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
十二月三十,夜。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裘禪在燈前問。
「申時。」陳越在對面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銀裝飾領口,簡約莊重,不復平時的兇狠和強橫。
「終於要開始了。為我著袍吧。」裘禪伸出了雙手。
兩名教徒從身後而來,為裘禪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兩肩的花紋和領口的銀飾不同。裘禪平伸雙手,彷彿被擺弄的木偶。他平視前方,臉在燈下半黑半亮,陰陽分明。
「我腿腳不便,請抬我去摩尼殿。」裘禪向教友懇請。
教友抬起盛著他的木盆,陳越起身跟在後面。
走到門口的時候,裘禪回頭看著陳越:「你答應我的事情可曾記住。」
「記住了,我答應過的事情便不反悔。」陳越眼裡透著激動急切,「你答應我的事情,能否實現?我教的大軍,果真能夠揮軍北指,攻克大都?」
「只是時間問題。」裘禪點頭。
「今夜便是我們的日子,等得真太久了。」陳越壓低了聲音。
「今夜是我的日子,不是你的。」裘禪說。
陳越一愣,裘禪忽然出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力量吐出,陳越低低哼了一聲,向後栽倒,暈了過去。
「帶他走,現在就下山,要快。」裘禪低聲道。
黑暗中走出了兩名明尊教徒,默默地扛著陳越離開。
裘禪揮手,他被抬出了地下的大屋。
「裘先生請葉公子觀典。」一名教徒走近葉羽的身邊。
「觀典?」葉羽問。
「今夜就是庇麻節的大典,這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盛事,清凈氣使請葉公子觀典。」
葉羽沉默了一刻,微微點頭:「好。」
他跟著那名教徒出門,看見門外靜靜等候在那裡的風紅,風紅法袍銀裝,白得像是一匹生絹,面無表情卻又恭恭敬敬地向著葉羽行禮。而後風紅走在前面,葉羽跟在後面。
走道黑且長,葉羽看著風紅的背影,想到了三日前的雪中,那雙熟悉的眼睛。
忽然,他渾身戰慄。
譚同玄在燈下拈著一根墨筆,托著腮思量。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譚同玄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把信紙塞在一件外衣下,跑過去開了門。謝童站在門外,容光黯然,面色憔悴。
「師妹你找我?」譚同玄搓著手問。
「想找個人說說話,今夜是除夕,我想上街去走走。」謝童低聲說。
「哦,申時了吧……」譚同玄點頭,「那我陪你。」
臨出門,譚同玄看了一眼燈下桌上那件衣服。
天已經黑了,泉州城裡家家掛起了喜慶的紅色燈籠。男孩們舉著花炮和線香在街頭巷子里奔跑,女孩們跟著他們,追得近了,男孩舉起線香做出要點的樣子,嚇得女孩不敢靠近。濃郁的燒煮香味飄散在整個城市裡,夜越來越深,走得越來越遠,人跡也越來越稀少。
譚同玄和謝童並肩走著,謝童不說話,譚同玄也說不出來。
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又走了很遠,謝童忽然扭頭:「還有兩天便要進攻明尊教的草庵了么?」
「是,正月初二,他們庇麻節大典結束,教徒將散未散的時候,防禦鬆懈,我們匯合世子調集的軍馬,一舉擊破,也算是為朝廷立了大功。」
「他們都是怪力亂神之輩,真的不會有事么?」謝童低聲說。
「掌教師伯十二年的苦心,不會白費的!」譚同玄說得斬釘截鐵,「師妹你放心。」
「希望葉羽也沒事。」謝童的聲音更低了。
譚同玄的心裡咯噔一聲。
兩個人又走了很遠。
「師妹,這次若是我立下功勞,就可以回終南山了。」譚同玄忽然說。
「是么?」謝童應得漫不經心。
「我要是回了終南山,我們便還像從前那樣要好吧?」譚同玄又說。
「自然的啊,你始終是我師兄啊。」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師妹,你是喜歡葉公子么?」譚同玄問起來,覺得自己的胸口裡如同漲滿那樣難受。
「師兄,別問了,還不知道兩天之後會如何。」謝童不看他。
「師妹……你喜歡葉公子,是因為他昆崙山的高足,英雄了得么?」譚同玄跟著問。
謝童不回答,漫步往前走。
譚同玄默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酉時,譚同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裡。
他從衣服下抽出那封信,最後看了一眼,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他吹滅了燈,緩緩解開身上的道袍,窗口透進的月光下,他身上的鐵甲猙獰。
他摘下壁上的佩劍,轉身出門。
蘇秋炎吹滅了燈,步出精舍。
月光下,青衣的劍客和白衣的僧侶並排而立,蘇秋炎走到他們身邊。三人並排,對著校場上黑壓壓的人群,數千人的集合,卻寂靜得聽不見什麼聲音。偶爾,駿馬低嘶,彷彿被黑暗中的什麼東西驚動。
蘇秋炎揮手。
重陽道宗的軍士們出列,奔跑著在校場上灑下了硫磺,花紋縱橫繁複,是重陽道宗的北斗大咒。蘇秋炎低聲念誦,指尖一點火光,他指尖一彈,火光落地飛濺,硫磺繪製而成的巨大咒符燃燒起來,光焰直衝到兩人高。道士們卻在火焰中坦然無懼,他們唱起了道歌,數千人的聲音合起來,雄渾巨大,卻又幽遠空靈。他們一一經過火焰,衣服卻並不燃燒,黑色的盔甲卻變得如鐵水般閃著融融的紅光,且歌且行,離開了校場。
「這是重陽的南天大火輪之陣啊。」魏枯雪感慨。
「世子的鷹翎箭營也已經準備就緒了吧?」天僧問。
「《殺神三章》擬定之初,我們就知道這件事環環相扣,不能有半點差錯。所以我們選擇的人,都是絕不後退,也絕不動搖。我相信世子的決心。」蘇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著紫薇天心劍。
「那麼我們也該出發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
蘇秋炎和天僧跟著他背後。
世子對著月光看著那支金箭。
箭鏃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頭,看見月亮隱沒在雲中。
沉重的銅鐘被敲響,無數的火把和燈籠把摩尼殿前的廣場照得通明透亮。
前些天下的雪還沒有化,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葉羽跟在風紅的背後,跟著裘禪,沿台階緩緩地登上聖堂。他們的身後,三名教眾捧著托盤,托盤上各有一襲銀飾的白色法衣,代表著那些沒有到來的明尊使者。
他們登得越來越高,葉羽回頭,看著廣場上虔誠跪坐的教徒們列作五個巨大的方陣,每個方陣前各有一面旗幟。葉羽繼續跟著上行,覺得自己有如神話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裡沒有喜悅,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獨和寒冷。
抬著裘禪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葉羽仰頭望去,那是個西域人的模樣,一手托著金盤,一手拖著金焰,俯首世間。
金人前燃燒著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發白,似乎是在其中澆了火油。
銅鐘止住。
萬眾寂啞。
裘禪從木盆中緩緩站了起來。這是葉羽第一次看見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為裘禪一直相瞞,可是當他親眼看見裘禪那雙腿,一股無法遏制的戰慄傳遍他的全身。裘禪竟然沒有著絝,他的雙腿上全無皮膚,只剩下暗紅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面,隨著他每行進一步,肌肉抽動,鮮血緩緩流了出來。而透過肌肉裂開的縫隙,可以隱約看見森然的白骨。
葉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勁的後果,那股在身體內流走著不斷涌發的內勁,可是裘禪所受的傷,遠不只喇嘛的拳勁那種程度。
可是即便如此,裘禪走得恭敬而平緩。他面對著金人,從懷中取出了經卷。他大聲的念誦起那捲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種葉羽無法理解的語言,葉羽想到那塊石碑上的文字,風紅說它們來自西域極遙遠的敘利亞地方。
裘禪念誦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入雲空。他時而揮手,時而握拳,時而合十,像是高唱戰歌,又像是激烈的爭辯。他瞪大了眼睛,眼裡神光懾人,葉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後一句,裘禪高舉了雙手,對著天空發出唱詠般的呼喊。火堆忽然衝天而起,明亮如陽光。
台階下的上萬人一齊呼應,高聲念誦著葉羽聽過的明尊教經典:
普啟一切諸明使,及以神通清凈眾,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諸愆咎。上啟明界常明主,並及寬弘五種大,十二常住寶光王,無數世界諸國土。又啟奇特妙香空,光明暉輝清凈相,金剛寶地元堪譽,五種覺意莊嚴者。復啟初化顯現尊,具相法身諸佛母,與彼常勝先意父,及以五明歡喜子。
巨大的回聲在聖堂前回蕩,有如身處山谷間一樣。
銅鐘再次轟鳴,整個世界都隨著鐘聲和念誦聲一起歡歌咆哮。
葉羽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這個場面操縱,而他忽地抬起頭來,看見金人後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豎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著一個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
惡寒像刀一樣像是要把葉羽從背脊切開。
譚同玄仰頭,看見月亮在雲中重新露出臉來,掛在樹梢上。
他抓起一把雪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後面的道士一身鐵鎧,湊近他身邊:「師兄,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我們最後一個出發,我們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後一件。」譚同玄覺得自己說話都不像平時的自己了。
他扭頭,看著身後數十輛大車首尾相連,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
葉羽坐在雪地上,和風紅、裘禪、以及數十個教徒一起圍著一堆篝火。他們身邊就是那個巨大的十字架,那個鼓囊囊的東西已經被解了下來,投入了火中。葉羽看了,才發現那只是一個填滿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當著犧牲的教祖摩尼的身體。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於是靈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燒的時候,全場發出了讚頌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復現,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個苦修者被釘死,千千萬萬的人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嘆息和感懷。
「請用我們簡單的食物吧。」裘禪比了一個手勢,他已經重新坐回了木盆中。
每個人面前的都是簡單的青菜豆腐和糍粑,葉羽吃了一筷子,淡而無味,他想到所謂的吃菜事魔。
他們坐在華表山最高處金人像下,而長長的台階下是巨大的廣場,上面坐著上萬人的五個巨大方陣。葉羽不明白為何這裡的人被分在了兩處,上面的不過百人,下面的卻有萬人。可是誰也不說話,每個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飯,彷彿享受著世間最好的珍饈。
葉羽不清楚這個庇麻節的盛大典禮是否已經結束,隔著一堆火看向對面,風紅和豬兒貓兒狗兒兔兒那些孩子們坐在一起,她被這些孩子所包圍,正微微笑著。
葉羽再次想到那雙眼睛,心裡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風紅起身向著他走了過來,越過了火堆,然後坐在他身邊。
「連續吃了很久我們的食物,吃不慣吧?」風紅低聲,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
「還好,吃什麼都不要緊。」葉羽回答。
兩個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東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爾也能得到些好吃的東西。可是那個時候,我總想著人一生的福氣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當得到一點好吃的東西,就想著將來再也吃不到,於是總是把好吃的東西留著,也不捨得扔,留到最後就都壞了。」風紅淡淡地說。
葉羽沉默了一會兒:「你生在杭州?」
「是。葉公子怎麼知道?」
「我聽你說話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見的那些人很像。」葉羽咬了一口糍粑。
「你總是冷冰冰地不說話,原來也會聽人的口音。」風紅笑了笑。
她低頭下去把下巴磕在膝蓋上,用手指輕輕摳著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雙白色布面的軟靴,精巧地貼著腳面腳踝。葉羽看著她孩子般摳著靴尖,出了一會兒神,時間在這裡像是暫停的,只有一絲風吹來,風紅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里流出柔軟的一絲,輕輕飄動。
風紅忽然扭頭,兩個人隔得很近地對視。
葉羽這才想起來剛才始終盯著風紅的雙足,尷尬地收回視線,坐正了。風紅低著頭,抱緊膝蓋,把雙腳收回了法袍寬大的袍擺下。
「享我光明身,得證大解脫。」裘禪以及用食完畢,雙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勢,揚聲說道。
在台階上用飯的人們一齊放下手中的飯食,同聲回應:「享我光明身,得證大解脫。」
隨即是台下傳來的隆隆的聲音,千萬人齊呼。
裘禪拍了拍手,人群中走出了兩名教眾。他們走到一堆火中央,向著四面鞠躬,四周的人頓時摒住的聲息。葉羽詫異間,卻聽見其中一人吊了一下嗓子,清音悅耳,竟然是折子戲《趙氏孤兒》,其中程嬰老人和趙武的對話。葉羽沒有下山之前,也曾看見這折戲的譜子和唱詞。卻從來沒有聽過,卻萬萬沒有料到在這裡竟會聽到市井中的小戲。
兩個教徒「咿咿呀呀」地唱著,唱的是是千百年前義人教導遺孤不忘復仇的道理。
周圍的人都平心靜氣地聽著,貓兒、狗兒、豬兒、兔兒幾個孩子卻在低低地笑著追打,繞著人們來來去去,偶爾戲唱到激昂處,他們又蹲下來細聽。周圍的有人想伸手出去攬住他們,讓他們能夠安靜一刻,可總被他們掙脫出去,便也任他們輕笑著跑來跑去。
最後他們跑到了風紅身邊,風紅伸出兩臂,摟住豬兒和兔兒,不讓他們再鬧。
「幫我管住那兩個孩子吧。」風紅對葉羽低聲請求。
葉羽愣了一下,不得不順從她的意思,張開雙臂摟住了貓兒和狗兒。他內息雖無,力氣還大,箍著貓兒和狗兒的腰,他們也掙脫不出去。掙扎了一會兒,孩子們無奈了,便也乖乖靠在他身上看戲。
「不能讓他們亂跑,有時候發瘋起來,聲音大得煩人。」風紅說。
她從法袍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和軟布包著的小包,打開來,裡面竟然是四張還微熱的餅。她把餅一一分給孩子,那些孩子看見了餅,眼裡亮得像是點了小燈籠,他們老老實實圍坐在葉羽和風紅的身邊吃餅。咬開來,那裡面是糖餡的,他們捨不得一下吃光,小口小口慢慢咬著。
葉羽愣愣地看著他們,再看向風紅:「你做的餅?」
風紅微微點頭:「教義里規定克己安貧,所以山上連油糖都少用,但是孩子們卻熬不住沒有好吃的。我在泉州街上走開,便是買了些糖,帶回來做餅給他們吃。」
她伸手去拿貓兒手裡的餅,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捨不得,把餅緊緊抱在胸前「貓兒捨不得,那麼狗兒乖一點。」風紅說。
狗兒漲紅了臉,不舍地雙手握著把餅送出去。
風紅從邊角撕了一小塊,又撕成兩半,一半遞給葉羽,一半自己放在嘴裡嚼。葉羽猶豫了一下,也把餅放在嘴裡,果然有一絲糖和棗泥的甜意,嚼著嚼著,竟然也滋味無窮。餅還微微帶熱,葉羽忽然想到那麼久餅還帶熱,必定是因為風紅貼身藏著。於是嚼成泥的餅被他含在嘴裡,尷尬得不知是否要咽下去。
「葉公子喜歡看戲么?」風紅問。
「不喜歡,也沒看過,卻不曾想過這裡也有戲看。」葉羽說,不知道何時,他和風紅之間的關係變得古怪。
「其實每年也只有《竇娥冤》、《趙氏孤兒》這些戲本來來回回地唱。我教教義甚嚴,所觀之戲只能歌頌天下間的義人,不能是男女情愛,也不能是征戰殺戮。其實我聽了這麼多年,已經很無趣了。」
「是么?」葉羽卻沒想到風紅會說自己教眾的大典無趣。
「只是看著很多新來的人聽這些戲,看著孩子們跑來跑去的,大家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便覺得很是開心,至於唱的是什麼,也都不重要了。」風紅低下頭,輕輕搖了搖,「我想市井裡的人,整日里勞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恨不得聽戲里聽出帝王將相揮軍遠征,斬落多少頭顱;凡夫俗子愛上了白蛇,入得神山被仙女邀為入幕之賓。不過對於有些人來說,能夠一起平安坐著,便是美滿。」
「可是……你們還是殺了那麼多人!」葉羽忽然說。
「我知道裘禪陳越他們,造下的殺孽早不為教義所容。可是即使他們兩個,也是要保住這個家園。全力在外面攻殺,到底有幾分是源於對教國的雄心壯志,還有幾分是因為自己心底的怯懦呢?」風紅笑了笑。
兩個人不再說話,葉羽看著篝火靜靜起伏。他聽不見唱戲的聲音了,也感覺不到身處於萬千人之中,卻有孩子的笑像是銀鈴那樣在他腦海深處回蕩,揮之不去。他想到呂鶴延的那雙眼睛,那麼可怕,卻又那麼執著。還有風紅垂首的側臉,眼波沉凝,像是永遠都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那些在他心底蠢動的念頭又開始翻江倒海,到底什麼是滅魔呢?他要滅的魔在哪裡?難道是殺死這裡所有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明尊教徒?
而狗兒剛才還分出了他的餅給自己吃……
葉羽覺得天空壓在自己的雙肩上,幾乎要把自己摧垮。
他打了一個哆嗦,回過神來。如今他坐在篝火邊,和風紅,還有四個孩子,看一出古老的戲。
他忽然轉身,按住了風紅的肩膀。
風紅一怔,想要掙脫。
「快走!」葉羽壓低了聲音。
「為什麼?」風紅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
「他們隨時都會攻來。那天我在人群中看見了一雙眼睛,當時沒有看清,但是我現在肯定,那是我師父。」
「劍聖宗師么?」
「他是來看戰場的。他是我的師父,沒有人比我了解他。他一旦決定要做的事,便如拔劍出鞘,絕無半途而返的道理。重陽、崑崙和白馬禪教的《殺神三章》你們知道么?我們聯手,你們沒有勝算。」葉羽說到這裡已經覺得自己累得就像是要倒下,「走吧!帶著能帶走的人,離開這裡!」
風紅靜靜地看著他,黛色的眸子里光華內蘊。
良久,她搖了搖頭。
葉羽急了,還要說什麼,可是裘禪已經在高聲地唱頌:「明尊普照,暗魔不生!」
他忽地從身邊拾起金色火焰的令牌,拋下台階:「相部!殺!」
台階下傳來整齊的回應:「殺!」
「你們瘋了……你們瘋了!」葉羽猛地站了起來,他忽地明白了。
他衝到台階邊,無人管他,裘禪在他身後冷冷地看著。葉羽看見台階下的一個方陣站了起來,整齊劃一,一名教眾走出人群,拔起了大旗。大旗招展,數千人一齊褪去了白色的袍子,白袍下他們已經扎束整齊,長衣下蓋著磨亮的西域彎刀。
這個方陣整齊地退出廣場,台階下忽然空了一塊。葉羽這一次看清了,台階下的人和台階上的不同,那些全部是精壯的年輕男子。
「那是我教的相、心、念、思、意五大國土,每一國土有一教王,他所率領的,不是普通的教眾,而是我教的軍隊。其實我們從未懷疑過有一天會和你們決戰,我們也知道重陽道宗數千人的調動,但是我們不能逃,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無路可退。」風紅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葉羽猛地轉身,憤怒地瞪著她。
「你們的進攻就在今夜,庇麻節、除夕,我們也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調集了五大國土的教王,一萬兩千人的精銳。我們兩方都有那麼多的詭謀,最後還是要正面拚死一決。」風紅起身。
「你們瘋了……」葉羽搖頭,「在這裡開戰,除了瓦礫什麼也得不到!」
「只要有人能夠活下來,我們還有下一個一百年可以重建草庵。」
葉羽覺得全部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子一樣。師父沒有告訴他決戰就是今夜,他卻跑去把消息通報給了自己的敵人,而敵人早已經磨好了戰刀。
「我很高興,至少你能相信我。我要保護這裡,只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風紅站到他的身邊。
山下,葉羽目光所及之處忽然亮起了無數的火把,星星點點無處不在。那些星火緩緩地推進著,彷彿撲面而來的一群螢火蟲,殺人的螢火蟲!
「那是你們的軍隊了。」風紅低聲說。
又是兩枚金焰令牌「叮叮噹噹」地從台階上滾落下去,兩個方陣又站了起來,各自離去,投入即將開始的戰場。
葉羽回頭看著端坐的裘禪。裘禪沒有表情,垂頭低低地念誦著。
山下,避風橋前。
鐵盔鐵鎧的道士大步沖向對面的明尊教徒,他臨空高跳起來,那是道門武功的騰空術。他在空中魚躍撲下,手中長劍一刺轉而橫揮,劍鋒沒入明尊教徒的胸口,一潑滾熱的血湧出來,橫揮的劍把人切開了一半,這是任何武將都會為之驚嘆的膂力。而他沒能繼續前進,他往前只踏出半步,就有急速旋轉的刀輪橫過他的咽喉,在他的喉間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線,而後血泉湧出,刀輪繼續飛轉出去,直到被一柄厚脊長劍凌空格下。
持厚脊長劍的道士踏前一步,踩著敵人的屍體,猛地揮手。
持長戟的武裝道士們從他背後湧出,他們把長戟並列成排,咆哮著推進。對面還在混戰中的持劍道士們立刻回撤,翩然如燕。渾身浴血的明尊教徒面對撲近的強敵,略微止步,而後後面站出了持著銅殼重盾的教友。持盾的教友也並列成排,對沖了上去,戟鋒和銅盾相抗,堪堪匹敵。
持劍的道士們再次出動,以長劍從盾牌的間隙中穿刺,哀嚎聲和血液噴涌的聲音在黑暗裡糾結,像是無數的蛇纏在一起。
鐵蹄聲急速地逼近,道門的騎兵出現在道路的盡頭。高出人兩個頭的西域駿馬彷彿巨大的怪物一樣,推進起來勢不可擋。
持戟的道士們迅速讓開了一個缺口,駿馬毫不停留,人立起來,鐵蹄踩在盾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盾牌后的明尊教徒被巨大的力量衝擊,手臂都湧出血來。而他們沒有退後,他們甚至再進一步。持武器的明尊教徒們也並列起來,互相挽住手臂,每個人身上開始湧出瑩瑩輝光,他們一起壓上前去,抵在持盾教友的身後。
駿馬退後幾步,再次突進,不斷地踢踏,銅盾后的教徒一個接一個死去,可是防線並沒有後撤。
持厚脊長劍的道士摘下頭盔,擦了擦頰邊的血,白色的長須飛舞。那是曾經赴月照山莊的道士之一。
他迅速地脫離戰場,隱入後面的樹林中。
樹林中幾個武裝的道士守護著一個小輦,輦上躺著那個碧瞳的年輕人,他只能轉動自己的脖子看著長須道士,眼睛里卻是光亮攝人。
「還未拿下避風橋么?」玄重低聲問。
「已經殺敵軍相部一千五百餘人,可是還未能拿下避風橋。」玄明搖頭。
「避風橋是要衝所在,不拿下這個咽喉,餘下的軍隊無從推進。我們丑部不能失職,玄明!你自己去!」玄重低喝。
「我已有準備了!」玄明應答,鏗鏘有力。
他轉身離去。
「我們死傷多少?」玄重在他身後問。
「三百多人,外面已經不剩下多少人了。只能等亥部來接班。」玄明沒有停步。
「玄明師兄,多少年來,你始終是我的師長。」玄重忽然說。
「此生幸得相逢,不以年紀稱長幼,不以尊卑為隔閡。」玄明大步而出。
「請亥部援助我們。」玄重靜了許久,「抬我出去!讓我也親眼看著戰場!這是我一生,最後一戰!」
烈馬長嘶的聲音逆風而來,組成人牆的明尊教徒們抬頭望向天空,月影中一騎黑馬長嘶著凌空,如巨獸一般撲下。那匹戰馬不可以思議地躍起到兩人的高度,越過了人牆。落地的同時,馬背上的長須道士雙手揮舞寶劍,同時斬下了兩顆頭顱。
他已經是半個老人了,可是他大吼著劈斬,策馬前沖,像是一個狂怒的年輕人。
一路血泉沖涌。
幾柄彎刀幾乎是同時刺入馬腹,駿馬哀鳴著倒下。
道士雙足踢踏鞍面,飛躍出去。刀輪從他身後而來,切著他的肩背擦過。他受了重創,卻不停留,一路繼續前沖,勢如瘋虎。明尊教徒們圍湧上來,可也擋不住他雙手利劍,即使刀輪也被他一斬為兩段。道士大喝一聲,飛躍起來,一腳踩在一個教徒的頭頂,把他的脖子瞬間踩折。
他落地的時候,已經踏上了避風橋的橋面。
他是第一個踏上避風橋的道士。
他的前方已經沒有阻擋,僅存的明尊教徒都已經被他甩在身後。他大吼著提劍前沖,鐵甲下道袍的衣袂飛舞,像是雙翼。而他腳下的橋板嘩啦一響,橋板縫隙里閃出來的帶刃鐵鉤勾住了他的腳踝。他的腳被切了下來,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幾尺,就要倒下。
橋板上看不見的暗門翻開,明尊教徒們跳了出來,無數彎刀同時向著道士的胸口鉤刺。
道士轉身看著自己的身後,任由彎刀刺入胸口。
橋頭的防線已經被駿馬踏破了,他動搖了那個以摧光明使神力構築的防線。
躺在小輦上的玄重隔著很遠看著玄明的眼睛。
兩人相對著微微點頭。
「轟天雷火!放!」玄重忽地大吼。
沉悶的吼聲像是炸山的巨炮,轟天雷火在他身後發射了。內含火藥和油脂的雷子被拋射出去,準確地落在橋上,產生了巨大的爆炸。一團耀眼的火光中,避風橋和橋上的人一起化為灰燼。這座橋的支柱轟然倒塌,整座橋跌入下面的流水中。
黑巾蒙面的道士走上前來,拍了拍玄重的肩膀。
「亥部已經到了,休息一下吧。」玄石揮手。
道士們扛著寬板和鐵索前進,扛著鐵索的道士們在水邊停下,其中一人躍入水中,飛快的鳧水過河。他身上帶著繩索,繩索拴著鐵索。他這樣把沉重的鐵索拉過河,以鐵鉤迅速固定在斷橋的殘基上。
四條并行的鐵索瞬間鋪好。
持著寬板的道士們開始在鐵索上逐次鋪上寬板。
白衣的僧侶、青衣的劍客、黑衣的道人緩步從後面而來。他們身後是更多的武裝道士,目光筆直地看向前方。經過小輦邊的時候,蘇秋炎拍了拍玄重的肩膀。
「玄明師兄死了。」玄重低聲說。
「還會有更多人死。你留在這裡,這些年,辛苦你了。」蘇秋炎並不看他,走了過去。
玄石跟上了他。
這支隊伍隨著寬板的鋪設坦然而行,越過河水,越來越多的武裝道士追隨著他們,火把在夜色中匯成一道長蛇。
「相、念二部教王的人皆已戰死!」哨探急速回報到裘禪的面前。
台階上的人也開始惶恐不安了,包括那些剛才還在玩耍的孩子。葉羽這才發現,像他一樣,其實這些人都不知道今夜就是決戰之期。
裘禪揮手,遣退了哨探。
「思部戰死過半,正與重陽門下決戰於接引廊!」
「聞經館已經守不住,心部已經接替思部!」
「大威寶光樓被攻陷,思部全部戰死!」
裘禪終於低低嘆了一口氣:「同是二十年磨礪,我不如蘇秋炎甚多。」
他摸索著手中最後一枚金焰令牌,擲下:「意部!殺!」
「殺!」意部站了起來,緩緩退出廣場。
葉羽面對著空蕩蕩的廣場,只剩下那些人留下的火堆和吃到一半的糍粑和菜碗。像是有無數的針扎在他的腦子裡,他想要對著周圍咆哮,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對誰咆哮。他只是要一個人聽他問,問為什麼!無數的人,就這樣被送上去戰場,像是螻蟻一樣,然後就消失掉了,甚至沒有來得及留下他們的名字。他們來到這裡作戰,也許家裡人都不知道,還在等待他們回去過這個新年。僅僅一個時辰前,這裡還有上萬鮮活的生命,而現在這裡只剩下那些無法戰鬥的老人和孩子。
裘禪端坐在那裡,默默舉起水碗,飲了一口。
葉羽跌坐在台階的盡頭。
風紅褪下了法袍,她的紅裙艷麗如火,束衣刀纏在她的胸前。
哨探飛跑著經過空蕩蕩的廣場,衝上台階跪在裘禪的面前:「意部教王戰死,心部教王統領剩下的教友還在抵抗,我們已經抵擋不住。」
他的手按著胸口,手指縫裡鮮血淋漓。
「給他包紮,不用再報了。」裘禪終於起身,以他可怕的雙腿緩緩走下台階。
喊殺聲已經來到面前了,鐵鎧鐵盔的道士們揮舞利劍,僅存的明尊教徒們節節後退,心部的大旗在人海中倒了復起,最終再也沒有豎起來。道士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路屍首排到了山頂。僅存的道士只剩三五百人,然而他們即將取勝,他們壓著最後的兩三百名明尊教徒,就要衝上摩尼殿。
而裘禪沒有看廣場下的屠殺,他的目光穿越而過,看著廣場的盡頭。
那裡站著青衣的劍客、白衣的僧侶和黑衣的道人。
裘禪在台階中間鞠躬行禮,對面的三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回禮。
蘇秋炎緩步而出,他像是一個黑衣的幽靈般圍繞著整個廣場行走,靠近他的人被他輕而易舉地以劍柄隔開。他手持硫磺包,以硫磺粉在地下書寫下巨大的咒符,那是重陽道宗最為神聖的南北斗亢之陣,符文深邃,布滿整個廣場。
他從台階下經過,並不抬頭看台階中央的裘禪。
「我不如你。」裘禪道。
「你以為你有五部教王,一萬兩千精銳便可以取勝,你卻沒有想到我有南天大火輪之陣,我重陽門下,每個弟子都已經不是尋常人。」蘇秋炎低著頭畫符。
「中天散人,何必再隱瞞呢?事到如今。你給門下精銳所服用的五石散,說是有強身健體的功效,可是真的有么?五石散原本就燥熱性毒,你還添加了特別的藥引,服用這種東西,雖會讓人武功提升數倍,卻也令人躁動不安,變做野獸般的東西。」
「成絕大事,必有絕大之忍。」
「所以我說我不如你。」裘禪嘆息,「我殺人不少,卻終究不忍對自己的教友不善。」
「可是他們如今都已經死了。」
蘇秋炎低頭走過,裘禪不再說話。南北斗亢之陣首尾相連,一筆畫完,蘇秋炎最終站定,重新回到魏枯雪的身邊。最後的數百人還在廣場中央攻殺,哀嚎聲已經越來越弱。
「這件事終於圓滿了么?」裘禪隔著很遠大喊,「你要用你重陽的大咒來洗我明尊的血么?」
「不。」蘇秋炎搖頭,「這一切,還只是開始!」
他拈指,一點火光飄飛出去,落在硫磺上。整個咒符開始熊熊燃燒,重陽門下發出勝利在望的呼吼,全力壓著最後一群明尊教徒奮力劈斬。
「破!」蘇秋炎斷喝。
火光忽地升起,把廣場上所有人都籠罩在其中。火光中的人哀嚎起來,卻不只是明尊教徒,重陽門人赫然發現這一次火不僅灼燒著敵人,也灼燒著他們自己。他們如同在地獄中發瘋般地掙扎,可是無處不是火,他們逃不掉。
「師尊!」有人在哭吼。
「這是你們生來的命了。」蘇秋炎低低地說。
被焚燒的人體在火焰中漸漸地乾枯扭曲,還活著的人仍在瘋狂地舞動。
天僧扭頭看了一眼魏枯雪,魏枯雪面無表情。
「掌教師博,木炭已經運上來了!」譚同玄閃出跪下。
「全部投過去,把這裡變成火海。」蘇秋炎冷冷地下令。
一包一包的木炭被投向了廣場,火勢更加熾烈,廣場地面的石塊也在火焰中崩裂。譚同玄看見那些燃燒著的同門屍體,閉著眼睛不敢看。
「你做的沒有錯,把山下所有戰死人的屍體都運上來,全部投進去,很快你就會發現,你做得沒有錯。」蘇秋炎道。
裘禪看著面前的一切,似乎已經被驚呆了。
譚同玄和他所轄的人不斷地運上屍體,一具具投進火海里。漸漸地,他發現了不可思議的事情,那火焰開始不再是火紅的,而是越來越耀眼的金色!最後這片火已經光明如海!
「這是!?」他瞪大了眼睛。
「你看,他們就要活過來了。」蘇秋炎指著火海里,眸子森冷。
譚同玄戰戰兢兢地看著火焰中,那些被燒得扭曲乾癟的屍體卻沒有成灰,他們的手,他們腳,都在微微地動著。譚同玄覺得渾身都起了麻皮,他忽地尖叫了一聲,連退幾步,他看見一具屍體睜開了眼睛!
那已經不再是眼睛,而是兩個炭球在眼眶裡滾動。
那具屍體爬了起來,他已經縮得像是一個孩子,用那雙燒得變形的腿四處奔跑,可是他已經逃不出南北斗亢之陣的束縛。越來越多的屍體站了起來,他們揮舞雙手不斷地尖叫著,四處跑動,他們像是被困在地獄中的人要尋找出路,可是周圍都是銅牆鐵壁。
整個廣場上皆是魔鬼的舞蹈。
「我死後不會也是去這樣的地方吧?」魏枯雪低聲說。
「阿彌佗佛。」天僧念佛。
「裘禪!你現在明白了么?」蘇秋炎仰頭大吼。
「這些都是……這些都是……」裘禪抱著頭,這個老人此時也像孩子般脆弱。
「對!你沒有想到,我重陽門下十萬弟子,七千兩百人道門軍隊,可是這七千兩百人中無一不是身帶光明火的人。他們本應是你明尊教的教徒,可是他們從小受的是道門的教誨,為道門而戰。」蘇秋炎的聲音冷硬如鐵,「裘禪,事到如今你可以直說了吧?什麼是明尊教?什麼是光明火?你教義中所說的,都是真實。人身體中有光也有暗,有神性也有魔性,光暗相混則是人,光暗分開則是神魔。你的教徒都帶著光明火,那是他們身上光的一份大於暗的一份,你要為他們剔除暗魔,回歸光明天宇。這種光明火是隨著血液流傳的,這是生來的命。你們的神話說魔吞吃了五明子的光明,他們因為慾望而躁動不安,產下了人類,是以人類身體里光暗相混。」
「你……你都知道……」裘禪的聲音顫抖。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查閱了朝廷的戶籍,一一找到當年明尊教徒的後人,收他們為弟子,我處心積慮地要毀掉你們這光明火一族的血脈,我要他們互相攻殺,一個不剩。你看到了,他們身體的光明現在都融入火焰變做金色,而剩下黑色的魔鬼軀殼卻逃脫不得。我南北斗亢的火,殺魔弒神,也不遜於你明尊教的光吧?」
「中天散人,你的心,真是生鐵啊!」
「我知道你們以為這草庵是你們的家,你們還想把這天下變做更大的家,你們還恨不得天地焚滅,同歸光明。」蘇秋炎搖頭,「可是我們只是人,我們留戀這個塵世,我們很想活下去。」
「同玄!」蘇秋炎斷喝,「鐵板!」
「是!」譚同玄戰戰兢兢地應了。
鍛打過的鐵板被大車運了上來,長寬各五尺。道士們在譚同玄的指揮下,把鐵板一塊塊投向了火堆中掙扎的黑色軀殼。沉重的鐵板壓下去,將那些死而不僵的東西壓在下面,漸漸地再無聲息。道士們身著防火的石棉袍,以鐵叉將那些黑色的軀殼推向廣場正中央。那裡漸漸堆起了如山的屍堆,上面覆蓋著鐵板,下面仍在熊熊燃燒。
光焰凝聚,彷彿太陽。
風紅默默跪下,掩上了臉。葉羽呆坐在那裡,像是傻了。
蘇秋炎解開了身上的道袍,道袍下鐵甲森嚴。
他解開背後的搭扣,褪下了甲胄。玄石站在他身邊,捧著紫綾包裹的劍。劍和甲靠近,光明萬丈,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光明如海,名不虛傳。我聽說貴教的教祖在被釘死在木架上焚燒時,火中生出劍、甲、面三件神器。也只有真正的光明火才能毀滅它們。現在我已經帶來了,裘先生,我想你一生還未曾見過劍、甲兩物。現在請仔細地看一看,因為它們很快便要消失。」蘇秋炎說得鄭重。
「同玄,你為我把它們投入火堆。帶著師弟們圍著火堆布七星大陣,待我持咒禳天。」蘇秋炎下令。
譚同玄從玄石手中接過了劍甲,高捧著接近廣場中央的火堆。他手下三百個道士圍繞著火堆布下七星大陣,這是威伏邪魔的陣勢。譚同玄回首看向掌教師伯,等待他一聲令下。
他沒有聽到命令,只聽見羽箭迅疾的呼嘯聲。
黑暗裡投來的箭矢把他的師兄弟們一個一個推進了火堆,有的甚至一箭對穿兩人。
手持金色長箭的世子緩緩走出,站在蘇秋炎的身邊,失烈門持著硬弓,守在世子背後。
「掌教師伯!」譚同玄跪下,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個。
「你沒有明白,因為你也是身有光明火的人啊。」蘇秋炎嘆息了一聲。
失烈門張弓搭箭,一弦三枚,並排穿在譚同玄的胸口。譚同玄身中那極強的三箭,被推得連退了幾步,卻沒有倒下。他張開雙臂,站在火堆前,目光獃滯,看著天空,眼睛里慢慢的流出血來。
「掌教師伯。」他的聲音低啞,「弟子不是明尊教,弟子只是想回終南山……」
他轉身撲在了火堆里。
葉羽看著他被火焰吞沒,想起那個在金華的帶笑掌柜,想起這個人的油腔滑調和投擲石灰的勇敢。心裡的悲憤絕望,壓得要漲破他的胸臆,他忍不住他嘶吼了一聲,紅著眼睛想要衝出去。風紅拉住了他,和他一個趔趄滾倒在地上。
魏枯雪遠遠地看見了,並不發一言。
蘇秋炎上前,把劍甲均踢進了光焰里。光焰再度暴漲,筆直地升高,急欲刺破天空。
劍甲激烈地共鳴起來,合著裘禪懷中的東西。
裘禪默默地掏出那件東西,扔給了風紅:「帶剩下的人走。你知道怎麼走。我恨你不成大器,所以偏袒陳越,乃至於我知道這一戰生死難測,送走他而留下你。但現在我已經不恨了。其實妙風說得對,若不是五明子,你本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兒。」
他緩緩走下台階,數百級台階在他可怕的雙腿下緩緩行過,腳步聲「噠噠」作響。
「有機會與明尊教首一戰,真是我道中人的幸事。」蘇秋炎頷首稱讚,「裘先生將軍氣度,若是沒有你,明尊教何有今日的聲勢?」
「我不過也是一個怯懦的可憐人。不死於此,無顏見我五部教友於光明天宇。」裘禪停在台階下,「諸公誰人賜教。」
蘇秋炎沉默了一瞬,左右看了看。
「二十年前,魏某初窺劍道,家師方懺軒曾言,武功之道,不求生,但求死,那時魏某年幼,還不曾理會其中深意,轉眼已是二十年了。」魏枯雪青衣長劍,緩步出列。
「那麼是崑崙劍宗的魏宗主要賜教了么?」
「天下間,誰人不死?我和裘先生公平一戰。若是死了,能夠死在清凈氣使的法身結下,也算不枉我練劍二十年。」魏枯雪緩緩解開劍上紫綾。
「我代魏宗主與裘先生一戰。」天僧出列。
魏枯雪扭頭,看著面容莊嚴的僧侶。
「望宗主成全。」天僧合十。
魏枯雪點頭:「好說。」
裘禪緩步走近,越過偌大的廣場。
「清凈氣使宜當避開火堆,我不想在那兩件神器沒有焚毀之前再被人奪走。」蘇秋炎忽然道。
「掌教算無疑策。」裘禪微笑站定。
「那容我上前。」天僧緩步逼上。
蘇秋炎和魏枯雪對視一眼,跟在天僧身後。
雙方間隔五丈站定,一側是光焰衝天,一側是無盡的夜色。
天僧大袖隨風而動,雙手合十:「裘先生請。」
「大師請。」
裘禪一笑而動,他手中長鞭無形,破風發動,只能聽見一道風聲,在空氣中像是一道細細的水柱急速逼近天僧的面門。天僧念了一聲佛,那道水柱般的長鞭在他合十的手掌上一彈,被生生彈開。天僧忽地發動,急進如飛星。
法身結在地上蛇一般昂首,這次卻是分別攻向了魏枯雪和蘇秋炎。魏枯雪不動,掌心霜色瀰漫,一掌抽去,像是隨便一個耳光,打開了鞭梢。蘇秋炎也不動,眉心火影一閃,火圈降下,擋住了凌厲的一擊。
裘禪也撲近。
可是他和天僧在半途擦肩而過,天僧撲向了光焰堆,裘禪撲向了魏枯雪和蘇秋炎,千千萬萬的鞭影縱橫,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落網撒開。魏枯雪和蘇秋炎要動,可是空氣忽然變得粘稠如膠,他們動一下手指,也要千鈞之力。
那兩件鳴動的神器就在眼前,天僧不顧一切,伸手就要探進去!
可是他的身形忽然滯住了,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貼在他的背心。就在他背後一丈,有一個平靜至極的呼吸聲。
天僧站住了,大袖垂下:「中天散人。」
「你真的很聰慧,無怪乎忘禪看好你。」蘇秋炎淡淡地說,手心隔著半寸按在天僧的背心。
天僧回頭,裘禪的法身結纏在魏枯雪的指間,兩人端靜如處子,凝然不動。可是那根近乎透明的長鞭上卻傳來蜂鳴般刺耳的聲音。
「你早就懷疑我了?」
「妙風。」蘇秋炎冷冷地笑了,「你自以為藏得很深?可知道忘禪為什麼收你為徒,為什麼苦苦養你二十餘年?為什麼不惜開三界修羅堂,授你『心魔引』?你也是可以化身光明皇帝的人啊。」
「你說……什麼?」天僧的臉色微微變化。
「《殺神三章》中也包括了你啊。早在二十年前,方懺軒、忘禪和我就已經知道終有這一日。二十年來,沒有一夜我不夢見自己被烤在末世的烈火里,也沒有一日我們不在做準備。忘禪收你為徒,因為你身上的光明火熾烈無比,我們需要一個真正接近光明皇帝的人,研究他的體性,觀看他的成長。而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忘禪開三界修羅堂授予你武術,那近乎是神術,尤其傳授你『心魔引』,那不是邪術,是至高神術,我們在看你的變化,你是一個神的胎兒!」蘇秋炎搖頭,「而你真是奇才,我和方懺軒都斷定你研習『心魔引』必入魔道,而你不但能夠剋制住,而且終成絕藝。可惜你身體里光明火還是壓不住,那是隨著你血脈流傳的東西。我見你的第一眼就想說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如此的俊才!」
「原來是這樣。」天僧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
「跟他們同去吧。也許你離光明天宇不遠了!」蘇秋炎說到最後一個字,手中南天離火發動。
一個人影卻在這時從地下衝出,地面覆蓋的石條為他一擊所粉碎,他在碎屑中衝天而起,手中的苗刀紅光閃動,劈向蘇秋炎的頂門。刀聲彷彿鬼泣。
「紅月刀,哭斷腸,好!」蘇秋炎斷喝,「草庵的地下通道四通八達,想不到連這裡都有。」
他的手離開天僧背心,一把抓了出去。他從未顯露過什麼武功,可是這一抓,無可防禦。梁十七在半空中為他抓中,刀被他劍鞘一磕,飛彈出去。而蘇秋炎掌心離火已經止不住,梁十七沒有掙扎,蘇秋炎抓在手裡的已經是一具焦黑的屍體。
「十七……」風紅低聲說。
天僧卻沒有回頭救援,他像是瘋子一樣衝進了光焰里。他全身都燒著了,可是他仍死死地抱住了劍和甲,燒得金黃的金屬燙在他的皮膚上,立刻冒出青煙。劍和甲高亢地震鳴著,像是磁石一樣黏在一起分不開。天僧抱著它們,在火焰中劇烈的喘息,彷彿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他仰天發出一聲嘶吼,奮起最大的努力把劍和甲拋出了光焰。
「穿上它們!裘禪!穿上它們!即光明聖皇帝位!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白衣的僧侶在光耀中咆哮,他的皮膚被灼出無數的水泡,又快速地裂開流水,迅速又被烤乾,血流了出來,很快結了干痂,很快再次開裂流血。那個佛子一樣的青年已經不復存在。
「原來你是妙風,難怪你從來都不跟我說清楚。」裘禪苦笑,「多謝你,可惜已經沒有用了。」
「快!快!殺了他們!不然,所有人都會死!」天僧揮舞著燃燒的大袖在火焰里喊,強烈的風勢從他身上湧向四周抵擋著火流,可是他就要抵擋不住。
他扭頭看著台階上的風紅,像是回望親人的孩子。
「多謝你,妙風。可惜我不行了,從我遇見那個人的那一天,他就把暗魔的種子種在我血里,我再也沒有正位為光明皇帝的機會。」裘禪搖頭,「雖然我也想過要去體會那種光耀的感覺。」
「你已經儘力,現在看我的了。」裘禪轉向魏枯雪,「那麼魏宗主,繼續我們未完的一戰吧。」
天僧倒了下去,他被光焰吞沒了。
魏枯雪拔劍,「噗」的一聲如叩朽木。他旋劍而舞,全身霜色瀰漫,緩步而進。
「好!」裘禪大讚。
他雙手脫離鞭子,鞭子卻像是靈物一樣跳躍在空中,直擊魏枯雪全身上下。與此同時裘禪如飛鳥般撲出,迎上魏枯雪的劍刃。
魏枯雪不為所動,繼續舞劍而前。兩人一擦而過,各自停下,裘禪沒有出手,魏枯雪的劍上也沒有染血。法身結重新落回裘禪的掌心,如同有靈性。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裘禪搖頭苦笑,接下來,他做了一件極其詭異的事情:用長鞭緊緊地繞上身幾圈,然後在胸口打了一個結子。
「好劍,好劍氣。」他點頭,緩緩坐下。
「確實好劍,確實好劍氣。」魏枯雪迎風看劍,緩緩將純鈞納回了劍鞘中,「有朝一日我死,不知可有人以如此好劍殺我?」
裘禪坐下,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他左肩而下一道極細的白線忽然向周圍滲透,白色中透出一線血紅,復而凝聚。他的雙腿忽然完全分崩離析了,只剩下上面半截軀體,而他的上身也已經被不知何時遞出的一劍自上而下剖成了兩半!
他用鞭子束起了自己,不過是給自己留最後一具還算完整的屍體。
魏枯雪默默地看著綿綿飛雪,靜了片刻,他忽然搖頭輕笑一聲。古劍純鈞連鞘在他掌中一旋,青袍飛揚,他大步走到了台階下。
葉羽看著他的老師走到台階下,仰頭和他相望。
他忽然覺得自己距離這個至親的人如此的遙遠,魏枯雪沒有說話,就像幼年在昆崙山習劍的時候,葉羽浸泡在徹寒的冰泉里,內息接不上來,幾乎要放聲大哭。那時候魏枯雪也總是這樣默默地看著他,不安慰,也不移開視線。
貓兒、狗兒、豬兒、兔兒都在驚懼地顫抖,風紅攬著他們,一步步退後。魏枯雪並不拾級而上,世子和蘇秋炎也只是在遠處等候。
台階上的老弱婦孺們默默地對視,他們之間忽然有了默契。同一瞬間,他們爆發出喊殺,抄起身邊能找到的一切東西沖了下去。
「不要去!」風紅凄厲地大喊。
她也要跟著衝下去,可是她不能放開那四個孩子。
魏枯雪默默地看著台階上涌下的數百人,背過身,古劍純鈞並不出鞘,由下而上凌空一揮。劍氣化為無形無質的霜刀,像是縱貫天地似的巨大,它所到之處,無不冰封,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凝固了。他們前沖的勢頭還在,卻已經變成了不會動的冰人,這些像是冰雕般的人滾下了台階,一一摔碎在魏枯雪的身前,不流一滴鮮血。
魏枯雪並不回頭,只是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不要去啊……」風紅的第二聲呼喚還在喉嚨里,可是她已經沒有必要再喊了,近百人為一劍所斬殺。她的聲音最後變做了喉嚨里的哭腔。
葉羽默默地看著,目光獃滯。
他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蹭著走下台階,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老師。他渾身沒有一絲力量了,胸口裡的血也冷了似的,搖搖晃晃,像是隨時可能摔下去。
魏枯雪對他伸出了手,卻不是去迎接,而像是一扇凌空的門,阻擋葉羽讓他不要再前進。
他轉過身來:「葉羽。」
「師父……」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的師祖方懺軒生前就是這麼說的。你看到了這一切,你發現了根本不曾料想過的結局,而我卻瞞了你。這很奇怪,是不是?你心裡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只是你不願意承認。」魏枯雪低聲說。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葉羽捂著頭,他想要痛哭,卻又哭不出來。
「這就是《殺神三章》在二十年前便定下的結局,你和天僧一樣,也是被列在名單上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師父,我是誰?」葉羽跌跌撞撞地下了一級,「師父,你告訴我,我是誰?」
魏枯雪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以往面對這個年輕執氣的徒弟:「傻徒弟,你也可能是光明皇帝啊。」
他又嘆了一口氣,像是已經疲憊之極:「方懺軒帶你回昆崙山的時候,就知道你的危險。他本想觀察你的變化,可是最終卻把你列入門牆。他本該在你長大前就解決一切,可是那麼多年他都沒有痛下殺手,不過是他太寂寞了。要殺一個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孩子,談何容易。」
魏枯雪笑著搖了搖頭,笑容凄涼孤寂:「你不會知道多少次你睡熟的時候,方懺軒提劍站在你的床前,那時候我還很小,躲在門口偷看他,看他有一次站到天色將明,默默地伸手摸你的臉。你覺得他對你不好,總是喜怒無常,想起來就會吼你、罵你,可是你卻不知道他心裡有多苦。縱然劍氣絕世,他的心終究還是太軟了。我上昆崙山比你還晚,那幾年是他一生中最寂寞的時候,他種了桑樹,桑樹也養不活,他只剩下你。那時候你還是不滿周歲的孩子。他輕功絕世,去雪地里抓懷孕的雪羚,擠羊奶給你喝,他居然真的養活了你。我打賭,這是他一生中覺得自己做的最成功的事。」
他又笑了:「你叫我師父,可是你的劍最初是方懺軒教的,他才是你第一個師父。你頂撞我我從不介意,因為我知道在你看來我們其實是朋友。而在方懺軒看來他是你的父親,你太師祖死得很早,那時候方懺軒只有七歲,孤獨一個人守著諾大的月照山莊,直到你的出現。人心有時候就是這麼軟弱,即便知道襁褓里養的是魔神,可是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就下不了手。」
「我們昆崙山的人,代代單傳,總是太寂寞。說起來,月照山莊真是一個讓人覺得冷的地方。」魏枯雪從背後拔劍,他的背上另外負著一柄古劍,正是葉羽習慣用的龍淵。
「葉羽,你可以怪師父狠心,但是我沒有選擇。我們所有人,在涉入光明皇帝的舊案時,已經知道絕無後退的機會。」魏枯雪將龍淵高高地拋上台階,準確地落在葉羽腳下幾級,「無論是神明或者魔鬼,無論是善良或者邪惡,也無論是解救或者毀滅,我們統統不關心。我們和你是不同的,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這個世間的人存活下去,我們要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世界!如果是魔鬼,我們便是誅魔的道士;如果光明皇帝真是西域的神,但是想要毀掉我們中土的世界,對於我們而言,便只有一個選擇,我們要把神殺死在搖籃里。」
葉羽覺得整個世界在自己的面前塌了下來,他跪在台階上,努力地搖頭:「師父,為了誅殺一個不知所謂的東西,就不惜殺死千萬人么?他們都是……無辜的啊!」
「你終要知道,天下本沒有善惡,孔子以禮教人,老子以道化人,釋家以慈悲渡人,」魏枯雪長嘆,「天下間,本沒有善惡,只是每個人,都想要活下去。」
師徒再次對望,相隔有如天海。
「那是你的劍,我從金華為你找了回來。來吧,拔你的劍。我教你昆崙山的劍術,終沒有辜負你。」魏枯雪緩緩舉起了純鈞,「拔劍,魏枯雪一生,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你可以選擇拔劍,也可以選擇受死,你若能拔劍殺了我,就尚有一線的生機。」
葉羽跪在台階上,只是搖頭。
「葉羽,拔你的劍。」魏枯雪的聲音變得冷銳。
葉羽還是搖頭,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魏枯雪登上台階一步,聲音里威勢逼人:「葉羽!拔你的劍!」
葉羽忽然抱頭痛哭,像是個絕望的孩子:「師父!你殺了我吧!不要讓我選……不要讓我選……我不能殺你的!我不能殺你……我也不想看著這些人死……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一切便都好了,我看不到,一切便都不算什麼!」
「師父你殺了我吧!」他凄厲地大喊。
魏枯雪沒有動,他只是微微地搖頭:「你心裡真是一個懦弱的孩子啊。」
一卷紅雷從台階高處撲下,抓起葉羽的后領,把他整個拎了起來,又急速了退了回去。
風紅束衣刀在手,回望台階下的兩大宗師。她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畏懼,她拎著葉羽的衣領瞪視他的眼睛。
「你何苦要救我?讓他殺了我吧。」葉羽低聲說。
風紅不說話,一個耳光用力扇在他臉上。
「貓兒、狗兒、豬兒、兔兒!走!快走!去摩尼殿里!快!」風紅大喊。
孩子們像是從夢裡醒來,爬起來奮力奔了回去。
魏枯雪微微點頭:「這種不成器的徒弟,我該像你一樣打他。」
他沒有動手,也沒有阻攔風紅提著葉羽箭一般退卻。蘇秋炎和世子緩步跟了上來,三人比肩,拾級而上。
葉羽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覺得一切都在飛速變幻。有時候是燈光,有時候是木刻,有時候是貼在牆上的佛像,更多的是過往的記憶里魏枯雪的一笑一嘆。他知道風紅正拎著他在摩尼殿彷彿迷宮般的走道里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往哪裡,他也不再關心。
魏枯雪三人終於登上台階,到了摩尼殿前。
魏枯雪以劍鞘在地下一劃:「請諸位莫越此線。」
蘇秋炎和世子都看了他一眼,如言停在了線后。魏枯雪背手持劍,看著巨大的聖堂屹立在黑暗裡。
「掌教,請燒了它吧。」魏枯雪低聲道。
「遵魏宗主之命。」蘇秋炎舉手,手上火光騰起數尺。
他揮手出去,飛火瀰漫成為一團火雲。他雙手持咒,猛地推出,那片火雲被迫到聖堂正門。這座宮殿般的建築像是澆了油脂一樣,立刻化為一團烈火。火勢越來越大,漸漸地超過了台階下的光焰,華表山的山頭上彷彿點著巨大的火炬。燃燒的椽子紛紛下落,大梁發出「咯咯」的聲音,不知何時就會斷裂。
火勢已經越迫越近,濃重的煙霧逼了進來。
風紅滿頭都是大汗,她手持一卷羊皮紙,在摩尼殿最深處的小屋裡瘋了一樣地搜尋,搬動著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葉羽委頓在地下,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四個孩子蜷縮在一個角落裡,火勢很大,周圍熱得燙人,他們卻像是怕冷一樣偎抱在一起。
「一定在這裡的!一定在這裡的!」風紅說。
她的手也在抖,可是她不能停,也不敢停下。她知道裘禪所說的最後的機會,華表山下,有四通八達的地道,只要進入地道,就可以離開這裡,誰也無法追蹤。可是裘禪沒有告訴過她開啟地道的方法,她只知道是在這間小屋裡,還有和鐵神麵包在一起的這張羊皮,那是下山的地圖。
她的額頭上滿是汗水,她回頭看著那些孩子:「別怕。」
豬兒看著她,忽地使勁點了點頭。
風紅和她默默的對視了一瞬,而後她忽地明白了什麼。
她伸手扣住了地板上的一處凹陷,用力上提。
小屋的半面地板被她整個提了起來,下面暴露出黝黑的洞口。這個小屋的地道竟是如此簡單,只是不會有人想到這面巨大的地板居然可以被提起。
「快!快走!」風紅招呼孩子們,她抬頭看向外面,濃重的煙氣合著火焰一起從走道上逼了過來。
她轉身要去抓葉羽,同時對著豬兒大喊:「豬兒,你最大,要帶著大家。不要怕,你們先走!」
豬兒露出了異乎尋常的勇敢神色,她第一個站了起來,拉起了其他的孩子。孩子們排成一隊,豬兒看著漆黑的洞口,粗重地呼吸幾下,咬牙第一個踏下一步。
她踏到了台階,心裡一松。
就在這個時候,一柄銀色的劍從黑暗的地道里閃現,準確的刺入豬兒的心口,女孩身體顫了一下,無力地跪下,銀劍又急速地收了回去。
「豬兒!」風紅凄厲地大喊。
銀劍再次探出,委頓在地下的葉羽如同從夢裡驚醒。他不顧一切地撲了出去,他的懷裡抱著龍淵,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他忽地突破了內息的禁制,一劍出鞘搶先直刺黑暗中。他比那柄銀劍更快,劍刺入敵人的身體,葉羽一把從地道里把那人抓了出來。
那是一個黑色短靠的道士,胸口被洞穿,他嘴裡泛著血沫,瞪大眼睛看著葉羽,頭一偏,就此死去。
葉羽茫然拋下屍體,跌跌撞撞退了幾步。他殺了重陽道宗的人,他就真的已經變成了自己師門的敵人。
可怕的嘯聲從地道里傳來,葉羽劍氣自然流轉,揮劍隔開了射來的勁箭。箭上巨大的力量分明是那個蒙古青年所帶領的射手們所發。更多的劍飛蝗一樣從地道里湧出,葉羽一按提起的地板,將地道口重新封鎖。
他回頭,看見風紅抱著豬兒的屍體,淚水無聲地往下流。三個孩子圍繞在她身邊,扶著她的肩膀。
「為什麼他們會有地道的地圖?」風紅喃喃地說,「只是幾個孩子啊!」
然而她應該知道原因,九十五年前,草庵被建起來的時候,明尊教尚和官府平安相處。為了建設這裡,當時的教首主動交出了地宮的地圖,以示沒有反意。而那份地圖竟然一直還保留在泉州宗理司的手裡,保留在那個漢文名字叫做蕭天毅的色目老人手裡。風紅曾見過那個老人,老人還按著她的頭為她祝福。
「原來景教,也背離了我們……」風紅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可是人都死了……只是幾個孩子而已……」
火燒得更大了,四壁像是被燒得發紅的鐵板。
葉羽提著劍,風紅已經不再流淚。她把孩子們的腦袋抱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著。
「要彼此照顧啊。」她輕聲說。
她站了起來,面對葉羽:「只有最後的辦法了。」
葉羽茫然地看著這個女子。
風紅從懷裡掏出了白布裹著的包袱,那是裘禪交給她的。她揭開白布,裡面是那件被焚燒得扭曲的鐵面。葉羽看到那張鐵面,忽然明白了風紅要做什麼。他看著風紅的眼睛,曾經一些時候他覺得那雙黛色的眼睛他可以看進去了,而此時這雙眼睛已經變成了被冰封的水潭,把葉羽抗拒在外。
「你會死的!」葉羽大喊,「放下那個東西!」
風紅搖頭,她回頭對著孩子們微笑:「一會兒要跟著我啊。」
「你會死的!沒有人能再救你了!那個東西是吸人魂魄的!」葉羽踏上一步。
風紅警覺地退了一步,不讓葉羽有分毫接近的機會,她如同中了魔咒,她臉上帶著寬慰孩子的笑容,眼睛里卻有決絕乃至於殘忍的光。
「放下……放下!」葉羽不敢逼近,他怕風紅會失去控制。
風紅看著他,冰潭一樣的眼睛里沒有表情。兩個人對視,外面走道上的椽子帶著火焰落下,砸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風紅的眼神微微地變化了,隱約的冰潭裂開了口子。
「你會為我們拔劍么?」她問,她的眼淚流再次了下來,「你會為我拔劍么?」
她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可是我不能看著他們去死,我沒有辦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我沒有辦法啊!」
「早說過的,但願一生,不再相逢!你何苦再回來?」她搖著頭,淚水緩緩滑過臉龐。
她退得越來越遠,忽然她放開聲音,跺著腳,幾乎是大吼著說:「你這個……傻子!」
你這個……傻子?
葉羽愣在那裡。就在同時,風紅將鐵面扣在了自己的臉上!
葉羽猛地沖了出去,從孩子們身邊越過,劍鞘捅在風紅的腰間,一拳將鐵面擊飛出去。他抱住風紅虛軟的身體,回頭看向孩子們。這時候屋頂傳來了可怕的斷裂聲,葉羽本能地帶著風紅退後,屋頂裂開了,燃燒的屋樑砸落下來,重達數百斤的大木落在三個孩子的頭頂,一瞬間就結束了他們的生命。
火焰騰了起來,終於這間小屋也開始燃燒。
風紅愣了一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拚命對著那些孩子剛才站過的地方伸出手去,可是葉羽抱住了她的腰,不讓她過去。她的堅強和勇氣已經完全崩潰,她哭喊著,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女孩一樣捶打葉羽的胳膊和胸口。她卻已經失去了五明子神術般的力量,那些拳打在葉羽的胸口,一點不痛,葉羽只覺得自己的胸膛是空的,被她敲打會發出鍾一樣的聲音。
哭嚎聲最後低落下去,火焰瀰漫開來。
葉羽抱著風紅的肩膀,風紅把頭枕在他的胸口。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眼淚已經哭干,她的肩膀抽動,悄無聲息。葉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慢得讓他可以想到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他想著這個女孩在船上的彈唱,想著她把刀指在自己的眉心,想著她跪在他的卧榻邊,白皙的脖子里一縷細細的紅線,想著那一截玉色的手指輕輕掃過一根根的木條。
最後他想這個女孩趴在窗上揮著手,屋子裡外兩個孩子對視而笑。
他覺得自己懷抱著一個孩子,就像是懷抱著漂亮的貓兒,她很小也怯懦,並沒有什麼神術和力量,需要保護,也需要安慰。
孩子們都死了,他的朋友們已經拋棄了他,謝童在做什麼呢?也許她只是不便來這裡親眼面對這場慘劇。沒有什麼人需要他這個劍客去保護。他能夠保護的,只有這個過去的敵人。
「為什麼不願拔劍呢?」他低頭看著風紅的臉,嘴角掠過一絲微微的笑,卻又疲憊得已經笑不出來,「我不是一樣有你們的血脈么?我身體里有光明啊,可以呼應你們的神。既然總要有人去死,跟你們比起來,我不是更應該去死么?那麼……我又怕什麼呢?」
「不要怕,跟著我。」他伸出手,顫巍巍地撫摸著風紅的面頰。
摩尼殿就要崩塌了。
魏枯雪轉過身要離去。
這時候,熊熊的烈火中,傳來的沉重的腳步聲,有如鋼鐵的轟鳴在遠古的洞穴中回蕩。魏枯雪站住了,蘇秋炎轉頭和他對視。腳步聲逼近了,火焰被一股強大的氣流逼著沖了出來,一個人影出現在燃燒的殿堂盡頭。他在火焰中是黑色的,一手持著長劍,一手懷抱著一襲烈烈飛揚的裙。
魏枯雪和蘇秋炎的神色都變了,轉瞬他們便又回復了平靜。
蘇秋炎緩緩地舉起手,以中指按在眉心,魏枯雪解去了紫綾,古劍純鈞出鞘,聲如枯木。
大火映紅了天空。
華表山頂的光焰衝天騰起,這是大元元統三年的正月初一,《泉州府志》上說這一夜天地有異相,華表山峰上降飛雪,燃大火,光明如日。
這時候,謝童奔跑在泉州城的街道上,她想要呼喊什麼人,可是她從夢裡醒來,找不到她的師兄弟,也找不到她的師父。她只看見華表山頂的光亮,如同火炬點亮在夜空中。她用盡了全力向著那裡奔跑,她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什麼。
而遠處對峙的山峰上,黑衣的人背著雙手遙望,在陰霾的夜空下低聲嘆息:「你終於還是醒來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