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救藥途中苦與險 尺八無情卻有情
兩匹馬跑著輕快的步子,逐漸跑向廬山之麓。
蕭奇宇在後面有一份不安,問道:「陵燕,你說你搬了家,留下了傭人侍候你母親,這……這件事你不覺得太過……陵燕!我不是責備你,我只是說了,把一個有病的母親,留在家裡,是不是欠妥?」
沈姑娘嘆口氣說道:「蕭叔叔!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一個做女兒的怎麼能夠撇下生病的娘,而自己遠走天涯,那是多麼不孝啊!可是,娘的病是因為爹的出走而起,只有將爹找回來,娘的病自然會痊癒。再說,爹出走的理由……」
蕭奇宇說道:「不要怪你爹,他是不得已的。」
沈姑娘說道:「其實爹應該想得到,他這樣離開,娘和我能獲得安寧的生活嗎?」
沈姑娘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蕭叔叔!你好像一點也不恨我爹,反而為他說話呢!」
蕭奇宇一怔說道:「我要恨你爹嗎?唉!二十多年的事情了,再說你爹並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我有什麼理由恨他?」
沈姑娘說道:「可是蕭叔叔你並沒有忘記我娘!」
蕭奇宇苦笑說道:「陵燕!你應該說我沒有忘記青梅竹馬的友情,人總是有某些人某些事,會記在心裡不容易忘記的。」
沈姑娘說道:「我很奇怪,為什麼你被江湖上叫你『尺八無情』,蕭叔叔!你不是一個冷酷而寡情的人!」
蕭奇宇苦笑沒有說話。
前面有人高叫道:「小姐!你又回來了。主母的病……」
沈陵燕一聽,催動胯下的坐騎,衝上前去,勒韁停馬,飄身甩鐙,直穿屋裡,高聲哭叫:「娘!女兒該死!女兒不應離開你!娘!娘!……」
蕭奇宇也來到房裡,望著床上躺著的葛紫燕,削瘦蠟黃,那裡還能看得出當年的花容月貌!算年齡也不過四十左右,如今卻像一朵枯萎的花,瀕臨凋謝的邊緣了!
蕭奇宇心裡一慘,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忍住內心的悲痛,拍拍沈姑娘的背,安慰著說道:「陵燕!別哭!久病身虛,思夫盼女,落到這般田地,還不至於沒有救。」
沈姑娘抽泣地忍住哭聲說道:「蕭叔叔!還是我糊塗。」
蕭奇宇說道:「不要責怪自己,就跟你爹一樣,用心良苦,只是思慮欠周到罷了,你把你母親的手拿出來。」
沈姑娘從棉被裡拿出母親骨瘦如柴的手,止不住一陣心酸,又掉下淚來。
蕭奇宇靜下心,仔細地把過脈。退到房外,從自己的藥箱里,取出兩種藥丸,交給沈姑娘,吩咐著:「先給母親喂下去,我去附近鎮上抓藥。」
沈姑娘拉住蕭奇宇的手,急切地問道:「蕭叔叔!我娘沒事吧?」
蕭奇宇拍拍她的手背安慰著:「吉人自有天相,我們來的是時候。」
他又笑笑說道:「你不要忘了,蕭叔叔人稱『尺八無情』,可是蕭叔叔自己卻自認為是『八絕書生』。在琴棋書畫詩酒之外,還有一絕便是『醫』。等著吧!蕭叔叔抓藥回來,管保是著手回春,藥到病除。」
這一番安慰的話,給沈陵燕很大的定力。她安心地望著蕭叔叔馳馬而去。
可是馬背上的蕭奇宇,此刻的心情,直如四個飛奔中的馬蹄,重重地如同擂鼓一樣。因為,他為葛紫燕把脈的結果是:急血攻心,久未調治,積鬱在心,憂悶傷神,而且調養不當,藥石無效,已經快到油枯燈乾的地步。
他不能將這種實情告訴沈姑娘,那將是對沈姑娘一次無情而殘酷的打擊,尤其她對蕭叔叔又是抱著如此殷切的希望。
有一句話他說得真實,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
像這種藥石罔效的病,只有寄望一個奇迹,急切之間,蕭奇宇靈機一動,忽然想起,廬山之瀑附近住了一位隱士,他這一輩子專在無人的深山巨澤,採摘奇花異草、異寶奇珍。蕭奇宇在隨師習藝的時候,就曾經聽說過:「名醫不如名葯;名葯不如名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再高明的醫道高手,如果沒有好葯,徒呼枉然;好葯來自何處?要有高人探摘自人跡罕至的深山、毒物盤踞的巨澤。
高人採得好葯,醫家用得恰當,那才是藥到病除。
蕭奇宇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葛紫燕的病,既然藥石無效,唯一可以有望的,便是能獲得一本靈芝、一株何首烏、一份煉成的續命丹丸。但看緣份和天意吧!」
他策馬賓士了一陣,然後棄馬登山。
也許是他心虔,或者由於他本身是一位高明的醫生,更或者是葛紫燕命不當絕,很快的在一處瀑布源頭的岩石上,找到一間小草屋。小屋面對著的正是萬馬奔騰、千軍怒吼的瀑布,傾瀉而下,濺起如煙似霧的水氣,越發使得這間小草屋,有臨風飛去的感覺。
蕭奇宇來小草屋之前,但見門扉緊閉,杳無人跡。
他的心向下一落,因為這位隱士行蹤無定,如果不停留在這間屋裡,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遇。
一種極端的失望,無限悵然,使蕭奇宇長嘆一聲,正轉身準備回去,只見對面山徑上來了一位老者,拄杖荷鋤,鋤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竹籃,站在那裡向這邊遙遙相望。
蕭奇宇意外的大喜,立即展身一躍,沿途幾個起落,來到老者對面不遠停身,他恭恭敬敬地一躬,口稱:「老丈請了!」
老者沒有還禮,望著蕭奇宇問道:「你來找我嗎?」
蕭奇宇立即答道:「專程前來,拜訪老丈。」
老者放下藥鋤,索性就著岩石坐下來,仰著臉問道:「你認識我嗎?」
蕭奇宇也就在對面就地盤坐,說道:「說實話,只是久仰,並未識荊。」
老者呵呵笑道:「不要文謅謅地說話,乾脆說你根本不認識我,你來找我做什麼?」
蕭奇宇很嚴肅地說道:「實不相瞞老丈,在下是個醫生,因為有一個病人,已經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在下束手無策。故此專程前來,懇求老丈賞賜靈藥,救她一命。」
老者「哦」了一聲,緩緩地說道:「是不是你對每一個病人都是如此熱心?」
蕭奇宇對於老者的冷諷,毫不在意,依然恭敬地答道:「醫家都是割股之心。」
老者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道:「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靈藥能治病,卻不能醫命!」
蕭奇宇立即朗聲應道:「正因如此,在下才專程前來。這位病人命不當死,她是一位好妻子,也是一個好母親,好人不能夭壽,這應該是天意。」
老者「嗯」了一聲點點頭說道:「你說得很好。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除了跟她是醫家與病人的關係以外,可有旁的關係?」
蕭奇宇說道:「老丈明鑒,這位病人是在下青梅竹馬之交。丈夫外出要償了江湖恩怨,女兒尋父,險做異鄉之鬼;積鬱成疾,一至沉痾。」
「她丈夫是位江湖客嗎?」
「快刀沈敬山,老丈如有所聞,當知他的為人規正。」
「你呢?」
「在下蕭奇宇……」
「哦!尺八無情。既然人道無情,為何又如此心軟?」
「老丈!簫長尺八,人非木石,江湖上的傳言,我是不會在意的。」
老者點頭,良久,他抬起頭來,望著蕭奇宇,兩道目光如炬,令人心裡一震。
老者說道:「很好!你道是醫家有割股之心,又道是尺八無情,所傳非實,但願如此。」
他說著話,從身後取出那個小竹籃,擺在蕭奇宇的面前,淡淡地說道:「這個籃子里,有一株千年何首烏,你拿回去,你是醫家當然知道如何處理的,不但可以治病,而且可以益壽延年,從此百病離身。」
蕭奇宇大喜過望,千年何首烏真是百年難得一遇,這真是天意。
他立即拱手謝道:「老丈的大恩大德、救人慈心,令人終身難忘。」
老者微微笑道:「你且慢謝,還有下文。」
蕭奇宇連忙說道:「老丈有何提示,在下自當遵辦。」
老者說道:「你也知道千年何首烏是稀世奇珍,難得一見。正因為如此,我采這株千年何首烏時,是遇到一條火線赤煉蛇在守護著。這種蛇渾身堅逾精鋼,毒人無藥可救,現在也放在這個籃子里。你要拿千年何首烏,就必須先除去這條奇毒的火線赤煉蛇。」
「啊!」蕭奇宇驚呼出聲。
「如果你不能除去這條蛇,還有一個辦法,你可以運用內功,使右手百毒不侵,或者你用防毒的葯,預塗手臂,然後再去取何首烏。不過我可要警告你,火線赤煉蛇是天下奇毒,不容易防治,你估計估計,要不要冒這樣的危險。」
蕭奇宇毫不猶豫立即說道:「多謝老丈指點,也多謝您老恩賜,我代病人向老丈頂禮致意。」
老者皺著眉,摸著白鬍子,不解地說道:「你代病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蕭奇宇沒有答話,伸手揭開小籃子的蓋,一眼就瞥見籃子里那條火紅顏色、粗逾拇指的火線赤煉蛇。
他的手隨即伸向籃子之內。
說時遲,那時快,老者右手一撥,左手一伸,快如閃電。因為蕭奇宇伸手並未行功,輕易就被撥開,而老者左手拇食二指,直如一支鐵鉗,緊緊捏住火線赤煉蛇的頭部以下七寸的地方。
老者說道:「你能替人一死,豈止是有割股之心。就憑你這份虔誠,這株千年何首烏已經是你的了。」
他從竹籃里取出那株不甚起眼的何首烏,交給蕭奇宇,拍拍他的手說道:「緣之一字,既不能勉強,也不能製造,這株何首烏該讓你成就一項善舉,只能說是天意。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被赤煉蛇咬了一口,何首烏只有我替你送去了!拿一條人命,換一份『情』,那還是不值得的。醫生固然有割股之心,卻不能有送命之意。」
蕭奇宇真正是滿心感激,雖然他對老者的話,未盡苟同,他仍然稱謝再三。他說道:「大恩自古不言謝,但是,老丈能否告知在下尊姓大名,讓在下記在心裡。」
老老大笑而起,葯鋤一掀,火線赤煉蛇放入籃中,蓋緊籃蓋,拄杖便行。
蕭奇宇急道:「老丈……」
老者呵呵笑道:「姓名算得了什麼?人家都稱你做『尺八無情』,你卻是忒煞情多,這名字能代表你嗎?去吧!多延宕時辰,於你的病人不利。」
說著話,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間小屋。
蕭奇宇站在那裡,佇立良久,熱淚盈眶。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千年何首烏,轉身疾奔下山,找到了馬匹,馳向沈陵燕的住處。
這樣的來回賓士,已經入夜,遠遠望見一點微弱的燈光,知道沈陵燕還在等待。
他的馬還沒有到達門前,只見門扉啟開,燈光中一條人影疾射而出,一聲凄厲撼人心弦的叫聲:「蕭叔叔!」
蕭奇宇一頓韁繩剛剛將馬停住,沈陵燕正好撲在鞍前,抱住蕭奇宇的腿,叫道:「蕭叔叔!你要是再不來,我……」
下面的話,泣不成聲。
蕭奇宇下馬甩韁,扶住沈姑娘安慰著說道:「陵燕!不要傷心,告訴你天大的喜訊,意外的機緣,讓我獲得一株千年何首烏,足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何況你母親只是病染沉痾而已!別哭!別哭!回到家裡,一切都沒有問題。」
人在喜極的時候,眼淚反而止不住,沈姑娘淚流滿面地說道:「蕭叔叔!你真是救命菩薩,為了救我母女二人的性命,你是這樣的……」
蕭奇宇笑著攔住她說下去,他說道:「現在那裡還有工夫說這些話呢!快些回家,早些讓你看到健康如昔的母親。」
匆匆回到屋裡,洗凈一支瓦罐,蕭奇宇不敢亂用利器,只是用手掰開一塊何首烏,用兩碗清水,燉在瓦罐里,下面用木炭燒著無煙的文火,緩緩地燒著。
蕭奇宇一直守在一旁,寸步不離。
不知何時,沈陵燕姑娘從後面廚間,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她蹲下來,送到蕭奇宇的面前,說道:「蕭叔叔!我敢打賭,你到現在為止,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也沒有喝過一口水。這是我為你燉的雞湯,喝下去也好讓我稍微安心一點。」
蕭奇宇笑笑,接過那碗雞湯,說道:「謝謝你!可是現在不是喝雞湯的時候。來!幫忙我。」
他將雞湯放在桌上,將瓦罐端起來,掀開蓋子,裡面只是清清的半碗水。他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輕輕地吹散熱氣,向沈姑娘,說道:「把你母親扶起來。」
沈姑娘過去把娘扶起來靠在她懷裡。實在說來,葛紫燕只勝下一口氣未斷而已,沈姑娘忍不住一陣辛酸,滴下眼淚。
蕭奇宇熟練地用手捏開葛紫燕的嘴,半碗何首烏燉的汁,就這樣順利地倒進葛紫燕的嘴裡。
他對沈姑娘點點頭,讓她將病人平放躺下,蓋好被子。他才鬆了口氣說道:「明天早上,陵燕你就可以看你康復的母親。」
沈姑娘喜出望外而又帶著訝然問道:「蕭叔叔!是真的這麼靈驗?」
蕭奇宇微笑說道:「陵燕!這碗湯不是葯,是千年何首烏熬的汁。葯只能治病,病只能慢慢地痊癒。可是千年何首烏就是仙丹,可以起死回生。」
沈姑娘那份喜悅,真是難以形容,她忽然跳起來,抱著蕭奇宇說道:「蕭叔叔!我該怎麼謝謝你呢?」
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蕭奇宇一時怔住了,他張開兩支手,不知放那裡才好。
只是那麼一瞬間,沈陵燕鬆開自己的手,退後兩步,望著蕭奇宇,自己也怔住了。
但是當她的眼睛接觸到蕭奇宇怔怔的眼神,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連忙低下頭,轉身過去端雞湯,口中低低說道:「蕭叔叔!我去把雞湯熱一下。」
蕭奇宇連忙說道:「不用了!」
他自己端起那碗雞湯,很平靜地說道:「陵燕!在這裡照拂著你母親,到晚上陪著她在這裡睡,只要今天晚上平安無事,明天一早,她就可以恢復正常。往後只要小心飲食,身體很快復元。」
他走出房門。
沈姑娘在後面低低地叫道:「蕭叔叔!……」
蕭奇宇沒有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真是粒米滴水未沾,謝謝你!陵燕!謝謝你這碗雞湯。我喝了以後,要在隔壁房裡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說。」
他端著雞湯,走進隔壁的房裡,將門掩上。他坐在床上,出神地在想,在想,在想…………
終於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便端坐在床上,調息行功。直到功行一周,下得床來,遠處已經聽到有吱吱喳喳的鳥囀。
他收拾了藥箱,掛上自己心愛玉簫,悄悄地走到門邊,正要伸手開門,突然回頭看著桌上那碗雞湯,他停了一下,折回來端起那碗已經涼了的雞湯,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得乾淨。
擦去嘴上的油,這才悄悄開了門。穿過客堂,站在葛紫燕房門外,停了一會,嘴唇動了幾下,並沒有發出聲音。他轉身走了,拉開大門,迎面一陣晨風,幾乎使他打了個冷顫。
隨著冷風,從門外飄現一角衣襟。
蕭奇宇一震,疾掠出門,電旋轉身,低聲喝道:」什麼人?在這裡鬼鬼崇崇……」
他的話沒有說完,又訝然上前問道:「陵燕!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沈陵燕木然地站在迷濛的微曦之中,但是可以看到她滿臉淚水,甚而濕透了衣襟。
蕭奇宇上前驚問道:「陵燕!你不是在照護你母親嗎?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呢?」
沈陵燕低低說道:「我等在這裡為你送行。」
「你是說……?」蕭奇宇有緊張的表情。
「從昨夜裡我就知道你要離開。」
「你是說你從昨夜就開始守在這裡?」
「只有在大門外才一定能等到你,也才能讓我說幾句話,而且我才敢說出心裡的話。」
「陵燕!我們進屋裡去說話好嗎?」
「千年何首烏很靈驗,娘就要醒來了。」
「陵燕!冷露侵人,你會生病的。」
「蕭叔叔!你就不能依我一次嗎?讓我把話在這裡說完。」
「唉!好吧!」
「昨夜我的行為是失態……」
「陵燕!別跟老叔講這些,我還會在意嗎?」
「不!除了我失態,也是我內心一種真情的流露,蕭叔叔!我一開始就喜歡上了你。」
「陵燕!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是的!我是不能說,你是我蕭叔叔!我只有將這份喜歡壓抑在心裡。但是,一時的興奮忘情,內心真情就流露出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的想,在我只有歉疚,只有不安,讓你尷尬和傷心,但是,我並不羞慚。因為,我泄露了真情,沒有可羞慚之處。這就是我露立冷宵,在大門外等你,要跟你說的話。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沈陵燕臉上的淚水,不停地在流,但是,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充滿了剛毅和堅定。
她一甩頭,便朝門裡走去。
蕭奇宇突然叫道:「陵燕!」
沈姑娘停上腳步,但是並沒有回頭。
蕭奇宇緩和著語氣,表現得十分平靜:「陵燕!你不必歉疚,更不必不安,因為,我確實有很大的意外,但是我沒有傷心,又不會尷尬。事實上,你的話,使我感動!」
沈陵燕在聳著肩,輕輕有了泣聲。
蕭奇宇繼續平靜地說道:「陵燕!我除了感動,我也會聯想,這就是我年齡比你大出許多的好處。陵燕!我離開此地,沒有任何用意,我只是覺得,我必須以蕭叔叔的身份離開你,是為你,而不是為我。這件事,擺在我的心裡,讓它塵封,不許有任何人知道,但是,這並不表示我不珍視!」
沈姑娘一直在抽泣著。
蕭奇宇仍然是平靜地說道:「人生聚散無常,我們相識是如此偶然,離別也讓它偶然,又有何礙?以後再有一次偶然,我們相遇,豈不是意外的喜悅?這些話,你這種年齡是聽不進去的,但是,像蕭叔叔這種年齡,會很自然這樣的想,這樣的說。」
沈姑娘突然回過身來,仰著淚痕滿面的臉,說道:「我不會留你,也不能留你。你能不能不要口口聲聲說你的年齡,好嗎?」
蕭奇宇低下頭說道:「陵燕!我很抱歉!我是真的不想傷害你。讓我再告訴你一遍:你的純真的一份情,是我這輩子珍視的,你知道,我只能珍視,我……不能……接受……而且,我走也並不盡然為了這件事。我要找回令尊,讓他知道,回家來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比做一個江湖客,更能消除江湖上的恩怨!」
屋裡忽然傳出低低地呼喚「陵燕」的聲音。
蕭奇宇神情一震,立即說道:「陵燕!你母親醒來了,你知道應該怎麼說,你也知道應該怎樣做一個好女兒!再見了!」
他剛一邁開腳步,突然又回頭說道:「陵燕!還記得我的綽號嗎?江湖上人人稱我:尺八無情簫!」
他的話音一落,頭也不再回,展開身形,去勢如矢,頃刻之間,消失在迷濛的曉色之中。只留下痴立在門口,凝眸而望的沈陵燕。
灕江之濱,風景秀麗。蕭奇宇揣著隨身葯囊,和尺八玉簫,歇腳在灕江之濱的一個小市鎮上。
他是聽到快刀沈敬山曾經在灕江一帶出現,特地趕來。可是等他追到灕江一帶,沈敬山的足跡已是杳然。神龍一現,讓蕭奇宇又撲了個空。
貪戀著灕江的風景,蕭奇宇在小鎮上休憩三天。
這天早上餐罷,正準備再次出遊,忽然,街上議論紛紛;他聽清楚以後,也有一份心驚。因為他聽到的消息是:鐵劍神弓塗中南突然間中了風,生命垂危。
蕭奇宇不認識塗中南,但是,在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鐵劍神弓塗中南塗老爺子的英名。
塗中南年輕的時候,在江南鏢局保鏢,一柄鐵劍,一張鐵胎弓,交遍了大江南北的黑白兩道。塗中南為人厚道,做事直爽,是位殺頭瀝血的好漢。
塗中南到了六十歲,從江南鏢局總鏢頭的位子退休。他離開鏢局的那天,遍撒英雄帖,邀請三山五嶽各路英雄好漢,鄭重告別江湖,並且當眾斬斷了鐵胎弓,砍鈍了鐵劍,從此不惹江湖恩怨。
其實他為人忠厚,在江湖上只有恩,沒有怨。但是,為了有一個平靜安寧的晚景生涯,他還是鄭重向江湖上的朋友告別。攜著老妻幼女,歸隱山林。
塗中南老爺子的女兒,是他在四十五歲時,才得到的一顆掌上明珠。老來承歡膝前,疼愛之情,可以想見。
塗中南遷到陽溯,也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蕭奇宇落腳灕江,本來想去看望這位武林前輩,但是一想到人家是歸隱,也就不打算去無端打擾。
可是,這會兒聽到塗中南中風病危,他意外之餘,決心去看看這位聞名但未曾謀面的武林前輩。因為,塗中南算年齡今年只有六十五歲,應該是老而體健的歲數,因何會中風而且病危?蕭奇宇直接想到:這其中有什麼隱情不成?
他決心去探望一下塗中南。
如果塗中南真的有病,他可以為這位退隱的武林前輩治病。年老中風,不是絕症;以他的醫術,應該可以挽救塗中南的生命,而且只要小心地繼續投以藥石,也還有恢復健康的機會。
如果塗中南另有隱情,那一定是遭遇到某種困難,才對外假稱中風病危。站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而且塗中南又是他所尊敬的前輩,義不容辭要助他一臂之力。
蕭奇宇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而且過了年輕氣盛的年齡,但是,當他遇到了應管的事他無法袖手。
塗中南老爺子的家,真是一個隱居者的住處。
幾簇濃蔭,幾莖搖竹,一條淺淺小溪,圍繞著兩三間草屋,叫人無法想像:一個叱吒大江南北的老鏢頭,晚年會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除了風景清幽,幾乎沒有別的可取。
一條小黃狗,汪汪的吠聲,引起屋裡人的注意。
柴扉啟處,一位老婆婆站在門裡,衰老和疲倦,交織著驚惶和疑惑;一雙老眼望著蕭奇宇,微有顫意地問道:「請問這位大爺,前來這樣的荒僻之地,有什麼指教?」
蕭奇宇趕緊落地一躬,抱拳說道:「晚輩姓蕭,是來拜候塗老前輩的。」
老婆婆似乎已經定下心神,望了望蕭奇宇,神情變得非常冷漠。冷冷地說道:「對不起!尊駕找錯了地方,我們這裡不姓塗。舍下無人,不便接待尊駕。請便!」
隨手關了柴扉,將蕭奇宇留在門外。
蕭奇宇碰了個軟釘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引起他的興趣。
他在門外停了一會,走向回程。一直走到那幾簇樹都看不見了,才停下來,坐在石頭上仔細想著這件不合情理的經過。
他當然沒有走錯路。
這一帶沒有第二戶人家。
老婆婆那幾句話,說得冷漠而又不失禮,等閑村媼絕說不出這樣的話。
老婆婆的神情,是始而驚恐,繼而冷漠;始而疑懼,繼而鎮定,更不是一般老嫗所能如此。
這裡一定是塗中南的家。
塗中南的家裡,一定出了重大變故,遭遇到很大的困難。
蕭奇宇自己點點頭,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他抬頭望望天色,正是日正當中。不打算再回幾十裡外的鎮上去了,決心餓一餐。於是放倒身子,枕著石頭,想安安穩穩地睡一個午覺,等天黑了,再作打算。
這一覺睡得很香。很久沒有餐風宿露了,幕天氈地,在一種別有滋味的心情下,蕭奇宇這一覺睡得特別熟。
直到他睜開眼睛,已經是暮靄蒼茫,歸鳥噪巢。他剛說得一句:「這一覺睡得可真……」
只見有一隻牛皮薄底快靴,點住他的心口。
緣著這隻牛皮靴看上去。
黑白相間的花綁腿,青色褲褂,寬板腰帶,細腰寬肩膀,一張長臉,青青的腮幫,牛眼濃眉,青布包頭,當頭打著一個英雄結,右肩頭露著一把刀柄,甩著黑色的流蘇。
蕭奇宇眼光向左右一掃,在他的身旁,還站著三個同一裝束的人,年紀都在三十上下。
蕭奇宇緩緩睜開眼睛,又緩緩閉上眼睛,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喂!你是個做什麼的?」
蕭奇宇根本沒有理會,眼皮搭也不搭一下。
踹在心口的腳,重重的蹬丁一下。
「喂!大爺問你的話。你是幹什麼的?」
蕭奇宇這才緩緩睜開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問。」
牛皮靴似乎又在加著勁,喝道:「大爺問你的話,你竟敢耍賴,快些說,你是幹什麼的?」
蕭奇宇皺著眉問道:「你是誰的大爺?你的父母或者是你師父,教你向別人請教問題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嗎?」
牛皮靴抬起來直踹下去,口中罵道:「你是找死!」
這一腳沒有踹下去,人忽然一聲苦嚎,身子直飛起來,摔到兩丈多遠,砸在地上,暈過去了。
蕭奇宇坐起身子,拍拍手上的沙土,冷冷地說道:」做人沒有禮貌,口裡不幹凈,今天只讓你賠一條腿。下次碰到別人,就會送掉小命。」
另外三個人搶過去,只見倒在地上那位,右腳連同牛皮靴整個扭轉過來,硬生生地折斷了。
三個人各自一拔肩頭的刀,刀呈鬼頭,刀刃泛藍,三個人各取一方,朝著這旁圍將過來。
蕭奇宇坐在地上動也不動,手裡捻著一根小草,低頭不理。
其中一個問道:「朋友!你是那條道上的!」
蕭奇宇淡淡地說道:「我倒要問你們。你們是幹什麼的?無緣無故,找一個路旁睡覺人的麻煩?給我老母實實的說清楚。」
三個人怔住了,他們讓蕭奇宇那種氣勢震懾住了!
再看看原先那位同伴,被丟小雞似的丟到兩丈開外,躺在那裡連動也沒有動。
光棍不吃眼前虧。掂掂自己沒有那個斤兩。
三個人相互一使眼色,一收刀,扯腿就跑。
「站住!」
這聲叱喝真靈,站在那裡六隻腿,動也不敢動。
蕭奇宇這回站起身來,冷冷地說道:「沒有回答我的話,就敢這麼溜走?」
三個人當中有一人說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們認輸了,你還要怎麼樣?」
蕭奇宇冷冷笑道:「我這個人就是要打滿貫。我躺在這裡,是你們先惹我。平白被你們踹幾腳,就想一走了之。要走可以,你們自己手裡有刀,每個人給我卸下一隻胳膀再走。」
那人忽然大笑起來:「朋友,滿飯好吃,滿話難講。你到底有多大能耐!我們跟你拼了!」
三個人,三把刀,轉身疾撲,砍將過來。
蕭奇宇雙手一抬一晃,三個人摔倒了兩個,撒手丟刀,摔在一邊。還有一個要跑,卻被蕭奇宇一把抓住衣領,像是拎起一隻小狗,汪汪直叫:「大爺饒命!我們是有眼無珠,冒犯你老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蕭奇宇手一松,他跌了一個狗吃屎。
「沒有骨頭的東西,還有臉在江湖上混飯吃。快說!你們是些什麼人?到這裡來做什麼?」蕭奇宇喝問道。
那人半跪在地上,直哆嗦地說道:「小的都是灕江旗門的徒弟……」
蕭奇宇攔住話問道:「你說什麼門?」
那人道:「灕江旗門,是灕江最大的幫派。小的就是這個幫派的小腳色。」
蕭奇宇問道:「你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那人說道:「幫主派我們到塗老頭住的地方,來打聽他的傷勢。究竟為什麼要打聽,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已經實情實說,求大爺饒了小的有眼無珠,冒犯了大爺,饒了我們幾個。」
蕭奇宇沉吟了一會兒,擺了手說道:「你們去吧!」
那人謝道:「多謝大爺!」
三個人連刀也不要,拔腿就跑。
蕭奇宇說道:「回來!」
三個人一怔,剛叫得一聲:「大爺!」
蕭奇宇指著那個斷了腿的人,已經醒了,睡在地上直哎唷,道:「帶著他一起走!這麼一點義氣都沒有,還混什麼江湖,還有——」
他用手指指塗中南住的那邊,沉聲說道:「不許再去塗家,看看你的脖子有沒有這麼硬!」
說罷隨手一揮,反掌削向一棵茶杯粗的樹,岔嚓一聲,應手而折。
三個人嚇瞪了眼,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抬著斷著腿的夥伴,慌不擇路地跑得飛快。
天已經暗了,四周只有風聲,顯得凄涼而寂寞。
蕭奇宇緩緩地朝著塗中南的住處而去。
他在心裡忖著:「塗老爺子有了麻煩,是無可置疑,為什麼老婆婆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呢?塗老爺子分明是中了別人的暗算受傷,為什麼又傳說是中風病危?」
這些疑問,使蕭奇宇加快了腳步。
草屋已經在望了,隔著樹蔭,透灑出一線微弱的燈光,是那麼的孤單。
蕭奇宇剛一走近草屋附近,小狗又吠個不停。
草屋裡燈光驀的滅了。
黑影里傳來老婆婆的喝聲:「是那位在黑夜蒞臨?」
蕭奇宇朗聲答道:「在下姓蕭,是一個江湖晚輩。」
老婆婆「哦」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原來又是你。白天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找塗老爺子,我們這裡不姓塗,你又來做什麼?」
「聞聽得塗老爺子身染重病,晚輩精諳岐黃,頗曉醫術,願意為塗老爺子盡心診治,別無他意。」
老婆婆說道:「你的話真叫人難以相信。」
蕭奇宇懇聲說道:「在武林中,壞人是有,畢竟還是少數。婆婆千萬不要對所有的人失去信心。」
老婆婆問道:「照你這麼說,你也是一位江湖客了。請問大名?」
蕭奇宇答道:「晚輩蕭奇宇。」
老婆婆重複地念了一遍,沈吟半晌,沒有說話。
蕭奇宇只好說道:「婆婆!晚輩在江湖上有個綽號,說出來婆婆也許聽說過。」
老婆婆說道:「說出來聽聽!」
蕭奇宇說道:「尺八無情蕭。」
老婆婆長長地「啊」了一聲,顯示出她有太多太多的意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蕭奇宇帶著調侃自己的語氣說道:「這不是一個能取得別人信任的名字,婆婆應該知道,有時候十惡不赦的人,也會做出令人稱善的事。何況,江湖上的綽號,究竟能代表多少真實的本人。婆婆!退一萬步說,如果我此來真對塗老爺子不利,我不需要如此多費唇舌,我可以徑自進入柴扉。」
老婆婆冷冷地說道:「你要不要試試?」
蕭奇宇笑笑說道:「對不起!是我信口說話。其實說了許多,只有一個目的:「證明我沒有惡意。」
老婆婆說道:「證明之後又如何?」
蕭奇宇說道:「婆婆!我已經說過,聽說塗老爺子中了風,我是很崇敬塗老爺子的一名江湖晚輩,我懂得醫術,我可以為塗老爺子診治。」
老婆婆說道:「就為了這個?」
蕭奇宇說道:「就為了這個。」
老婆婆說道:「素昧平生,世上有這樣的好人?」
蕭奇宇懇聲說道:「婆婆!我不曉得是為什麼,讓你對世道人心如此失去信心。其實你當然知道,這個世上壞人畢竟是少數。更何況我是一個醫家,對一位武林前輩自動上門送診,算不得是什麼了不得的善事。」
婆婆沉默了。
蕭奇宇停了一會,追問道:「婆婆!我可以進去嗎?」
柴扉呀然而開,老婆婆當門而立。雖然無月無星,黯淡迷檬,還是可以看到婆婆的滿頭白髮,拄著拐杖,老態是有,並不龍鍾。
蕭奇宇放下藥囊,雙手拱拱說道:「婆婆!晚輩就是蕭奇宇,也就是人稱尺八無情。」
老婆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了一句:「你的簫呢?」蕭奇宇從身上取出那管寸步不離的玉簫,湊到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一種清越而又略帶幽然的簫聲,就在這星月俱無的荒郊黑夜,飄揚出去。只不過是那樣短短的一闋「梅花三弄」,卻給四周帶來安詳平靜的氣氛。
他的玉簫剛一離口,草屋裡面一陣哈哈大笑的話聲:「簫雖尺八,人非無情。果真是絕情寡義的人,是沒有辦法吹出這樣平和的簫聲。蕭老弟!請吧!」
站在婆婆身旁,是一位蒼白鬚髮,神情奕奕的老者,伸著右手,側過身去,肅客進門。
蕭奇宇從地上拿起葯囊,掖上玉簫,雙手一拱,口稱:「塗老前輩!蕭奇宇來得太冒昧了。」
他從容走進草堂,老者讓他到客位,笑著說道:「你何以就能斷定老朽是塗中南?」
蕭奇宇微笑說道:「塗老能從簫音當中,認定蕭奇宇,而且肯給予『尺八並非無情』的謬獎,難道我就不能從塗老的神威仍在的氣宇上,認識當年的鐵劍神弓嗎?」
塗中南大笑。
老婆婆掌上燈,送來兩碗茶。側坐在一旁說道:「蕭大俠!……」
蕭奇宇立即說道:「婆婆!尺八無情何許人,敢當大俠二字。何況我本來就是晚輩。」
塗中南揮手說道:「老弟!你這晚輩二字,又忒謙了。我老伴的意思:蕭老弟看到老朽露面,難道一點也不意外?」
蕭奇宇說道:「實不用瞞,我到灕江,只是隨緣萍蹤的一站,本來是要來拜望塗老,瞻仰當年震動黑白兩道鐵劍神弓的風采。」
「老朽!老朽!慚愧!慚愧!」
「後來一想,塗老既是隱居,當然謝絕塵客,我又何必前來驚擾?」
「多謝體諒。」
「但是,聞聽塗老中風,令人生疑。塗老今年……」
「花甲又五。老了!老了!」
「六十五歲的鐵劍神弓,劍可以鈍,弓可以折,人絕不會老到中風的地步。其中必有原因,所以,我決心前來。」
「老弟!如果中風是真?」
「我精諳醫術,可以為塗老治病。」
「老弟!這精諳二字……」
「對於醫術是不可言過其實的。這不同於別的。」
「可是,如今你發現老朽並沒有中風!」
「我願意為一位我所敬仰的武林前輩分憂!」
塗中南本是臉帶笑容,此刻笑容凍結,淚水卻從眼眶裡流下來。
「老弟!我沒有理由拖你下水!」
「塗老!當年你仗劍江湖,為人排憂解困的時候,都是別人拖你下水的嗎?」
塗中南傻傻地望著蕭奇宇,忽然又張張嘴笑起來。他拭著眼淚,笑道:「人老了,就跟童稚一樣。哭笑都是隨時可有的。笑時可以帶眼淚,流淚時也可以呵呵大笑。蕭老弟!你這幾句話,真對我的胃口,這件事老朽是請你管定了。」
他對婆婆說道:「尺八無情,是個人物。今夜之會,不可無酒。再說,今天下午蕭老弟斷不會又跑了一趟市集,恐怕一直餓到現在。老伴!看你拿什麼出來待客!」
蕭奇宇連忙說道:「婆婆!餓是事實,酒也不辭,但是,我絕不是客。」
婆婆移動腳步說道:「你看不出他是藉你的理由,要好好喝一頓酒嗎?陪陪他吧!年輕人!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他的笑臉了。對我們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憂愁是會傷人的。」
塗中南望著婆婆的身影,搖頭嘆息道:「真正憂愁的是她,說實在的,你沒有出現以前,沒有人能分擔我們的憂愁。我擔心她,一個年邁的母親,是無法承受得了失去女兒的悲痛,何況這是她唯一的女兒。」
蕭奇宇驚道:「是令媛塗姑娘出了事嗎?」
塗中南說道:「蕭老弟!你到灕江來,聽說過旗門幫嗎?」
蕭奇宇說道:「今天下午以前,沒有聽說過。」
塗中南老爺子微有詫異地問道:「今天下午?你是說……?」
蕭奇宇將今天下午的事情,說了一遍。
塗老爺子點點頭說道:「他們當然是不會死心的。」
蕭奇宇沒有搭腔,他在靜靜地聽著。
「到灕江,我是隱居,我愛的是這裡甲於天下的風景。一個打滾江湖半輩子的人,所想的就是有一個平靜安詳的晚年,倘佯於優美的風景之中。所以,我落腳在這裡,沒有想到會有今天的下場。」
「旗門幫是個很壞的幫派嗎?」
「一旦脫身江湖,誰會去問江湖上的事?旗門幫是好是壞,與一個退隱的老人何干?」
「可是他找上了你。」
「這樣我才知道灕江一帶,旗門是個大幫派。除了武術,還練法術。」
「是邪門嗎?」
「不清楚。大抵說來,與我們所知道的白蓮教、紅櫻槍相類的。」
「塗老!他們怎麼會找上你?換言之,你老又是如何惹上他們?」
「一個荒誕無稽已極的藉口。旗門幫總壇主司馬盛嵐的母親,因為思念孫女,積思成疾,卧病在床。」
「那當然是司馬盛嵐的女兒了。人呢?」
「三個月以前,急病去世。」
「塗老!難道這與你也有關係嗎?」
「不幸的是我塗中南也有一個女兒,和司馬盛嵐的女兒一般年齡。據說,我的女兒跟司馬盛嵐的女兒,不但年齡相若,而且長得十分相像。」
「是這樣嗎?」
「對一個隱居的人,身外之事,誰去理會?」
「於是司馬盛嵐要令媛塗姑娘去旗門幫總壇,慰問卧病的老娘?」
「據說,司馬盛嵐的老娘已經神志不清,成天在床上念叨著孫女兒。司馬的意思,讓我的女兒冒充他的女兒,讓生命垂危的老娘,獲得臨死之前的安慰,不致死不瞑目。」
「塗老沒有答應?」
「我在江湖闖蕩了半輩子,到臨老的時候,才得一女,旗門幫不是名聲很好的幫派,尤其又善法術,我不讓我的女兒冒險,也是做父母的常情。蕭老弟,你如果是我,你能答應嗎?」
蕭奇宇沉默了,沒有說話。
塗中南臉上有了悲憤之意。
「最不可原諒的,旗門幫派來了人,直接了當指名要人,根本就沒有商量的餘地,結果動了手。」
「鐵劍神弓雖然不在,塗老的神勇依然不減當年,對方當然不是敵手。」
「為了顧全顏面,我也自稱負傷,並且宣稱中風,已經不能行動。這就是中風傳說的由來。蕭老弟!如果你今天不來,今夜我們已經搬走了。」
「塗老!旗門幫勢在必得,暗椿密布,你要搬走,恐怕並不能脫離麻煩。」
塗中南嘆了口氣,人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許多。
蕭奇宇忽然說道:「塗老!如果有一個人,一個是你信得過的人,願意到旗門幫總壇去,面見司馬盛嵐,一則了解實際情況,再則取得司馬的承諾;然後,保護令媛塗姑娘前往旗門幫總壇一趟……」
塗中南驚問道:「老弟!你是說……?」
「蕭奇宇說道:「塗老隱居,原是求得清靜,自是冤家易解不易結。不知道塗老可信得過?」
塗中南正要說話,塗婆婆已拿出酒壺、酒杯和碗筷,後面跟著一位姑娘,雖然是布衣樸素,卻也明麗動人。她的手裡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擺著四五樣菜肴。
蕭奇宇站起身來稱謝。
塗中南招呼道:「如鳳!過來先見過蕭叔叔。」
蕭奇宇連說:「不敢。」他在還了半禮之後,向塗中南稱讚道:「塗姑娘人中之鳳,塗老自然是視若掌珠。但不知塗姑娘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如何?」
塗中南嘆氣說道:「如鳳自幼足不出戶,她那裡知道江湖上的險惡!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她反倒同情那位思孫成疾的老奶奶。」
蕭奇宇讚歎地說道:「真是難得!」
塗中南舉杯說道:「老弟!我也知道助人之樂,但是女兒的安危,不能不顧,我也知道逃避不是上策,但是,塗中南已經毀了鈍劍,不復當年。老弟!一切都仰仗你了。」
蕭奇宇一仰頭,幹了手中的酒,突然站起身來,臉色一沉,放下酒杯,連步走出門外。
浮雲掩住弦月,四野依然一片迷朦。
在迷朦中可以看到迎面站了十幾個人,當中被簇擁著的那一個人身穿長衫,手裡搖著摺扇。這根本不是搖摺扇的天氣,這柄大摺扇,很是惹眼。
蕭奇宇一現身,對方的人立即向兩旁一散,形成一個包圍的態勢。
蕭奇宇一直緩緩地向前走,對於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
兩旁的人,嗆啷之聲,兵刃出鞘,從兩側攏上來。
當中那人一擺手,止住兩旁的人,沉聲問道:「尊駕是塗中南的什麼人?」
蕭奇宇淡淡地說道:「一個朋友。」
那人說道:「塗中南住在此地多年,不曾見有什麼朋友,你從何而來,橫插一腳?」
蕭奇宇冷冷地一笑:「塗老爺子當年以鐵劍神弓,馳譽大江南北,朋友無數。只是塗老歸隱,但求安靜,所以大家都不願前來煩擾。但是,如果一旦有事,就不能置身事外,這叫江湖義氣,不叫橫插一腳。」
那人問道:「你是誰?」
蕭奇宇說道:「從你方才這兩句話,就知道你只是灕江之畔的一條地頭蛇、井底蛙,不知天地之大。我說出姓名來,你也未必知道。我叫蕭奇宇,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人也冷笑道:「但願你的手底功夫,也和你的口舌之利一般。」
蕭奇宇見他揮手正要指使人,連忙說道:「慢著!你問了許多,也應該回答我幾個問題。灕江的人,不至於不懂得規矩。告訴我,你是誰?」
那人說道:「司馬青峰。」
蕭奇宇「哦」了一聲,不經意地說道:「是司馬盛嵐的兄弟嗎?你們來做什麼?」
司馬青峰說道:「向塗中南要人。今夜不交人,我們就放火。」
蕭奇宇冷笑道:「只道是旗門為灕江之畔的大幫,原來只是一批殺人放火下三流的強盜,可見人言之不可信。」
司馬青峰喝道:「上!宰掉他!」
至少有八個人持著刀,猛撲而上。
這八個人看來步履沉穩,功力都不弱。而且各取方位,分明是長於群擊。
八個人先圍住四周,封住蕭奇宇的去路。然後分成上中下三路,合取蕭奇宇。
蕭奇宇觀得近處,右手一捺腰際,瑩光直閃,人似旋風,驀地又彈身而起,空中接連兩個倒翻,蹋飛了兩把擲來的刀,再落身到一旁。
那邊八個人倒了四雙。
蕭奇宇淡淡地說道:「他們都是做屬的下的,身不由己,只是小給教訓,傷得不重。司馬青峰!你那柄摺扇想必有點功夫,要不要試試看。」
司馬青峰手中的摺扇,一張一闔,默然沒有說話。
蕭奇宇說道:「司馬青峰!江湖上講的是一個『理』字,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旗門幫如果算是一個名門大派,就要在『理』字上,站穩腳步……」
他言猶未了,司馬青峰突然大喝一聲:「你去死吧!」
摺扇一彈,嗖、嗖、嗖……摺扇扇骨,一連飛出七八根。
來勢快速而又突然,彼此距離又不遠,司馬青峰這一招是志在必得。
蕭奇宇人在講話,他已經注意到對方閃爍不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懷好意。
幾乎是與對方那一揮手的同時,他玉簫一晃而出,幻起一圈銀光。叮叮噹噹,響起十分清脆之聲,銅鐵打制的扇骨,八寸多長的飛鏢,被玉簫震飛,四下落地。
最後一根,被玉簫迎著一帶,正好落進玉簫當中。
蕭奇宇笑道:」還你一根。」
玉簫一振,那根鐵扇骨比飛矢還快,閃電流星,直取司馬青峰咽喉。
司馬青峰不敢貿然伸手去接,急切間,一縮脖子,噗嗤一聲,鐵扇骨正好穿過司馬青峰的帽子。
旗門幫舵主以上,每個人都戴著一頂不僧不道的帽子。鐵扇骨一箭穿過,射飛了司馬青峰的帽子,后裡面飛出兩張黃表紙的符籙。
司馬青峰驚魂未定,手中的摺扇還沒有來得及展開,蕭奇宇的玉簫已經頂住了前胸。
司馬青峰腳下一退,蕭奇宇收回了玉簫,正色說道:「我的玉簫一出,還沒有人安然無恙,司馬青峰!你是第一個。」司馬青峰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蕭奇宇說道:「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是念在你們,雖然行為可鄙,動機卻還可以同情。……旗門幫在灕江一帶,橫行跋扈慣了,從不知道尊重別人為何物!只知道胡作非為。」
他說到最後,面色俱厲。
「回去告訴司馬盛嵐!安慰老母,是一份孝心,但是,你要懇求人家,不是用橫行霸道所能辦好事的。如果你們真有一份孝心,我可以擔保,塗老爺子會讓他的愛女,去安慰令堂於垂危之際。」
司馬青峰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盯著蕭奇宇,人向後面慢慢地退。突然轉身騰步,疾奔而去。
受傷在地上的八個人,也掙扎著起來,狼狽地抱頭鼠竄而去。
蕭奇宇回到茅屋門前,塗中南夫婦迎於門口,笑呵呵地說道:「老弟!你的功力,你的氣概,令老朽開了眼界!」
蕭奇宇說道:「塗老!如此說來,你是相信我了。」
塗中南嘆道:「人到老年,做事顧慮太多,我並不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司馬盛嵐如果好言相告,自然可以減少我的顧慮,可是他到此地,直接要人。將自己的女兒如此貿然……」
蕭奇宇說道:「天下父母心,我懂!」
兩人回到草堂,開懷暢飲。
塗中南已經是多時不曾飲酒,而蕭奇宇也有多時不曾與人對飲,醇醪當前,兩個人喝得十分歡暢。
一直快到天明,塗中南已經是朦朧欲睡,他迷著眼睛問道:「老弟!看你……了無醉意……難道你有一個……一個……呃……不醉之量……呃!」
蕭奇宇笑道:」塗老!恕我酒後狂放,人家稱我為尺八無情。我自己自命為『八絕書生』……」
塗中南『哦』了一聲,仰著頭問道:「八絕……?」
蕭奇宇大笑道:「琴、棋、書、畫、詩、酒、醫、簫!說起來是狂放了一些,但是談到喝酒,至今我還不知道醉了是什麼滋味。」
他的話沒有說完,塗中南已經伏在桌上,鼾聲大作,進入夢鄉。
他將塗老爺子扶進房裡,侍候他躺下。
他悄悄地走出大門,迎著朝露,伸展臂腰,深深地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在附近來回地踱著,心裡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古美人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紅顏少女傾城傾國,但是到了雞皮鶴髮,恐怕難得有人一顧的了。而名將叱吒風雲,馳騁千軍萬馬之中,固一世之雄也,一旦龍鍾老態,動則要人扶持,昔日威風,也只剩下回憶。
同樣的道理,一個名震江湖的人,一旦垂老歸隱,昔日的干雲豪氣,只落得兒女情長而已矣!
一時的感觸,使他不禁長嘆出聲:「鐵劍神弓的威名,而今已矣!」
他這聲有感而發的嘆息未了,只聽得有人介面說道:「這也沒有什麼。你自命八絕書生,應該飽讀詩書,深明道理,了解人之一生,數十載寒暑,雖然是寄蜉蝣於天地,但是,卻可以從另一方面創造不朽。又何必對似水流年,作無病之吟!」
說話的人是一個女的。
蕭奇宇大吃一驚,電旋迴身,只見在叢葉竹外,站著一位長裾飄拂的女人。
因為搖曳沙沙的竹葉,看不清楚來人的面容,可是她的聲音,有如黃鶯出谷、銀鈴串空,悅耳極了。
雖然隔著竹葉,卻也可以發現她身裁修長,體態輕盈,一副美女的條件。
蕭奇宇拱手問道:「請問芳駕何人?」
那女的朗聲答道:「一個慕名而來的人。尺八玉簫,並非無情;八絕書生,想必俱是實在。只可惜無緣請教,能夠見到你一面,已經夠了。人之一生,諸多雪泥鴻爪,就如同今晨一樣。再見!」
人影一閃,身形橫掠而起,穿過樹林,杳然不見。
蕭奇宇獃獃地站在那裡,望著那杳無人跡的迷瀠四野,心裡興起一份莫名的惆悵。
他自忖:「灕江沒有熟人,更是從來沒有紅粉知己,這位神龍一現的女人,究竟是誰呢?」
此刻天已經大亮,他回到草堂,便端坐椅子上調息稍歇。待他睜開眼時,塗婆婆站在一旁,臉上表情焦急。
蕭奇宇立即起身道歉。
塗婆婆說道:「夜來你們暢飲,只留你一人坐待天明,真是待客不周,怠慢了你。」
蕭奇宇聽到屋外有人馬之聲,驚問道:「是旗門幫的人來了嗎?」
塗婆婆點點頭說道:「他們剛到,中南宿醉未醒……」
蕭奇宇連忙說道:「不要驚動他,我出去會會他們即可。」
他大踏步來到門外,門前不遠排列五六個人,後面還有人牽著幾匹健壯的馬。
當中站著的人,紫色長袍滾鑲著黑邊,戴著一頂和司馬青峰一模一樣的帽子,當中嵌著一塊綠色的玉。三綹黑髮,根根見肉。兩道上飛入鬢的長眉,一雙細長的眼睛,讓人看去感到有些邪氣。
來人一見蕭奇宇出來,便拱手說道:「尊駕就是尺八無情……」
蕭奇宇接著說道:「我姓蕭。」
那人笑笑說道:「旗門位處灕江,少到中土,對於尺八無情的大名,只是偶聞提起,所以我二弟有眼不識尊駕,孤陋寡聞,請尊駕不要介意。」
蕭奇宇「哦」了一聲說道:「原來閣下就是旗門幫總壇主司馬盛嵐,大駕親臨,倒是令人意外!」
司馬盛嵐笑笑說道:「旗門幫不是什麼名門大派,但是門人還算不少,辦事難免有欠周、失禮之數。這次對塗老前輩簡直冒犯……」
蕭奇宇說道:「如此說來,這件事不是出自尊駕的本意?」
司馬盛嵐說道:「小女不幸去世,老母思孫心切……」
蕭奇宇說道:「這個我都已經知道,我也表示難過。」
司馬盛嵐黯然說道:「當時我的方寸已亂,老母奄奄一息,只想見孫女一面,她老人家那裡知道,她的愛孫已經魂歸幽冥。這時候有人獻計:找一個與我女兒長得相似的姑娘,去騙騙病中的老娘,讓她老人家不致含恨以終。」
蕭奇宇問道:「怎麼會想到塗老的令媛?」
司馬盛嵐說道:「塗老雖說是隱居,灕江鮮有人不曉得,而且他的令媛也曾到過市集,有人見過,她與小女長得酷似。這樣也就很自然地想到塗老這邊。」
蕭奇宇說道:「說到這裡為止,司馬幫主!你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值得同情。」
司馬盛嵐說道:「這件事我交給手下人去辦……」
蕭奇宇說道:「你知道你的屬下大概是橫行鄉里慣了。他們不是前來懇求塗老幫忙,而是強行要人,包括令弟在內。我說過,在江湖上,不論你是什麼人,離不開一個『理』字的。」
司馬盛嵐說道:「所以,我才親自來道歉。」
蕭奇宇有些詫異了:「你是說你今天是來道歉的?」
「你說的對!在江湖上任何人都要講一個『理』字,旗門幫缺理,我應該負責,何況塗老是位知名的前輩。尤其我二弟回去以後,提到尊駕,使我們深覺慚愧。」
「我傷了你們的人。」
「那是咎由自取。」
「令堂的病情如何?」
「油干燈枯,就在早晚之間。」
「還要不要塗姑娘過去安慰老人家?」
「不要讓老母含恨以終,這是我們做子女的起碼心意。但是,我們失禮在先,有何臉面再求於後?」
蕭奇宇突然拱拱手說道:「司馬幫主!塗老住處太小,不敢屈駕,你請回吧!今天晚上以前,我陪塗姑娘專程前來。」
司馬盛嵐深深一躬說道:「大德盛情,司馬盛嵐謹記在心。」
他轉身吩咐:「將禮留下。」
從後面有人抬過來四個大禮盒,陳列在茅屋之前。
蕭奇宇立即說道:「司馬幫主!這禮絕不能收。」
司馬盛嵐說道:「送禮實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感激,只當是我這個鄰居的一點心意罷了。再說,尊駕和我都不是這茅屋的主人,就不要代為推辭了吧!」
他深深地拱手,說了一句:「落日之前,恭候大駕和塗姑娘光臨。」
他很快地走向馬匹,上馬揚鞭,一群人都簇擁著走了,留下蕭奇宇怔怔地站在那裡。
一聲「蕭老弟!」驚醒了他的沉思。塗中南扶著門框,站在那裡。
他急步上前扶住塗中南老爺子。
塗老爺子說道:「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
蕭奇宇不安地說道:「塗老!我竟然冒昧地承諾了對方。」
塗中南說道:「你不是說嗎?江湖上任何人都離不開一個『理』字,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會比你承諾得更早!老弟!塗中南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可是這禮物……」
蕭奇宇連忙說道:「我要替司馬盛嵐講幾句話了,他這一份禮物,實不……」
塗中南呵呵笑道:「好了!好了!再多講一句就是俗氣。我們且打開來看看,是些什麼東西。」
挑開禮盒,裡面儘是日常食用物品,沒有一件是貴重的東西。塗中南嘆道:「看來這位旗門幫的幫主,還是個有心人。」
塗婆婆在一旁說道:「這份禮我們一定要收嗎?」
塗中南笑呵呵地說道:「送禮收禮要看雙方有沒有那份誠意和交情,只要沒有其他用意,我們也就不必太過矯情。」
塗婆婆說道:「這麼說來我們的女兒今天一定要去了?」
蕭奇宇立即說道:「婆婆!是由我陪著令嬡塗姑娘前去的。」
塗中南呵呵笑道:「老伴兒!我跟蕭老弟久經江湖,見人多矣!司馬盛嵐不是我們想像中的壞人,我們的女兒前去,是幫助他盡一點孝心,是一件好事,我們何樂不為!」
塗婆婆說道:「也許是我愛女心切,也許是我做母親的跟你們的心情不一樣,我一直感覺得這件事是怪怪的。」
塗中南呵呵笑道:「老伴兒!只有你這句話有點道理,做娘的心情是要不一樣些,牽腸掛肚;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同的地方。」
蕭奇宇有些沉重,他緩緩地說道:「婆婆!你這些話不說,我還真不能體察得出,做母親的心,是要比任何人都細。」
「你能感覺得出怪怪的,就值得我們警惕。畢竟我們對旗門幫知道得不多。不過……」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我蕭奇宇仗著尺八玉簫,一定要保塗姑娘毫毛無傷地回到你二老身邊。稍有差池,我就無顏再見。」
塗中南老爺子伸手拍著蕭奇宇的背,認真地說道:「老弟!我們也不要因為我老伴的一句話,就動了疑心。在這個世上雖然不全都是好人,真正的壞人,畢竟還是少數,如果我們處處先自產生疑心,事情就難了。」
他開朗的笑聲,消除了大家心理的疑慮。
決定在午飯之後,開始動身。
就在這個時候,蕭奇宇才知道一件事:塗中南這位名振大江南北,受到黑白兩道尊重的老鏢頭,他的獨生女兒塗如鳳是一個絲毫不懂得功夫的人。
塗老爺子對這件事還特別有一番說明:「老弟!恐怕你還不知道,我的老伴雖然不曾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但是,她的一根拐杖,內藏一柄鋒利的紅毛鐵鏈的單刀,等閑人還近身不得……」
蕭奇宇拱拱手說道:「怪不得昨天薄暮時分,我冒昧而來,婆婆當門而立,自然有一股英氣逼人。」
塗中南笑道:「那是你說的笑話,昨天她與我決心舍死一拼,倒是真的。當然,如今你一出現,情況完全變了。這且不去說,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讓你先知道,我的女兒如鳳,卻是一點武功也沒有。」
蕭奇宇「哦」了一聲。
塗中南問道:「意外是嗎?會不會增加你的困難?形成你的累贅?」
蕭奇宇說道:「既不是累贅,也沒有困難,感到意外倒是真的。塗老爺子名滿江湖,難得婆婆也是一位武功高強的人。塗姑娘即使不練,自幼耳濡目染,應該也頗了得。」
塗中南搖搖頭說道:「是我們夫婦二人決心不讓她學任何一種武功。」
「有原因嗎?」蕭奇宇不禁有些好奇。
「就如同我決心退隱江湖一樣。」
「這話……」
「論年齡,六十歲可以不保鏢,卻也不必退出江湖。
但是我對江湖真的寒心了。一旦身入江湖,無日沒有是非,無時沒有恩怨。道義江湖日見澆薄,利害江湖日見盛行。當一個人成天在刀頭劍刃上討生活,不能保持道義,這種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塗老見解得極是。」
「我既然已經退之唯恐不及,又何必讓我的女兒重蹈我的覆轍?老弟!在你的尺八玉簫之下,傷亡的應該都是壞人,可是卻落得無情二字,這就是例證。」
「塗老!我的事,不足為訓。做人但求心安,其他也就不必計較那麼多了。」
雖然只是簡單的兩句話,給塗中南,特別是坐在一旁的塗婆婆,還有默默一旁的塗如鳳姑娘,都留下極深刻、極良好的印象。
中飯以後,蕭奇宇寄放了葯囊,只從裡面取出一小瓶藥丸,便坦然地帶領著塗如鳳姑娘,踏上路程。
塗如鳳雖然不會武功,居住在這鄉村僻野,對於行路倒是十分俐落。
塗如鳳姑娘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但是,兩個人一齊走路,絕不能默不作聲。
蕭奇宇先笑笑說道:「悶聲走路,加倍累人。我們還是找個話題談談吧!」
塗如鳳笑笑沒有表示可否。
蕭奇宇說道:「我一直沒有請教塗姑娘,你對這件事,究竟是持什麼樣的看法?」
塗如鳳微笑說道:「蕭大哥!我叫如鳳!」
蕭奇宇一怔,不覺回頭問道:「你叫我什麼?」
塗如鳳從容而又大方地說道:「我叫你大哥。」
蕭奇宇失笑說道:「姑娘!你沒有弄錯吧!我這樣一把年紀,而你……」
塗如鳳微微一笑說道:「蕭大哥!你今年不過四十多,用不著誇張這樣一把年紀的話,再說,你在我家,雖然我爹叫我稱你一聲蕭叔叔,可是你對家父家母口口聲聲塗老和婆婆,處處以晚輩自居,你如果不讓我稱你作大哥,你說我應該稱你什麼?」
蕭奇宇又是一怔,這樣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卻是讓人無法駁倒她。
蕭奇宇藉一陣哈哈大笑,掩蓋去那一陣尷尬。
他笑著說道:「塗姑娘!……」
塗如鳳立即說道:「我叫如鳳!蕭大哥你忘了。」
蕭奇宇點點頭說道:「如鳳姑娘!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說實話,就是把你這位當事人的意見,給忽視了,雖然令尊也約略提過。」
塗如鳳笑笑說道:「從小爹娘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這次也不例外。」
蕭奇宇說道:「我方才說過,只當我們聊天好了,不能說說你的意見嗎?」
塗如鳳說道:「如果對蕭大哥的尊嚴沒有影響的話,我就說出我內心的真話。」
蕭奇宇笑笑說道:「只要聽你的真話,別顧慮我的尊嚴。」
塗如鳳沉下聲音,緩緩地說道:「對於江湖,我是一竅不通的。但是,照一般人的常情來說,旗門幫這次要我前去,不會只是滿足司馬幫主老令堂的臨終的一眼,至少決不僅如此,而是另有他圖!」
蕭奇宇聞言大驚,連忙問道:「真了不起!你何以見得?」
塗如鳳說道:「這是蕭大哥常說的一句話,凡事逃不出一個『理』字!我是從『理』上探討來的。」
蕭奇宇自覺不安地說道:「那你是說我和令尊……」
塗如鳳說道:「爹和你,經驗老到,閱事多矣,但是,君子可以欺其方。蕭大哥!你和我爹,都是君子!」
蕭奇宇頭皮一炸,人幾乎有一陣昏眩。因為,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是「君子」。
他苦笑了一下,說道:「如鳳姑娘!令尊一生方正,自是一位道德君子。而我,慚愧得很,連我自己一向都覺得離君子的距離,是十分遙遠的……」
塗如鳳笑笑說道:「謙虛就是君子的美德之一。」
蕭奇宇認真地拱拱手,苦笑道:「如鳳姑娘!閑言且不說它,我在洗耳聆聽你的意見。」
塗如鳳說道:「雖然說旗門幫人多品雜,難免良莠不齊,但是,蕭大哥!我們不要忘記『上行下效』這四個字。如果司馬盛嵐就像他自己所表現的那樣謙謙君子,旗門幫的來人何至於如此無理於先,而且連司馬盛嵐的二弟在內,殺人放火,在江湖上應該是一個不入流的腳色,卻出現在旗門幫,蕭大哥!對於旗門幫可以思過半矣!」
蕭奇宇站著沒有動,他注視著塗如鳳,臉上的表情青紅不定。
塗如鳳說道:「一個作風如此的幫派,我們不能期望他們做出合乎道理的事來。司馬盛嵐為了安慰老母,一份孝心,固然值得同情,如果在孝心之外,再有企圖,事情就值得商榷了。」
蕭奇宇撓著自己耳朵,搖頭說道:「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同情心,讓一位姑娘深入不測的幫派重地,這大概是我這一輩子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
他沉著臉色問道:「如鳳姑娘!你是當事人,你又看得如此清楚,為什麼當時不表示一點意見?讓我們險險釀成大錯。」
塗如鳳安靜地微笑道:「蕭大哥!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自幼我對爹娘的話,只有唯命是從。」
蕭奇宇大不以為然。
「錯!如鳳姑娘,錯了!至少你這次的順從是錯了。你知道,如果這個決定釀成大錯,你固然是受害人,令尊令堂所受的傷害,會比你更大,你在無言順從之際,有沒有想到這點?」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大錯尚未鑄成。走!我們回去。」
塗如鳳站著沒動,仍然臉帶微笑說道:「不要盡說我一味順從爹娘,其實還另有原因的。」
「啊!另外有原因嗎?」蕭奇宇有著驚奇了。
「蕭大哥,當時你滿腔同情,一口承諾,如果我要是拒絕,你將如何向司馬盛嵐交待?你的判斷和信心,將要受到多大的打擊?我怎麼能夠這樣做?」
蕭奇宇微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側隱之心、同情之心,證明蕭大哥是位君子。而我,只不過是一點推斷而已,自然不能以這點推斷,來否定蕭大哥和爹的決定。」
蕭奇宇搖著頭說道:「如鳳姑娘!按說我要埋怨你,你應該早些告訴我們你的看法,好在你我尚在半途,走吧!我們回去。天黑之前,還可以趕到家。」
塗如鳳微笑說道:「蕭大哥!你願意做一個失信的人嗎?」
蕭奇宇怔了一下。
塗如鳳繼續說道:「不要因為司馬盛嵐不是好人你就可以失信。人之守信是不因為對方人品不同,而三二其德的。更重要的不要因為我而失信於人,那樣我會不安一輩子。」
蕭奇宇搖頭說道:「不行!如果送你去出了岔子,我也會不安一輩子。」
塗如鳳微笑說道:「蕭大哥!身懷八絕,何懼宵小?我對你有安全無慮的信心,你為什麼沒有?如果司馬盛嵐真是因一點孝心,我們豈不是做了一件善事?萬一司馬盛嵐有心弄鬼,蕭大哥正好讓玉簫揚威,給他們一次教訓。」
蕭奇宇一直搖著頭說道:「如鳳姑娘!如果十五年前,有你這幾句話,我可以蠢氣昂揚,毫無顧慮,護送你到旗門總壇。如今不同,我考慮的是你的安全第一,我不能讓你去冒險。」
塗如鳳說道:「既然蕭大哥是如此的重視我,何不連我的意見一起重視?」
「我……」
「蕭大哥!為人一諾千金,我們去吧!再說,為什麼要讓我對你的信賴動搖呢?」
塗如鳳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雙眼睛疑視著蕭奇宇,那眼神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是代表著無比的信賴,也代表著無限的希望,更有一份傾囊付出的孺暮之情。
蕭奇宇仗著一管玉簫,縱橫江湖,笑傲武林,見過多少人物,但是面對這位無絲毫武功的塗如鳳姑娘,他束手了,而且在情緒上他有一分慌亂。
他只看了塗如鳳一眼,便轉過身去,緩緩地說道:「如鳳姑娘,我們走吧!」
塗如鳳跟在他身後幽幽地說道:「蕭大哥,你……你不高興了!」
蕭奇宇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道:「我為什麼要不高興呢?」
塗如鳳說道:「如果蕭大哥沒有因為我的不聽話而不高興,我請求蕭大哥保持一分愉快的心情好嗎?否則,我寧可一個人獨自前往。」
蕭奇宇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臉上有一種複雜面古怪的表情。
塗如鳳微笑說道:「如果我不說這句話,蕭大哥恐怕連頭也不會回吶!說真的……」她的面容突然嚴肅起來。
「不論這次前往旗門總壇是凶是吉?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過程里,都是一件令人難忘,而又十分奇妙的事。我在爹娘的細心呵護之下,連外面的天地是什麼樣都不知道,就像是一條船,划行在平靜無波的湖上,寧靜、平安,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航行在海上的船乘風破浪,固然是危險,可是,那種人生比純粹的寧靜和平安,就要充實多了。」
她是說得如此的嚴肅,使蕭奇宇無法插嘴。
「蕭大哥!當你第一次出現在我家,當我第一次聽到尺八無情簫的名號,當我第一次聽到八絕書生的自豪,我覺得蕭大哥你的生活才是多采多姿的人生,仗著尺八玉簫,幕天席地,隨處而安,憂悶的時縱聲長嘯,安靜時抱膝低吟,快樂時持壺暢飲,蕭大哥!你知道嗎?一個出生保鏢世家,卻又深閨自守的女孩兒家,對於這種生活,那是神仙不換的。」
對於塗如鳳如此坦誠而又率真的說話,蕭奇宇震驚住了。特別是對於她的讚美的說法,還有最後那一句大膽的暗示,使得他感到一陣震撼。
他不能不說話。不說話是對塗如鳳的一種傷害,不說話可能變成對塗如鳳的一種默許。要說話嗎?他能說什麼呢?
除了武功,塗如鳳是一位幾乎接近完美的姑娘,容貌、談吐、學識、家事女紅、幽嫻女德,都是蕭奇宇在江湖上所僅見的。
完美無瑕又該如何?尺八無情是江湖上的一條龍,無情是名,無羈是實。一個萍蹤無定的江湖浪子,是不能有「家」的理念。
蕭奇宇剛打了個乾澀的哈哈,說道:「如鳳……」
但聽得一陣蹄聲震動,他把下面『姑娘』二字停了回去,掉頭縱目,但見一行十數騎捲起黃塵,直奔而來。
他才又接著說道:「時間已經不容許我說客套話了。如鳳!我發覺你的觀察是細密而敏銳的,司馬盛嵐指名要你,內情絕非單純的孝心。只可惜我疏於小心,竟然一口承諾,那不是君子可以欺其方,而是自以為仗義行俠的心迷漾了眼。」
塗如鳳立即說道:「蕭大哥,千萬不要這樣說話。」
蕭奇宇搖頭說道:「如鳳,我說的都是真話,料敵太寬,終於自食其果。事急了,我這裡有一瓶葯,你先服用三粒,至少可以預防各種存心不軌的毒侵。」
他很快地取出藥瓶,傾倒三粒綠色的藥丸於塗如鳳的手掌上。
塗如鳳依言服了下去,從容微笑說道:「蕭大哥,我對你有絕對的信心,我信賴你,而你自己更應該有信心。其實我不說,蕭大哥也能明白,此去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只要處處小心,司馬盛嵐的旗門總壇,也就不是個可以擔擾的地方了。」
蕭奇宇突然伸手握住塗如鳳的柔荑,很感慨地說道:「如鳳!可惜你身無武功,要不然你真是一位仗劍江湖、宵小聞風知畏的俠女。」
塗如鳳的微笑,漸漸消失了,臉上有一抹失望掠過,但是,她立即說道:「蕭大哥,俠女二字,今生已經與如鳳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