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斗米驚走賣藝客 擊鼓震宅眾人寒

十二、斗米驚走賣藝客 擊鼓震宅眾人寒

洞庭湖四周有濱湖十縣,是道道地地的魚米之鄉,有所謂「湖廣熟,天下足」的說法,其富庶可以概見。所以在春耕之前,秋收之後,總有些跑江湖的到此撈幾文。

大約是未末時分,日頭已偏西,秋老虎的餘威仍在。「匡……」一陣鑼聲之後,不到半盞茶工夫,「太倉糧行」大門前,馬路對面的曬穀場上已聚集了很多人。

敲鑼的人邊敲邊喊,說道:「各位鄉親……請讓一讓……請再退後三步……場子小施展不開……要看道地玩藝兒……還要再退三步……。」

「匡匡匡……」

「前面的人往後擠,後面的人往前推,個子矮的希望脖子能比別人長一點。鄉下人,尤其沒出門過遠門的人,所能見到的聲色之娛,不過是酬神賽會唱大戲、端午的龍船、元宵的煙火,數年難得一見的皮影戲,以及打得結棍,看得過癮的賣藝或賣膏藥的。

鄉下人所能開的眼界,如此而已。

場內「唏哩嘩啦」地響著,帶著勁風的三節棍,每向人牆附近地上砸出一棍,人牆就向後退一步。其實大可放心,人家的三節棍極有分寸。

敲鑼的是個精瘦乾癟的小老頭,一身皂色衫褲,腰扎皂色寬頻,帶上掖了一根旱煙管,眼小而圓,黃澄澄的眼珠子精芒四射。

掄三節棍開場子的,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約三十歲左右,赤著上身,臂上的肉老鼠,跳躍流竄不已。

另外一個,那就是最受人注目的妙齡小女子,十六七?十七八?也許二十郎當歲。反正女人的年紀很難估計,尤其是年輕的女人。

醬紫絲布衫褲,本就十分合身,小蠻腰上扎著一條紫色綢帶,這麼輕輕一勒,嘿!豐隆的雙峰和渾圓的臀部就更加惹眼了。

也許是由於經常的風吹日晒,皮膚稍黑了些,但黑里透俏,卻另有一種韻致。

場中有個架子,插了些刀槍叉棒等兵刃,還有一根長約三丈余的大竹杆子,桿頂有個扁圓的木球,乍看頗似一根旗杆。

場子已開好,小老頭和那漢子,各自拿起單刀和花槍,開了個門戶,少女則敲鑼吆呼著說道:「有道是: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匡匡匡!』槍是一寸長一寸強,刀是一寸短一寸險!『匡匡匡』!看!槍槍不離要害,刀刀不離刀口!『匡匡匡』……」

敲鑼的妞兒並未言過其實,兩人刀來槍去,真扎真砍,觀眾驚呼連連,有人連叫「過癮」。

刀、槍一收,老、少二人來了個羅圈揖,臉不紅氣不喘,掌聲如雷躁開。

少女把鑼翻過來,繞場討錢,丟錢的人不少,卻大都是制錢,到了西邊,外面丟進一塊約一兩二三的銀子,呈拋物線狀落在鑼心。

在鄉下人來說,這是相當大方的,那知「鏘」地一聲,銀子把鑼心穿了個洞,掉落在地上。

以一兩多重的銀子擊穿鑼心,這算不了什麼,而是以拋物線狀擲來而洞穿鑼心,這要相當精純的內力才行。

女郎微微一楞,抬頭望去,人叢後有個二十五六歲,衣著入時,神采飛揚的年輕人,說道:「姑娘,這點銀子送你買胭脂花粉,不成敬意……」

姑娘眨動大眼,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位公子真大方,小女子先謝了!」彎腰撿起時,那塊銀子已變為三塊了。

當然,一般觀眾自然未看到這些節箍眼兒,卻瞞不了小老頭兒,他抱拳吆呼著說道:「沖著這位公子,咱們也該再來點道地玩藝兒!」

這工夫,小老頭把那根大竹桿豎了起來。

那漢子敲著鑼猛吆呼,無非是說,這才是真正難學更難精的玩命玩藝兒。少女已掖起腰上的綢帶,把一根辮子纏在頸上,辮梢咬在口中。此刻,小老頭已把大竹桿托在右肘上,再輕輕一抬肘,大竹桿已豎立在他的前額上了。

這根滑溜溜的大竹杆子,底部有碗口粗,即使最尖端處也有杯口粗。

小老頭仰著頭,下身不動,僅是上身及脖子扭動著,大竹杆子豎在他的額上紋風不動,就像長在上面一樣。

少女先上了小老頭的肩胛,然後再一騰身,上了桿頂。

在外行人看來,少女似未碰到桿身,內行人卻看出,她只是動作快而已。而現在,她以「金雞獨立」之式,單足站在竹桿頂的扁球上,大竹桿略彎,且有點搖晃,人也在桿頂上搖晃著。

於是,掌聲和采聲雷動。

桿頂上的少女,可以清楚看到太倉糧行前後五進大宅內景物,一目嘹然。

待掌聲和采聲稍緩下來時,大白居飯館掌柜的說道:「咱們這個鎮上,每年都有賣藝和賣葯的,可沒見過這麼道地的功夫……」

那知剛才丟銀子的公子哂然說道:「周掌柜的,你這是少見多怪,正因為本鎮上的人未見過大場面,所以剛才除了本公子以外,別人丟的都是制錢,這可不是本鎮上的人小器,而是一分錢一分貨,值多少就丟多少。」

「是……是的。」周掌柜的堆下笑臉,說道:「公子說的是,一分錢一分貨,而公子剛才丟的銀子,不就是給他們點顏色,也好開染坊嗎……」

年輕人的臉一板,周掌柜的話立刻就此打住了。

小老頭當然聽到了這番話,待桿頂少女玩了一些花樣之後,說道:「丫頭,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承這位公子厚愛,咱們總算沒有白來,不來點真的,對不起見過世面的朋友!」

這話連捧帶損,一時之間還真沒法反駁。由於采聲雷動,那年輕人似也未聽清楚。

「叭叭叭」少女在竿頂上騰起,一連來了三個「旋風腳」,落下時分毫不差,總是右腳尖落在扁球上,在瘋狂的叫采中,少女飄身而下。

緊接著那漢子敲著破鑼,少女拿起了雙刀。小老頭要了一桶水放在場中,然後繞場說道:「最後為了答謝各位鄉親的關愛,要來點更道地的,那一位願意把這桶水潑在這丫頭身上?」

少女已舞起雙刀,重重光浪在夕陽下閃爍,形成了金芒燦燦的網,人影已不見。觀眾這才知道小老頭徵求潑水者的動機了。

大多數的人都相信,水是潑不進去的。

就在這時,太倉糧行的夥計「蛇皮」韓七,把米斗放在人牆外,就往裡猛擠。他可不管什麼先來後到,像個泥鰍,終被他擠了進去。

周掌柜的四十五六歲,年輕時練過功夫,他並非不信這個邪,而是相信水潑不進去,要潑桶水讓羅老四(那公子)看看,別仗著羅家家大業大,且一家全是練家子而輕視外鄉人。

周掌柜的一進場,小老頭就遞給他那桶水,說道:「老鄉,你儘管全部潑出,而且你願意一次潑完,或分成兩次、三次都可以,看看能不能在這丫頭身上留下一滴水?」

「這口氣可真大!」至少有很多人這麼想,刀幕再密,能滴水不進嗎?

周掌柜的提起那桶水「嘩」地一聲,潑向閃閃生光的刀幕。一桶水全部潑完。

「卜卜」聲中,奇景出現,一桶水才沾上刀幕,就像旋飆的驟雨似的,雨箭著膚如割,四周觀眾幾乎雨露均沾了。

當然,周掌柜的被濺了一頭一臉及一身的水。

掌聲和采聲再起,小老頭作了個羅圈揖,道:「各位請看,一桶水全潑光,如果這丫頭身上有一滴水,這刀法就算白練哩……」

少女停止舞刀,而且是氣定神閑,噙著一抹甜笑,緩緩轉動身子讓四周的人看看她的發上、臉上及衣上有沒有一滴水?

沒有,真的是滴水未沾。掌聲及采聲再次爆開。周掌柜的看看羅老四一眼,走了回來。

這工夫一個漢子走進場中,對小老頭說道:「你姐!我就不信這個邪,是什麼刀法會滴水不進?再來一桶水……」

小老頭急忙再向觀眾要了一桶水,遞給此人,原來正是被羅家總管派出來側斗糶米的「蛇皮」韓七。

少女又舞起雙刀。顯然這次刀芒比前次更綿密,風聲「呼呼」,光焰耀目,觀眾大多數認識韓七,是羅大戶的長工夥計。不過是想出出鋒頭罷了。

韓七提起水,目注刀幕,他並非周掌柜的那種貨色,他的底子不差,在羅家雖然數不上,要在江湖上混,也並非無名小卒。

那知就在少女的雙刀舞得風聲盈耳,見光不見人影的當口,韓七的一桶水似潑未潑之時,忽見人牆外飛進一件黑不里黝的東西,只聞「呱喳」一聲,竟扣在舞刀少女的頭上。

原來是一個米斗,上面有「太倉糧行」四個紅色髹漆大字。

數百人立刻一陣嘩然。

騷動的原因非常單純,滴水不能進,一個米斗卻扣在她的頭上,這是什麼功夫?障眼法嗎?

姑娘自然也發出一聲嬌呼,是驚悸、慚愧還是折服?也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實小老頭和那漢子的震驚不次於小妞。他們四下打量,目光也曾掠過那公子羅老四的臉上。然而,此刻的羅老四也和他們一樣,正在向後面打量。

毫無疑問,不是羅老四丟的米斗。而小老頭也深信羅老四沒有這份功力,而且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秋老虎的餘威絲毫不減,小老頭等三人大汗淋漓,低聲交談了幾句話,匆匆收拾了東西離去。

場面話也沒交待幾句,大概是實在也找不到適當的詞句了吧?

賣藝的走了,所留下來的,只有地上的水漬和一個米斗,於是有人嚷嚷著說道:「丟斗的人是羅家的,蛇皮,韓七,我親眼看到他不久前提斗走來的……」這個人必是站在後面未看到韓七進場中的。

此語一出,立刻有人附和。

韓七提起米斗自嘲地道:「得……得哩!你姐!要我來這一手,要回爐重造……」韓七正要匆匆離開現場,此人平常愛開玩笑,說些葷話兒,但這種往臉上貼金的事兒,他可不敢幹。

他正要去倒斗,忽然發現總帳房兼總管的孫繼志一臉凝重神色,打量著緩緩散開的觀眾,似乎並未注意韓七。

韓七走進低聲道:「孫先生……不是我……」

「哼!」

「怎麼?孫先生不信?」」我為什麼不信?憑你能把這米斗扣在那姑娘的頭上嗎?」

「屬下怎……怎麼成?」

「哼!那你的斗呢?當時是提在手中嗎?」

「先生……小的當時急欲看看潑水的景況,那姑娘能否滴水不沾?一時急了!就把米斗放在人叢外,我鑽了進去……。」

「嘿嘿……可真高明啊……」孫繼志說這番話,分明不以為是羅家的人乾的。老爺子、女主人,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但是,孫繼志認為他們也未必成。至於大少爺羅湘和四少爺羅灃,那就更不必說了。

就在這工夫,忽然人叢中一陣嘩然,有人大聲「嚷嚷」著道:「快點!有人中暑暈過去了!快救人哪……」

孫繼志和韓七走近望去,中暈的是太白樓掌柜周胖子的老婆,這個四十左右的女人,整天臨助周胖子賣酒作生意,拋頭露面不當一回事,所以像這種場面,她一定不會落後。

有人大叫著:「是周財旺的堂客……血……流血……」

周胖子慌了手腳,因為他老婆褲子上血紅一片,鎮上的大夫李靜軒立刻就被擁了過來,因為他剛才也在看賣藝的耍刀。

「不要動她……」李靜軒打量周妻的下衣,再略一試脈,對周胖子道:「賢內助近日生產過?」

「沒……沒了,大夫,五……五天前小產過……」

「五天前小產過,今天就跑出來看熱鬧,而且在烈日下一站就是半個多時辰?」

「李大夫……您不知道……這場面不讓她來……那還成?大夫,她大量流血到底是啥病?」

「血崩。」游目一掃,對一位五十左右的文士打扮的說道:「黃掌柜的,偏勞您給配個方子。要快,並請代煎一下。救人如救火,黃掌柜的,越快越好!」

「李大國手,您儘管吩咐。」

「請聽著:當歸二錢半、地黃三錢、芍藥錢半、川芎一錢。煎服!」

黃掌柜的說道:「就是這樣?」

「不錯,偏勞了!費用由周掌柜的給付。」

「這不急,我馬上去準備!」

「請慢著!」這工夫一位三十六七,或四十歲左右,衣著朴潔,潔凈,儀錶不俗的文士肅然說道:「李大國手,您用的方子可是『四物湯』?」

李大夫抬頭一看,沒見過,但看來人的風度儀態,分明是位方家,說道:「正是,不過在下憑經驗把這方子幾味葯的量更改了些許。」

來人正是尺八無情簫,說道:「李大夫,這四味葯是沒有錯,但量也少了些。當歸應為三錢,芍藥也該有二錢半,川芎應有二錢。另外,當歸須酒薰者,地黃須九薰九曬者,尊駕未曾說明……。」

黃掌柜的也很內行說道:「這位方家所言極是,小號常為百裡外大鎮上一些富豪之家婦科的處方抓藥,據在下所知,有兩位名醫,在方子上都註明了這兩點……」

李靜軒微微一窒,在這眾目睽睽之下,雖然有點尷尬,但也看出對方不是炫耀醫術,而是以救人為重,也就從諫如流,說道:「兄台高見……多謝教正……如此自然更作……」

周掌柜就把他的老婆抱入濟仁堂藥鋪內,放在一張床上。由於這藥鋪子中也有坐堂的先生(大夫),所以經常放一床板在此,作為檢查病人之用。

孫繼志把韓七打發走了之後,—直未走,原因是主人交待的話他不能忘,但也要觀察一番再說。

直到服下藥,周妻大有起色時,孫繼志才和蕭奇宇搭了腔,說道:「小可孫繼志,乃本鎮羅家總管,先生卓見,使小可欽佩不已,但聽先生口音,似非本地人,敢請先生枉駕敝居停處小憩?因敝居停最敬重此中聖手……」

「區區醫事常識,何堪當得『聖手』二字?」

「先生忒謙!李大夫為數十里內有名岐黃能手,尚且當眾承教,可見先生術德兼備,一時無兩……」

「不敢!甚於醫者父母心之古訓,不避招搖之識而略抒拙見罷了!」

「先生貴姓大名?」

「區區蕭勉之……」以他的耿介,自不屑改名換姓,實因受人之託,不得不爾,好在勉之是他的乳名。

「蕭大國手請!」

於是蕭奇宇就來到了羅家,他隱隱感覺,這可能也是預有安排的,只是這位孫總管則未必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羅家果然是富甲一方,第一進是糧行,後面四進是住宅,而太倉糧行也是濱湖十縣中最大的一家糧行。經常存米千萬石,可能是除了朝廷糧倉之外,最大的私人糧倉了。

孫繼志為蕭奇宇引見了羅家大少爺羅湘,據孫繼志說,女主人已盲,不便引見。至於男主人則未提及。

當羅大少爺和蕭奇宇談得投機時,立刻虔誠留挽他,在羅家作一位教羅老大岐黃,並教羅老四讀書的西席。

一切都順利成章,那首長詩信上雖未詳細提這一切,如今看來似都暗暗經過安排。

他被安置在第二進兩跨院中。這兒正是苔痕上階,草色入簾,清靜幽雅,正合他意。羅湘陪他又聊了一會辭出,並交待,需要什麼?只要吆呼一聲,自有人前來照料。

至於膳食,會有人專門送到。

蕭奇宇看看三間精舍,一切寢具、俱家整然,一塵不染,不由長長地吁口氣,真正是好事多磨,初愈的環翠,現在她又如何了?

他信上曾保證,三月之內必返。但三個月近一百個日子,她又如何熬過這一百個朝朝暮暮?

古人說: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他相信他日做到了這一點,他的心情,應不比司馬環翠好過些。

現在,太倉糧行的棧房中,孫總帳房和四少爺羅灃,召集了所有的夥計,約百十人在問話。

外人以為米斗驚走賣藝者是一件趣事,羅家的人卻不然。羅家有四個少爺:湘,資,沅,灃,但老二羅資及老三羅沅又相繼失蹤,下一個要失蹤的不知是老四抑是老大了?

這個敵人也很絕,摸走了老二和老三,使老大和最小的也不知道以後是由上而下,或是由下而上被摸走?

當然,羅家也不是那麼好折騰的對手。

據說羅老爺子自七年前就癱瘓了,要不,他會去找這對頭算帳的。當然,女主人不盲,也會去的。

「剛才在曬穀場上看熱鬧的人站到這邊來!」羅湘吩咐著……老四好玩,不大管正事兒。兩個哥哥失蹤二年,據傳說已不在了,在羅家兩老來說,白髮人送黑髮人,男、女主人的癱瘓和失明,似都沒有連喪二子悲哀傷情,還撇下了兩房媳婦。

站到一邊去的約二十來個,不安地望著孫繼志。

這些夥計當中,除了孫繼志為總帳房兼總管,內、外總管兩人也由他掌理,所以他的許可權僅次於男女主人以及羅老大,連羅老四也不敢對他耍少爺脾氣。

羅灃說道:「你們看到米斗扣在那姑娘頭上的事了吧?」

「看到了!四少爺。」

吳大舌頭說道:「只是沒有看清楚是那個丟的?」

「蛇皮」韓七說道:「會不會是大少爺丟的?反正在這百里之內,除了羅家的人,沒有人能做到的!」

「住嘴!」這工夫羅湘負手走了進來,才四十整歲,由於極老成世故,看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多了。

羅老大當家,什麼事都要管,由孫繼志襄助之下,人們見了他都紛紛行禮,羅湘吁口氣,心情沉重地說道:「我沒有丟斗,而我也做不到……」

很平實,也很乾脆。

「所以,也不必問他們……」羅湘括括下顎,指的是下人們,說道:「不可能的。只是希望你們想想,當時有沒有什麼陌生或惹眼的人物在附近出現?」

大家都沒有注意到。

「蛇皮」韓七說道:「大少爺,小的以為那位為周胖子他老婆試脈及處方的陌生人就有點惹眼。」

孫繼志看了羅湘一眼,羅湘搖搖頭,說道:「不會是他,那只是一位不大走運的歧黃能手而已……」說完就走了。

稍後孫繼志又找到了老大羅湘,說道:「大少爺,你看這當子事兒要不要報告老夫人呢?」

「家母處我已說過,家父處則不必,當時那賣藝的少女在竹竿上手打流篷,向本宅內打量了很久,不用問,必是來踩盤子的!」

「照這三個人的身手看來,並不怎麼樣。」

「不,踩盤子的貨色有此身手,後面的就可想而知了。我以為繼二弟和三弟失蹤之後,又要來找第三個下手的目標了……」

「大少爺,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羅老大深深地吁了口氣,說道:「上一代的恩怨,做晚輩的只能有限度地問,而長輩也只能有限度地說……。」

「大少爺,你別介意,咱們能多了解一點,也好作為今後行動的準繩。聽說那女魔頭就是昔年的『梅花三弄』裴蒂,昔年和男主人以及主人的親家(羅資的岳父馮九)都是師出同門……」

顯然孫繼志知道的不少,只是不敢露得太多,此人過去在軍門府作過文案,以案牘精細聞名,而且身手了得。孫提起此女,兩人的臉都十分凝重。

自被羅宅主人羅健行看上,十分禮遇,他在羅家一干就是十來年。

「孫先生,據在下自側面聽到的星星點點,連貫起來,大致是這樣的:家父、沈師伯,二弟媳尊翁馮九馮大叔以及『梅花三弄』裴蒂,在同門學藝,家父是大師兄,沈師伯次之,馮九次之,裴蒂最年輕。據說人美又善解人意,她的所學遠超過沈師伯和馮九人叔等人……。」

「這幾乎和作父母的溺愛最小的子女心情差不多。」

「很自然地,家父和馮大叔都喜歡這個小師妹,在當時,由於家父常常代師指點小師妹的扎基功夫,日久生情,在當時,這使馮大叔沈默了好一段時間。但是,就在這時,家祖母病篤,家父回家探病,家祖母臨危囑咐家父,要即刻和表妹成親,也就是家祖母的侄女,由於家祖母沒有給家父申訴說明已有師妹的機會即逝去,家父為人至孝,不能違抗亡母遺命,成了親之後才回山,回去后就和師妹疏遠了。」

「裴蒂是個性烈的女人,立刻翻臉不說話。」羅湘低徊良久,說道:「那時本來還不到家父出徒下山之期,但師祖以為師兄妹情感破裂,水火不能相容,只好讓家父提早下山,當然也提早傳了家父精粹的武功……。」

「從此之後,主人沒有再見過裴蒂?」

「這個,作晚輩的不大好問,也沒聽說過。」

「不知老夫人的失明是如何造成的?」

「唉!一言難盡,昔年家母室中發生了一場怪火,家母雖然脫險,在烈火烤燎之下,雙目卻失明了!也正因為這場怪火,他們兩位老人家從此不和……」

「莫非女主人懷疑這場火是……」

「也許家母以為是家父放的火。」

「這怎麼可能?」

「在我們想,的確無此可能,但是家母也許以為家父不忘舊情人,想害死了家母,以便重溫……」

兩人同時深深嘆了口氣。孫繼志說道:「這大概就是老爺子住在第四進的東跨院內,將近十年兩老不相往來的原因了吧?」

羅湘點點頭,說道:「再加上老二和老三的失蹤,家母難免思子心切,歸咎於家父,他們非但不相往來,甚至家父不出第四進東跨院,家母也從不到第四進去。」

「大少爺,如今發生了米斗事件,夫人的花甲大壽不會受影響吧?」

花甲大壽家母本就不同意鋪張,但作子女的就不能不堅持慶賀一番,況且戲班子都訂了!」

「是……是的,明後天就扎戲台,據說大慶班三四天內就要到了……」

這工夫羅灃晃了進來,激動地說道:「大哥,有你這句話,大家都放了心!要不,他們都以為這大戲唱不成了呢!」

羅湘板著臉說道:「老四,除了你自己之外,所謂他們,還包括那些人?」

「這……這……當然指嫂嫂哩!內總管『柳三腳』人哩!外總管包光庭,以及小金雀、林燕,和韓七等等……」

「哼!老四,除了玩樂,我不知道你整天還會想些什麼?」

「聽說大哥為我請了位西席,今後我還閑得著嗎?」

「那是個人才……」孫繼志語重心長地說道:「可別辜負了大少爺的一番好意……」

孫繼志走後,羅灃低聲說道:「大哥,這位姓蕭的只是在街上為周胖子的堂客治病,亮了一手,就把他請了來,靠得住嗎?」

「是爹交待的,說是此人醫術高超,不可多得,反正咱們羅家上下百多口人,也需要一位大夫。像去年有兩個人發痧,今年又有三個人中暑,一時之間手忙腳亂地,要是有位大夫就不會那樣了。」

「大哥,娘說那扣斗的人一定在本宅之中,要我們特別注意,敵人的敵人未必就是我們的朋友。」

「這個我知道。」

「娘說,叫你安排個適當的機會和理由,娘要親自檢查上下所有的人。」

「怎麼檢查你知道嗎?」

「哥,我不知道,你一定知道……」

羅湘沒說什麼就走了。此刻,蕭奇宇負手悠閑地向後院踱來,來了東跨院附近,自西跨院出來一個高瘦的中年女人,這正是內總管「柳三腳」,以腿上的功夫見長,打量蕭奇宇一下,說道:「尊駕是……」

「在下蕭勉之……」

「噢!是哩!尊駕就是剛來的蕭大國手。」

「不敢,只是略通歧黃……。」

「別客氣!聽說您為周胖子的堂客亮了一手,鎮上的各大夫不如你,可見蕭先生真有兩套。」

「大嫂是……?」

「我是這兒的內總管,我叫柳直,江湖上的人都叫我『柳三腳』。」

「久仰,久仰!」

「蕭大夫,由於本宅近來發現了敵蹤,可能要對羅家不利,為了安全,起更后非輪值人員,不許到處走動,尤其先生不會武功,萬一發生誤會……」

「在下初來,不知府上的情況,這就回屋……」

蕭奇宇本要去見羅老爺子,弄清「快刀沈」失蹤的事,看來今夜是不成了,只有先回屋中。本來他可以暗去,但是,羅家似乎高手不少,萬一暴露身份就不大好了。

回到自己的跨院中,見屋中有燈,記得他是熄了燈外出的,入屋一看,竟是管家總帳房孫繼志。

「蕭大夫,恕在下打擾……」

「孫先生說那裡話!想先生此來必然有事……」

「這事說起來也真不好意思,什麼廟就有什麼神!下面的人也只有唯命是從……。」孫繼志不安地搓著手說道:「夫人有個規矩,凡是新進的人手,不論是內宅管理或糧行夥計,都要經過她的甄試才能正式錄用……」

「夫人鄭重其事,正是『慎始』的實踐者,在下不以為有什麼不對……」

「是……是的,不過,這種甄試主要是命理方面的,她說,羅家不錄用『破敗、凶煞』諸相格的人,而且不論此人的本領有多大,辦事能力有多高,都是一樣。」

「這也無可厚非,古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也正是相術的肇始。吾人固不可過於迷信,也不可不信。」

「而且夫人自失明后,精研摸骨,由於目不能視,已由目相而改為摸骨相,頗有心得,所以新進人員必須經過這一關……」

蕭奇宇恍然,孫繼志轉了個大彎子,原來老夫人要摸他一番,自然是摸摸他身上的罩門在何處?由罩門的部位,及其護罩的措施,高手自可以測出對方是否會武?武功有多高了?

蕭奇宇笑笑,說道:「孫先生,是不是在下也要經過考驗一次?」

「是的,蕭大夫,怕你不諒解,小可不能不稍作解釋,以免委曲了蕭大國手。」

「這是什麼話?在下到三湘訪友不遇,承夫人於長殿一角施布衣一棲之地,感激還來不及呢!先生把在下捧得也太高了……」

「昭君以和番而顯,劉苗因下第而傳。可謂之不幸,亦可謂之明珠蒙塵……」

「先生過譽,在下汗顏!」

「蕭先生,就這麼辦吧!這件事也不急,可能是明天或者後天,在下告辭……」

送走孫繼志,在院門口站了一會,正要關門,忽見一個身段長得健美,穿著絳紅杭綢衫褲,腰上扎了一條紫色綢帶的少女走了過來。

儘管這少女的衣著不差,走路的姿態也不輕佻,但尺八無情閱人無數,由她的神色及眼神上看,她不是這兒的少奶奶及小姐之流,必是個丫頭。

「蕭先生,我叫小金雀,是二少奶奶房中的丫頭,二少奶奶聽說先生是婦科聖手,特地叫小女子來對先生說一聲,先生空閑時,請到二少奶奶院中走一趟,為二少奶奶試試脈。」

「不知二夫人有何不適?」

「喲……還不是女人病嗎?先生是行家,女人哪!毛病可多哩!」

「姑娘先請回吧!明天白天,偏勞姑娘帶在下去看二少夫人的病……」

「謝哩!蕭大夫……」說完轉身走去,轉過迴廊角落處,回頭看了一下。

「狼顧!這丫頭……」蕭奇宇搖搖頭閉上門,回屋就上了床。來此的遭遇也真奇妙,而羅家百十號人之複雜,也不是三天五日,十天半月所能了解的。

孫繼志老成練達,且是高手。

羅湘老成持重,也不是庸手,可能比孫繼志更高些。

「柳三腳」過去在武林中的確有點名氣,以連環三腳凌厲無匹見聞,至於本宅主人羅健行,數十年前就譽滿武林了。

「這一家……」尺八無情摒除雜念,漸漸入睡。

但就在此刻,突然鼓樓上傳來了鼓聲。這第一聲鼓,幾乎把所有的人都震醒了。未入睡的人,功力差的都跳了起來。

這鼓樓就是報更用的,如還有其他用途的話,那就是發生火警,或者有強敵入侵等緊急情況才會敲打,而更鼓則是輕敲。

即使發生緊急情況,擂鼓的聲音也有所規定,但現在,擂了一下,有如春雷乍動,萬物驚蟄。在這一下之後,兩根鼓槌卻以較快的點子輕擂著。低沉、絮切,有如萬蟻噬心。大約三五十下之後,又重擂一下,「咚——」蕭奇宇深信必然有人會跳起來,或撫住胸口,掩住雙耳,甚至以棉被蒙頭。

但這對那些人來說是沒有什麼用的,重擂一下之後,又是快速的輕擂。

在這情況之下,怪事發生了。住在前面大屋中通鋪上的「蛇皮」韓七、吳大舌頭等十七八個小頭目,和三十來個夥計,先是撫胸掩耳,十分痛苦,繼而彼此仇眼相向,眼珠上布滿血絲,太陽穴上青筋暴起。

這景象十分可怖,此刻在他們的眼目中,對方都變成了殺父奪妻之恨的仇人,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當另一次「咚」地一聲重擊時,這些像瘋狗似的夥計們終於有人一聲嘶吼,競相效尤,狂竄猛撲,展開了一場混戰。

此刻,孫繼志和羅老大上了街不在家,老夫人失明,即使上了鼓樓也看不到是何人擊鼓,羅老四撲上樓去,還沒看到人,就被逼了下來。

羅宅上下,雖有老夫人鎮壓,叫她們幾個媳婦不要驚惶,斂神內視,行功抵抗,同時戒備,但仍不免人心惶惶。

況且,四五十人在前面大屋子中搏殺火併,一個個像失去了理性,發現的下人立刻飛報老夫人。

老夫人身邊有個林燕,明是老夫人的徒弟,但林燕謙虛,自稱是老太太的貼身丫頭,此刻她說道:「老夫人,我去看看。」

「好!看看他們因何火併,速來報告我!」

但也就在此刻,這高可五六丈,黑黝黝的鼓樓上人影交錯,顯然又上去一人。剛才擂鼓的人顯然和另一人動上了手。

後來之人一身玄色衣裝,頭臉蒙住,兩人兔起鶻落,鷹飛隼翻,以快制快,以狠對狠,大約才七八個照面,原先擂鼓之人冷哼了一聲,道:「何人架梁為羅家撐腰?」

來人不答,作勢欲撲時,擊鼓之人,一式「寒塘鶴渡」,自鼓樓中平掠十丈有餘,兩三個起落就失去蹤跡。

接著,鼓聲又響了。

這次的鼓聲截然不同,每呼吸一次擂擊兩下,間隔相若,奇的是它產生的感染力量,如沐春風,如聞繪音。它與前者的鼓音不同之處是,這聲音予人無窮的希望與勇氣,即使是在風花雪月之中,也不會過泥。因為情慾嗜好,不一定就是壞事,只是必須抓住自我,而由我役萬物,勿由我役於萬物;而情慾嗜好雖是心的魔障,卻能增加人生情趣,也能自此得到了悟天然的妙機。

這大概就是大隱隱於市的境界吧!

於是,數十人的狠斗火併立刻停止。他們先是怔忡,繼而以為剛才是在夢遊。據說剛剛自沙場上血戰過的士卒,在深夜的睡夢之中乍聞一聲大喊,就會造成「咋營」,也就是類似邪魔附體而互相殘殺的場面。

先前的鼓聲,自然是以高深的功力注入一種戾氣,使一些功力太淺的人發生併火的。

這時正好羅湘和孫繼志在街上聞聲趕回,而且兩人由兩個方向疾撲鼓樓。

但他們只看到一個淡淡的人影,消失在大宅陰影之中。兩人互視一眼,孫繼志道:「大少爺,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沒弄清,下去看看。」

兩人下了鼓樓就看到吳大舌頭和「蛇皮」韓七蹣跚走來,都是鼻青臉腫。吳大舌頭還一瘸一瘸的。

羅湘急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吳大舌頭說話不大清楚,好像含了一口漿糊,說道:「大……大少爺,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鼓樓上擂鼓……真邪門!叫人無法忍受,只感覺過去所受的怒氣憋不住了!非發泄出來不可……於是睡在通鋪上的五十來個人……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眸子火併起來了……」

「有沒有人重傷或死亡?」

「沒有人死亡……但是……有三五個人傷得不輕……都不能動彈哩……」

「孫先生……」羅湘說道:「我先去看看,你快去請蕭大夫來……」

折騰了大半夜,傷的人也都治療過安頓好了。孫繼志說道:「蕭大夫,你剛來就遇上這種事,讓你勞累,覺也不能睡了,真抱歉!」

「這算不了什麼。孫先生,到底發生了何事?什麼人擊鼓?怪怪地使人難過極了……」

孫繼志搖搖頭說道:「誰知道?反正,羅家今後沒有太平日子好過了!蕭大夫回去休息吧!」

此刻羅湘在母親房中,老太太坐在床上,林燕坐在她身邊,羅湘坐在對面椅上,說道:「娘,對方賣藝的吃了點虧,今夜似乎要給咱們點顏色看看。」

「下流!光是把一些夥計整理得頭皮出血,互相殘殺有什麼威風?有本事該向咱們正主兒叫陣哪。」

「娘,後來擊鼓那人,分明功力比前者要高,而前者似乎被後者驚走了。您不以為前者就是那女人嗎?」

「你以為她是『梅花三弄』裴蒂?」

「娘,除了裴蒂,咱們的對手之中,還找不出有這等深奧內力的人。」

「哼!那女人現在是不會來的。依老身猜測,很可能是她的二弟子司馬欽,要不就是她的大弟子『玉帶飄香』冷傲菊。」

「娘!另一個人是誰?」

「誰知道?娘總以為,咱們羅家隱伏了一個高人。不管是敵是友,找不出此人,娘是寢食難安的!」

林燕說道:「老夫人,您不是要摸骨……」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就是明天,娘要查驗一下,儘管娘也知道這並不容易找到那位高人。不過總要試試看。湘兒,那位蕭大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娘,此人四十左右,風度翩翩,精於歧黃,看樣子有點落拓,是爹交待的,如果遇上此人,可以重用,所以……」

「這件事娘也不反對,只是不知道他的來歷。」

「他說到三湘訪友不遇,盤纏也用得差不多了,這才暫時接受了本宅的邀請。娘,咱們需要一位名大夫,也需要一位夠份量的西席來教導老四。」

「嗯!明天可不要漏掉了這位蕭大夫……」

「是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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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無情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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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斗米驚走賣藝客 擊鼓震宅眾人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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