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水月庵中聞舊事 舍子難全凡人夢

八、水月庵中聞舊事 舍子難全凡人夢

突然,卜如金身子向前一撲,從地上拾起寶劍,就從地上一個滾翻,倏地挺身一個魚躍,彈起五六尺,就在這樣一躍的瞬間,他拾起的寶劍,脫手而出。

卜如金身形就在同時向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雙方距離太近了。

卜如金是以自己的全力擲出一劍,又快、又准、勁道十足,最重要的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卜如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並沒有打算將尺八無情一劍穿胸,他只想能將尺八無情刺傷,遲滯他一點行動,他就可以安全地離開現場了。

他的存心只有一個「逃」字。

他斷沒有想到,他這樣十分意外的一劍飛擲,二次穿透了蕭奇宇的衣服,如果不是蕭奇宇閃得很巧,正好擦在小腹之旁。

饒是這樣,蕭奇宇的衣服,被割了一大塊。

蕭奇宇彈身而起,人好像是平飛出去,雙手一搭上牆頭,倏地一個揚旗倒翻,從半空中翻越過一道屋頂,只見他尺八玉簫疾伸而出,喝道:「你往那裡走?」

卜如金站在屋上,有些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說。

蕭奇宇一抬手,玉簫敲向卜如金的右肩,只聽得當地一聲,卜如金的右臂齊肩處,垂下來了。

蕭奇宇說道:「卜如金!你給我立即走得遠遠的。如果再讓我看到你,一條胳膊就不夠了!走!」

這也是卜如金沒有想到的事,在這種情況之下,居然尺八無情沒有下手要他的性命,毋寧說是怪事。

是人言不實?還是尺八無情變了呢?

卜如金知道此刻不能多留一會,已經獲得活命,就不要錯失良機。

他說了一句:「尺八無情,多謝了!」

他捧著肩骨已碎,手臂已斷的右臂,倉皇而去。

蕭奇宇站在屋上並沒有下來,他望著院子里的慕容兄弟說道:「二位要如何較量,蕭某來陪!」

慕容兄弟互望一跟,兩人拱拱手說道:「人言誤我,尺八無情並非絕盡。我們慚愧!」

蕭奇宇淡淡地說道:「二位!這也不能怪你,了解一個人,是何其困難!」

慕容兄弟說道:「我們可以走嗎?」

蕭奇宇說道:「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二位除非願意留在貝家作客,誰能留住二位!」

慕容兄弟二人抱刀一拱,口稱:「告辭了!後會有期。翻身出牆,悄然地走了。

蕭奇宇目送他們兄弟二人離去后,從屋上飄身而落,匆匆走進房裡,貝葉梵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蕭奇宇走近床邊。

小紅低低叫了一聲:「蕭爺!」

她就悄悄地走開,掩身到門外。這個巧丫環臨行還將房門輕輕地帶上。

貝葉梵低低地喚了一聲:「蕭大哥……」

一雙晶瑩的淚珠,已經湧上眼角。

蕭奇宇說道:「葉梵!我對不起你!」

貝葉梵說道:「蕭大哥!你是要我向你說感激的話嗎?」

蕭奇宇黯然一笑說道:「葉梵!我放走了!……」

他忽然雙腿一軟,人倒了下去。

貝葉梵一見大驚叫道:「小紅!你們快來呀!」

小紅正在門外,默默地為她的小姐祈禱。祈禱上蒼能讓小姐因此而積極起來……

忽然這樣一聲呼叫,小紅收回了神馳心分的情緒,衝進房去,只見蕭奇宇倒在地上,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他的右手按在腰際。

貝葉梵急著叫道:「蕭大哥!你是怎麼的了?是受了傷嗎?」

蕭奇宇淡淡地微笑說道:「卜如金擲劍傷人,是我一時大意,傷了腰部……」

貝葉梵大驚,便掙扎著要下床來,看視蕭奇宇。

蕭奇宇說道:「葉梵!請不要忘了,你才真正是病人。毒傷重創,非比等閑,方才又被卜如金挾持。身心雙受摧殘,此刻靜養最是要緊,如果你再勞動,後果就不是我所願意見到的了。」

貝葉梵說道:「可是蕭大哥你……」

蕭奇宇微笑說道:「皮肉之傷,不足掛齒。因為我全力飛騰,追趕卜如金,以致流血過多,等到心神一鬆懈,就會有暈眩的現象。如今止住了傷口的流血,就已經不礙事。」

小紅已經察覺到了,蕭奇宇半身衣褲,都被血濕透,只是深色的衣服,不容易發現罷了。

小紅正色說道:「蕭爺!你是大夫,你比我更明白,流血過多,雖是輕傷,卻可以致命。」

貝葉梵叫道:「蕭大哥!」

小紅說道:「小姐!蕭爺!請恕小紅放肆,現在你們兩位都是病人,暫時請你們兩位,都聽我的話。」

貝葉梵說道:「小紅!你怎麼啦!」

小紅說道:「小姐,小紅方才說過,目前容我放肆,待小姐和蕭爺傷勢痊癒復原之後,小紅再向小姐面前領責!」

她動手扶住貝葉梵,用著冷硬的語氣說道:「小姐,請你躺下,不要任意移動。」

她又轉向蕭奇宇說道:「蕭爺,請你暫時委屈,就躺在這地上,不要動!」

蕭奇宇一本正經地說道:「小紅大夫!我總不能一直躺在這裡吧!」

小紅一點也不笑,說道:「請放心!我們會有安排。」

蕭奇宇不覺脫口問道:「你是說『你們』嗎?」

小紅說道:「當然,做大夫的總得有幾個助手,是不是?」

這時候正好全紫、半綠走進房來。看到這種情形,為之一怔。

小紅揮手吩咐她們:「快!去準備一張床來,床上的被褥枕頭,要一應俱全,要快!」

小紅一個勁兒的揮手,全紫和半綠,由驚愕而恍然,立即應聲而去。

她們真快,不消片刻便在貝葉梵的床前不遠,擺設了一張床,鋪著軟軟的墊被,堆起高高的枕頭。她們不由分說,三個人便將蕭奇宇抬到床上。

小紅提起蕭奇宇的葯囊,打開之後,取出一個綠玉瓶和一個白瓷瓶……

蕭奇宇真的一動不動,除了用手按緊傷口,他用眼睛看著小紅在忙碌。

看她拿起藥瓶,忍不住問道:「不怕拿錯嗎?」

貝葉梵也說道:「小紅!不要胡鬧,葯也是可以亂用的嗎?」

小紅說道:「小姐放心!蕭爺為你療傷的時刻,用了祛毒的葯,就乘下這兩瓶止血生肌的外用藥,小紅記得清楚,不會錯的。如果真的拿錯了,蕭爺豈能袖手旁觀?」

蕭奇宇含笑點頭,心裡讚許:「好一個慧黠的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貝葉梵見蕭奇宇不說話,急著說道:「蕭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蕭奇宇笑道:「我說什麼呢?小紅姑娘聰慧過人,她已經是一位好大夫。面對著大夫,我這個做病人的,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我那裡還敢說話?」

小紅抿著嘴,忍住笑,她指使著全紫、半綠兩位姑娘細心地掀開蕭奇宇的上衣,褪下半截中衣,拿開蕭奇宇的手,只見皮開肉錠一道幾寸長的傷口,如此一移之下,又開始湧出鮮血。

貝葉梵掩著臉叫道:「蕭大哥……」

小紅雖然不熟脈理,包紮外傷倒手腳靈活。

她撒下藥,止住血流,立刻用乾淨的布,裹緊腰部,而且,毫不遲疑地脫去蕭奇宇全身的衣服,為他換上寬鬆的長袍,再用被褥蓋好。

貝葉梵一直將臉轉向床里,等到小紅為蕭奇宇蓋好被褥,她才輕輕的問道:「小紅,好了嗎?」

小紅說道:「小姐,你可以回頭了。」

貝葉梵緩緩回過頭來,只見小紅拉著全紫和半綠已經走出門外,並且順手輕輕地帶上了門。

貝葉梵禁不住心裡有些慌張,近乎無助地叫道:「小紅!你們別走!」

小紅站在門外,隔著門說道:「小姐,請恕小紅自作主張。我們莊上目前還是潛伏有危機,蕭爺和小姐雙雙受傷,只有暫時住在一起,萬一有事,我們也好全力應付。小姐,半綠她們去弄點補品,我在院子里守護……」

貝葉梵叫道:「小紅!你且進來……」

小紅說道:「小姐,恕我暫時不能從命,屋外無人守護,萬一有人襲擊,告警無人,小紅就罪該萬死了!」

這時候蕭奇宇開口說話了:「葉梵!按說我是不應該說話的。小紅此舉雖然易生誤會。但是,我輩為人,心懷坦蕩,也就心安理得了。何況小紅所說也確有些道理。」

貝葉梵低低地剛說了一句:「謝謝蕭大哥的指教……」

下面的話就讓抽泣聲替代了。

蕭奇宇驚問道:「葉梵!你哭了!」

他的話剛一出口,自己也即想到:「本是一個甜美而溫暖的家庭,如今落得這般田地,真正是家破人亡,只乘下她一個孤伶伶的姑娘,面對著未來茫茫歲月,如何叫她此刻不哭呢?」

他忍不住隨著嘆一口氣,說道:「葉梵!我覺得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放走卜如金,以他的罪孽,只斷他一臂,是不足以補他的過。」

貝葉梵說道:「蕭大哥,無論如何他是我的師叔,他可以不仁,我卻不可以不義。蕭大哥,就是你殺了他,又於事何補?你實在用不著說對不起我。」

「可是你哭了!」

「我……是在想未來的前途,蕭大哥,我能不哭嗎?」

蕭奇宇默然了。

他能說什麼呢?任何安慰都無法出自此刻他的口。

貝葉梵絮絮地說道:「我現在就像大海中的一支船,遇到了風浪,而又失去了舵手,只有在大海里漂流。蕭大哥!可有所教我?」

蕭奇宇沉聲說道:「葉梵!你是女中丈夫,在迭遭打擊之後,仍然堅強屹立,真是愧煞許多鬚眉。在今後的日子裡,黃棣貝庄必然能在你的獨力支撐之下,更能發皇!」

貝葉梵痛苦呻吟著說道:「蕭大哥!你是我最欽佩的人,我不願意,也不希望從你那裡聽到的是冠冕堂皇的話……」

蕭奇宇急忙說道:「葉梵!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貝葉梵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但是可以從她的眼角,看到兩顆湧出的淚珠。

蕭奇宇有些慌亂,連忙叫道:「葉梵!葉梵!我說的都是真話,你想,今後的葉梵自然要負起貝庄承先啟後的大責重任,你有小紅她們輔助你,貝庄的前途仍然是可以預卜的。」

貝葉梵一直沒說話,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淚水,流不停。

蕭奇宇雖然老練江湖,此時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有獃獃地望著貝葉梵,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忽然,貝葉梵睜開眼睛,但見她淚眼婆姿,然後支撐起上身,向蕭奇宇說道:「蕭大哥!對不起!現在我需要靜一靜!」

蕭奇宇連忙說道:「葉梵!你需要靜養,不能多移動。」

貝葉梵凄涼地笑了一笑,含淚的笑容,比哭還要令人哀傷。她說道:「蕭大哥!生命是可貴的,如果生命失掉意義,生命就沒有什麼可貴之處了。」

她又轉過頭去,低低吟了兩句:「願將此生付流水,天涯何處是歸程!」

蕭奇宇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忍不住叫道:「葉梵!你……」

貝葉梵忽然轉過臉來,又是一臉淚痕,她微抬著頭叫道:「小紅!小紅!」

小紅在屋外應聲:「來了!」

推開門,她手裡端著托盤,托盤裡放著兩碗熱騰騰的東西,邊走邊說道:「小姐!蕭爺!我這回是準備冰糖燉蓮子湯……」

她腳下突然停住,人頓時一呆,站在那裡問道:「小姐!你這是……」

貝葉梵冷冷地說道:「小紅!扶我到裡面去,我現在最需要的,便是靜靜地想一想。」

小紅怔怔地說道:「小姐!你是怎麼啦!你要靜靜地想事情,這間卧室也照樣的可以想啊!為什麼要到裡間去?」

她說著話,眼睛轉到蕭奇宇的臉上。

蕭奇宇垂著眼帘,默默地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一點表情。

小紅禁不住叫道:「蕭爺!你怎麼不說話呀!」

蕭奇宇苦笑說道:「小紅姑娘!你要我說什麼?」

貝葉梵沉聲說道:「小紅!到現在為止,我還是貝庄的主人,你現在就不聽我的話了嗎?」

小紅委屈地叫道:「小姐!……」

貝葉梵說道:「扶我到裡間去。」

裡間是另一間套間,平時極少有人知道的,只有貝葉梵需要消除煩惱的時候,才獨自一個人住在裡面,靜靜地思考。就連小紅,半綠她們,也只能到門外為止。

小紅送到門口,貝葉梵忽然回過頭來,對房裡的蕭奇宇說道:「蕭大哥!對不起呀!我現在需要靜一靜……」

蕭奇宇說道:「我知道,葉梵!你已經告訴過我了。」

貝葉梵說道:「我不能在外面陪你,蕭大哥!因為我是望門寡,未亡人!」

這最後六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蕭奇宇愕然,他怔怔地說道:「葉梵!我說過,我輩為人,光明磊落,但求居心無愧,又何必在乎世俗種種。不過,葉梵!要進去靜一靜,那是應該的。」

貝葉梵淡淡地,卻是凄涼地說道:「蕭大哥!謝謝你能一再地開導我,只可惜我愚魯得很,不能了解這層意境。不過,能有你這番話,也就夠了。」

她擺脫開小紅的手,搖搖晃晃走進去,關上了房門。

小紅站在門外,絲毫沒有辦法,她焦急非常,忽然回到蕭奇宇的床前,問道:「蕭爺!你有沒有跟我們家小姐鬧彆扭?」

蕭奇宇苦笑笑說道:「小紅!你想我會嗎?在貝庄我是客位,即使你家小姐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我站在客位,也應該包涵一二,何況她並沒有。」

小紅想了一下,突然說道:「蕭爺!你已犯了最大的錯誤!」

蕭奇宇一愕,問道:「你是說我犯了最大錯誤?小紅姑娘!我不懂,真的是不懂。」

小紅說道:「蕭爺!你是何等聰明的人,只要我一說,你就會懂的。你口口聲聲在貝庄你是客位……」

蕭奇宇接道:「是啊!我是客位啊!」

小紅說道:「問題就出在這裡,蕭爺!你看不出嗎?這裡是我們小姐的卧房,能將你的床位鋪在這裡,讓你在這裡養傷,從我們心裡就沒有把你當作客人看待,而是要把你當作這裡未來的主人看待……」

蕭奇宇大驚,幾乎要推被而起,說道:「小紅姑娘!你說什麼?」

小紅說道:「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小姐,也是為了貝庄。老爺子過世,未過門的姑爺也去了,乘下小姐孤苦伶仃一個人,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條船,失去了舵,也失去了掌舵的人,就這樣在海中漂流。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掌舵的人,來幫助小姐來治理貝家……」

蕭奇宇一直在用心的聽,此刻他忍不住問道:「小紅姑娘!你這樣的想法,你們家小姐會同意嗎?」

小紅說道:「蕭爺!你真的不懂還是裝的?男女之間,只有感情一事是不要多說的,即使是瞎子或者聾子,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但是他們也能很快地用心靈去感受得到。蕭爺!你真不明白我們小姐的一片真心?」

蕭奇宇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他根本沒有想過,所以,他也從來沒有感受得到過。如今這樣一提,他立即想起貝葉梵跟他說的「大海中的孤舟」這類的話。

他的心一震,立即從床上跳起來。

小紅大驚說道:「蕭爺!你的傷……」

蕭奇宇叫道:「小紅!我們快去看小姐!」

小紅一怔問道:「看小姐?」

蕭奇宇已經掙扎地走到裡間門口,說道:「小紅!設法撞開它!」

小紅還在遲疑,蕭奇宇端起手肘,照準門栓處,用力一撞,房門應手而開。

他們二人搶到裡面,但見一盞燈光,照著躺在地上的貝葉梵姑娘。

她的眼睛已經閉上,臉上失去了血色,地上流了一灘血。她的手攤在地上,手邊有一柄匕首。

蕭奇宇搶上前抱起貝葉梵,叫道:「小紅,快拿我的藥箱來。」

貝葉梵姑娘在蕭奇宇的懷裡,緩緩地睜開眼睛,凄涼地一笑說道:「蕭大哥!來不及了……太遲了!我已經……」

蕭奇宇說道:「葉梵!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告訴我!為什麼?」

貝葉梵吃力地說道:「蕭大哥!你為我治療毒傷,全身裸裎在你面前,一個人……她這一生……只有一個人可以這樣看到她……可是這個人他已經被人殺死了……」

蕭奇宇急著說道:「葉梵!你怎麼這麼糊塗?我是醫家,你是病人……」

小紅這時候急急忙忙地遞過藥箱。

貝葉梵搖頭說道:「蕭大哥!沒有用了。讓我還乘一口氣,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蕭奇宇已經知道無望了,仍忙著為貝葉梵療傷。

傷口是在肚子上,血已經不流了。

貝葉梵說道:「蕭大哥!我現在只求你能聽我說話,讓我把話說完。求求你!蕭大哥!」

蕭奇宇點點頭,雙手環抱著她,說道:「葉梵!我在聽。我在聽你說的每一個字。」

貝葉梵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很吃力的說道:「蕭大哥!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雖有媒妁之言,一切尚在計議之中。因此,我……我……咳……咳……」

蕭奇宇叫道:「葉梵,葉梵!」

貝葉梵又慢慢地說道:「你來到貝庄,救了我,救了貝庄,我……只有委身……以報,同時……也成全了我的名節。可是……可是……」

她一陣咳嗽,嘴角流出血絲。

蕭奇宇流下眼淚,說道:「葉梵!我真的沒想到這些,所以,你方才在外面所說的話,我一直是懵然的,另一方面,在灕江之畔,我有一個承諾……」

貝葉梵淡淡地笑了一笑:「那一定是美麗的承諾。只可惜……只可惜……」

她又咳起來,人已經沒有氣力了。

蕭奇宇抱著她叫道:「葉梵,葉梵!」

貝葉梵姑娘終於又睜開眼睛,遲澀地說道:「原以為讓你做貝庄的主人……唉!我還想這些做什麼!……蕭大哥!能死在你懷裡,我也該滿足了!還有……」

她從懷裡摸索了一會,拿出一張油紙,說道:「這張圖……」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咽下了最後的一口氣。

她彷彿是睡在蕭奇宇的懷裡,睡得那麼熟,臉上還帶著微笑。

貝葉梵這位美貌多情的姑娘走了,她說的,能死在蕭奇宇的懷裡,她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可是抱著她的蕭奇宇,大叫一聲,創口崩裂,人昏了過去。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蕭奇宇悠悠醒來。

他睜眼一看,一盞孤燈照在房裡。他忽然想到貝葉梵的死,忍不住叫道:「葉梵!……」

人要從床上爬起來,卻被一雙手按住。

「蕭爺!你……」

蕭奇宇這才看到戴著孝的小紅、全紫、半綠三位姑娘,都站在床前。

蕭奇宇問道:「你們小姐現在……」

小紅流著淚說道:「暫時停在靈堂,棺木還沒有送到。」

蕭奇宇掙扎著要起來,小紅不放手。

他說道:「小紅!不妨事的,至少我已經睡了一整天,我的葯能在一個對時之後,癒合傷口,現在差不多我已經一如常人了。」

小紅還有些不放心。

蕭奇宇說道:「小紅!這個家裡有三個人的喪事,我不起來辦,誰能辦得了?」

他站起來,摸摸懷裡,那張油紙繪製的圖,仍然被小紅藏在他的懷裡。

他搖搖頭長嘆一口氣,感慨無限。

就是這麼一張紙,害得一個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人」真是一個無法理喻的東西,這樣的結果,值得嗎?

他沉重地說道:「走吧!我們到靈堂去看看你們小姐去。」

小紅說道:「蕭爺!你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讓我們做一點東西,吃過了再去好嗎?」

蕭奇宇苦笑一聲,雙淚落胸前,凄苦地說道:「我現在那裡還有心情吃得下東西呢!」

小紅暗自點點頭。心裡忖道:「人稱尺八無情,實則是一位真情真性的人。小姐!你為什麼不能等!日久生情,就是一對美滿的姻緣。小姐!你死得好冤啊!」

想到這裡,禁不住放聲大哭。

全紫和半綠也引得哭泣出聲。

就這樣慘凄凄的氣氛中,蕭奇宇慢慢來到靈堂。

靈堂里停了兩具棺木,貝葉梵姑娘停在右邊,一身白凈衣服,狀如熟睡。

靈堂里點著素燭,有人在不斷地燒紙。

蕭奇宇站在貝葉梵靈柩之前,低低地說道:「葉梵!我來看你了,你這樣一走,在我的心上狠狠地剜了一刀,你為什麼這麼狠心……」

他緩緩地盤坐下來。從身上取出玉簫,湊到嘴邊,嗚嗚的簫聲,悠悠而生。

深夜靈堂,如此簫聲,使人聽起來越發地有一分難言的凄涼。

簫聲一直延續下去,外面傳來三聲的梆聲,蕭奇宇才將簫拿開嘴唇,站在貝葉梵靈柩旁邊,喃喃地說道:「葉梵,你如此狠心地一走,貝庄未了之事,義不容辭地落在我的肩上,特別是那幅圖,你放心,我會妥善的處置,不會讓你失望的。你這份真情,我會珍惜,今生已矣,期待來世吧!」

他佇立在一旁,淚水泉涌,濕透衣衫。

他一直在嘆息著兩句話:「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葉梵!你太狠心!」

小紅此時已經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全紫和半綠一直含淚攙扶著小紅,深怕她倒於在地下。

蕭奇宇忽然從胸前衣服里,取出那張油紙繪製的要圖,只在燭前略略看了一眼,伸到燭火之上,準備燒掉,想了一想,他又將之藏在貼身衣服內。

他長嘆一聲說道:「三位姑娘請節哀吧!我此刻心情很亂,對於你們小姐,我是……」

下面的話哽咽住了。

小紅拭著眼淚,哀慟地說道:「蕭爺!小姐她太剛烈,她為什麼不能從寬去想。其實蕭爺對我們小姐的一份真情,我們是能感受得到的。只可惜……我們小姐走得太冤!太不值……明明是一對神仙眷屬,結果到頭來卻是生死兩茫茫……」

她說到「生死兩茫茫」,又忍不住哭了。

蕭奇宇傷感地說道:「小紅!有些事你不了解……」

他頓了一頓,隨口吟著: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共生死。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小紅頗通文墨,她一聽這「節婦吟」,驀然一驚,不禁脫口問道:「蕭爺!原來你已經成家了!」

蕭奇宇搖頭說道:「沒有。小紅,我沒有資格以節婦自況,我只是說明我的心情,恨不早日相逢。小紅!小姐為裸裎相見一事。耿耿於懷,她只有以身相委,以全名節。」

小紅說道:「對啊!小姐和原來的姑爺,只是口頭上的期許,還沒有任何的承諾,所謂未亡人,也不過是小姐剛烈的自許而已。為了裸裎就醫,小姐對蕭爺有委託終身之意,於情於理,都是適合的啊!」

蕭奇宇嘆道:「小紅,我在灕江曾有一個生死不渝的承諾啊!」

小紅的淚水又流下來,天下的恨事,奈何如此之多!蕭奇宇嘆道:「我是個無情的人,奈何偏偏碰上多情的事。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人之一生,難逃一個『情』字,於是只有浮沉恨海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屋外有人哈哈大笑,以調侃的語氣說道:「這種多情種子的話,居然出自無情的人,真叫人難以相信。看來江湖上對尺八無情簫的稱呼,要改稱尺八有情郎了!」

蕭奇宇心裡一震,自己為了貝葉梵的死,心神受損,不能意志凝聚,哀傷戕損了人的精力,連屋外來人都渾然無覺,這就是危險的訊息。

他握著玉簫,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昂起頭,向外面走去,卻被小紅拉住衣襟,並且低聲說道:「蕭爺!你不能出去!」

蕭奇宇一怔問道:」為什麼?」

小紅說道:「蕭爺,你悲慟逾恆,已經忘記了你自己的創傷尚未完全康復,而且,你已經有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外面來的分明是仇敵,你怎麼能夠仗簫卻敵?」

蕭奇宇點點頭說道:「小紅姑娘,謝謝你的關心,可是眼前情勢如此,我不出去,難道還能逃走不成?」

小紅說道:「蕭爺!這不叫逃走,只是暫避其鋒而已。你離開貝庄,帶走那幅圖,剩下的場面,讓我跟全紫,半綠她們來應付。小姐都已經過去了,還怕他們將我怎麼樣不成?」

蕭奇宇微微一笑。

小紅又接著說道:「蕭爺,小紅雖然沒有讀多少書,但是,我也知道: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嗎?請蕭爺三思!」

蕭奇宇說道:「小紅姑娘,我恐怕要辜負你的好意了!不管是不是逃走,此時此刻,葉梵剛剛咽下氣,我就如此甩手就走,將來在九泉之下,我們不好相見的。」

他用微笑安穩住小紅的不安。

「你放心!一個練武的人到了某種地步,三五天不飲不食,還不至於盡無力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外面的人又說道:「尺八無情!請出來吧!其實我們之間的事情很容易解決,你大可不必如此思前想後。」

蕭奇宇只說了一句:「看守著靈堂,不要輕易離開!」

他用手推開門,剛一邁出腳步,就聽到嗖、嗖、嗖一連串的人影閃動,從對面廂房屋頂上,飄身翻落下三個人,站成犄角之勢,半圍住蕭奇宇。

蕭奇宇一眼看到,站在左首的是流雲劍派的卜如金,立即寒著臉叱道:「卜如金!你好無恥!你忘了你是怎麼走的?你還有臉勾引別人回這裡來?像你這種寡廉鮮恥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說話。」

他這一頓嚴厲的斥罵,罵得卜如金滿臉飛紅,站在那裡垂著一支手,說不出話來。

蕭奇宇罵完了之後,他真的一轉身,雙手往背後一抄,向房裡走回去。

站在當中的老者,五十上下,一雙綠豆眼,一撮山羊鬍子,有一個大嗓門,叫道:「尺八無情!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跟誰談生意?」

蕭奇宇立住腳,緩緩轉過身。

對方笑眯眯地說道:「尺八無情!你罵錯了人。這次來怪不得卜如金,你碰碎了他的肩骨,他寒了膽,說什麼也不敢再回來。可是,十箱珠寶和古物神兵太過誘人,所以,老夫逼他回來的。所以,你要跟我打交道。」

蕭奇宇淡淡地問道:「閣下是誰?我們素昧平生!」

老者摸著山羊鬍子呵呵笑道:「問得好!老夫那裡能與名震武林的尺八無情相比,……」

蕭奇宇這會臉往下一沉,說道:「我說過,我與閣下素昧平生,我們之間沒有開玩笑的交情,有話就請直說。」

老者臉上依然掛著那種奸詐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說道:「老夫複姓上官……」

忽然他的右手從背後向前一擺,嘩啦啦,嗆啷啷,一陣刺耳的金鐵交鳴,半截拖在地上,全長大約有四尺余,是三十六把柳葉刀串連在一起的奇形兵刃。

這種兵刃不見於兵器譜,不列入大小十八般兵刃之中。三十六把柳葉刀,串成翎翅一般,對敵之際,可以當軟兵器,只要按動把手上的卡簧,套鏈之中另有鋼骨銜接,三十六把柳葉刀變成四寸長的雁翎鋸。非但如此,在急要的時刻,趁敵不備,三十六把柳葉刀可以變成暗器,變成一陣刀雨,使敵人防不勝防。

使用這種獨門兵刃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上官不二,武林有名的獨行大盜。

上官不二的名字帶幾分狂傲,意思是指凡是與他為敵的人,見不到他的第二面。

上官不二在尺八無情簫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之前,就已經銷聲匿跡了,所以,他們從沒有碰過面。

上官不二為何這時候突然露面?

蕭奇宇沒有仔細去想,他只是淡淡地說道:「原來是上官不二。」

上官不二笑笑說道:「真不容易,居然尺八無情知道老夫,真教人意外!」

蕭奇宇說道:「那也沒有什麼!惡名昭彰的人,就像一堆臭狗屎,總是要臭一陣子的。」

上官不二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笑說道:「尺八無情!只要你把那份圖拿出來,任憑你怎麼罵,老夫都不會在意。」

蕭奇宇頓了一下說道:「你說的是貝庄的藏寶圖是嗎?不錯,是在我身上。告訴你,也告訴卜如金!貝庄最後一個人貝葉梵姑娘,已經死了!……」

卜如金突然插嘴問道:「葉梵死了?怎麼會?她是怎麼死的?」

蕭奇宇冷冷地說道:「卜如金!你還會關心她嗎?恐怕你關心的是那張圖吧!告訴過你,這張圖,現在我這裡,待我葬了貝老爺子父女之後,這張圖將隨著我浪跡天涯,你們要就找我,與貝庄已經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卜如金站在那裡有些獃獃的。

上官不二卻陰陰地笑道:「尺八無情!將圖拿出來,挖出來的寶物,你可以分享一半……」

蕭奇宇冷冷笑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分去一半?」

上官不二笑道:「做人不必太貪心!你知道一句老話嗎?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尺八無情身上藏著這張圖,必然會引起天下武林人士的垂涎,你走遍天下不得安生。何不今日你我一分,一切都是平安無事。」

蕭奇宇說道「上官不二!你憑什麼要來插腳?」

上官不二道:「尺八無情!老夫手下的雁翎刀還沒有領教過尺八玉蕭,今天要不要試試?」

蕭奇宇點點頭說道:「上官不二!你要是不想跟我見第二次面,你就不妨試上一試。」

上官不二大笑而起,他是穿著大氅的,此刻一旋身,黑面紅底的大披風脫了下來,甩給站在右首的漢子。

就在這一旋之際,四尺長的雁翎刀閃起一陣耀眼的亮光,在微弱的門燈照耀之下,帶著刺耳的嘯聲,削纏並出,襲向蕭奇宇。

這種既像狼牙,又像雁翎的刀,如此掃來,凌厲驚人。蕭奇宇手中的尺八玉簫簡直就無法相比。

可是蕭奇宇在第一眼看到這種奇形兵刃之後,就打定主意,要以智取。

當雁翎刀如此掃來,蕭奇宇彈身而起,翎刀從腳底下過去。

上官不二果然高明,他彷彿早就料到蕭奇宇無法硬接,也不會退讓,只等他上竄身形一起,雁翎刀有如靈性,一縮而回,倏又突然爆發,三十六把柳葉刀變作開嘴的狼牙,迎向蕭奇宇的下落身體。

說時已遲,那時實快,蕭奇宇手中的玉簫突然疾出一點,從狼牙中穿隙而過,指向上官不二的手腕。

上官不二一收手腕,三十六把柳葉刀鬆散而下,蕭奇宇也同時落到地上。

第一個回合,互換一招,算是平手。

上官不二冷笑一聲說道:「尺八無情,果然名不虛傳。」

蕭奇宇笑笑道:「等一下你領教了我的無情之處,你才知道厲害。」

上官不二大喝出聲,二次出手,三十六把柳葉刀或散或聚、或成軟鞭、或是硬鋸,使得有如一陣狂風驟雨,向蕭奇宇猛撲。

蕭奇宇將玉簫藏在肘后,整個身形穿插在刀光翎影之中,宛如蛺蝶穿花。驚險處,只差毫釐,令人心驚膽戰;美妙處,從容飛舞,令人擊掌歡欣。

只是一點,他的玉簫卻不曾還招。

如此一連二十餘招過去,兩個人都快得看不清楚人影,尤其是在燈光之下,越發地使人眼花撩亂。

上官不二手中的雁翎刀連攻無效,難免心裡一急,將刀舞得嘩啦亂響,刀風咻咻。

蕭奇宇一見對方著急,便自得意,正好趁著對方雁翎刀從腳下掃過一招「地趟刀」,刀尖還沒有向上捲起的瞬間,他覷准著一腳,踢向上官不二的右手腕。

只等對方手腕自然一收,翎刀落地未起之前,在那一瞬間,玉簫疾如一點寒星,閃電點向上官不二的面門。

上官不二沒有料到蕭奇宇會在二十幾招之後,突然還擊,只是微微一錯愕,趕緊一偏頭。

蕭奇宇玉簫攻擊面門是虛,就是要逼使對方閃躲,搶得這一剎那機先,玉簫下落,敲向手腕。

「哎唷」之聲末了,雁翎刀已經脫手,散落一地。

這一陣嘩啦啦聲中,寒星再起,這回指向前胸,上官不二一聲咳嗽,人縮在地上,直不起腰來。

真正算起來,二十餘回合,只有僅僅的互換三招,便將一個不可一世的復出的大盜制服在當場。

蕭奇宇退後兩步說道:「上官不二!我要讓你知道,尺八無情並非絕情,你可以走了,有機會往後再見!」

上官不二咬牙伸直了腰,眼裡爆發著極凶毒的光芒,但是,頃刻之間,他垂下了頭,旁邊的人,搶過來扶住了他。

蕭奇宇忽然叫道:「你等一等!」

他喚住上官不二,然後從懷裡取出那張油紙繪製的要圖,在手上揚了一揚,說道:「你們看,這就是你們所想要的藏寶圖。」

他突然一折身從屋裡取出一支點著的蠟燭,將那張藏寶圖在燭火上一點,立即有一股火焰捲起,不消片刻,藏寶圖化作灰盡,隨風吹散,無影無蹤。

上官不二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卜如金似乎不為所動,站在那裡,毫無表情。

蕭奇宇說道:「藏寶圖燒掉了,沒有人再能得到這批寶物。除非你將佔地十餘畝的貝庄,整個翻土,而且土深五尺。」

他轉而對卜如金說道:「卜如金!人能一念回頭,著實不易,而回頭以後再失足,是愚不可及的事,有什麼事值得你如此?如今,我燒了藏寶圖,等於燒掉了你的慾念,你應該可以安心地再回頭,如果再失足時,恐怕就無人可以幫助你了!」

上官不二扶著同行的人,低頭看看地上那散成一堆的雁翎刀,一轉身,棄刀不顧,再向外面走去。走不幾步,倏地又回頭,對蕭奇宇點點頭,說了一句:「再見!」

上官不二一走,蕭奇宇根本沒理會卜如金,轉身向裡間走去。

卜如金突然說道:「蕭兄,我知道你是不屑於再跟我說一句話。」

這聲」蕭兄」使蕭奇宇站住了腳。但是,他並沒有回頭。

卜如金也沒有移動腳步,只是說道:「我現在只請你聽我解釋這件事……」

蕭奇宇冷冷地說道:「還有什麼可解釋的呢?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卜如金說道:「不!還有一件事情沒有過去,那就是我卜如金在你心目中的人格。」

蕭奇宇哼了一聲說道:「你也配談人格嗎?」

卜如金說道:「蕭兄!這正是我所要向你說的。承你不殺我在先,除了痛自反省之外我已經沒有可為之事。可是這個時候遇見了上官不二……」

蕭奇宇說道:「是遇見的嗎?」

卜如金立即解說道:「上官不二是我早在邀請殺手殺你之前所邀請的。可是此時此刻,完全是意外的相遇。」

蕭奇宇說道:「於是你告訴他這裡的一切。」

卜如金說道:「瞞不了啊!斷臂就是一個最好的說明。」

蕭奇宇頓了一下說道:「你叫住我,說這些話,用意何在?」

卜如金說道:「要讓蕭兄了解,你的好意,卜如金非全然不懂,你的真誠,感動了一個老浪子的回頭,覺今是而昨非。我要謝謝你,並且告訴你,我親眼看到的尺八無情,是一位有真情真性的人。話說完了,謝謝你能聽下去。再見!」

他說完話,便轉身向外走去。

蕭奇宇突然一轉身,趕上兩步,叫道:「站住!」

卜如金回頭問道:「還有什麼要詢問的嗎?」

蕭奇宇緩著語氣說道:「你如今將往何處?」

卜如金黯然說道:「由於我的無知愚昧和貪婪,使流雲劍派完全毀了,我還能到那裡去?無非飄泊江湖,浪跡天涯,了此殘生。」

蕭奇宇突然說道:「我有個意見,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接受!」

卜如金說道:「洗耳恭聽,請指教!」

蕭奇宇說道:「留下來!」

卜如金驚詫道:「留下來?留在貝庄嗎?啊!就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蕭奇宇問道:「為什麼不行?是你不願意?」

卜如金說道:「由於我的愚昧與貪婪,貝庄變成如此模樣,我還有何面目留下來?」

蕭奇宇說道:「正因為是你一手造成今天的後果,所以你要留下來,負起重振貝庄聲威的責任,那正是你補過贖罪的機會。」

卜如金帶著意外的驚訝,只掙得一句:「可是我……」

蕭奇宇說道:「你說過,你是一位老浪子。浪子能回頭,千金不換,如果你如此一走了之,恐怕你就永遠沒有補過贖罪的機會了。」

卜如金不安地說道:「蕭兄!你可以留下來,留在貝庄。至於我……」

蕭奇宇說道:「我以什麼身份留在貝庄?只有你,才是名正言順的貝庄繼承人,除非你的改過自新不是出自真誠。」

卜如金說道:「蕭兄!……」

他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你可以懷疑我任何事,就是不能懷疑我的悔過誠意。」

蕭奇宇沒有再說什麼,回到屋子裡,站在貝葉梵的停柩前,默默地祝道:「葉梵!我走了!我這樣處理,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以你的為人寬厚,我想你是會同意的。為什麼不能接受一個真心悔過的人呢?葉梵!我原是要親自葬你入土,可是我多留一刻,我對你的愧疚,就深了一分。讓我走吧!我的人離開了貝庄,可是我將永遠忘不了這裡。葉梵!。我相信有來生,我期待著來生再聚首。再見!葉梵!」

他的眼睛里湧出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光,他彷彿看到躺在停柩中的貝葉梵,在那熟睡般的臉上,露出笑容。

他伸手偷偷彈去自己眼睛里的淚珠,低頭轉身,提起包裹。

小紅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沒有說話。

可是此刻她低低地叫道:「蕭爺……」

蕭奇宇沒有回頭,只是很沉重地說道:「小紅!這一切你都看到了,希望你同意我的做法。」

小紅說道「蕭爺!小紅只是一個俾女,只有聽從的地位。」

蕭奇宇說道:「錯了!今後貝庄的未來,你要負起很大的責任,不是對我,而是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貝姑娘。」

小紅有了哭聲,說道:「蕭爺!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呢?你說過,你要留到七七才走……」

蕭奇宇搖搖頭說道:「小紅。原諒我吧!我必須要在今夜離開。要不然我恐怕離開不了貝庄了。因為,尺八無情也是人啊!」

他頓了一會,接著說道:「我答應你一件事,我會再來貝庄。我希望再來時,貝庄的一切,都變得美好。」

說完話,他大踏步走出屋子,卜如金站在院子里,似乎已經料到蕭奇宇要離開,他站在廊里恭送。

蕭奇宇點點頭說道:「卜老,不要讓貝老爺子在地下嘆息。再見!」

他沒有理會身後卜如金的哽咽,小紅、全紫和半綠的呼叫,他衝出大門,來到黃棣河邊。

天上浮雲掩星月,黃埭鎮上傳來三更梆聲。

蕭奇宇轉過身來,看看身後黑壓壓的一片房屋,一陣說不出的傷感。使他突然狂奔,越過黃棣河,朝著那黑黝的原野賓士過去。

黎明時分,水月庵的的小尼打掃完了佛堂,澆了院子里花草,照例地在天亮以前,要將庵門外掃乾淨。

小尼一拉開庵門,抬起來的腳剛一踏下去,驚得她大叫起來。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個人睡在庵門口。

小尼這一驚叫非同小可,連忙連跑帶叫,到裡面去稟告住持師太。

住持師太是一位剛剛從圓寂的老住持手裡接過這座水月庵,年紀三十剛出頭,卻是潛心靜修的真正出家人。

住持師太法名無垢,此刻正在凈室里打坐。

小尼姑如此一路喊叫,使她皺起眉頭,剛要下禪床,小尼姑已經衝進來了叫道:「師父!不好了!有個死人在我們庵門外面。」

人命關天,難怪小尼姑要驚嚇得如此失常。

無垢師太輕輕說道:「出家人不要這樣大聲喊叫說話。我以往說過,是不是?你又忘了?」

小尼姑囁嚅地說道:「是的!師父!可是庵門外面……」

無垢師太說道:「說不定是附近施主夜行喝醉了酒,醉倒在門前。值不得如此大驚小怪。」

小尼姑翹著嘴說道:「可是……可是我沒有聞到有酒氣!」

無垢師太說道:「我們去看看吧!」

小尼姑掌起一盞氣死風燈,一齊來到庵外。

就在庵門口,有一個人趴在地上,他的手伸向門,想必是在倒地之前,想伸手敲門,可是沒等到敲到門,就倒下去。

這個人的左肩上掛著一個包里,而且衣著不差,的確不是醉酒之人。

無垢師太叫小尼姑將這人翻過來,看看還有沒有氣。小尼姑帶著幾分害怕的心情,將氣死燈放在地上,雙手將這人翻過來,她又嚇了一跳。

只見這人臉色蒼白,嘴角殘留有血痕。

無垢師太俯下身去,用手試試這人的鼻息,氣息如絲,人沒有死,可是命危在旦夕。

無垢師太斷然地說道:「彤雲!我們合力將這人抬進去。」

小尼姑名字叫彤雲,她傻著眼望著師父問道:「師父!將一個死人抬進庵里作什麼?」

無垢師太說道:「這個人沒有死!我們不救他就會死,知道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出家人掃地尚憐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何況是一個人。快別說了,救人要緊。」

彤雲不敢再說話,心裡有老大的不願意,也只好和師父合力將這個人抬進庵里。

水月庵是個很小的尼庵,佛堂兩側有兩個廂房,一間是小尼姑彤雲住的卧房,另一間是一明一暗兩房並在一起的套間,就是住持無垢師太的凈室。

佛堂的後面是一處小小的天井,剩下的就是廚房和一個老道婆住宿的地方。

再後面有一塊空地,用籬笆圍起來,種了菜蔬瓜果,一口古井,兩三棵垂柳,現在正是柳絲千垂的時節。

水月庵距離最近的市鎮塘頭橋,約有二三十里地,這是一個非常偏僻而又清靜的尼庵,適宜靜修,卻不適宜生活,因為這個供奉著白觀音大士的庵堂,根本沒有香火。

彤雲小尼姑抬人到佛堂之後,便問道:「師父!將這人放在那裡?」

放在佛堂,當然不宜。放在彤雲卧房,則彤雲睡在那裡?

無垢凈室前間有一張打坐的胡床。

無垢師太略一思忖,便道:「來!放到胡床上。」

將這個人放平之後,無垢師太探試一下鼻息,翻開眼皮仔細看了看,便立即吩咐:「快到後面叫老道婆熬一碗米湯來。在米湯沒有好之前,先到開水壺裡倒一碗熱水來。」

彤雲跑得很俐落,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碗熱水。

無垢師太叫彤雲扶起那人的頭,牙關並沒有扣緊,很順利地灌下兩口熱水。

當時只聽得咕嚕,肚子里一陣響。

無垢師太示意叫彤雲將那人的頭放平,她寬心地說道:「現在大概是不妨事了。」

彤雲問道:「師父,熱開水也可以治病嗎?」

無垢師太說道:「這個人真正說來,算不得是生病。只因為他在飢餓中長途疾奔。這人身具武功,在疾奔的時刻,全仗著一口氣在支撐著,一旦這口氣支撐不下。而又意志崩散的時刻,立即就會垮倒。

彤雲傻傻地問道:「師父!你是說這個人是餓出病來的嗎?或者說是累出病來的呢?」

無垢說道:「也可以說是這樣的,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心靈受創太重,一時急血攻心,也就是一般說的『血不歸經』,他噴出了鮮血,這是十分危險的。」

彤雲顯得十分高興地說道:「沒有想到師父對醫術還有這麼深的造詣。」

無垢師太搖搖頭微笑道:「談不上醫術,只是有一點點常識而已。」

彤雲問道:「師父!你是從那裡學來的?我說的是這些常識。」

無垢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微笑著說道:「彤雲!真正的功勞是你,如果不是你發現得早,要是再耽誤一段時間,恐怕就是醫道高明的大夫,也要束手無策了!」

在說話的這一會工夫,老道婆送來了一碗濃濃的米湯,一路用湯匙攪和著,讓湯涼下來。

無垢師太接過米湯,又叫彤雲扶起那人的頭,用湯匙慢慢地喂著。

在喂到第三湯匙的時候,那人微微地張開了眼晴,微顫的嘴唇,知道自己在吸吮著湯匙喝米湯了。

彤雲驚喜說道:「師父!他睜開眼睛了!」

無垢師太本是彎著腰在喂他喝米湯,此刻她站直了身子,注視著這人。

在他那兩道修長的劍眉之下的雙眼,果然已經慢慢睜開,隨著在他的眼角,湧出兩顆晶瑩的淚珠。

他微顫的嘴唇正微翕著,可以聽出他在問:「請問這是那裡?」

「我們這裡是水月庵。」

那人輕微地「啊」了一聲,微弱地說道:「原來是處庵堂!」

他說著話,便掙扎著要站起來。

無垢師太正色說道:「我知道你身具很高的武功,要不然像你這種情形,早已經狂噴鮮血,死在荒郊。不過,照你現在這種虛弱不堪的情形來看,你可以掙扎出這座庵堂的大門,但是,你一定會死在百步之內。」

那人說道:「可是……可是……這裡是清修的庵堂佛地……」

無垢師太說道:「正因為我們是庵堂方外之地,我們不能見死不救。你放心躺著。喝完這碗米湯,你先閉目養神休息一陣,因為你現在的情形,根本不能太快吃東西。」

那人閉上眼睛,點點頭說道:「多謝!」

他這樣一連喝了幾口米湯,點點頭說道:「不用了!」

無垢師太率同彤雲小尼和老道婆,退出了凈室,將門帶上,讓裡面的人靜靜地休息。

裡面那人果然靜下心來,摒除一切雜念,很快進入酣睡。

他這一覺真正睡得甜熟,及至他醒來,他聞到一陣陣檀香煙霧的味道,睜開眼睛,房子里一片漆黑。

他躺在那裡自己回想了一下:昏倒之後,醒來是在一座尼庵里,後來……

他想到這裡,忍不住就爬了起來。

他這樣一翻動,胡床吱吱作響,房門卻及時打開,彤雲掌著燭台,老道婆捧著一個紅漆托盤,裡面放置著一缽稠粥、兩碟小菜。

後面跟的是無垢師太。

這人趕忙下床,站起身來,深深一躬道謝。

可是他人沒有站直起來,一陣暈眩,及時扶住床沿,差一點就跌倒在地上。

無垢師太說道:「你先別行禮,坐下好說話。」

那人聞言坐下,卻拱手說道:「說來慚愧……」

無垢師太止住他說下去,說道:「現在不是你說慚愧的時候,實在說來,你現在沒有力氣說話。因為你已經餓得太久了,吃完這兩碗粥,有話慢慢再說。」

那人拱手道謝,顫抖的手,從老道婆手中接過來一碗稠稠的粥,無垢師太立刻退了出去,讓他一個人吃飯。

這一頓飯——一缽粥、一碟老鹽菜、一碟燜黃豆,是他的記憶所及當中,吃得最香、最甜、最好吃的一頓飯。

當他盛第三碗粥的時候,忽然警覺到自己吃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碗。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兩碗稀飯下肚,他才感覺站起來的腿和伸出去的手,不再顫抖。

他正要開門出去,門外的老道婆、彤雲和無垢師太,卻於此時魚貫走進來。

老道婆收拾碗筷,那人這時深深地一躬到地,說道:「鄙人蕭奇宇,在生命垂危之際,多蒙師太搭救,救命之恩,永生不忘。只是隻身漂泊江湖,無言可報答。請師太受鄙人一拜。」

無垢師太閃身一邊,拿掌當胸說道:「蕭施主千萬不要提報答二字,在那種情形之下,任何人都會義伸援手,何況出家人是慈悲為門,方便為本」

彤雲在一旁說道:「蕭施主,我師父說你是餓了很久,又是憋足了口氣全力狂奔,另外主要是你心靈受到了嚴重的殺傷,所以才口噴鮮血,昏倒在地。是這樣的嗎?」

蕭奇宇一聽,趕緊向無垢師太一抱拳說道:「原來師太還是位醫術高明的高人,真是我蕭奇宇命中有救。」

無垢師太沒有答話,臉上掠過一陣奇特的表情,但是一閃即逝。

蕭奇宇隨即說道:「大恩不敢言謝,看天色已經不早,不敢在此多做逗留,我要向師太告辭。蕭奇宇再來時,再重申謝意。」

無垢師太問道:「蕭施主意欲何往?」

蕭奇宇說道:「實不相瞞師太,我是受人之託,在江湖上尋找一個離家出走的人。所以沒有一定的去處。」

無垢師太說道:「既然沒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等著處理,蕭施主就不必急著趕路。蕭施主雖然武功深厚,身體的底子好,但是經過這次的折磨,無異是害了一場重病。目前身子還沒有復元,即刻跋涉江湖,恐怕難以支撐下去,如果再病倒途中,那就十分危險了。」

蕭奇宇拱手說道:「師太說的極是,但是,水月庵是靜修的佛地,我實在不敢在此打攪。」

無垢師太說道:「佛門雖屬清修之地,但是見有苦難不能不伸出援手。何況今天已經天黑,水月庵附近幾十里沒有歇腳之處,此時水月庵請人離開,情理難容。」

她吩咐老道婆:「佛堂后側香積櫥里,清理出來,安排出一個鋪位,請蕭施主暫時委屈一宵。」

蕭奇宇再三稱謝,他由老道婆引到佛堂,虔誠地叩拜了觀世音菩薩,他感謝菩薩的庇佑,使他絕處逢生。」

佛堂后側的香積櫥,是空著的,打掃得一塵不染,打開櫥門,鋪上被褥,正好一個人睡下。

蕭奇宇本來想打坐一會,調息行動,但是,由於地方太小,做起來不方便,也就算了。和衣靠在枕上,打算度過今宵,明天一早離去。

至於水月庵的救命之恩,只有等到以後有機會再行報答。

人躺在香積櫥里,心緒不寧,思潮如涌,一時倒睡不著,想起很多問題。

想到「快刀沈」的下落,想到那一對母女盼夫盼父的哀愁,想到灕江之畔的司馬環翠那份帶有一絲蒼涼的承諾,想到南湖煙雨,想到黃棣貝葉梵的壯烈……

人生是一個旅途,有人喜歡平淡無奇,平靜無波,如此平平穩穩走完全程;又有人歡喜狂風驟雨,朝曦夕陽,多采多姿地走下去,這才不愧對一生。

蕭奇宇是屬於後者,但是,如今躺著香積櫥內。如果昨晨無人救起,恐怕已經是暴屍鄉野,為鳥獸所食了。可見得無論多麼絢爛的人生,最後都是歸於沉寂。

想到這裡,不覺通體清涼,出了一身冷汗。

就是這一瞬間,蕭奇宇作了一次重大的決定:該是倦鳥知返的時候了。再給自己一個月的時間,無論找到「快刀沈」與否,他決心提早回到那幽美的灕江之濱,種幾畝田地,駕一條船,相偕司馬環翠,在漁魚耕種的生活里,做一次與世無爭的人。

當自己的思維凈化純一之後,酣然入睡。

可是他睡到半夜,被一陣難過折騰醒轉來,他感到自己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喉嚨里發乾,鼻孔里像是會噴出火來,眼睛乾澀刺痛幾乎睜不開。他用自己手背在額上試探,才知道是在發高燒。而且,他這樣一移動,便噁心嘔吐。

蕭奇宇自己是醫生,知道如此突然而來的病情不輕,他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離開水月庵,重病的人,不要連累別人。

可是當他從香積櫥里掙扎著起來,落地還沒有站穩,兩腿發軟,人就摔倒在地上。

這樣咕咚一響,驚動了無垢師太,叫醒熟睡中的彤雲,持著燭台來到佛堂一照,只見蕭奇宇倒在地上,還在那裡掙扎著要爬起來。

無垢師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立即吩咐彤雲,叫老道婆起來,將蕭奇宇扶起來,仍然讓他躺在香積櫥里。

無垢師太問道:「蕭施主!你現在感覺如何?」

蕭奇宇氣息微弱,眼睛里滿布紅線,兩腮火紅,氣喘得厲害,只能說得一句:「我燒得厲害……」

無垢師太叫彤雲到後園打一桶井水,用面巾浸濕,冰在蕭奇宇的頭上。

她和彤雲守在一旁,每隔一段時間,便將濕面巾更換一次。

彤雲有些擔心,她問師父:「燒得這麼厲害,他會不會死在這裡?」

無垢師太說道:「不要怕!只要我們看著他,這樣慢慢用冰涼的井水,不讓他神智繼續昏迷,燒會退下去。只要燒退了,他的病就無礙了。」

彤雲問道:「昨天他的病不是已經好了嗎?為什麼又突然變成這樣子呢?」

無垢師太說道:「他們練武的人不怕外傷,最忌內損。昨天他在狂奔之後,急血攻心,只要多休息,就會復元的。想必昨天晚上,他又強行調息行功……外受風寒,內受情傷,一時交積,結果就是這樣。」

彤雲說道:「既然這樣,師父請去歇著,這裡由我來看著他。」

無垢師太點點頭,她並沒有回凈室,就在佛堂里蒲團上打坐。

天已經亮了。彤雲不知道換了多少次冰冷的濕面巾,蕭奇宇的燒居然漸漸地退了。

無垢師太站在香積櫥邊,緩緩地說道:「蕭施主!且喜貴體已經無礙。」

蕭奇宇闔目說道:「連累師太,愧疚無已!」

無垢師太說道:「出家人談不上連累二字,只是我有一句話奉勸施主。凡事退一步想,就會海闊天空。像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這點道理豈有不明白之理,只是身在事中,就容易失去理智。人欠欠人,當作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也就不必耿耿於心,不能釋懷了。出家人實在不該饒舌,只是見施主為病所苦,才略作進言,罪過!罪過!」

蕭奇宇矍然而驚,躺在床上深深點頭,說道:「師太指點,令在下頑石點頭,多謝!」

無垢師太又命老道婆在後面園子那一座草蓋的涼亭里,將四周用草編織成牆圍起來,再用草鋪成一個舒適的床,將蕭奇宇遷到後園養病。

無垢師太在送蕭奇宇到後園的時候,鄭重地說道:「佛堂不能住入,香積櫥更不是歇人的地方。後園雖然簡陋,養病倒是適宜。聽彤雲說,施主頗諳醫術,當然了解,病去如抽絲,是急不得的。水月庵粗茶淡飯,都是來自自己耕種和四方布施,儘管安心食用。」

蕭奇宇沒話可說,只有說不盡的「謝謝」

他就真的留在水月庵養病了。

人生的際遇,真是無法預料。像蕭奇宇這樣縱橫江湖一條游龍的人物,竟然病倒在水月庵這樣偏僻的地方。

蕭奇宇在水月庵住了十幾天,病已經好了,身體也漸漸復元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告別了。

蕭奇宇住在水月庵十幾天,他一直留在後園,除了每天為他送飯的老道婆,他沒有再見過無垢師太。

這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康復,便收拾起包袱,準備到前面佛堂向無垢師太告辭。

當他走到佛堂的後面,聽到不同平常的聲音。

水月庵真是一個清靜的地方,香火不盛,平時難得有香客前來水月庵進香。

生活在水月庵的無垢師太、彤雲小尼姑,平常話就不多。即令有事要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無垢師太常說的一句話:「大聲說話就不像一個出家人」

雖然她並不強調」開口業障」,但是她很重視「謹言」。

至於廚下做粗活的老道婆,更是一整天難得說一句話,事實上她就是要說話,也無人跟她說。

整個水月庵經常保持的就是一個「靜」字。

可是今天不同,佛堂里不但有人講話,而且像是有人爭吵。

蕭奇宇很自然地停下腳步,毫不猶豫的轉身回頭。

原因很簡單,他不希望聽到與己無關的事,尤其是別人的私事。水月庵是清修的佛門之地,不會有什麼私事。但是,有人爭吵,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當他轉身回頭的時候,他聽到一句:「你給我聽著,你要是不說出那筆錢的下落,我就要將水月庵殺個雞犬不寧,放把火把水月庵燒成平地!」

蕭奇宇這一驚非同小可。

殺人放火是強盜的行為,而水月庵更不能允許有人在這樣佛門凈地殺人。

他本來已經向回走的腳步,如今不得不掉轉回頭。

當他剛一踏進佛堂,還沒有看清楚佛堂里的情形,就聽到有人「啊哈」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道:「原來有個老小子躲在尼姑庵里,怪不得你要在這裡當尼姑!」

接著大喝問道:「老小子!你是什麼人?」

蕭奇宇這才看清楚了。佛堂里站著一個彪形大漢,兩道濃眉,一個蒜頭鼻子長滿了酒糟紅,滿臉落腮虯髯,包著一張大嘴,瞪著一雙大眼睛,滿布著紅絲。

佛堂不大,此刻已經從他的身上傳來刺人的酒氣。

在這個人的身後,站著兩個大漢,腰間懸著皮鞘的大砍刀,腰上系著寬闊的皮帶,上面鑲著銅釘。

這三個人給人相同的感覺:粗獷、彪悍、兇猛。

而三個人都是風塵滿身,連鬍鬚頭髮都有塵土打結。

蕭奇宇再看,無垢師太盤坐在蒲團之上,右手在捏數著念珠。她的臉上本來是十分平靜,可是,此刻蕭奇宇的出現,使她的臉上產生變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表情。彤雲站在無垢師太身旁,帶著幾分畏縮的怯意。

燒火的老道婆站在無垢師太身後,臉上木然,沒有任何錶情。

這是一個多麼與周圍環境不協調的景象。

蕭奇宇怔在那裡,他的心裡在想一個問題:「方才說話的,想必是那個彪形大漢。他是跟誰說話呢?是跟無垢師太嗎?那是多麼荒謬的事。」

他如此一沉吟,對方又喝問道:「老小子!你為什麼不說話?」

蕭奇宇向前走了兩步,淡淡地問道:「這位兄台!你是在問我的話嗎?」

那大漢縱聲大笑,指著蕭奇宇說道:「媽的巴子!你還要在那裡裝蒜!」

他一揮手,喝令身後的那兩個人:「把他拖到外面去把他給剁了!」

兩個大漢吆喝了一聲,蹬著大步,就搶上來。

這時候無垢師太忽然說道:「慢著」

那兩個大漢果然停下腳步,回頭看看他們的頭兒。

虯髯大漢哼了一聲說道:「讓她說話」

他對無垢師太伸手一指,說道:「有什麼話,你說。」

無垢師太仍然是那樣靜靜地、平穩地說道:「他只是路過此間,因為身染重病,暫時住在此地養病,與他毫無關係,讓他走。」

那虯髯大漢呵呵大笑說道:「尼姑庵里養了一個病男人,嘿,嘿,嘿!」

他那滿布紅絲的眼睛,笑起來有份邪僻。

無垢師太繼續說道:「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牽扯在我們之間。讓他走!」

那虯髯漢子突然呸了一口濃痰,叱道:「鳳姑!不要把話說得那麼輕鬆,誰知道他是不是不相干的人。是不是相干,用不著你說,老子會問他。告訴你。就是錢的事與他無關,老子也不能戴上這項綠帽子!」

他揮手叫道:「去!把這老小子給我捆起來!狠狠地揍他一頓,問問他窩在這尼姑庵里吃軟飯,是什麼來路?」

那兩個大漢二次奔上前去,蕭奇宇叱喝一聲:「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那兩個人果然被蕭奇宇這—聲叱喝鎮住,站在那裡發楞。

他抱拳一拱問道:「在下蕭奇宇,請問這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虯髯大漢大聲笑道:「要聽我的姓名,老小子站穩了,不要嚇破你的膽。老子名叫滿天雷……」

蕭奇宇「哦」了一聲,說道:「原來是白山黑水的紅鬍子雷滿天雷老大。」

滿天雷呵呵笑道:「你小子既然知道老子的大名,你還不乖乖地束手受縛。要不然我滿天雷的手段毒辣,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蕭奇宇微微笑道:「久聞雷滿天縱橫在白山黑水之間,我滿以為是位頂天立地的漢子,今日一見,原來是個粗坯,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多矣!」

滿天雷站在那裡一怔,大概他作夢也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敢罵他。他怔了一下,跳起來罵道:「老小子!你好大的狗膽,敢掉文罵我!……」

他伸著兩隻手,就如噬人的猛獸,就要撲過來。

蕭奇宇笑笑說道:」慢來!慢來!等我把話說完。」

他放下包袱,握著玉簫,指著滿天雷說道:「水月庵是佛門凈地,你在這裡胡言亂詆褻瀆了神明,真該打入十八層地獄。現在我奉勸你,趕緊退出庵外,要不然你的罪孽更深了。」

滿天雷暴躁如烈火,叫道:「你們兩個還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點給我把他剁了!」

這兩個大漢立即拔出大砍刀,直撲過來,也不管什麼佛堂凈地,拿刀摟頭就砍。

兩個人的刀還沒有砍下,只見蕭奇宇身形一閃,不知怎麼的,兩個人平空飛起來,直向庵門外摔出去。

因為庵門過窄,兩個人在門口半空中一撞,都摔跌在門裡,趴在地上,連哼也沒有哼一聲,人是暈過去了。

再看蕭奇宇,站在那裡沒事似的,手裡握著兩把大砍刀,而自己的玉簫,已經插在腰間。

他將大砍刀在手裡翻動兩下,一揚手,刀光閃處,飛到門外,深深插在地上,沒入一半。

蕭奇宇冷冷地說道:「佛門凈地,我不能殺人,否則,今天決不饒恕。雷滿天!如果你不服氣,到外面去,在佛堂里動手,對神明不敬!」

他說完話,根本置滿天雷於不顧,大踏步走向庵門,只見他雙腳一挑,那兩個大漢的身子,又再度飛起,直落到五尺牆外,卟通!卟通,摔在那裡,開始頭破血流。

滿天雷瞪大著眼,看看自己兩個人被人摔成死狗一般,氣得哇呀呀大叫,跟著後面追出來,叫著:「老小子!老子要劈了你!」

兩隻手伸出來直如大畚箕,在後面抓蕭奇宇。

蕭奇宇立定腳步,突然一矮身,右手向後一探,左手在左側一托,大喝一聲:「去吧!」

滿天雷巨大的身體,如同倒了一堵牆,轟隆一聲震動,摔到前面,滿臉灰土。

滿天雷人長得粗壯,卻又非常靈活,剛一落地,居然一彈而起,雙腳站穩之後,破口大罵:「混帳兔崽子,老子要是不宰了你,誓不為人!」

他彎腰從小腿肚子摸出兩柄雪亮的攮子,人向前一個虎撲,兩柄攮子左右插花,飛快地遞出兩招。

蕭奇宇一個平倒,右腳一起,滿天雷的身子一衝而起,又向後面飛去。

這回蕭奇宇沒有等到滿天雷落地,挺身一個魚躍,如影之隨形,貼緊滿天雷下落的身形跟過來。

右足一伸,點住滿天雷的后心,微一使力,只聽滿天雷「哇」地一聲,吐出一隻鮮血。

蕭奇宇冷冷地說道:「雷滿天!雖然你是個胡匪,除了粗鄙之外,還沒有聽到大惡,所以才饒你一命。不過,你在佛堂之內,胡言亂語,褻瀆了神明,又侮辱了師太,我這一腳只是給你薄懲,要是你再敢胡來,立即叫你命喪當場。」

他鬆開腳,退回兩步。喝道:「起來講話!」

滿天雷趴在那裡半晌,掙扎著坐在地上,伸手擦著嘴角的血漬,垂頭喪氣地說道:「你到底是誰?我滿天雷在關外是一隻虎,在你面前簡直成了病貓。你到底是誰?」

蕭奇宇說道:「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姓蕭……」

滿天雷搖頭說道:「不!我問的是你江湖上的名號,你絕不是一個等閑之輩。等閑人絕小可能把我滿天雷折騰成了紙老虎!」

蕭奇宇微微笑道:「你在關外,對中原武林知道多少?告訴了你,你也不會知道。」

滿天雷回頭對無垢師太說道:「鳳姑!你真有辦法,居然能找到這麼一位厲害腳色來幫你……」

蕭奇宇立即介面說道:「雷滿天!你一錯不可再錯!無垢師太已經告訴了你。我是身患重病,陷在這水月庵,多蒙師太佛心相救,不是她找我來的。」

滿天雷」啊」了一聲說道:「事情就有這麼樣的巧?」

蕭奇宇說道:「雷滿天!不是巧,而是冥冥之中,事有前定。你如果再這樣信口開河,我可饒不了你!」

滿天雷望著蕭奇宇說道:「你打敗了我,輸了就是狗熊,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算了!我滿天雷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承你在腳下留情,留了我的一條命,無論如何,我還是感激你……」

蕭奇宇笑著問道:「雷滿天!你說你要感激我?是真的嗎?」

滿天雷說道:「我滿天雷干胡匪的,是個粗坯,但是,我說過我恩怨分明。你今天只要腳下稍微再重一點,就要了我的老命,所以,你腳下留情,我就感激你。」

他終於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走過去踢了那兩個人各一腳,把兩個摔閉氣的人,踢醒過來。喝道:「快滾吧!將馬備好!」

他有些蹣跚地走了幾步,對蕭奇宇說道:「既然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我還要爭什麼呢?再見!蕭……」

蕭奇宇接過來說道:「我叫蕭奇宇!怎麼?雷滿天,你要走了嗎?」

滿天雷說道:「本來我是發過誓,千山萬水要找她算帳的。……」

他用手指著庵堂里坐著沒有動的無垢師太。

「結果卻在找到她以後,偏偏碰上了你,這就是你說的冥冥之中,對不對!我不走,還等什麼?」

蕭奇宇問道:「你要到那裡去?」

滿天雷說道:「我這幾年來,跑遍了萬水千山,也該累了,所以我仍要回到我的老巢去……」

蕭奇宇問道:「去干你的老本行?」

滿天雷搖搖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傷感,說道:「去干胡匪?不了!我幹了十幾年胡匪,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所以,回到關外種地、打獵、采參、伐木,我都可以干,我相信那樣就不會再落空了。」

蕭奇宇正要讚許他,說聲:「好!」

突然,無垢師太站在庵門口,說道:「不!滿天,你並沒有落空!你的錢,全部都救濟了窮人,我為你積了德!」

滿天雷呵呵笑道:「干胡匪的還要積什麼德?等我將來死了,請你替我多念幾卷經。讓我少下一層地獄,也就夠了。」

這時候那兩個大漢將馬拉來,滿天雷緩緩地走過去,剛接過馬韁,蕭奇宇叫道:「雷滿天!等一等!」

他飛快地回到佛堂,提著包袱出來。解開包袱,取出一個小瓶,遞給滿天雷,說道:「雷滿天!這是我最好的傷葯,你只要服兩次,就可以一如常人。」

滿天雷望了望蕭奇宇,伸手接過藥瓶,半晌說道:「你真是個怪人!」

蕭奇宇不以為忤,笑笑說道:「雷滿天!你比我更怪!在這種情形之下,你能撒手就走,簡直就是苦海回頭,不怪,你做不到的!」

滿天雷呵呵大笑,扳鞍上馬,朝著水月庵看了一眼,對蕭奇宇點點頭說道:「後會有期!」

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我是說歡迎你到關外來!」

三匹馬就這樣緩緩地走了,水月庵前一場風暴,也可能是一場腥風血雨,就這樣淡淡地結束了。

蕭奇宇望著那林稍漸淡的灰塵,獃獃地吁了口氣。從地上拾起包袱,對無垢師太拱拱手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凈地不能久留,蕭奇宇就此向師太告別。」

無垢師太合掌當胸,垂眉低聲宣了聲佛號,說道:「請蕭施主暫留貴步!」

蕭奇宇說道:「師太尚有何指教?」

無垢師太說道:「施主在小庵住了半月有餘,與佛有緣。今日康復離去,貧尼略備素齋,為施主餞行,也向施主致謝。」

蕭奇宇說道:「千萬不能言謝。說到謝,怎能比得上師太再生之德!」

無垢師太說道:「施主何必心帶疑團即此離去?你不想了解鳳姑的故事么?」

蕭奇宇一震,他曾經兩次聽到雷滿天稱無垢師太為「鳳姑」,當然其中有一段內情。

雷滿天千山萬水尋找鳳姑,如果「鳳姑」就是無垢師太,這其間隱藏著什麼秘密呢?

他不敢多問,但是,實在說來他心中自然存有疑團。

無垢師太轉身說道:「留得此心照明月,才能海闊天空任鳥飛!蕭施主!如果不急於趕路,貧尼願意將,鳳姑,的故事,敘述根由。」

蕭奇宇這才說道:「蕭某人敢不從命!而且願意洗耳恭聆。」

無垢師太轉身走進佛堂,向蕭奇宇說道:「施主請坐。」

她自己坐在一個蒲團上,並且招呼彤雲和老道婆:「大家一齊坐下,有許多話,如果錯過今天的機會,要說也無從說,要聽也無從聽。」

彤雲怯怯地望了老道婆一眼,老道婆的馬臉比平常更木然,無任何錶情。

無垢師太首先說道:「蕭施主!你知道雷滿天方才口口聲聲叫著鳳姑,是叫著誰嗎?」

蕭奇宇沒有答話,他的眼神注視在無垢師太的臉上。要看看她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到底是什麼表情,是代表著什麼心理?」

可是,他一點也看不出,因為無垢師太的臉上所表現的是如此的平靜。

他倒是另外發現了一件事:在水月庵真正留神注視無垢師太只有這一刻,因為過去的十幾天,不但見得少,而且幾乎「不敢仰視」,認為那是一種褻瀆與不敬。而此刻,蕭奇宇很自然地把無垢師太與「鳳姑」連在一起,就不覺多看了一眼。

他發現,無垢師太曾經是一位極為貌美的人,即使是現在,她仍然是一位風韻猶好的女人,只是一襲灰衣籠罩上一層神聖,沒有人敢去發現她的美麗而已。

尤其是她有一雙明亮、烏黑的鳳眼,那是長在任何一個女人臉上都令人傾心的。

而如今壓住那頂毗盧帽下,就如同蒙塵的明珠。

蕭奇宇適時不失禮地收回眼睛的視野,微微垂下眼帘,生澀地說了一句:「在下不知道他叫的是誰。」

無垢師太淡淡地說道:「是我!雷滿天叫的鳳姑就是我。」

老道婆垂眉闔目,坐在那裡動都沒有動。

彤雲小尼張大了嘴,驚惶失措的眼神,無助地看著蕭奇宇。

蕭奇宇沒有任何錶示,靜靜地坐在那裡。

無垢師太似乎沒有注意周圍的反應,她仍然是用平靜如水的聲調,淡淡地說道:「我就是雷滿天所說的鳳姑,而鳳姑就是雷滿天結髮的妻子。」

老道婆仍然絲毫不為所動。

彤雲小尼「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但是她立即伸手將嘴掩住,含淚的眼神,增添了更多的驚惶,還有一份掩不住的失望。

蕭奇宇仍然沒有說話。

無垢師太說道:「一個靜修的比丘尼,竟是一個無惡不作胡匪的妻子,或者說是一個女胡匪,彤雲已經失望了……」

彤雲極力地搶著說道:「不!我只是驚惶與意外啊!我不是失望……真的不是!」

無垢師太微笑自然地說道:「為什麼驚惶呢?兩個不同的形象,使你的純潔心靈無法一時將之撫合,你有一種破滅后的驚惶,那是比失望還可怕的。蕭施主!還要聽下去嗎?」

蕭奇宇說道:「一個動人的故事,不是僅僅從楔子當中所能夠了解全貌的。」

無垢師太點點頭。她稍微地頓了一下,這才說道:「十五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間,雷滿天在一次官府緝捕中受了傷,被一個少女救了他,躲過了這場死亡的無情追殺。」

蕭奇宇說道:「這個少女就是鳳姑?」

無垢師太繼續說道:「雷滿天自稱滿天雷,雖然是個又凶又狠的胡匪,但有兩點為人稱道的地方:不搶窮人,不殺無辜!」

蕭奇宇說道:「救了雷滿天的命,雷滿天卻贏得了鳳姑的心,是嗎?」

無垢師太說道:「一個生長在獵戶人家,終年與刀槍野獸為伍的少女,她的心中如果有偶像,那應該是粗獷的、豪放的、彪悍的……」

「就像雷滿天那樣的人!」

「除了雷滿天是胡匪,其他都是令鳳姑傾心的,最重要的,鳳姑在救雷滿天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胡匪。她只是以為救了一個受傷的獵戶。」

「紙包不住火的。」

「等鳳姑知道了雷滿天真正身分,她已經獻出了整個少女的心。流出去的長江水,獻出去的少女心,是無法挽回的。」

「鳳姑隨著雷滿天了!」

「嫁雞隨雞,嫁犬隨犬!」

「鳳姑應該用她的愛心,來改變雷滿天,古今來,有許多史實,都是女人的愛心改變的。」

「鳳姑不是那種改變史績的女人,但是,她嘗試著做過,她對雷滿天的第一個要求,就是不殺人。不但是不殺好人,連壞人也不殺。因為『人命關天』,沒有人有權力去殺另外一個人。」

「雷滿天接受了你的勸告。對不起!我是說雷滿天接受了鳳姑的勸告?」

「他沒有……」

「啊!是這樣嗎?」

「他接受另一個人的勸告。他的孩子!」

「什麼?雷滿天有孩子嗎?」

「鳳姑把懷孕的消息告訴雷滿天,雷滿天歡喜得要發狂。鳳姑趁機告訴他,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再殺人。」

「這個血性漢子答應了。」

「從那個時候起,雷滿天不再殺人。可是……」

無垢師太說到此處,停頓了,她平靜的臉上,有一份茫然,尤其是她的眸子里,那份空洞的茫然,代表了無限的迷惘和失落。

蕭奇宇忍不住問道:「後來又變了是嗎?是雷滿天的本性難移?還是他日久食言?」

這回無垢師太回答得堅決而快速:「不!他不是那種人。」

「可是他後來變了是事實,對嗎?」

「那是因為有一項令他不能忍受的打擊,那也是任何人受不起的打擊,改變了他的生命。」

「那真是太不幸了!」

「在一次圍捕中,雷滿天因為保護我而受傷,也可以說是由於他履行不殺人的諾言而受傷。」

「就這樣改變了他的決心。」

「不,一個成天在刀頭上舐血的胡匪,受了傷不是什麼特別的事。而是另外一件事使他幾乎趨於瘋狂。」

「他受傷,而使得鳳姑受辱了?」

「那是不會發生的。鳳姑雖然生長在獵戶之家,自幼也讀過詩書,她把名節看得比生命還重。如果鳳姑有受辱的危險,對方得到的只是一具屍體。」

「雷滿天為什麼會變呢?」

「那是因為我們的孩子!」

「啊!那真是……」

「由於拚命的騎馬賓士,穿越在山巒之間,鳳姑動了胎氣而小產了,一個沒有見過天日的孩子,就這樣失去生命!」

「唉!」」鳳姑病倒了,幾乎失掉了生命。雷滿天整個人都變呆了。」

「像他這種人,遭遇到這樣的打擊,他可以大吼大叫,大哭大鬧,就是不能發獃,那是反常,反常不是好現象。」

「等鳳姑病好了以後,雷滿天突然告訴鳳姑,他要走了,他將鳳姑留在老巢,他重回到胡匪的馬上生涯。」

「這是關鍵啊!鳳姑應該勸阻他。」

「鳳姑勸了。她告訴雷滿天,胡匪的生涯是不能再幹了。雷滿天從沒有亂殺無辜,後來連人都不殺,到頭來連孩子都保不住,可見得壞事是不能做的。」

「勸阻無效?」

結果非但無效,而且相反。雷滿天告訴鳳姑,不殺人結果兒子都保不住,可見得老天無眼。既然老天無眼,還管它是好事壞事。他要開刀殺個痛快。」

「啊!這真是令人很傷感的事」

「雷滿天走了,白山黑水之間,從此又出現了兇狠的殺人魔王。」

無垢師太娓娓而又緩緩道來,她是如此的平靜,眼帘低垂,根本不管周圍的反應。

蕭奇宇等了一會,才忍不住問道:「鳳姑呢?失望了?傷心了?」

無垢師太說道:「鳳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能力挽回雷滿天的殺心,她一度灰心要自殺了事。」

「啊!……」

「但是她忽然有一種超凡的想法。她覺得既然挽不回雷滿天的殺心,就為他做些善事,積些陰德,減少一些他的罪孽。於是,鳳姑攜帶了雷滿天多年搶劫的積蓄,和一位忠心可靠的老奶媽,離開了白山黑水的老巢……」

「哦!是這樣的!」

「沿途上,凡是貧苦病難的人家,都在暗中救濟,整整一輛大車的金銀財寶,就如此千金散去。最後貧病交加,來到了水月庵……」

許久沒有說話的彤雲,含著眼淚,輕輕地叫了一聲:「師父。」

無垢師太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彤雲一眼。

「水月庵老師太是一位道行德性很深的世外高人,收留了鳳姑,又聽了鳳姑全部經過敘述,更接受了鳳姑出家的請求……」

蕭奇宇感動萬分的說道:「鳳姑真是一位奇人,一位了不起的人。」

無垢師太沒有一點表情,只是念了一聲佛,說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榮辱毫無意義,對鳳姑而言,蕭施主的讚譽之詞都是多餘的了。」

蕭奇宇站起身來拱拱手道:「素齋不敢再擾,此刻蕭某滿心光明,無限喜悅,趁此明台無塵之際,向師太告辭。」

他並且對老道婆拱手為禮,謝謝她多日來的照料。

在蕭奇宇大步走向庵門的時候,他忽然說道:「有一件事,鳳姑稍有疏忽……」

無垢師太並沒有起來相送,只是淡淡地說道:「鳳姑不是聖賢,缺點何止一項。」

蕭奇宇說道:「離開雷滿天的時候,為什麼不能留下書信,說明此去的心意,才不致使這位血性漢子傷情至極!」

無垢師太說道:「雷滿天不認識字,鳳姑給他留下了話,她說:金銀是身外之物,散盡錢財,為他積德,而鳳姑自己則是,此心屬一人,不會更改。並且願他放下屠刀,去到那無窮盡的山中,打獵、伐木、墾荒,采參,讓自己活得心安理得,海闊天空!」

蕭奇宇此時也忍不住念了一聲佛,雙手合掌說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雷滿天已經完全符合了鳳姑的心愿,鳳姑可以無憾了。」

彤雲突然跑了兩步,想必又想到清規,又縮住腳步,低頭合掌說道:「蕭施主不能在小庵多留一會兒嗎?」

蕭奇宇微笑說道:「多謝小師太。蕭奇宇流浪江湖,難免一身血腥,如何敢在寶庵多作停留?蕭某縱有斗膽,也不敢褻瀆神明。」

彤雲合掌說道:「施主武功好,心地又好,彤云為你多念幾卷經,為你祈福吧!」

蕭奇宇低頭合掌,口稱:「多謝。」

正如蕭奇宇自己所說的,他是充滿了光明和喜悅,離開了水月庵。

他從滿天那個粗漢的眼神和言行中,獲得無比的啟示:這真是一個有情的世界,情到真處,頑石可以點頭;情到真處,一切的醜陋,都會變得美好,一切的邪僻,都會變得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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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八無情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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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水月庵中聞舊事 舍子難全凡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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