶打,古三連聲應道:
「來了!來了!是鄭姑娘有什麼急事嗎?」
他邊說邊拉開門栓,一陣風雪擁進來三個人。
進門一陣抖撣,拂去身上的積雪,古三這才看清楚是三個粗壯的陌生人,滿臉鬍渣子,上面還沾滿了碎冰,個個都是一身皮襖,綁紮得很緊,背上斜插著一柄刀。
古三一怔,連忙問道:
「三位是……?」
其中一個說道:
「老頭!你沒有看到外面是這樣大的風雪,咱們借這裡避下風雪,難道不可以嗎?」
這時候門外風雪,不斷的卷進門裡,剛剛生好的一盆火,被風雪澆得煙消火滅。
古三連忙說道:
「外面風雪是大,但是三位也不能就這樣闖進來呀!」
另一個立即介面說道:
「怎麼樣?難道是要站在門外等你們請嗎?」
另外一個早已蹲下來,在整理已經熄滅的火盆,口裡並且說道:
「老頭!有酒嗎?這種天氣只有酒才是最好的東西!」
古三過來將門關上,口中嘀咕著說道:
「做客人也要有做客人的樣子,你看看!你們一進來就搞得什麼樣子?」
先前進來的那人忽然一拍桌子,喝道:
「老頭!你在說什麼?還不快點拿酒來!你想找苦頭吃啊!」
古三倒是被這樣一吼,愕住了!這是什麼玩意兒?是強盜嗎?
一想到強盜,古三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再看這三個人,個個濃眉凶眼,舉止粗魯,而且每個人都帶著刀。
古三心裡一打轉:
「就算你們是強盜,我們這裡不是有錢的大戶,不值得你們搶,八成兒是風雪太大迷了路,誤打誤撞來到了這裡。不過,咱們家可有年輕的姑娘啊!」
想到小姐,古三心裡又發麻了。
來人又大聲喝道:
「死老頭!叫你拿酒來,你耳朵聾了!」
隨手就是一掌,古三那裡禁得這樣的一推,腳下一個蹌踉,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三個人一陣哈哈大笑。
這時候就聽到有人斥責著說道:
「像你們這樣在外面跑跑的人,難道沒有一點敬重年長者的修養嗎?」
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大概是義正詞嚴的關係,自然有一種懾人的力量。
三個人意外的一頓,只見鍾茹秀姑娘站在後面門口,滿臉冰霜,神聖不可侵犯。
三個人之中有人嘻皮笑臉的說道:
「小妞兒!你是跟我們說話嗎?」
古三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以身體掩護著茹秀,急切的說道:
「小姐!你走出來做什麼?」
茹秀攙住古三,安慰著說道:
「古三叔!你別攔著我,這種事,你也擋不住,我也躲不過,讓我來對付!」
古三急道:
「小姐!這三個人一看就不是什麼……」
茹秀說道:
「正因為是這樣,我們必須要面對他們。」
他們這裡一說話,那三個人早已不耐煩的叫道:
「叫你快些拿酒來!」
茹秀姑娘扶開古三,她從身後抱著一壇酒向前走了兩步,正色說道:
「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這樣的天氣在外面趕路是十分幸苦的,能找到我們這裡來,我們自應盡一份地主之誼。」
她把酒罈放在地上。
「做主人有做主人的心懷,做客人也要有做客人的風度;就是做強盜也要有做強盜的道理。如果什麼道理都不講,那樣連做人都有問題。酒在這裡,你們可以拿去喝,我再去替你們煎幾塊油餅充饑。我盡了做主人的義務,至於你們要做什麼樣的客人?那就要看你們的了!」
茹秀說話聲音不大,但是,語氣鏗鏘有聲,讓人聽起來有力。
連古三站在那裡都沒有想到,平日柔弱的小姐,面對突然而來的危難,卻是如此的鎮定堅強。
那三個人居然被茹秀這一番話說怔住了!
有人打著哈哈說道:
「好啦!好啦!油餅用不著煎啦!有酒就可以了!」
他們端著酒罈子,就在桌上拿起三隻茶碗,倒滿酒,咕嚕嚕就喝起來。
三個人從身上解下一隻皮囊,裡面有油紙包,包的是鹵鵝醬肉,還過有幾塊大炊餅。三個人就這樣大吃大喝起來。
三個人在吃喝的時候,茹秀吩咐古三,將火盆炭火重新再燒起來,草堂里立刻有了暖意。其中一個放下酒碗,沖著茹秀叫道:
「小妞兒!過來過來,陪大爺我們喝酒!」
古三一聽大罵:
「你們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我家小姐這樣招待你們,把你們當人看待,你們自己不做人要做畜生!」
那人一瞪眼,喝道:
「老狗!你敢罵大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找死!」
一聲「找死」剛一罵出口,一揮掌,「叭」的一聲,古三被一巴掌打倒在地上,滿嘴流血!
茹秀喝道:
「不能打人!江湖上跑跑的人,打的是好漢,不是欺侮老人!」
那人「喲」了一聲說道:
「小妞兒!還真有你的,過來!陪我們喝酒,咱們是邊喝邊聊,看你還能說些什麼?」
茹秀滿臉寒冰,叱道:
「你們三個請吧!我們這裡不歡迎你們這樣沒有人性的江湖敗類!看樣子你們連『盜亦有道』的話都不懂!跟你們這種人說話,是多餘的!」
那人站起來朝著茹秀走過來,說道:
「來吧!陪大爺喝兩杯再說別的!」
他剛一走近,茹秀倏的從身後拿出一把菜刀,喝道:
「你要再敢向前走近一步……」
那人一回頭,和其他兩個,縱聲大笑,說道:
「小妞兒!你那把刀除了切菜其他什麼也不能做!要看刀,就看我這一把!」
他一反腕、一探手,從右肩一抽一拔,背上斜插的鋼刀,脫鞘而出,在盆火的照耀下,泛起一陣寒光。
他用刀指著茹秀,笑呵呵的說道:
「小妞兒!要不要跟我比比這把刀!」
茹秀一抬手,菜刀橫向自己的咽喉,厲聲說道:
「我的刀雖然不能殺人,但是可以殺我自己!只要你再向前走一步,眼前就是濺血橫屍。」
那人笑嘻嘻的望著茹秀,口中說道:
「小妞兒!我說過的,你那把刀只能殺雞切菜,要耍刀就要耍大爺這樣的刀!」
他人在說著話,倏的向前一撲,快如閃電般的一伸手,抓住茹秀的右手手腕,只聽得「嗆啷」一聲響,菜刀掉在地上。
那人笑嘻嘻的說道:
「你想死也沒有那麼容易!」
茹秀手腕被捏住,痛得雙淚交流,但是,她咬著牙,硬是不叫出聲來。
這時候草堂右邊的門帘一掀,走出來鍾正心,沉聲說道:
「朋友!放開你的手!一個大男人不要為難一位小女子,那不是江湖上好漢的行為!」
那人倒是很聽話,一鬆手,茹秀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上。
那人望著鍾正心注視了一會,才問道:
「你就是……?」
鍾正心很沉著的說道:
「就憑你一開口這三個字,我可以了解你們是為什麼而來?我就是鍾正心!」
他把「我就是」三個字,特別加重語氣。
「我就是曾經出任清河縣正堂的鐘正心,你們是沖著我而來的!是不是?」
那人開始一楞,但是,他立即呵呵笑道:
「果然不同凡響,開口就與眾不同,尤其是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能夠這樣從容自信,一點也不慌張,不愧是做過官的人。我倒想知道,你憑什麼知道,我們是沖著你來的?」
鍾正心說道:
「如果各位真的是雪天迷路,古三和小女這樣熱心招待各位,即令各位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也會心存感激,除非你們不是人,或者根本存心找碴兒而來。」
那人呵呵笑道:
「罵得好!」
鍾正心繼續說道:
「我自從為官到歸隱,自問良心安穩,沒有什麼可以內心愧疚的,與各位更是無冤無仇,各位這樣煞費苦心,前來尋釁,當然是受人之託,或者是受人之雇了。但不知是受何人所託所雇?能說出來嗎?讓我們今天死了也做個明白鬼!」
那人一擺頭斷然說道:
「不必!按照我們這一行的行規,拿人錢財,與人做事,其他什麼也不會說。而且,今天我們,也不會要你的命!」
鍾正心問道:
「各位要想做什麼呢?」
那人說道:
「要帶走你一條腿,還有要帶走你女兒!」
鍾正心正色說道:
「那我們雖然不能反抗,我們可以死……」
他這個「死」字剛一出口,那人一閃身,飛撲而上,伸手出指,點住鍾正心的「啞穴」。
那人冷笑說道:
「我已經跟你女兒說過,要死?沒有那麼容易!我們的任務,就是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早就有另一個人過來,制伏住茹秀,用繩子捆住古三,並且在古三嘴裡塞上一把炭灰,不讓他亂嚷嚷!
另一個人走過來,拔出鋼刀,向鍾正心說道:
「你也不要怪我弟兄,我們只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你自己當年與人結下的梁子,怨不得別人!」
他用鋼刀拄在地上問道:
「你是要留右腿呢?還是想留左腿?」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菜市屠夫賣肉一樣,要右腿還是左腿,是那麼的輕鬆不當一回事。
鍾正心冷冷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眼神似乎是在說:
「你要那條腿,聽你的便!」
那人笑笑說道:
「我忘了你現在不能說話。好吧!我就替你留下右腿吧!」
說著話,舉起手中的鋼刀,正要砍下去。
突然,他一軟,鋼刀掉落到地上,幾乎斬了自己的腳背。
那人大吃一驚,因為他的右手,正插著一支竹筷子,穿透了手心,鮮血淋漓,痛得他哇哇直叫。
三個人趕緊一併身,也顧不得有人受了傷,三人背靠著背,四下里打量,沒有一個人影,除了門外風雪聲,也沒有其他聲音。
三人當中有人厲聲叫道:
「是那位同道,請出來見見面,有話可以當面講!用不著這樣暗地傷人!」
沒有人應話,停下半晌,仍然是沒有人影。
三人互相一打眼色,突然之間,三人除了右手受傷的以外,另外兩個人飛身而起,各自揮刀,分別砍向鍾正心和茹秀姑娘。
但是,就在他們這樣飛身揮刀之際,突然有兩支竹筷,疾如流星閃電,分別射向兩人。
兩人這回是有準備的,收刀不砍,橫刀上掠,叮哨兩聲,兩支筷子被擋住掉在地上。
兩人叫道:
「出來吧!不要藏頭露尾!你又躲不住的!」
草堂通往後面有一道小門,門扉緩緩啟處,當門而立的是一位姑娘。
古三滿嘴炭灰,受傷不輕,唔呀唔呀說不清楚。
鍾茹秀姑娘不覺從地上站起來,驚呼道:
「阿姨!你來做什麼?你……」
那意思是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你為什麼要來惹火燒身?
鄭冷翠從容的說道:
「茹秀!對不起!我來晚了一步,你們受驚了!」
這話真讓人難以相信,你來早一步又如何?就能不讓這可怕的事情發生嗎?
茹秀仍然十分著急叫道:
「阿姨!你回去吧!……」
鄭冷翠沒有理會茹秀,冷峻無比的盯著那三個人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是受了何人的指使?為什麼要來這裡殺害這三位手無寸鐵的人?說!」
這三個人倒是讓這樣突然事情怔住了。
老實說如果不是三支筷子的經驗,三個人早就動手。但是,能將竹筷子打到如此有威力,不是等閑之輩。他們也是老江湖,這種事莽撞不得。
有一個沉聲問道:
「我們倒要問你,你是什麼人?你跟鍾家有什麼關係?」
另一個問道:
「據我們了解,鍾家根本沒有你這號人物,如果你是路過,那就請走吧!我們不願意多事。你走,我們不會計較。如果你敢插手,嶗山三狼也不是好惹的!」
鄭冷翠輕輕的「哦」了一聲。說道:
「原來你們就是著名的三狼殺手!」
大狼郎海說道:
「既然知道我們的姓名,自然也知道我們的厲害。」
二狼郎江說道:
「惹上我們就會沒完沒了!你自忖對付得了嗎?給你台階你就應該下。」
三狼郎湖正是手掌被筷子穿透的那個,雖然已經敷藥包紮好了,仍然疼得緊,心裡充滿了恨意,叫道:
「把她做掉算了,跟她有什麼可扯的!」
鄭冷翠冷峻的說道:
「久聞三匹惡狼,惡名昭彰,只問金銀,不論是非,今天讓姑娘碰到了,算是你們惡貫滿盈了!」
大狼郎海笑笑說道:
「姑娘!你還沒有說出你是何許人物呢。」
鄭冷翠說道:
「我是誰,並不重要,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知道,還是不說的好。至於你們問我跟鍾家的關係,你們沒有聽到鍾小姐叫我阿姨嗎?只怪你們消息不靈通,也算是你們倒楣!」
她揮揮手。
「你們可以走了!因為你們還沒有傷人,否則,今天不會這樣善了!」
大狼郎海忽然哈哈大笑說道:
「小娘兒們!你這樣說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以為嶗山三狼是怎麼長大的?是被人嚇唬大的嗎?」
鄭冷翠點點頭說道:
「你們三匹惡狼要這樣離開,是辦不到的。走!到外面去,在手底下見真章以後,你們才會心服。」
她自顧穿過草堂,根本無視於嶗山三狼的存在,從容的來到門邊,拉開大門。
片刻,外面風雪已經停了,已經是黃昏夜近,但是,外面是一片銀色世界,所有一切都蓋在白皚皚的大雪之下。
鄭冷翠穿了一身略嫌單薄的藍布卦褲,一直朝著雪地里走去。
約莫走了三五丈遠,圍過身來,面對著青草屋大門。
嶗山三狼也緊跟著出來,立刻他們真的怔住了!
外面白雲至少一兩尺厚,因為是剛剛落停的,還沒有凍結,是十分鬆軟的。人一走過去,陷到膝蓋深淺。
可是,他們看到鄭冷翠一路走過去,不但沒有陷到雪裡,而且雪地上連腳印都沒有留下,這是「踏雪無痕」的絕頂輕功。
嶗山三狼站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
鄭冷翠站在那裡說道:
「你們是一齊動手呢?還是一個一個車輪戰法,隨你們的便!」
大狼說話了。
「姑娘請教尊姓大名?」
鄭冷翠說道:
「我說過,說出來你們不會知道。」
大狼說道:
「姑娘!就算我們此刻就走,至少也應該知道自己是栽在什麼人手下,否則,嶗山三狼還能在江湖上混嗎?」
鄭冷翠冷笑說道:
「如果你們不改惡習,只要金錢,不論是非,殺人從不問對與錯,這樣下去,江湖上也不會讓你們混下去!」
她突然斷喝一聲:
「你們走是不走?」
就在她這一聲斷喝同時,嶗山三狼非常有默契的騰身而起,分從三個不同方向,撲向鄭冷翠,三把刀,帶著尖銳的呼嘯,砍向當中。
三匹狼的動手不但快,而且互相配合得天衣無縫。
大狼郎海揮刀砍向當頭,那一招「獨劈華山」,威力十足。
二狼郎江從左邊進攻,右手刀縱上而下,斜劈脅下。那是單刀攻擊中最狠毒的招數「割袍斷義」,從左肩而下,可以將人劈成兩爿。
三狼郎湖右手受傷,左手使刀,滿心充滿了憤恨,他人站右邊,刀掠下盤,他沒有砍,也沒有劈,而是反手上挑,使的是「撥草尋蛇」,刀光伸向鄭冷翠的下胯。
說時已遲,那時實快。三匹狼如此聯手進攻,分明是想一舉將姑娘擊斃。
鄭冷翠倏的一旋身,口中罵道:
「下流的賊!」
只見她右腿飛起,腳光有如一點流星,踢向三狼前額。
她的左右雙手忽的一分,不但避開攻來的兩把刀,而且順著對方進攻的身形,掌心正好印在肩上。
這時候只聽「哎唷」一聲苦叫,隨著雪地里一陣積雪翻飛,倒下了三個人。
大狼二狼跌坐在雪地里,怔怔的瞪著姑娘,似乎沒有辦法相信三人聯手搶攻的後果,竟然是這樣的!
再看三狼,額前有一個窟窿,直冒鮮血,鮮紅的血,染紅了一大片雪地,顯然他已經是死了。
鄭冷翠微皺著眉鋒說道:
「本來我是要放你們一條生路,因為你們雖然惡行惡狀,丟盡江湖客的臉,但是,念在你們是受雇而來,是可憐的狗,才不肯計較你們,沒想到你們非但不知好歹,反而卑鄙下流,如果不懲罰你們,這世間還有真理正義嗎?」
她伸手一指:
「你們還要不要再動手?」
大狼二狼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想:還能動手嗎?人家空扎著一雙手,對付三柄鋼刀,結果,只不到一個照面,三個人是一死兩傷,這種情形還能再打下去嗎?
大狼二狼從雪地里爬起來,情形是十分狼狽。
大狼點點頭說道:
「姑娘果然是高人!我們弟兄三個習藝不精,敗在姑娘手下,是死是傷,自沒有話說。請姑娘告訴我們尊姓大名……」
鄭冷翠冷冷的說道:
「我姓鄭,如果你們不想再動手,可以走了,這裡容不得你們這樣骯髒的東西。」
大狼二狼還有什麼話說。
過去牽來馬匹,將三狼屍體捆在馬背上,然後對鄭冷翠說道:
「鄭姑娘!雖然我們練的功夫不到家,這筆帳我們還是要算的。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你我後會有期。」
聽起來是江湖人物幾句場面上的話,但是,從大狼二狼那臨去時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帶走的是不盡的深仇大恨,那狠毒的一瞥,大有置之死地後生的決心。
三匹馬漸漸消失在雪地盡頭。
朔風仍然在雪地里肆虐呼嘯。
鄭冷翠這才緩緩走回到草堂,鍾正心迎面長揖落地,鍾茹秀姑娘和古三老爹則是雙雙跪在地上,三人口稱:
「救命之恩,永誌不忘!」
鄭冷翠早已閃身一旁,喝道:
「使不得!茹秀!你替我扶起古三老爹,我可當不起各位如此大禮!」
茹秀姑娘和古三老爹仍然是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來。
鍾正心抱拳拱手感激的說道:
「今天如果不是姑娘及時相救,我們死並不足為懼,只是受盡凌辱,比死還要難受。姑娘大恩,恐怕是無以為報了。」
鄭冷翠正色說道:
「鍾大爺!你們在風雪中救我母女於最艱困的時刻,我還不曾言謝。至於今日之事,幾個江湖上的敗類,為非作歹,這等人的惡行劣跡,使所有的江湖客同為蒙羞,大爺不以此事見棄,反倒言謝,豈不令人羞愧難堪么?」
她這幾句話已經表明一點,她也是一位江湖兒女。
鍾正心拱著手說道:
「姑娘俠義中人,豈是那些宵小可以同日而語的。」
鍾茹秀此時湊上前去,撒著嬌憨叫道:
「爹!你和鄭阿姨說的都是客套話。現在讓我來說一句最重要的話:肚子餓了!圍爐吃酒最要緊。」
這幾句話把大家都說笑了。
古三老爹忙著收拾破碎,重新燒起火盆,擺好杯盤碗筷,端來重新整治的火鍋,燙熱的燒酒。
大家就座以後,鄭冷翠說道:
「三老爹不來一起吃飯嗎?我還要敬你兩杯酒吶!」
這幾句話一說,古三老爹的老臉可成了大紅布,搓著一雙手,結結巴巴的說道:
「姑娘!你這麼講話,古三可就……嘿嘿……可就不敢當,那就……折煞古三這塊草料啦!」
鍾正心含笑說道:
「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全家一共就是這幾個人,還要分兩處開飯……」
古三脹紅著臉說道:
「老爺!這是規矩。規矩是不能廢的!」
鍾正心哈哈一笑說道:
「你看我現在還像是老爺大人嗎?古三!你真是……這樣吧!鄭姑娘今天是客,又是我們一家三個人的大恩人,她的話可不能不聽吧!」
鄭冷翠的臉上是難得有笑容的,此刻她也微有笑意地說道:
「三老爹!你要是不坐下來一起吃飯,我這兩杯酒是沒有辦法相敬的了。」
古三再三說不上話來,只好找一張凳子,挨在一邊。
鍾正心舉起酒杯說道:
「古人說得好,大恩不必言謝,事實上鄭姑娘救命之恩,也絕不是一個『謝』字所能表達我們父女和古三內心感激之意。這杯酒權當我向鄭姑娘致敬的誠意。」
鄭冷翠倒也沒說什麼,一仰頭,幹了杯中酒。
茹秀看著爹喝完以後,笑嘻嘻的對鄭冷翠說道:
「阿姨!從我曉事以來,還沒有見過爹喝酒乾杯的,今天可是例外。」
鍾正心擎著杯子說道:
「酒這東西,如果三五知己,閑暇小酌,是十分助興的。如果不知節制,一旦喝醉,那就有百害而無一利了。今天不同,為了向鄭姑娘表示崇敬,這一杯是要乾的。」
他放下酒杯,認真的說道:
「真沒想到鄭姑娘竟是紅線女,聶隱娘之流,俠肝義膽,巾幗英雄,我鍾正心一個落拓的無用書生,能夠結識鄭姑娘,生平的大幸,這份敬意是真誠萬分。」
古三這時候已經忘掉了拘謹,也接著說道:
「我古三老朽無能,但是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在江湖上混過幾天,幾曾見過鄭姑娘這樣了得的身手。鄭姑娘!古三要大膽敬你一杯!」
鄭冷翠也喝了一杯。
她既不推辭,也不謙遜。
茹秀此時緊挨著鄭冷翠坐著,她滿臉崇拜神情,拉著鄭冷翠的手臂,叫道:
「阿姨!我好羨慕你啊!今天如果不是阿姨及時救了我,就是死,我也死得凌辱不堪。阿姨!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具有一身武藝,今天就不會受辱了!」
鄭冷翠伸手過去握住茹秀的柔荑,倒是十分認真的說道:
「今天的事,是一次意外,一個姑娘家正常的生活方式,是做女紅、讀詩書,這舞刀弄劍的事,姑娘家還是以不碰為宜。」
茹秀翹著嘴說道:
「像阿姨這樣,行俠仗義,救人於急難危險之時,又有什麼不好呢?方才爹也說了,紅線女、聶隱娘不也是千古受人尊敬的人物么?我倒覺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兒家,是個道道地地可憐人物,不但幫助不了他人。反而是他人的累贅。」
鄭冷翠微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古三這時候拱手說道:
「不瞞鄭姑娘,古三年輕的時候,也在江湖上混過幾天。雖然不會武功,可也見過不少武功高強的江湖豪傑,可是比起鄭姑娘,那就是相差得天上地下。」
他端著杯子站起來。
「向俠女英豪鄭姑娘敬一杯。」
古三在方才三狼一陣折騰之中,受了不少苦頭,如今還能如此豪氣敬酒,說明他的內心是有多少敬意。
鄭冷翠爽快的幹了一杯,在她照杯示意之後,正色說道:
「古三老爹!像你這樣古道熱腸,以生命全交的人,才真正令人敬佩。」
鍾正心接著說道:
「雖然說我鍾正心命途多舛,但是,每當急難的時候,總是有高人相救,老天有眼……」
鄭冷翠忽然一擺手,草堂里頓時冷寂下來,只有外面呼嘯的朔風,在門縫窗隙里尖哨。
她站起來說道:
「鍾大爺!請你和茹秀暫時避到裡間去。」
她又吩咐古三:
「待我出去以後,用所有的重物將門窗頂住,沒有我的招呼,絕不開門。」
她昂然拉開大門,頂著強風走到外面。
外面強風吹舞著雪花,迷瀠漾的混沌一片,二十步以外,幾乎看不清楚任何東西。
鄭冷翠緩緩的向前走去,約走了五六十步,草堂已經拋在身後了。
就在這一會工夫,鄭冷翠渾身上下,都積滿了雪花。她站在風雪中,彷彿是一座深白的雕像。
這時候,有一陣蹄聲逐漸可以清晰的聽到,雖然雪深近尺,還是可以聽到賓士中的馬蹄落地敲打的聲音。
兩人兩騎已經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住了。
馬上的人,渾身上下罩著一件寬大的斗篷,因為馬賓士得很快,倒還沒有存有太多的雪花在身上。
只是胯下的坐騎,渾身熱氣騰騰,此刻正不安的在打著噴嚏,不停的用前蹄刨著雪地。
雙方如此對立僵持了一會。
馬背上的兩人倏的一掀斗篷,從馬背上旋身落下,此刻正好風雪小了下來,只見他們又雙雙一掀斗篷,十分誇張而又利落的脫下斗篷,前面的人就在這樣一旋之下,黑斗篷、猩紅的襯裡,就像是一朵飛去的烏雲,斗篷落在後面人的手上。
兩個人同時露出裡面的黑色錦襖,緊身綁紮,在身後斜插著一柄長刀。
前面的人約有五十左右,白凈臉膛,微有鬍鬚,臉上有一處特別記號,在兩肩之間,有一道寸余長的疤痕,給人印象深刻。
後面的人比較年輕,也長得很俊。
前面的人剛一抱拳,突然,鄭姑娘渾身一陣顫抖,全身的積雪彷彿是疾射四齣,在她的周身,頓時形成了一道雪霧。
稍後,雪霧消失,只見姑娘身上穿的那一身薄薄的藍布襖褲,有一股熱氣,氳氤而出,繼雪霧之後,又罩上一層水氣。
鄭冷翠叉腰發話:
「沈三眼是江湖上名人,等閑之事,是請不動他出馬的,沒想到今天突出現在這種偏僻的鄉間,真是令人意外。」
對方哼了一聲說道:
「老夫確是沈無名,這三眼二郎神是江胡上當年有人送的外號,姑娘年紀輕輕,倒是知道得不少。」
鄭冷翠說道:
「我說過,像你沈三爺這等人物,不是輕易能請得出馬的,今天十分令人意外。」
沈無名說道:
「那是因為有人開罪了一位……哈!哈!哈!只要有人出得起銀子,沈無名還是有價碼的。姑娘!你如果能出得起十萬兩雪花銀,沈無名立刻就走。」
鄭冷翠冷冷的說道:
「我沒有十萬兩銀子,但是,我有比十萬兩更貴重的東西。」
沈無名「啊」了一聲說道:
「是夜明珠?還是貓兒眼?還是皇宮裡庫藏的真翡翠?」
鄭冷翠說道:
「都不是。因為夜明珠,貓兒眼,都是有價的。世間上有價的東西,都沒有什麼。」
沈無名似乎有些意外,倒是認真的問道:
「什麼又是無價的?」
鄭冷翠提高了聲調說道:
「生命!」
沈無名一怔,不覺脫口重複了一次:
「生命?」
鄭冷翠冷冷的說道:
「對!就是你的生命!因為如果一旦你的生命結束了,縱然你有金山銀山,也是毫無意義,所以,生命才是無價的。」
沈無名勃然大怒,他真的萬萬沒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子,居然敢對他說出這樣充滿挑釁的話,一股無名怒火,騰騰而起。
但是,他頓時又將怒火轉化為一陣哈哈狂笑,半揚著頭,以一種極高傲的姿態,朗聲說道:
「蜀犬吠日,你能見過什麼東西。你不要以為你練得有五行罡氣,能夠將積雪化為水汽,那也禁不起一掌的。」
沈無名由笑聲一變而為冷如寒冰的語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叫做沈無名嗎?」
鄭冷翠的語調比他更冷:
「我不想知道無聊的問題。」
沈無名並沒有被鄭冷翠的話激怒,倒是緩緩的繼續說道:
「那是因為我的長刀之下,不殺無名之人。姑娘!你不必告訴我你是誰,縱使你說出來,我也不會知道,在江湖上像你這樣無名的人是太多了!還不是想找機會跟一個有名的人拼兩招三式,一旦逃得性命,就拿這件事來闖字型大小,說起來也可憐得很!」
他轉身走到馬的旁邊,雙手扳著馬鞍上的判官頭,斜著身子說道:「姑娘!你請吧!我說過,我的長刀是不殺無名之輩。」
鄭冷翠站著沒動,只是用不輕不重的語調說道:
「巧啦!你不殺無名之輩,而我卻是專殺有名的人,我說的是那些有名的壞人,就像你閣下,三眼二郎神一個最沒有是非的殺手,今天碰上了,算你運氣差!不過,只要你立刻離開此地,也就算了!下次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就算是泥人也會有幾分土性,沈無名臉上湧出血色,他放開判官頭,右手一反腕子,「刷」的一聲,背上的長刀橫在胸前。
說是長刀,那是名副其實。連刀刃到刀柄,足足有四尺七八寸長。
刀出鞘,雪地映起一陣耀眼的寒光,令人股慄欲墜。
沈無名橫刀在手,先是一陣冷笑,邊走邊說道:
「我沈無名是一名殺手,受人錢財,與人消災,做殺手的還管什麼是非?那是監察御史的事!我不是御史,我只是一名殺手。」
鄭冷翠立即大聲說道:
「胡說!殺手更要講是非,他應該比一般行俠仗義的人更重是非,一個真正的殺手,他殺的都是惡人,都是眾人皆曰可殺的,他與俠義不同,他殺人有代價如此而已!」
沈無名輕蔑的問道:
「世間上有這種殺手嗎?」
鄭冷翠應聲說道:
「當然有。」
沈無名突然微微一震,瞪大眼睛問道:
「難道你是……」
鄭冷翠說道:
「不要胡猜亂想!你如果不願意砸自己的招牌,請你走吧!」
沈無名沉聲說道:
「要我走,也得露兩手。打發人家也要有打發的規矩,憑你三言兩語,休想了結今天的事。請吧!我有刀,你應該用兵刃!」
鄭冷翠冷冷的說道:
「我的兵刃一旦出鞘,見血始收,還是憑著一雙肉掌領教三眼二郎神的三十六著天罡刀法!請!」
沈無名已經沒有選擇了,人家連三十六著天罡刀法都說出來,可見得人家是胸有成竹,看來這次十萬兩雪花銀有些棘手了。
勢到如此,沈無名雙手握刀,上前一個跨步,倏的一揮,一道寒光,挾帶輕微的嘯聲,金刃破風,疾如閃電,就憑此一刀,顯示出沈無名果然不同凡響。事實上有不少江湖上的高手,就在他這一刀之下,無法閃避而被劈成兩爿的凄慘下場。
鄭冷翠並沒有閃讓,反而在對方雙手舉刀劈來的瞬間,忽的一個飄身,和沈無名的跨步,幾乎是同時。
沈無名的長刀劈下,鄭冷翠已經搶進了長刀揮舞的死角。
沈無名從來沒有這種經驗,突然有人敢從刀鋒底下搶進圈內。
這種不退反進的身法,包含著最快的身法、最準的時間、最大的膽量,給對手最意外的驚愕。
沈無名一刀揮空,心頭一驚,收刀反擊已經是來不及了。
覷著鄭冷翠拍來的右掌,他完全失去先機,也顧不得顏面了,借勢順刀向自己右邊落地一滾,在雪地上滾開五尺,那樣子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鄭冷翠雙腳落樁一個倒縱,又退回到原來站立的地方,她的右手拈著一塊黑色錦襖還粘著棉花。
沈無名站在那裡幾乎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自己浸淫長刀刀法達三十餘年,而且是經過東瀛扶桑高人的指點,再融合自己的鑽研,自成一套三十六招天罡刀法,竟然被一名無藉藉之名的女子,在一個照面之下,避開刀,還幾乎戳傷了左臂,這叫他如何相信?
鄭無名捧著刀,一時楞在那裡。
鄭冷翠擲下手中的破布,很從容的說道:
「三眼二郎神出刀快速果然是名不虛傳,如果我再晚進一瞬,我的左肩定會受傷,雖然如此,我的夾襖還是要補上補釘了!」
她很自然的抬起右手,輕輕拉開自己左肩衣服,露出一道刀痕。
鄭冷翠很平靜的說道:
「看來我這樣空憑一雙肉掌,是敵不過你的長刀,這樣吧!請你稍候,待我取來兵刃,再來討教你三十六招天罡刀法。」
沈無名沒有說話,直等到鄭冷翠轉身走向前去幾步,他忽然說道:
「姑娘請留步。」
鄭冷翠停下來,回頭望著沈無名問道:
「還有什麼指教嗎?」
沈無名沉聲說道:
「姑娘的武功、膽識、機智、特別是胸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看來我已經過時了!」
鄭冷翠說道:
「沈爺的話說得太過了,如果你是過時的人物,沒有人願意出十萬兩銀錢請你……」
沈無名突然哈哈一笑說道:
「當今之世,還沒有一個殺手有十萬兩的身價,也沒有一個有錢的大戶肯出十萬兩出一口氣。十萬兩隻是一句話,不能當真。」
鄭冷翠說道:
「沈爺果然是位人物。」
沈無名苦笑說道:
「三十年殺手生涯,今天告一段落,姑娘!當我全身而退的時候,有一點想請問:你與鍾正心是什麼關係?」
鄭冷翠說道:
「這個對你重要嗎?」
沈無名說道:
「不是對我重要,如果姑娘與鍾家沒有特別關係,不如早點離開。因為我的僱主是志在必得,沈無名走後,會有一位惡名昭彰的人前來,武功也許比不上姑娘。但是,詭計多端,姑娘一個人恐遭毒手。」
鄭冷翠深深的一點頭說道:
「多謝沈爺警告。我只能回答沈爺一句話,我是不會離開此地的。」
沈無名也點點頭,微有嘆息之意,上馬,臨行又兜轉馬頭問道:
「姑娘尊姓?」
鄭冷翠答道:
「姓鄭。」
沈無名霎時間微微一怔,不覺脫口說道:
「有一位鄭……」
他剛說到一個「鄭」字,便立即頓住,隨又轉口說道:
「天下姓鄭的很多,當然不是每一個姓鄭的都跟姑娘同宗。」
他已經帶轉韁繩,最後還說了幾句:
「我不清楚鍾正心為什麼有這樣深仇大恨的仇家,因為做我們這一行的,但問價碼是否合意,其他就不去管他了……」
鄭冷翠冷冷的淡淡的接著說了一句:
「也不見得都是這樣吧?」
沈無名又是一怔,問道:
「姑娘的意思是……」
鄭冷翠說道:
「沈爺請吧!天雪路滑,黑夜昏暗,請多保重。」
沈無名笑笑說道:
「據我所知,將有一位邊塞苗疆的異人,已經應邀前來白馬潭,我說過,此人惡名昭彰,姑娘既然不走,就要小心應付。再見!」
鄭冷翠揮了手,佇立了一會,她自己回顧了一下左肩,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隨即又輕輕的嘆了口氣。
她快步回到草屋門前,叫道:
「古三老爹!你可以開門了。」
連叫了三聲沒有人回應,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一個竄身,落在屋頂上,用手扒開茅草,鑽身飄落。草堂里杳無一人。
再到內室,也沒有人蹤。屋內一切正常,沒有絲毫亂象,就是鍾正心和鍾茹秀,還有古三老爹,不見了蹤影。
鄭冷翠突然心裡一動,立即向後門飛奔,快步趕到她住的地方。
室內一燈如豆,一盆炭火已經漸漸成了灰燼。房裡蚊帳低垂,老娘安穩的睡得很熟,並沒有鍾正心三個人。
這樣酷寒的天氣,又是積雪盈尺,他們三個人,一老一小,還有一個是做官的讀書人,他們能到那裡去?
猛然一抬頭,只見屋裡正樑上飄著一張紙,隱隱可以看到紙上寫著有字。
鄭冷翠一蹬身,直拔而起,拿到紙條,落地一看,不覺長吁了一口氣,輕輕的「啊」出聲來。紙條上寫著幾行飛舞勁拔的字:
「辛苦你了!同胞手足無法言謝。
出乎意料,此地並不平安,不得不遷至『第二點』。
苗疆費希月,是弄毒玩蠱的高手,養有毒蜂、毒蝙蝠、毒蛇,當然,這些都難不倒你,不過,小心還是必要的。
除毒務盡,不可仁慈。
事畢之後,前來接手,因為還有後續的事非你不可。
不是謝,而是欠,欠你一筆終生難償的大債。」
最後用簡單的線條畫了一柄劍。
鄭冷翠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只喃喃的說道:
「不是你欠的,而是鄭家欠的!」
一夕平安過去,翌晨晴天無雲,太陽無力照在積雪的大地上,讓人覺得比昨夜下雪颳風還要冷。農諺說:「霜前冷,雪后寒」。是有道理的。
積雪已經成凍,路上非常的滑,一般人已經到了寸步難行的程度。
尤其是茅草屋沿,雪化了流水,水又結成了冰溜子,一眼望去,明晃晃的蔚成奇觀。
鄭冷翠一早起來忙著廚下,生火取暖。
原本躺在床上的老太太,不知何時已經起床,穿著一身短棉襖和長棉褲,腳下兩隻毛窩窩,看上去不過才五十多歲,手腳十分利落,忙著在灶上做早餐吃白粥和小菜。
鄭冷翠叫道:
「娘!你不要忙這些……」
老太太笑道:
「小姐!人家都被……」
鄭冷翠伸手比著嘴唇,輕輕噓了一聲。
老太太接著說道:
「人都接去了!我們這齣戲用不著再演了。你還是叫我於媽吧!你已經叫了我這多天的娘,折損我不少陽壽!」
鄭冷翠倒沒有笑,只是說道:
「你年長,又是看我們長大的,叫你一聲媽也沒有什麼不對。」
於媽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連說「罪過,罪過。」一臉誠惶誠恐。
鄭冷翠說道:
「於媽!苗疆有個姓費的,你可知道?」
於媽應了一聲說道:
「你說的可是費希月?小姐,這個人武功平常,可是他有幾樣絕活,而且心狠手辣,你可要小心啊!」
鄭冷翠說道:
「毒蜂、毒蛇、毒蝙蝠,當然是會放蠱,對不對?」
於媽說道:
「小姐你全都知道了,還要問我老於媽做什麼?」
鄭冷翠說道:
「江湖上的人和事,我那裡都知道?臨來以前,惡補了一些,所知有限。至於這個費希月,是他……」
她豎起大拇指。
「留柬相告的。於媽,要論這方面,我差得遠了,請你指點迷津。你總不能眼看著我被毒蜂毒蛇咬死吧!」
於媽哎喲一聲說道:
「小姐,你這樣說我可承當不起。其實像小姐你這樣聰明人,還有什麼事能難得住你嗎?真是……」
鄭冷翠說道:
「於媽,話不是這麼說,一門不知道一門黑,你是知道的,對於弄毒,我是一竅不通。」
於媽說道:
「弄毒是一竅不通,那也沒關係,道理是相通的。比方說,毒蜂禁不起一陣烈火,至於毒蝙蝠白天無用,又是如此遍地都皚皚白雪,就算費希月豢養得聽使喚,也起不了作用。還有毒蛇嘛!小姐,你有的是驅蛇方法……」
鄭冷翠不解的問道:
「我……」
她頓了一下,立即恍然大悟,長長的「啊」了一聲,立即露出微笑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於媽!真虧你想得到。試試看,但願我有那種功力。」
於媽說道:
「別人不能說,老於媽對你小姐的能耐,知道得清清楚楚。倒是最重要的一項……」
鄭冷翠立即介面說道:
「放蠱!」
於媽說道:
「據說費希月本是漢人,他是娶了苗族姑娘,在苗族一待就是四十餘年,憑他的聰明,把苗人放蠱的技術,提高到無影、無形、無嗅,舉手投足都可以放蠱。」
鄭冷翠說道:
「這麼說來,費希月是一個扎手的人物。」
於媽笑道:
「小姐請放心,早就有人為你作了妥善的準備,老於媽帶來了鄭家傳家之寶……」
鄭冷翠一時大喜叫道:
「於媽!你說是千年桂實?」
於媽說道:
「千年桂實是防毒的聖晶,只要含在口中,就會百毒不侵,任憑費希月如何善於弄毒,也對你小姐無可奈何!」
鄭冷翠說道:
「你還沒說毒蜂如何對付?」
於媽笑道:
「小姐!老於媽總不能閑著沒事吧!在一旁幫小姐搖旗吶喊還可以效力!」
鄭冷翠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帶著幾分小兒女的嬌態說道:
「於媽!你真好,也沒枉我叫了你這麼多天的娘!」
於媽雙掌合十,連念幾聲「阿彌陀佛!」惶恐的說道:
「這一切都是……」
他一伸大拇指認真的說道:
「他安排的,老於媽那有這份能耐?再說,我一想到小姐你叫我……咳!折損陽壽哇!」
鄭冷翠說道:
「無論如何費希月今天夜裡是不會來的了。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於媽!我們好好的吃一餐飯,一切明天再說。」
於媽笑著說道:
「小姐!你伺候我這麼多天,現在讓老於媽做幾樣拿手的小菜,孝敬孝敬你。」
真的是會者不忙,不一會功夫,於媽重新整治了幾樣小菜,還有一壺酒。
於媽斟出一杯酒,說道:
「酒是白馬潭釀的,古三買來藏著的,我不是要喝,而是要試試酒質純不純!」
她從火盆里點燃一根小松枝,朝酒杯點去,只見那杯酒立即燃起一股藍色火焰,燒了好一會,只剩「一點點水」。
於媽連聲說道:
「好酒!好酒!真正的二鍋頭!」
她望著鄭冷翠說道:
「小姐!毒蜂的事,你交給我老於媽,你可以放心了!」
雖然說是「酒不是喝的」,還是每人喝了幾杯,吃得酒醉飯飽,各自安歇。
在回房的時候,於媽拉住鄭冷翠說道:
「小姐!你當然要追到第二點去,去了以後呢?難道你真的……?」
鄭冷翠面無表情的說道:
「為鄭家還債,我是義無反顧的!」
於媽搖搖頭說道:
「不能這麼說,姑娘家婚姻是一輩子的事,絕不可以這樣……」
鄭冷翠叫道:
「於媽!現在不談這件事好不好?你知道,這是我答應過的事。」
於媽突然十分嚴肅的說道:
「小姐!雖然是演了一場戲,你畢竟叫了我那麼多天的娘,老於媽無以為報,這件事就讓我為小姐效勞吧!」
鄭冷翠幾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
「於媽?你是說……」
於媽被鄭冷翠這樣緊張的表情影響,反而笑了說道:
「小姐!你放心!老於媽不是替代你,而是想到另有其人,我絕不會把事情弄砸的。」
鄭冷翠臉上本無表情,停頓了一會,默默回到房裡。
和昨天一樣,是個大晴天。外面開始化凍,在明朗的陽光下,仍然是很冷。
一早起來,鄭冷翠和於媽就開始各忙各的,一直到晌午,各人準備得妥當,便打開大門,兩人端坐在草堂之上,望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她們是在等待。
果然,快到中午時分,雪地里遠遠的來了三匹馬,並沒有賓士,只是緩緩的朝著這邊走過來。
在距離五十來步的地方,三匹馬成品字形停住。
這時候可以看清楚馬背上的人。
黑布纏頭,盤成很大的一塊頂在頭上,身上披著黑色斗篷,可以看到斗篷上用銀色的線綉著兩個大的圖形。
前面的人年齡約在五十來歲,瘦削的臉龐,有一個挺直的鼻子,略嫌深凹的一雙眼睛,唇上留著兩撇八字鬍須,一雙招風耳,乾癟得沒有一點肉。整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冷酷嚴肅。
後面兩匹馬坐的是兩個年輕人,黝黑髮亮的皮膚,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來人並沒有繼續前進,只見他朝後面一揮手,後面的兩個人立即從披的斗篷里,取出一張小巧的弓,搭上一支短短的箭,弓弦響處,兩支短箭立即帶著火焰,朝草屋飛將過來。
鄭冷翠大感意外,罵聲:
「可惡!」
她和於媽兩人雙雙飛身而去,只見那兩支火箭已經插在屋上,雖然屋上還殘留著積雪,竟然冒著煙燒將起來。
鄭冷翠和於媽各捧著一堆雪,飛身上屋,拔箭、救火,原來那箭頭上綁的是磷粉,才能在雪堆里照樣冒煙起火。
鄭冷翠救滅了火,飄身下屋,迎向前去,正色說道:
「聞得苗疆費希月是位人物,原來是一個不堪的腳色,連放火這種下三濫的事都做得出來,真是讓人意外。」
前面那人似乎不為鄭冷翠的斥責所動,冷冷的問道:
「你是誰?你跟鍾正心是什麼關係?」
鄭冷翠說道:
「你連這裡的狀況都弄不清楚,還想充當殺手,你不覺得可笑么?」
馬上的人微微一皺眉,回過頭去,對後面的兩個人譏里呱啦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
只見其中一個人從馬鞍後面取下一個很粗的竹筒,取下竹筒前面的封口。
這時候另一個人拿出一個竹哨,放在嘴裡嗚哩嗚哩的吹起來。
就在哨聲響起以後,粗竹筒里突然噴出一陣黑煙似的,出口以後,立即化作一篷烏雲,響起一種嗡嗡如雷的聲音,朝著鄭冷翠這邊飛快而來。
於媽在後面叫道:
「小姐!請你閃開。」
鄭冷翠剛向旁邊一閃,那一蓬烏雲就像電光石火一般,直撲而來。
於媽挺著個大肚子,右手拿著一根燃燒著的松枝,只見昂首一張嘴,一股帶著酒香的水泉,有如匹練,直噴而出。
酒泉經過燃燒的松枝,立即化作一股強烈的火焰,正好迎著飛撲而來的烏雲。
頓時一陣焦臭難聞,劈哩叭啦一陣亂響,落個一地,都是燒焦了的巨大胡蜂。
於媽的肚子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她一口接著一口,連續不斷的噴出酒泉,天空中就不斷的冒著烈火。
那飛擁而來的烏雲,頃刻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雪地上落得一大片胡蜂的屍體。
這種情形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後面的人吹的竹哨已經改變了聲調,想必是要收回蜂陣,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蜂屍遍地,半隻不存。
坐在馬上的費希月大概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形,他微微一愕之後,怒火才騰騰而起。
他從馬背上一抬雙手,彷彿是推出虛空發掌的招數。
於媽叫道:
「小姐!小心他弄鬼!」
鄭冷翠口中說道:
「於媽!你放心!看看他還有什麼詭計!」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走上前去,站在費希月前面不到二十步的地方,昂然而立。
費希月雙手突然停住,那雙深凹卻又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鄭冷翠,半晌沒有說話。
忽然間,費希月開口問道:
「姑娘!你尊姓?」
他一翹嘴,對後面於媽一示意:
「她是你什麼人?」
鄭冷翠淡淡的說道:
「我姓什麼,跟你沒有關係。你來是殺人的,你要殺誰,當然知道,所以,我姓什麼與你何干?至於嘛……」
她也回頭看了一下於媽。
「這倒可以告訴你,她是我娘。怎麼樣?可以了嗎?」
費希月冷冷的說道:
「既然姑娘不肯說出姓氏,也沒有關係,再說,也沒有一個做娘的稱呼自己女兒做小姐,所以,你說的話,未必都是真的。」
鄭冷翠攔住說道:
「你錯了!我們的母女關係,也用不著騙你。我娘心腸好,燒掉你豢養的毒蜂,並沒有燒你們的人,要不然現在你身上的衣服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完整。」
費希月倒是笑了笑說道:
「姑娘!你用不著激怒我,不過,我倒是有一點意見,請姑娘聽聽。」
鄭冷翠說道:
「請說。」
費希月說道:
「我還沒有通報姓名,你就已經知道我是誰,那還用說嗎?你一定知道我來到這裡為了什麼?而且,你一定也會知道我費某不只是那兩筒胡蜂……」
鄭冷翠說道:
「那又怎樣?」
費希月說道:
「姑娘!不管你是什麼人?你們走吧!兩筒胡蜂雖然是我多年的心血,燒掉也就算了。你和令堂一齊去吧,只當沒有發生過任何事。萬一日後我們有機會再見面,我們說不定還是朋友!如何?」
鄭冷翠說道:
「其實你也可以走,我們同時離開這裡,豈不是互不影響么?」
費希月搖著頭說道:
「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雖然長在苗疆,卻是生在中原。漢人江湖有一句話,說:光桿打九九,不打加一。凡事要替別人留一條路……」
鄭冷翠說道:
「我不懂你的話。」
費希月說道:
「你明知道我是不會空手離開的。你叫我走,豈不是不留餘地么?」
鄭冷翠說道:
「如果你要殺的人已經離開了此地呢?你不走還有什麼意義?」
費希月當時渾身一震,雙眼精光暴射,厲聲問道:
「是你做的好事?現在人在那裡?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如果你不說,你會有萬蟻鑽心的苦楚,比死還要難受!」
鄭冷翠淡淡而又若無其事的說道:
「你已經在我身上放了蠱,是嗎?費希月是苗疆放蠱的第一高手,蠱出無形、無色、無臭,一旦催動,啃嚙心肝,無法可活,對不對?」
費希月驚怔住了。
他驚的不是鄭冷翠知道得這麼多,而是驚訝姑娘既然知道卻又是如此從容,是如此若無其事。
難道姑娘也是一位調養蠱毒的高人嗎?
他遲疑了一下。
終於他將張開的雙臂,緩緩放下,長長的吁了口氣,看來他沒有立即催動蠱毒。這個動作表示他對自己放出去的蠱毒,失去了信心。
他沉吟了一會,臉上居然露出一絲笑容,淡淡的說道:
「姑娘!這裡的主人既然搬走了,你留在這裡做什麼?」
鄭冷翠說道:
「為的就是等你這位苗疆弄毒大師前來,好將這個消息告訴你,請你回去。」
費希月真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事到這種地步,他並沒有生氣,至少表面上他還是很沉靜,只是笑笑說道:
「我說過,我不會空手回去的。這樣吧!既然主人不在,姑娘又是一身獨挑,那就請姑娘跟我走一趟。」
鄭冷翠說道:
「說這種話,是需要有幾分本領的!」
費希月不再說話了,他回頭一示意,另一個跟在身後的人,立即從馬鞍后取出一個黑色的竹簍子,放在地上。
他掀開竹簍子以後,隨手拿出一支豎笛,慢慢的吹將起來。
笛聲一響,從竹簍子里慢慢爬出蛇來。
蛇像是流水,不斷的爬到外面,有粗若酒杯般的,也有細如筷子一般;有長達三尺的,也有幾寸長的;有滿身花紋的,也有渾身赤紅像是一條大練……,千奇百怪,蠕蠕而動。
因為地上是待融的冰雪,那些蛇爬出來以後,都像是昏迷半死狀態,在雪地里蠕蠕而扭,彷彿是受不了寒冷。
說也奇怪,那些奇奇怪怪的蛇,在雪地里沒有一點生氣,突然間,豎笛聲再度響起,吹的是一種很輕快的調子,那些蛇立即昂起頭來,左右晃動,顯得生機活潑。
於媽這時候突然叫道:
「小姐!快……」
這個「快」字剛一出口,突然對面豎笛之聲再起,這一聲豎笛,尖銳高亢,有如裂帛,而且像是一根又尖又細的繡花針,猛然間衝天而去,直飛雲霄。
這種尖銳的笛聲,又長又高,聽在人的耳朵里,如針刺一般,非常難受。
可是,就在這樣一聲豎笛聲中,原本在地上蠕蠕而動,昂頭而待的蛇,此刻倏的騰空而起,一剎那間,宛如萬箭齊發,朝著鄭冷翠疾飛而來。
雙方相距不遠,這一陣「蛇箭」又快如電光石火,於媽驚呼的聲音尚未出口,群蛇如飛,已飛到鄭冷翠的身上。
漫說是弄毒大王費希月所豢養的奇毒,就是普通幾十條毒蛇,一旦沾身,後果不堪!
說時已遲,那時實快。
忽然間,又有一聲笛聲,從那尖銳刺耳的豎笛聲中,破空而起。
這笛聲有說不出的柔和悅耳,笛音持續不斷,繞空而出,頓時讓人覺得祥和、舒服、溫柔,像是一隻柔荑,在輕柔的撫慰著人的心靈,令人有無比的陶醉。
再看那些原本已經貼上鄭冷翠衣服的蛇,紛紛掉落地上,幾乎都是盤在一起,半昂著頭,隨著那柔和的笛音,緩緩的擺動。
原先尖銳的豎笛聲,此刻停止了。
那位吹豎笛的人,將豎笛拿在手中,那黝黑的臉龐,表現出一種安詳。
再看費希月,他站在那裡,彷彿有些茫然,目光流露著空洞。他看著鄭冷翠手裡正拿著一管玉笛,晶瑩剔透,還間帶著翠綠。玉笛的尾端,系著一個黃色采帶編的如意結,在微微的晃動。
鄭冷翠正在吹著玉笛,雙眼微闔,笛音正如細細流水,在水草和小石之間,緩緩的在流動。她的臉上流露著聖潔的光輝,她的神情完全已經進人物我兩忘的境界。
笛音的曲調又忽然變了。
在緩慢的旋律中,讓人感受到有一種蒼涼,那是遠處歸鴉嘹躁,牧牛哞著歸家的喜悅,彷彿讓人看到的是裊裊炊煙,飄動在夕陽餘暉晚照之中。
那些盤在地上的蛇,就在這時候,都一齊掉轉回頭,朝著來時路游去。
費希月突然有了警覺,他撮起嘴唇,發出一聲尖哨。
那些遊動的蛇,倏的又停了下來。已經有不少的蛇又扭轉回過頭來。
鄭冷翠並沒有睜開眼睛,她口中吹的旋律又是一變。
笛聲高揚,充滿了莊嚴肅穆的氣氛。
就這樣一瞬間,費希月的哨聲,頓時停止下來,他的額上沁出了汗珠。
滿地的蛇,彷彿承受不了那種笛音,都在微微的顫動。
倏的,鄭冷翠的笛音悠然而止。
她拿著玉笛,緩緩而又輕微的說道:
「費希月!你這些蛇是花了你很長的時間和很多的心血,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如果不用來傷人,也不見得是件壞事。真的毀掉,還是一件可惜的事。」
她將玉笛自然的收回腰際,望著費希月說道:
「我們再換一樣較量的方法如何?」
費希月的臉色顯然不是很好看,他一直注視著鄭冷翠,等了半晌才開口說道:
「你的年齡不大,如何學會『天龍禪功』?而且能夠將這種功夫運用到笛音上,真是讓人意外。要是再問你姓名,想必也不會回答,現在……」
他說著話,動手從身上解下一條腰帶,呈黑色,有暗光。
費希月將這條大約四尺來長的黑腰帶,雙手拿在胸前,很認真的說道:
「看你對我老費了解得很透徹,連我最厲害的『天蠶蠱』,都能預先防範,知己知彼,才能立於不敗,這一點,我顯然輸給了你。不過……」
他突然臉上轉變一種邪惡的微笑。
「這回我們較量一下武功如何?」
這句話,完全出乎鄭冷翠的意外。
連站在後面的於媽都怔住了。
幾乎認識費希月的人都知道,老費最弱的一環,便是武功。
其實道理也很簡單,費希月原本是漢人,年輕的時候,誤入苗疆,與苗女成婚,在苗疆落戶生根,開始學習養蠱弄毒。他很聰明,幾十年下來,他的蠱與毒,超過了苗疆任何人。據說在一次弄毒比賽中,他擊敗苗疆所有弄毒的高手,被苗疆稱之為「蠱王」。
費希月在學著養蠱弄毒的同時,開始學習鍛煉武功,但是,畢竟在沒有名師、沒有秘笈的情況下,只憑著一般拳腳的師傅的指點,他的武功很難突破。
費希月常常自潮著說道:「能抵擋得住我的蠱毒的人,大概不多,還用得著我用刀來砍死他嗎?」所以,武功是費希月最弱的一環。
如今,面對鄭冷翠這樣的高人,竟然他要以武功來較量,豈不是大出人的意料之外么?
鄭冷翠不禁回頭望了於媽一眼,她還是很慎重的說道:
「能夠領教費老的武功,榮幸之至。」
這時候於媽從後面過來,將一柄寶劍送到鄭冷翠的手裡,輕輕的說了一句:
「留心他的兵刃!」
鄭冷翠注目留神,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而提高了警覺。
原來費希月在手裡不停捻動的,不是一般普通的腰帶,而是一條通體黑亮的蛇。
鄭冷翠從沒有見過一條蛇是這樣令人望而生畏。
蛇身大約有小酒杯一般粗細,渾體黑亮,彷彿是長了細小的鱗。
三角形的尖頭,簡直就像是尖銳的標槍,當它張開嘴時,上下各有兩顆亮森森的尖牙,不時吐出紅紅的,長長的信舌。
從費希月雙手不停捻動那條黑蛇的情形來看,這條黑蛇就是他的兵刃。
於媽說的不錯,真是一種可怕值得注意的兵刃。
鄭冷翠握劍在手,說道:
「請出手賜招吧!」
費希月說道:
「認識我手裡這條蛇嗎?」
鄭冷翠說道:
「動手過招,但分高下,其他都不是重要的事。」
費希月沒有理會鄭冷翠的話,他自顧繼續說道:
「我這條蛇有一個罕見的名字,叫『金剛蟒』。渾身堅逾精鋼,而且奇毒,只要讓它咬上一口,不死也會痴癲。」
鄭冷翠淡淡的說了一句:
「領教!」
費希月說道:
「黑色金剛蟒本身靈性極高……」
他看鄭冷翠沒有興趣聽下去,笑了笑,繼續說道:
「既然你不願意聽,那就算了。我的意見,只要你說出鍾正心現在何處,今天這場較量,就可以免了。」
這幾句話說得鄭冷翠真的頓生警覺。
費希月拿著那條蛇,似乎就穩操勝算,難道區區一條蛇真的有這樣厲害?
鄭冷翠立刻抱定心思:「絕不沾上蛇身,以人為攻擊對象,不以蛇為目標。」
心意已定,便拔劍出鞘,朗聲說道:
「我不會說,你也不會走,這場較量不可避免,還是你請出招吧!」
費希月點點頭說道:
「很好!不見真章,難分輸贏!你先動手,因為比武過招,我從不佔先。」
鄭冷翠心裡想道:「我口中含有千年桂實,你的蠱毒尚且奈我不何,一條蛇又能怎樣?」
意念一動,決定速戰速決,快速出招,儘可能在兩三招之內,制伏對方。她認為費希月不算是很壞的人,只要讓對方知難而退,也就不必傷害對方性命。
當下鄭冷翠口中說了一句:
「請接招!」
手中寶劍一挽,劍尖凝聚一點,閃電直取費希月的右手手腕。
鄭冷翠這一招不但是「快」,而且劍底存仁,以傷掉對方的手為主,使他不能玩蛇,這場較量就決定了勝負。
鄭冷翠這一招有個名稱,叫「流星雨」,看似一點寒星,實際上,臨到近時,可以振劍化為寒芒粒點,令人防不勝防。
費希月看到一劍刺來,他並沒有閃讓,右手一招一松,黑色金剛蟒向一揚,是一種硬封硬隔的架式。
頓時間,只聽得「哨」的一聲震動,鄭冷翠立即感受到寶劍承受一股極強勁的反彈勁道。
她大感意外,她立即斷定,反彈的勁道並不是來自費希月,而是來自金剛蟒的本身。
鄭冷翠心裡一動,立即撤招收劍。
但是,金鋼蟒就在一觸一震之餘,比閃電還快,順著回收的寶劍,向前伸來,身子霎時間暴漲了一尺多。
但是,金剛蟒的突然在一瞬間暴漲一尺多,這更是鄭冷翠萬萬想不到的事。
這個意外,使得鄭冷翠完全失去鎮靜,當時她只覺得右臂一涼,心裡知道不妙,再向後撤步時,已經不行了。
「嗆啷」一聲響,寶劍掉落在地上,堅硬的雪凍,映起一道光,她的人頓時連話也說不出來,噤口、寒顫、翻身便倒。
於媽一見大驚,立即搶上前去,口中叫道:
「小姐!小姐!」
就在這時候後面有人厲聲喝道:
「於媽!你給我站住!」
於媽一聽,彷彿青天一霹靂,又是驚又是喜,轉身跪在雪地上,叩頭說道:
「大爺來的正是時候,小姐有救了!」
來人正是鄭大爺,他替自己現在取個名字,叫做鄭非義,取代了江湖上闖名喪膽的「殺手鄭」。
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因為改變一個名字而改變自己的聲譽?沒有人會知道,但是,在鄭非義來說,一方面是隨時惕厲,毋忘昨日之非;另一方面告訴自己一個方向,一個讓自己心安的方向。
鄭非義鄭大爺來到鄭冷翠身邊,運指如飛,截住右臂通往心臟的血脈。
隨又拿出隨身佩帶的小刀,挑開鄭冷翠的右臂衣服。臂上沒有任何蛇咬的牙痕,卻有一道紅色的抓痕一般,已經墳腫起很高。
鄭大爺毫不遲疑,小刀揮去,一片腫起來的肉,應刀而去。
但是,刀退後,並沒有流血。
鄭大爺二次揮刀,去肉見骨,這才流出鮮紅的血。
於媽抱住鄭冷翠的頭,渾身顫抖,不敢回頭看這樣刮骨療毒。
鄭大爺手法極快,一見流血,左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一個暗紅色的瓷瓶,用嘴咬開瓶塞,倒出一撮白色粉末,說也奇怪,立刻止住血流。
鄭大爺喝道:
「於媽,替小姐包紮妥當,屋後有馬,馬上有地址,照地址去找人,要快!」
他乾淨利落處理了鄭冷翠的毒傷,又乾淨利落交代了於媽。
這才站起身來,他對拖在地上離開他不遠的「金剛蟒」,看也不看一眼。
只是對費希月點點頭說道:
「舍妹毀掉你的毒蜂陣,也挨了你的金剛蟒劇毒,兩下扯平,你可以離開此地嗎?」
費希月將這一切經過,看在眼裡,那樣臨危不亂,有條不紊,在爭取一分一秒的緊急時刻,一點也不慌亂,讓費希月開了眼界。
費希月緩緩收回「金剛蟒」,仍然是雙手橫握,注視著對方,認真的說道:
「閣下是非常人,請教尊姓大名。」
鄭大爺說道:
「我姓鄭。中原人士你知道的不多,說出我的名字,你未必知道。不過,我有一點和你一樣,是一名殺手,或者說我們也有相異之處,那是我曾經、你聽清楚是曾經做為一名殺手,而你,本來不是殺手,為什麼要受雇做這種事,讓人難以理解。」
費希月說道:
「既然你曾經是殺手,你就應該知道,幹這種事往往是沒有理由的,只要出的價碼高得讓我動心,就成交了!」
鄭大爺說道:
「可是這趟買賣你虧了!」
費希月笑笑說道:
「做買賣,就有虧有賺!雖然沒有讓顧客滿意,至少我認識了你殺手鄭……」
鄭大爺立刻接著說道:
「鄭非義!」
費希月說道:
「殺手鄭也罷,鄭非義也罷,我們總算是有了一面之交,這,算是交情嗎?」
鄭大爺斷然說道:
「不算!」
費希月說道:
「為什麼要這樣冷酷?」
鄭大爺說道:
「你不應該為了挽回面子,用『金剛蟒』這種沒有解藥的毒物來對付我妹妹。」
他突然用手一指,厲聲說道:
「如果我妹妹治不好,費希月,這筆賬你要償還的!」
費希月臉上神情又起了變化,只聽得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待了一會,費希月這才說道:
「沒有友誼就是敵人!你要算賬,至少你要活下去才行!」
他在說著話,突然雙手一按,握住手裡的「金剛蟒」一飛而起,一瞬間,變得又粗又長,凌空飛來。
那聲勢真是嚇人極了!
兩三丈長,茶杯粗細,果然是一條巨蟒,如此凌空飛來,無論是纏、是咬、是尾掃擊,那都是不能承受的事。
鄭非義鄭大爺面臨著如此突然而來的凌空攻擊,似乎並沒有意外的詫異和驚惶,只見他雙臂低垂,雙目闔上,大有束手就擒的模樣。
「金剛蟒」飛來快速,但是,臨近鄭大爺身旁,彷彿是虛空被一層看不見的牆隔住,再也無法纏住鄭大爺的身體,也咬不到鄭大爺的任何一處。
「金剛蟒」連續進攻兩次以後,似乎力竭而落,掉在雪地上,慢慢的縮小到原來那般大小。
費希月大驚,脫口問道:
「你們兄妹都會『天龍禪功』?你們……跟『少林禪』有什麼關係?」
鄭大爺緩緩睜開眼睛,雙手緩緩抬起,平胸之後,又柔柔的放下。
他緩緩的說道:
「你知道『少林禪』,也曉得『天龍禪功』,表示你對於中原武功了解得很多。」
費希月說道:
「據說:『天龍禪功』是屬於『少林禪』的一種,是以練氣為主。令妹鄭姑娘將氣功運用到笛音上,深具火候,至於你鄭爺,已經將氣功練到護身於無形,這種情形一旦運氣發功,可以借對方的力道加倍還震對方。」
鄭大爺聽到對方稱呼為「鄭爺」,他的臉色緩和下來,說道:
「其實各門的功夫是各有所長,就拿你費蠱王的弄毒功力而言,無人能及……」
費希月連忙說道:
「算了!算了!漢文有一句話:識時務者呼為俊傑。我不是俊傑,但是我不能不識時務。今天的事,就此了結。唯一讓我不安的,令妹中了『金剛蟒』的毒,我沒有解藥。我知道你已經護送她去求醫,能不能祛毒而生,我不曉得,所以,我只有抱歉。」
鄭大爺說道:
「如果醫不好,那是她命該如此。」
費希月立即說道:
「有你這句話,我會更加不安。」
他從身上取出一個羊皮口袋,交給鄭大爺,很慎重的說道:
「善泳者溺於水,弄毒的慣家難免中毒身亡,所以,每一位弄毒的人,都伺養一隻蟾蜍,以五毒餵養,是個奇毒無比的東西,如果中毒,將蟾蜍放在毒創之上,可以吸光體內之毒。就是不知道對『金剛蟒』的毒,有沒有效果。」
鄭大爺沒有伸手去接,只是說道:
「多謝你的好意,還是請你自己留著吧!我說過,如果舍妹命不該絕,應該獲救。否則,命該如此。」
費希月見他不接受蟾蜍,倒是有些怏怏,點點頭說道:
「既然如此,我為令妹祈福。再見了!」
鄭大爺突然叫道:
「蠱王費爺!」
費希月已經收妥了「金剛蟒」,正要扳鞍上馬,聽到如此一聲稱呼,馬上轉身說道:
「不敢,鄭爺有什麼吩咐?」
鄭大爺說道:
「如果以後碰到了鍾正心,費爺還會對他動手嗎?」
費希月想了下說道:
「對鍾正心,我們之間沒有仇恨,他只是我的一次買賣。如今『買賣不成仁義在』,下次見面,雖然不是朋友,至少也不會是敵人!」
鄭大爺又問道:
「這次出馬的酬勞自然沒有了。」
費希月想了一下,說道:
「能讓我動心,千里迢迢趕來這裡,酬勞是驚人的,是一塊不知道多久年代的蠍子化石,那是我們煉毒的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劇毒。當然,現在不談這些了。」
鄭大爺拱拱手說道:
「多謝!多謝!這樣的結果,想必我們彼此都意外,也都滿意!再見!青山不隱,綠水長流,但願後會有期。」
費希月走了,留下雪地寂寞,也留下鄭非義鄭大爺內心深處的惆悵。他站在雪地里,冷靜的思考:
對他,用一個殘民以逞的贓官;
對費希月,用一塊千萬年蠍子化石。
真是各有不同,針對各有所需,如此處心積慮,為的只是用來對付一個小小的七品縣官,為什麼?
他現在不止是要懺悔,而且要解開這奇怪的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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