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臨別心寂寂 相逢勢洶洶
勝黛雲劍鋒剛剛觸及頸下,血光乍見,立即覺得右臂「曲池」穴一麻,手中長劍「嗆啷」一聲,落到地上,人也頓時一暈,跌在一邊。
花頭陀呵呵地得意大笑,掀衣大步上前,口中得意地說道:「寶貝兒!好好的不尋歡作樂,要抹脖子做什麼?」
他正待彎腰下去,伸手去拉勝姑娘的衣裳,突然,身後一聲輕微的咳嗽,有人低沉地叫道:「大師傅!」
花頭陀驀地一驚,霎時間慾念全消,頓化落地盤旋,轉過身來留神一看,林中相隔也不過兩丈左右,有一位身穿灰色寬大衣裳,年約四十多歲,神韻風範絕佳的婦人,一雙清若寒潭、冷若玄冰的眼睛,正看著花頭陀,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卻令人感覺到有一股慈祥的光輝,彷彿使人感到可親。
她看到花頭陀回過身來,便點點頭緩緩地說道:「大師傅!得放手時且放手,能饒人處且饒人。請你高抬貴手,放過這位姑娘,也為你積下陰騭!」
花頭陀莫知所以地點點頭,站在那裡沒有說話。
那婦人又說道:「既然如此,大師傅!你請離開此地吧!」
花頭陀恍恍惚惚地,彷彿覺得這婦人的話,對他有無比的鎮懾作用,他馴服地退了幾步,離開勝黛雲約兩三步,轉過身去正待掉頭離開,忽然他忍不住甩了甩頭,瞪開一隻牛眼,驚訝地望著那婦人問道:「你是誰?你會的是什麼邪法?」
那婦人微微地嘆口氣,低低地自語著:「孽根太深,無法善渡!」
花頭陀勃然大怒,厲聲說道:「洒家問你是誰?你到這裡來,是否要插上一腳?」
那婦人語句鏗鏘,清脆明朗地說道:「你休要管我是誰,只要你反躬自問,趁人之危,毀人貞操,是否合乎天理?不合乎天理的事,我勸你大師傅少做,你會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言已盡此,大師傅臨崖勒馬,請再三思!」
花頭陀這時候獸性大發,一見這婦人果然是存心作對而來,他如何忍受得了?但是,他自命粗中有細,方才那一陣恍恍惚惚,神智不清的情形,他記得清楚,所以,他也不敢輕視對方,立即從地上拾起那兩個分量沉重的獨腳金佛,雙臂並舉,兩個金佛交叉並列,他口中喝道:「賊婆娘!什麼天網地網,待洒家收服了你,一併取樂,管教你飄飄欲仙!」
喝聲一停,右手金佛前指一招「九雷轟頂」,左手金佛橫掃中盤,上下夾擊,向那婦人攻去。
那婦人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臉上露著十分惋惜的表情,她覷得一雙金佛來得近時,隨意抖開大袖,露出一雙潔白柔細的纖纖玉手,上下一分,迎著那來勢洶洶的一雙金佛,輕輕地拍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到兩下輕微的「叭叭」之聲,花頭陀攻來的一雙金佛,正和那一對纖纖玉手,接個正著,頓時那一雙金佛彷彿是用釘子釘在半空中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花頭陀大驚,知道自己今天碰上了勁敵。他悶聲大吼,雙臂拿出十二成真力,作困獸之鬥,全力一拼。誰知道這力量用上去仍然是毫無作用,猶彷彿蜻蜓撼石柱,白白掙得一身大汗。
花頭陀長嘆一聲,雙手鬆開金佛,翻身一個倒縱,狼狽無比地穿身倒躍,剛剛站定,只見那婦人雙手一抖,那一雙金佛飛起兩丈多高,穿過林梢「噗通」落到地上,深陷一尺有餘,露在外面的兩個佛頂,上面清清楚楚地有兩個手掌印。
花頭陀幾乎將舌頭伸出來,他只聽見過「烙金成印」這種傳說,想不到今天居然能親眼見到,他獃獃地望著那一雙金佛,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婦人緩緩地說道:「大師傅!孽海無邊,回頭是岸。」
花頭陀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頭來說道:「請問這『烙金成印』與方才那『天龍禪唱』是不是……」
那婦人點點頭說道:「小技耳!值不得掛齒!」
花頭陀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慌不迭地拿起地上那一對金佛,掉頭就去,頃刻之間,跑得無影無蹤。
那婦人點點頭,感慨地嘆了一口氣,她緩緩地走到勝黛雲姑娘身邊,彎下腰去,仔細地端詳了一陣,口中讚歎地說道:「好一個烈性的姑娘,若不是我路過此間,武林中豈不又少了一分正氣。」
她拾起地上的長劍,右手輕輕地抱起勝姑娘,轉身向林外走去。
此時月色偏西,浮雲已退,但見清輝萬里,一片琉璃。
在月光下,一條灰色的人影,飄然如一隻低空掠翅的大灰鶴,在月夜荒野里飛行。
這條人影一直向東去,疾馳了約莫頓飯光景,突然一折身形,轉入叢山之中,在一堆怪石和許多叢竹中閃躲騰挪,轉過幾個山坳,停在一座小茅庵前。
這個灰衣人仰頭看看天邊的彎月,噓了一口氣,伸手在庵門上輕輕地扣了幾下,庵門呀然而開,門裡面站著一位枯瘦乾癟的老尼姑,眼睛里閃著一雙驚詫的光芒,輕輕地說道:「竹瑟去而復返,是為了……」
她低頭看了灰衣人肋下的勝黛雲一眼,沉重地問道:「是在途中遇到了不幸的人么?」
那名叫竹瑟的灰衣婦人微微蹲了一下身體,恭謹地說道:「師叔!我又多事了,擾亂了大悲庵的寧靜。」
那老尼露出一點微笑,將身子讓開,示意路竹瑟進去,她隨手關上了庵門,走在後面低低地宣著佛號說道:「阿彌陀佛!救人總是一件好事。竹瑟!你到後面靜室中去,救人的事,你比老尼在行,如果有什麼需要,再來找我吧!」
路竹瑟應了聲「是」,她匆匆地將勝黛雲抱到茅庵後面一間小房裡,點燃了油燈,她仔細端詳著勝黛雲頸上已經是紫血凝結的傷口,不覺喃喃地說道:「雖然沒有傷到要害,可是如果留下一塊疤痕,對這個美麗的姑娘是多大的一種殘酷啊!」
她小心地躡著腳出去,在隔壁的房間里,取來一個小小的包裹,打開包裹,取出一瓶水和一包粉末,她用鵝毛蘸著水,慢慢地洗去勝黛雲頸下的血污,一點一點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將那一包葯末,灑在傷口上,再用一卷白布輕輕地將姑娘的頸項包紮起來。
這一切動作,她做得非常熟練,手腳利落,活像一個精諳醫術的大夫。
她將一切都弄妥之後,輕鬆地吁了一口氣,從窗內向外望去,殘月已落,繁星萬點,遠處隱約聽到雞鳴,已經快到天亮的時候了。
她再看看熟睡在榻上的勝黛雲,然後才輕悄悄走出去,順手掩上了門。
佛堂里有了磬聲,早課又開始,路竹瑟輕輕地推開靜室房門,拉開低垂的窗頁,她坐在榻上,搓熱了雙手,輕輕地揉開勝姑娘的穴道。
勝黛雲在一陣舒適的感覺當中,倏地醒轉過來,就在她神智一清的瞬間,突然有一種恐懼頓襲心頭,她驀地一個翻身,坐將起來,向周圍打量一陣,向路竹瑟厲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路竹瑟含著微笑說道:「姑娘不要怕!這裡是距離中州不遠的一個小山坳里,一個清靜的大悲庵。」
勝黛雲心中餘悸仍存,她又接著問道:「那該死的花頭陀呢?啊!還有……」
她不覺用手撫摸到自己的脖頸之下,她驚懼不解地說道:「還有……我沒有死么?」
路竹瑟一直含著微笑,那清澈如水的眼神,盯視著勝黛雲,從眼神當中,傳給她一股力量,一股安定的力量,然後,路竹瑟才緩緩地說道:「姑娘!你壯烈刎頸自戕的時候,花頭陀及時點中你的穴道,使你只受到些微的輕傷。至於花頭陀的下落,他已經畏罪而逃,我才將你帶到這裡來。」
勝黛雲「啊」了一聲,她從榻上跳下來,望著路竹瑟半晌說道:「是……是您救了我!請問您……」
路竹瑟微笑著點點頭說道:「我姓路,我叫竹瑟。這大悲庵是我師叔清修的地方。」
勝黛雲立即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禮說道:「路前輩!……」
路竹瑟挽住她說道:「別說那些俗套,你若是高興就叫我竹姨好了。還有,別再說什麼恩恩怨怨的,我不過是順路遇上了你,看見危難還不肯伸手,那算什麼呢?姑娘!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你一個人在如此深夜,隻身單騎,—夜走深林呢?」
勝黛雲剛開口叫了一聲:「竹姨!」兩行眼淚便愴然而落,無限辛酸頓上心頭。
路竹瑟挽著姑娘坐在榻上,溫婉地擦去她的眼淚,含著微笑說道:「姑娘!武林兒女應該有些剛氣,我當時看你拔劍橫頸的時候,壯烈之情,使我敬佩。姑娘!將眼淚留在心裡,將內情告訴給我聽,也好讓你一泄心中塊壘。」
勝黛雲點點頭,果然將眼淚擦去,她便將黃山白雲壑的經過,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
當她說到夏心寧被苟癩子一掌推下白雲壑的時候,她又忍不住滿腔熱淚,涔涔而流。但是,她忽然又想起竹姨是不喜歡人流淚的,她趕快擦去眼淚,偷偷地看了竹姨一眼,她訝然地發現,路竹瑟的臉上,也正掛著淚痕,而且,正在獃獃地望著窗外,彷彿是在回憶著一件悲慟的往事。良久,路竹瑟才自己驚覺地回過神來,抬起手擦去自己臉上的淚痕,嘆了一口氣說道:「勝姑娘!你休要笑我只知道勸人,自己卻又如此容易淚水縱橫。我聽了你方才那一段經過之後,觸起我想起一段傷心的往事,二十年前,我和你一樣……」
勝黛雲禁不住吃驚地「啊」了一聲,瞪大一雙眼睛看著她。路竹瑟忽又搖搖頭,黯然地說道:「這些事不說也罷!二十年了!數不清的日子都過去了,剩下的只是不盡的黯然神傷。」
勝黛雲若有所感的叫道:「竹姨!你……」
路竹瑟苦笑著說道:「還是說你吧!勝姑娘!你現在還準備到何處去?是不是還要到天山南麓的金沙大漠去呢?」
勝黛雲不禁又流下眼淚,十分悲痛地說道:「竹姨!寧哥哥、厲妹妹和我,三個人誓結同心,此情不渝,如今寧哥哥既然遭遇到不幸,我當然應該將這項不幸的消息,告訴厲妹妹。寧哥哥身後所留下來的許多事,我和厲妹妹都有責任來繼承他的遺志。」
路竹瑟聽了這一段話之後,她微微地頷首,突然她認真地說道:「勝姑娘!你要去天山金沙大漠,去找你的厲妹妹,自然是一件應該的事,但是我覺得你口口聲聲說你那位哥哥已經命喪九泉,我有些不同的意見。」
勝黛雲大驚而起,她抓住路竹瑟的雙手,急急地說道:「竹姨!你說什麼?」
路竹瑟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安靜地說道:「姑娘!你平靜一些!這只是竹姨的揣測,不過這些揣測是有理由的。」
勝姑娘瞪大著一雙眼睛,望著路竹瑟。
路竹瑟緩緩地說道:「白雲壑深有千尋萬仞,黑夜之中,被人從上面推下去,自然是難免粉身碎骨,魂歸九泉。但是,姑娘!你休要忘了,你那位寧哥哥是一位身具極深內功的人,兩杯龍涎茶,可以使人脫胎換骨,何況他的根基又是如此深厚?」
勝黛雲緊張地問道:「竹姨!你是說我寧哥哥會安然無恙么?」
路竹瑟深沉地說道:「我並沒有那樣說,除非是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否則沒有人能從那麼高的山上,摔到那麼深的壑底,能夠不死的!我是說,換過一個內力深厚的人,求生的機會就會增加很多,至少他神智不會昏迷,他只要在中途攀到一棵樹,一塊凸出的岩石,或者是一根飄蕩的山藤,就可以緩衝下降的身形……」
突然,勝黛雲一聲尖叫,慘厲如深夜猿啼,動人心弦。她雙手蒙著臉,哀哀地叫著:「竹姨!」
路竹瑟訝然地望著她,勝黛雲蒙著臉,只不斷地叫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當時為什麼要冒然地離開白雲壑?我應該想辦法進到白雲壑里去,假使寧哥哥是受了傷,需要人幫助,他是多麼希望我能去幫助他。我為什麼就肯定地認為他一定會受傷殞命?啊……」
她哀哀地哭叫著,人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
路竹瑟靜靜地撫摸著她的肩頭,等她哭聲低微下去的空隙,以一種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響在勝黛雲的耳畔。
「勝姑娘!我很能了解你此刻的心情,因為二十年前,我有過同你一樣痛心疾首的後悔。但是,我現在所以要告訴你這一個揣測,不是僅僅激起你的後悔,而是告訴你一個希望。」
勝黛雲抬起頭來,睜開淚水模糊的眼睛,痴痴地問道:「竹姨!我已貽誤了時機,還有希望么?」
路竹瑟微笑說道:「希望永遠是有的!姑娘!你要記住!在任何絕望的時候,你永遠不要忘記『希望』,這樣你就會有信心、有勇氣。」
勝黛雲懍然聆聽,唯唯應是。她擦乾眼淚,忽然獃獃地拉住路竹瑟問道:「竹姨!我現在要回黃山去,你……能不能……能不能……」
路竹瑟微笑說道:「勝姑娘!你的天山之行,不能如此中途改變。因為你現在回到黃山,孤單一人,何不尋找你厲妹妹結伴而行?至於我……我可以告訴你,我們之間有緣分,至於結伴同行,目前我不能奉陪,時機到了,我們會『志同道合』的。」
她在說「志同道合」四個字的時候,神情有一種特別的表現,但是,只在一瞬間她又仰起頭來輕輕吁了一口氣,回過頭來說道:「此去天山金沙大漠的旅程,不僅是遙遠,而且也是危機四伏,你孤單一人,實在值得人為你憂慮的。」
勝黛雲立即想到花頭陀那一段驚險的經過,真是不寒而慄。
路竹瑟停了—會,接著說道:「但不知你可有這個緣分。」
說著話,她挽著勝黛雲的手,從榻上下來,向靜室外面走去。
此時,晨曦已經透露,茅庵裡面仍舊是黯淡無光,走到前面佛堂里,但見一盞長明燈,昏黃的燈光照耀之下,香煙繚繞,一個老尼姑盤腿趺坐,合目垂眉,手中在數著一挂念珠。
路竹瑟示意勝黛雲站在一邊,她輕輕走過去,對那位老尼姑虔誠地行禮,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叔!」
那老尼姑坐在那裡眼睛都沒有翻動一下,只緩緩低沉地說道:「竹瑟!你要煩惱了,十九年平靜生活,使你丟棄了塵世的煩惱,如今你又要重入紅塵么?」
路竹瑟輕輕說道:「弟子慧根不深,不能忘我!因為這位姑娘,幾乎與弟子有著同樣的身世,人同此心,故此……」
那老尼姑突然一抬頭,那一雙精光迸射的眼睛,幾乎使勝黛雲心裡嚇得一跳,路竹瑟的話,也因此一頓。
老尼姑嘆了一口氣,彷彿是自言自語,在輕輕地說道:「孽緣未了!孽緣未了!」
忽然她又提高聲音說道:「竹瑟!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靈台似鏡,情慾如塵。竹瑟!你使老尼晚證正果十年。」
路竹瑟慌忙跪到地上,口稱:「師叔!弟子罪孽深重。」老尼姑搖搖頭說道:「怨不得你的!你本來不是空門中人,老尼大師姊當年收容你,也只是嘉勉你那一分堅貞節烈,並不對你存有多大希望,只是這次偏巧派你到老尼這裡來,這豈不是天意如此?老尼如何能怨你?」
她說完這一段話,便抬起手來向勝黛雲招了一下,點點頭說道:「你過來!」
勝黛雲本來站在一旁,心情很是緊張,她對於竹姨和這位老尼姑所說的話,聽不懂其中的含義,只好獃呆地站在那裡,這時一聽老尼姑叫她,慌忙走過來,恭恭敬敬地行禮,口稱:「晚輩勝黛雲叩見老前輩。」
老尼姑伸出一隻枯乾的手,在勝黛雲的頭上輕輕地撫摸一陣,點點頭說道:「果然是難得的好骨格,只是老尼卻無福分將這點禪門絕學,傳到你身上來光大的了。」
路竹瑟慌忙又跪到地上,懇求著道:「師叔慈悲,勝姑娘北上天山,橫斷大漠,憑她目前所學,是危難重重的,師叔破格成全,使武林之中也知道貞烈之人終有好報。」
老尼姑微微地露出一點笑容,看看路竹瑟說道:「竹瑟!你以為老尼是慳吝那一點禪門絕學么?其實,業障已經纏上身,這點功夫又算得什麼?」
路竹瑟說道:「師叔慈悲!」
老尼姑說道:「勝姑娘為藍衫客的後輩門下,雖然目前武功未進精境,一旦獲得真傳,便不可同日而語。老尼姑今日若有所贈,影響日後成就,豈不是糟蹋了一棵武林奇葩?」
敢情方才勝黛雲和竹姨所說的話,老尼姑都聽到了。路竹瑟自然無話可說,她知道老尼姑所說的話,都是事實,但是,她那平靜的心裡,已經為勝黛雲引起一股情感,她是那樣地喜歡勝姑娘,實在不忍心讓勝姑娘這樣單身只騎再去冒險。
她皺著眉頭,說道:「如果勝姑娘……」
老尼姑接著說道:「方才老尼已經說過,業障已經糾纏,是天意如此,老尼少不得要晚證正果十年,還要在這滾滾紅塵之中,討十年生活。所以,勝姑娘的事也就容不得老尼不管了。」
路竹瑟一聽大喜,她和勝黛雲雙雙虔誠地行禮,再聲稱謝。
老尼姑伸手到灰色僧衣裡面,仔細地掏了一陣,取出一面小小的紫竹雕刻而成的如意,因為年代太久的關係,光澤玉潤,紫溜溜地幾可鑒人。
老尼姑將這個紫竹如意拿在手中,彷彿有無限感慨地說道:「這東西已經三四十年沒有在江湖上露面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武林中的新人,說不定都已經將這件東西的來歷忘懷了。」
路竹瑟和勝黛雲都不知道這個小小不足兩寸的紫竹如意,究竟有什麼用?為什麼老尼姑慎重其事地將這個紫竹如意拿出來?
她們兩人正怔然不解之際,老尼姑突然臉色一變,將紫竹如意遞到勝黛雲姑娘手中,低沉地說道:「你先拿著!」
隨著她又轉臉向路竹瑟說道:「竹瑟!大悲庵從此墜劫紅塵,難得安靜了。你聽麻煩來了!」
路竹瑟當時也不覺臉色一變,凝神聽去,果然,有一陣人語雜沓,逐漸向大悲庵而來。
大悲庵位於九重坳,曲折迴旋,極難尋找,當年如慧老尼選擇了這地方,就看中了這樣天生的迷津,事後她又刻意加以布置,於是大悲庵便成了與世隔絕的清靜之地,數十年來,從沒有人能擾亂此間。
但是,今天破例了,九重坳來了許多陌生的人。
如慧老尼剛剛從蒲團上站起來,就聽到大悲庵外有人粗魯地叫道:「老尼姑!休要裝蒜!你早就應該知道俺來了,還不快些出來,見見咱們這些舊對頭死冤家?」
如慧老尼低低地宣了一聲佛號,她緩緩地走到佛龕前面,閉目合十默默地祝禱一番之後,她睜開眼睛向路竹瑟和勝黛雲說道:「殺戒一開,不知何日才能恢復寧靜!走吧!」
她從佛龕後面,取出一柄方便鏟,拄在手中,帶領著路竹瑟和勝黛雲,向庵外走去。
此時已經日高三丈,庵門打開,但見滿地陽光,二片金黃,好個清朗的天氣。
如慧老尼剛剛帶著路竹瑟她們跨出庵門,突然聽到一聲斷喝:「著!」
眼睛前面立即就有一陣金光閃爍,無聲無息地迎面飛來,勝黛雲幾乎是出乎一種本能的向下一伏身,可是她又注意到如慧老尼站在前面絲毫不動,連她身旁的竹姨,也屹立依然。
她愕然地站起身來,向身後看去,只見庵門的門楣上,金閃閃地釘了許多又細又小的金環,這些金環釘在一起,湊成一條張牙舞爪飛龍的模樣,維妙維肖,非常生動。
這時候只聽得對面有人呵呵大笑,笑得山谷齊鳴,粗聲大氣地說道:「老尼姑!你倒是不減當年的威風!還是那麼沉著!穩定!」
如慧老尼冷冷地說道:「牛施主你也沒有變,還是那麼不長進,粗魯無禮,兼而有之。」
對面那人縱聲大笑,捧腹半晌才大聲說道:「老尼姑你教訓得好,俺這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勝黛雲趁他們說話的時候,站在如慧老尼身後,仔細地打量著對方。
站在庵門前為首的是一個粗眉大眼一臉黑麻皮的大漢,額下三綹花白髯須編成三個小辮子,彎彎扭扭地掛在胸前,穿著一件黑色半長不短的長衫,反卷著一雙袖口,右手握著一根旱煙袋,白晃晃的煙袋頭正冒著裊裊的白煙,左手只剩下三個指頭,卻捏著一對金色圓球,吱吱地搓得直響。
這位黑老漢身旁右邊,站了一位身披土黃袈裟的藏僧,在他的身後卻是在樹林中被路竹瑟迫得狼狽而逃的花頭陀。
勝黛雲一見這花頭陀,便無名火起三尺,就要撲上去拚命,但是,因為有如慧老尼姑站在那裡,使她不敢冒昧。
如慧老尼冷冷地半合著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淡淡地說道:「牛施主蒞臨小庵,就是為了昔日那筆舊賬么?事隔數十年,難道牛施主對於是非二字,仍然是模糊不清?真是令人扼腕三嘆。」
那黑老漢叭叭吸了幾口煙,呵呵地笑道:「老尼姑!你也是老脾氣絲毫沒有改,依舊是火氣未除,喜歡老氣橫秋的教訓人。」
如慧老尼突然沉下臉色說道:「牛施主!此地是大悲庵,不是昔日北嶽玄壇可以任你逗留。你是尋仇?抑或是挑釁?請速說明。」
那黑老漢笑道:「老尼姑!你說我至今是非不分,俺卻要說俺牛大化是恩怨分明的人。今天到此地來,一則是代一個晚輩找場,再則我要找你較量一下高低。不過,這不是尋仇,更不是挑釁,而是看看俺牛大化數十年以來,在功力上有沒有進步,怎麼樣?你老尼姑不許我多作逗留,你準備多少時間打發我走?」
如慧老尼哦了一聲,她的一雙眼睛落在牛大化身後花頭陀身上,看得花頭陀渾身打了一個冷顫。
老尼姑回頭對路竹瑟說道:「就是他為難勝姑娘的么?」
路竹瑟看看勝黛雲的臉色,便點點頭說:「是。」
老尼姑臉上一寒,沉聲說道:「這種人也配穿一身空門弟子的服飾?去給他廢掉,省得貽羞空門。」
路竹瑟輕輕地應了一聲,她知道這位霹靂火性子的師叔,又恢復了老脾氣,疾惡如仇,要大開殺戒了。她領命走出來,剛一站定,就聽到如慧老尼厲聲說道:「牛大化!叫你身後那個可惡的花頭陀出來,在老尼這位師侄手下領死。你要是為他找場,等下回頭我們再算賬。」
牛大化突然也將臉色一沉,厲聲叱道:「老尼姑!你休要這樣將俺牛大化不放在眼裡,你能勝得咱們,還怕這賬算不清么?如果你勝不了咱們,俺還要找那位獨會『指風打穴』的娃娃,為俺這位師侄,討還一隻眼珠子呢?」
牛大化說得聲色俱厲,宏如銅鐘,當下他一揮手,對那個黃衣藏僧說道:「去會會頭陣,西藏密宗,會會南海絕學。」
那黃衣藏僧極恭敬地合掌低頭應是,然後昂首邁步,極其雄偉地走上前幾步,合掌高叫一聲:「女菩薩!咱們如何見教?」
路竹瑟極斯文地閃在一旁,頷首為禮,文靜地說道:「久仰西藏密宗,素擅大力神抓,專使九環奪魄刀,就在這兩項,路竹瑟向大和尚討教!」
那黃衣藏僧張開大嘴,呵呵地大笑一陣,耳朵上那兩個大金環,搖晃得金光閃閃,笑得那樣得意。路竹瑟文靜地站在那裡,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兩眼凝神望著對方。
藏僧狂笑一陣之後,指著路竹瑟說道:「女菩薩!你說得正是恰到好處,咱家若不全力施為,倒是辜負了女菩薩的一片好意。」
牛大化突然在那黃衣藏僧身後,嘰哩咕嚕說了幾句藏語,而且神色十分嚴謹。那藏僧立即收斂起笑容,不再那樣輕狂囂張,合十當胸,沉聲說道:「既然女菩薩指定這兩樣賜教,但不知采何種方式。」
路竹瑟緩緩動了幾步,迎著朝陽晨風,沐浴著金黃色的陽光,晨風飄拂起她那寬袍大袖,其莊嚴肅穆的神情,使人肅然起敬。
路竹瑟走到藏僧面前約一丈的地方,停下身來,突然向牛大化一伸手說道:「路竹瑟想向牛前輩借用手上那兩顆寶珠一用。」
牛大化一愕,但是他立即明白過來,點點頭呵呵笑道:「果然不愧是南海門下,心竅玲瓏,想得周到,牛大化若要慳吝不借,豈不愧受你這一聲『牛前輩』的稱呼?來!來!請你接好。」
只見他左掌一張,兩顆金球,就像兩顆閃亮的金星,緩緩地飛向路竹瑟。
如慧老尼突然叫道:「牛大化,你不配被稱作一聲前輩!」
她說著話,腳下彷彿是行雲流水,悠然飄到路竹瑟的身邊,伸手一舉方便鏟,正好迎著那兩顆緩緩飛來的金珠,當時只聽得極其輕微的一聲「叮噹」作響,那兩顆金珠,就像被一股吸力吸在方便鏟上。
如慧老尼慢慢地收回方便鏟,只說了一句:「拿下去!」
路竹瑟會意,便伸手在方便鏟上摘下那兩顆金球。
牛大化呵呵地笑了一陣,笑得很勉強。如慧老尼也退回到原處,沒有再說話,但是站在身旁的勝黛雲姑娘看得清楚,如慧老尼的八耳雲鞋,左邊斷了兩綹絲耳。
路竹瑟接過這兩顆金球,在手中輕輕的敲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音,她含著淡淡的笑容,向牛大化說道:「久仰本域大力神王牛前輩隨身有十顆金珠,手發兩顆,力能貫穿十層甲胄,深鑿八尺岩石,此事當然是真!但不知牛前輩兩顆金球是什麼製造的?」
牛大化呵呵地笑道:「誇獎!誇獎!俺這金球也不過是用藏金揉合天山玄冰岩下的寒鐵,以及南疆紅毛鐵合煉而成,算不得稀世之物!」
路竹瑟這才轉面向藏僧說道:「大力神抓為西藏獨恃之秘,請大和尚就在這顆金球上露一手吧!路竹瑟雖不揣藏拙,自然也要獻醜一番。」
這藏僧正是內藏四大高手之一,素以外五門的硬功見長,神力僧的盛名,在內藏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正是大力神王牛大化門下的得力人手。他今天乍一聽到路竹瑟要和他較量硬功夫,他才忍不住笑了,他覺得纖弱的路竹瑟,有些不自量力。雖然後來大力神用藏語警告他不要過分大意,他仍然有些不放在心上。
這時候一見路竹瑟竟然要了大力神王牛大化的金球,來較量手勁,這才知道,對方的確是不可輕視。
神力僧展開大袖,露出一隻硃砂色的手掌說道:「請吧!」
路竹瑟一抖手,將一顆金球飛向神力僧,只見神力僧突然雙膝微微一蹲,長吸一口氣,黃色僧衣無風自動,雙睛暴出,精光迸射,右手向前一伸,就像是突然伸出一柄火紅色的五爪鋼叉,咔嚓一聲,就將那顆金球攫在手中。他手臂仍然伸在那裡不動,只是回過頭來,看著大力神王牛大化。
牛大化突然口中進出三個字:「毀掉它!」
神力僧回過頭去,突然吐氣出聲,一聲大「嘿」,就像是平地炸了一個響雷,震得周圍的草木無風自動,一陣嗖嗖。
神力僧就在這個時候,伸開右掌,一顆金球變了一塊七扭八斜的金塊,而且上面還印著有清清楚楚的指紋掌印。
這一手「大力神抓」果然不同凡響,居然能夠熔金化鐵,真是駭人聽聞。路竹瑟站在那裡倒是沒有任何錶情,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果然了得!」
可是站在如慧老尼身後的勝黛雲姑娘,眼見得神力僧的大力神抓竟有這等厲害,不覺芳心忐忑不安,她為路竹瑟擔心,不知道竹姨能否有取勝的把握。
路竹瑟稱讚了一句之後,便將手上的一顆金球拋將上去,口中說道:「大力神抓名不虛傳,這場我要輸定了。」
神力僧只說了一聲:「南海絕學獨成一格,何必客氣!」
那顆金球,飛快地落下來,路竹瑟既不拿樁,也不作勢,依然是隨意地立在那裡,露出一隻欺霜賽雪、春筍尖尖的玉手,覷得近時,突然她五指一分,食指小指一翹,拇指中指無名指遽地一收,不偏不斜,將那顆飛來的金球,嵌在當中。
牛大化失驚說道:「老尼姑!你這位師侄已經深得禪門玄功,這不是南海心如老尼姑當年稱雄於世的簪花指么?」
如慧老尼笑笑沒有講話,路竹瑟當時,一抬手又將那顆金球拋過去,淡淡地說了一聲:「見笑了!」
神力僧伸手接過來一看,臉上顏色一變,原來那顆金球上面,有三個指痕,正好將金球洞穿。
大力神王牛大化乾笑了兩聲,從神力僧手上要過來那顆金球,嘿嘿地說道:「簪花指力能洞穿七種精鋼,看來還是言有未盡之處,老尼姑!你這位師侄也不過才有四五成功力,居然能夠著力洞穿俺這顆金球,若是練到精絕之境,七重精鋼何能阻止?這一場我們輸了。」
這「輸了」兩個字從大力神王口中如此輕鬆地說出來,站在場中的神力僧,額上就止不住冒出了汗珠,他一掀僧衣,衣底下一陣嘩啦啦,金環響得令人心裡發毛,迎著陽光一閃,金光耀目,厚背闊刃,九環連扣的九環奪魄刀,擎在手中,已經沒有先前那樣沉得住氣了,他粗魯地叫道:「還有一場!請先亮傢伙。」
路竹瑟還是那麼平靜,她並不因為勝了一場而有驕傲之意。
她緩緩地說道:「九環奪魄刀雖然久已聞名,只是其中厲害之處,漠然不知,路竹瑟可否就此機會,向藏地密宗之王大力神王請教一二?」
大力神王牛大化點點頭說道:「毋怪南海絕學,你能獨得其傳,你的確是一位精明絕頂的人物。」
他轉向神力僧說道:「告訴她!」
神力僧接著說道:「刀背連扣九環,一經震動,九環齊鳴,能奏出西藏之樂,功能令人神移魄奪。……」
神力僧言猶未了,路竹瑟突然身形一閃,快得如同電光石火,只見她灰衣一撲,人從神力僧的身旁,一掠而過。
說時遲,那時快,她如此一撲一掠,后又旋身一掠而回,站在原地,淡淡地說道:「大力神王門下,要以外門的硬功對敵過招才是正理,這九環奪魄之聲,咱竹瑟冒昧代為暫時封閉,如果大和尚不以此相責,路竹瑟願以一雙肉掌,領教力沉刀重的九環奪魄刀五十招。」
神力僧低頭一看手上,臉上頓成死灰顏色,原來路竹瑟如此一掠之際,竟以一根灰色的絲綬,將神力僧九環奪魄刀刀背上的九個金環,從中穿過,扣成一個死結。
神力僧如此一怔之際,路竹瑟便接著說道:「藏中高手,不一定要靠這九環奪魄刀取勝,如此大和尚請發招賜教!」
神力僧暴吼一聲,九環刀一抬,左手順著刀背一抹,一陣嘩啦啦!叮噹當!發出奇怪的亂響,那根灰色的絲綬,變成一段一段,紛紛落地,隨著一陣嘯聲起處,九環亂響叮噹抑揚,徐疾不同,刀刃閃著金光,向路竹瑟撲來。
勝黛雲在這一陣九環亂響怪嘯連聲的情形之下,早就心神不穩,嚇得她合上眼睛,收斂心神,不思外物,才勉強站住不動。
路竹瑟灰衣飄拂,人向旁邊一閃,從大袖中露出一雙纖纖玉手,迎將上去。
一個是藏中密宗高手,一個是南海神尼的高足,這一場拚鬥,可以說是等閑武林人物,難能見的。
但是,雙方剛一交手,就聽到一聲震天價地叱喝:「笨東西!你停下來吧!別再丟人現世了。」
大力神王牛大化如此一聲大喝,那邊神力僧如響斯應,立即收刀撤身,就像斗敗了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地下來。
牛大化冷笑道:「自己的兵刃被人作了手腳,自己還懵然無知,虧你還有臉去叫陣,西藏密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伸手奪過神力僧手上的九環奪魄刀,雙手將之一折,疊成兩段,再一折,疊成四段,落在如慧老尼面前不遠。
牛大化抱拳說道:「老尼姑!俺這個門下無能,倒叫你見笑了。」
如慧老尼一聲不響,方便鏟一挑,那塊鐵餅就像是一個輕飄飄的東西,飛起五六丈高,后又隕星下墜地疾落下來。
如慧老尼頭也不抬,眼皮都不掀動一下,只是將手中的方便鏟一舉,叮噹一聲,方便鏟與那塊鐵餅迎個正著。老尼姑突然將方便鏟夾在兩隻手掌當中,雙手一搓,嘶嘶一陣驚人的破空之聲,異常刺耳。
大家不知道老尼姑究竟在做什麼?只有牛大化的臉上顏色變幻不定,彷彿是忐忑不安。
頃刻,那嘶嘶之聲戛然而停,老尼姑方便鏟倏地一收,左手一抓,手裡多了一個金光閃爍,光滑異常的鐵圈圈,約有海碗大小,兒臂粗細。
如慧老尼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將手裡這個鐵圈圈,丟給路竹瑟,口中淡淡地說道:「竹瑟!九環奪魄刀是藏中有名的兵刃,如今被牛大化丟掉,老尼覺得可惜,特別為你做了這樣一個鐵圈圈,你留著吧!將來南海如有再傳門人,不防傳給他三十六路風火乾坤圈的招式,就將這個鐵圈圈傳給他作為兵器,並且告訴他這鐵圈圈的來歷。」
這一段話說得輕鬆已極,可是聽在牛大化的耳里,比刀子挖的還難過,頓時把個大力神王臉都氣白了。
他站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忽然,他沉重地苦笑一下點點頭說道:「老尼姑!你真行!就憑你這幾手,牛大化今天再度認輸。不過咱們這筆賬更難算了!總有一天等到俺牛大化自認能結算的時候,咱們得好好的結算一下。」
如慧老尼一點也不放鬆地接著說道:「老尼一日不死,隨時等候你來結算老賬。不過在你大力神王沒有找我老尼算賬以前,要你承諾一件事……」
如慧老尼從勝黛雲手上取過「紫竹如意」,擎在手中,接著說道:「紫竹如意有一日到達藏區,請大力神王關照一聲,凡事擔當一二。」
這無異是說「紫竹如意」將來到達西藏,就視同如慧老尼本人到達一樣,一切要禮讓三分。
這是一種戰勝者對戰敗者所提的要求,如果大力神王牛大化承認是戰敗者,他要無條件的接受。
大力神王身體微微地起了顫抖之意,一雙腳慢慢地陷下地里去,手心捏的吱吱作響,然而,他卻以平靜的語氣答應下來了。他點點頭說道:「只要俺牛大化沒有找你算賬,你的『紫竹如意』所到之處,牛大化能力所及,我要敬讓你三分。」
說著話,頭也不回,徑自帶著神力僧和花頭陀,朝九重坳外疾馳而去。
如慧老尼目送牛大化遠去之後,靜立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路竹瑟和勝黛雲站在一旁,也噤然不敢出聲。
終於,如慧老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業障!」
路竹瑟忍不住輕輕地說道:「師叔!業障貴在化解,可是今天師叔卻……」
她沒有敢直言下去,如慧老尼卻望著她說道:「竹瑟!你是說老尼今天對牛大化不但沒有存心化解,而且處處逼他太甚,使他難堪至極,所以才使業障愈結愈深,是么?」
路竹瑟低頭應道:「弟子大膽之論。」
如慧老尼「嗯」了一聲,接著又向勝黛雲問道:「勝姑娘!你有什麼意見?」
勝黛雲惶然說道:「晚輩何敢信口雌黃?」
如慧老尼笑道:「不必拘泥俗套,但說無妨。」
勝黛雲這才正顏說道:「晚輩與竹姨意見相同,只是,如果存心除惡便須除盡,佛曰:除惡人,即是做善事,老前輩何妨就讓這三個惡徒濺血橫屍於當場。」
如慧老尼點點頭說道:「你們兩個人說的都對,但是,也都錯了。牛大化崛起於藏內,其武功之高,不可估計,當年老尼和師姊同行,得師姊押陣,才勝他一招。今日重逢,究竟鹿死誰手,老尼還不敢預言。」
路竹瑟和勝黛雲幾乎是異口同聲「哦」了一聲,他們也立即想起大力神王方才所表現的那幾手功夫,的確是驚世駭俗,不同凡響。
如慧老尼接著說道:「大力神王為人有一個怪脾氣,只要讓他覺得你有一點可趁之機,他便要將你置之死地而後已,所以一開始,老尼便以一種盛氣凌人的態度,處處搶他的上風,否則,他一旦全力拚命,老尼不幸落敗,你們兩人便無一倖存之理。老尼敗不足惜,你們都還有似錦前程,豈可以如此輕易喪在大悲庵前。」
路竹瑟和勝黛雲慚愧了,她們哪裡能了解到如慧老尼這種用心之深?她們惶然地流下眼淚,跪到如慧老尼面前,低聲說道:「是我們錯了!」
如慧老尼笑道:「傻孩子們!難道老尼說出這些內情,就是為了要你們承認錯誤么?起來!起來!」
她挽起路竹瑟兩人,接著說道:「業障已生,老尼少不得要換個地方,暫避一下,且避一時的清靜再說。竹瑟趕回南海去吧,你佛緣已了,塵緣重生,大師姊對你定有許多交代,你千萬不要貽誤機緣。至於勝姑娘……」
她仔細注視著勝黛雲的臉,半晌嘖嘖稱奇。
路竹瑟在一旁說道:「勝姑娘!我師叔精擅相法,無言不中,勝姑娘請她老人家為你相相休咎,看看前程吧!」
勝黛雲果然依言又跪在如慧老尼的面前,口稱:「老前輩……」
如慧老尼雙手扶起姑娘搖頭說道:「姑娘!老尼雖然小知相法,恐怕這次不準了。你印堂發青,分明是有大禍臨身,但是,在晦暗之中,又有一點靈光隱然若現,又像是有一件喜事。禍福本是相衝,已是不倫不類,更令人奇怪的,你這樁禍事,彷彿不同於尋常,令人無法說出其道理來。」
勝姑娘被如慧老尼這樣一說,說得毛骨悚然,她不禁向如慧老尼說道:「老前輩!悲天憫人,請對晚輩施以救援。」
她沒有等到如慧老尼決定,便又接著說道:「晚輩也知道生死有命,休咎在天,但是,晚輩此身負有兩代冤讎,如果中途慘死,兩代先人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老前輩如能助晚輩闖過此一難關,晚輩當銘感三生。」
路竹瑟也說道:「師叔!何不收留勝姑娘在身邊,渡過周年半載,一面授以絕學,一面躲過這次災禍,師叔絕學得傳門人,勝姑娘得以安全無恙,一舉數得,但不知師叔能給予勝姑娘機會否?」
如慧老尼笑著說道:「竹瑟!你為何如此健忘?勝姑娘不是池中之物,老尼如何能以自己一私之念,耽誤她的似錦前程。至於災難之事,並非定規。常言道是: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勝姑娘何嘗不能轉禍為福?何況老尼方才說過,印堂晦暗之中泛有靈光,在災難之中,或有大福。」
路竹瑟不敢再說話,勝黛雲倒是恭謹地說道:「多謝老前輩指點迷津,晚輩敬謹領受。」
如慧老尼乾癟的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伸手撫摸著勝姑娘的臉,親切地說道:「好孩子!你真不愧是藍衫客的後輩門人,膽量骨氣都是超人一等,前途縱有災難,憑你這分骨氣,你會遇難呈祥的。」
說到此處,她又關切地說道:「你能到大悲庵來,也是緣分,老尼也要聊表心意,為你一壯行色。」
她又拿出那面紫竹如意,送到勝黛雲姑娘手中,又將姑娘的面部仔細地端詳一陣,然後從身上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點葯末,在掌心揉擦一陣,慢慢地塗抹到姑娘的臉上。
然後,她牽著姑娘的一雙手,又仔細看了半晌,才笑著說道:「這面紫竹如意在當年確曾名震一時,如今是不是還有當年的威聲,姑娘留在身邊以作不時之需罷了。另外老尼覺得這張臉,是獨闖江湖的惹禍根源,老尼給你稍加改變,如果將來你要恢複本來面目時,用麻油揩擦,再用熱水敷潤,即可復原。」
勝黛雲找了一面銅鏡照照自己,只見鏡中人變得黃皮骨瘦,哪裡還找得到原來的一點痕迹?
路竹瑟帶著她渾身改裝一陣,如慧老尼早在一旁祝福送行。姑娘恭恭謹謹跪下來叩別,老尼姑彷彿也有感觸萬千,欲言還止者再三,終於合掌垂眉,低宣一聲佛號說道:「竹瑟!你代老尼送送勝姑娘!」
路竹瑟挽著勝黛雲的手,也覺得有一分難捨的情緒在激動。默默地走出茅庵,默默地走著山道,向九重坳外走去。
一直走到九重坳外,勝黛雲停下來,望著路竹瑟半晌才幽幽地說道:「竹姨!黛雲就在這裡向你告別了。不過我心裡始終覺得我們不應該分手。」
路竹瑟說道:「這是緣分!不僅是我,就是我那位冷心鐵面的師叔,也覺得依依不捨。黛雲姑娘!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從天山南麓金沙大漠歸來,大約也要到十月初冬,我在南海普陀潮音岩石上等你,你若去時,我和你結伴同往黃山白雲壑……」
勝黛雲沒等到她說完,便跳起來說道:「竹姨!我一定會去!無論此行是否能看到厲妹妹,能否得到金沙一老的允許,得到她的同行,我都一定在十月上旬,趕到南海普陀。竹姨!你若看到一葉白帆乘風而來,那就是我來了。除非是我在半途遭受到意外……」
路竹瑟伸手掩住姑娘的嘴,心頭掠過一陣陰影,她強作輕鬆地說道:「傻姑娘!你忘了我師叔她老人家的神相么?說你此行還會有奇遇呢!」
勝黛雲點頭說道:「但願如此!」
兩個人好像都言盡於此,默默地站在那裡沒有話說。過了半晌,還是路竹瑟打破沉默笑道:「來日方長,見面的機會很快地就到了!我們還是再見吧。祝你一路平安!」
勝黛雲忽然愴然地流下兩滴眼淚,點點頭沒有說話,只低叫了一聲「竹姨」,便掉頭邁開大步,向坳外道路上走去。
從此西北邊陲的黃沙古道上,在那些來往客商之中,多了一位病態十分、黃皮骨瘦的青年書生,騎著一匹馬,帶著一點簡單的行囊,腰旁斜斜地掛了一柄長劍,馬是一匹好馬,劍也是一柄古色斑爛的好劍,只是人的神情和長相,實在不盡相配,這就是只身前往天山會晤厲昭儀的勝黛雲。
這天,路上愈走愈荒涼,縱目望去,杳無人煙,雖然是驕陽當中,也使人有一分涼意颼颼的感覺。
勝黛雲心裡很奇怪,她計算日程,距離金沙大漠,至少還在三五日之間,此處正是邊陲古道,雖然行人稀少,也不應該荒涼到如此地步,難道走錯了路么?
眼前道路愈來愈是崎嶇,山徑羊腸,抬頭都是崇山峻岭,怪石崢嶸,樹木稀少,野草遍山,風起處,一片嚓嚓嗖嗖之聲,頓生不少恐怖之氣。
勝黛雲不覺輕勒胯下坐騎,停了下來,四下回顧一遍,心裡突然想起大悲庵如慧老尼給她看相時所說的:「印堂發暗,前途定有災難」,心裡頓起一陣寒意,暗自忖道:「難道真的有災難要蒞臨到我身上么?」
她仔細思忖一回,豪氣頓生,昂然催動坐騎向前走去,好在這條崎嶇小道,並不是直上山峰,而是蜿蜒地直伸而前,勝黛雲打算,越過這重山地,前面再作道理。
她索性下得馬來,牽著坐騎,緩緩地向前走著。約莫又走了一盞熱茶的光景,突然一陣奇怪的吼聲,像潮水樣的從山裡回應過來。聽得人心驚肉跳,回頭再看牽的那匹馬,癱在地上,不能行走。
勝黛雲大驚,她買的這匹馬真是千中選一的良馬,平日腳程極佳,這時候突然變成這等模樣,一定是被方才這陣吼聲嚇壞的。
她松下坐騎,自己展開身形,準備越過山嶺,去看個究竟。正在她還沒有起步之際,又是一陣吼聲,聲音顯然與方才的不同,可是震撼心力的威力,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匹馬倒在地上,嘴裡冒白沫,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勝黛雲越發引起了好奇之心,急忙展開身形,一路騰挪閃掠,不消片刻時間到達嶺上,她藏身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之旁,慢慢地伸頭向下看去。
這一看之下,幾乎將姑娘嚇得心膽俱裂,差一點就脫口驚叫起來。
原來在這山嶺之下,是一塊平地,周圍至少也有數百丈,這裡倒是樹木蔥蘢,而且多是松柏之類,翠綠一片,不似這山嶺之上,只有一片衰黃的野草。
平地的東邊,有兩間白石砌成的小屋,遠遠望去,屋外倒也有些花花草草之類,還有小溪,流過門前,倒是很夠詩情畫意的地方。
在白石屋前面不遠,隔著小溪,有一座白石砌成的高台,台上坐了一位長須老者,一身素白的長衣,面目看不清楚,可是遠遠看去,可以看到頭上披著一頭赤紅長發,有的聳然豎立,有的披到腰際,看樣子活像是一頭雄獅,剛鬣怒張,好不怕人。
在台下左右兩邊分列著許多獅子與老虎,只見毛茸茸的擠在一起,至少也在數百隻以上。敢情方才就是獅虎的吼聲,所以才使那匹駿馬,嚇成那樣。獅虎為百獸之王,一吼的威聲,可以使群獸喪膽,何況是群聲齊吼!
勝黛雲自幼生長在洞庭君山,真可以說侶魚蝦而友麋鹿,心靈中充滿了和平與安祥,雖然她與夏心寧最近出道江湖,遇到一些生平罕見的事,但是比起今天這樣成群的獅虎場面,還是差之很遠。
她渾身寒毛齊豎,一股涼意直透背脊,她無暇去想這高台上的老者是何許人?更不去想這些獅虎一齊擁擠在這裡為什麼?她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離開此地!」
她正要縮回頭來,轉身奔回原路,突然嶺下那些獅虎一陣低吼,一個個都轉身過來,瞪著綠芒芒的眼睛,望著她。
緊接著就聽到坐在高台上那位長發白袍的老者聲如洪鐘地叫道:「嶺上那位朋友!千里相逢,只是有緣!來!來!老夫有要緊的事與你商量。」
勝黛雲本可昂然下山,看看究竟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她轉而一念:「這老兒終日與野獸為伍,我和他打什麼交道?」
意念一決,立即站起身來,掉頭向山下來路疾馳而去,一路上她心裡也不停地在想著:「這個老兒為什麼要和我說什麼要緊的話?他究竟是什麼人?」
她一面想著,一面極力狂奔,頃刻奔到自己坐騎的地方,死命地拉起馬,正待下山去,突然一陣腥風撲鼻,那匹馬又軟癱在地上,不敢移動一下。勝黛雲心裡警覺一生,立即摔去手中的韁繩,將身子向一塊岩石上一掩,凝神一看,從山下來路並排來了十隻雄壯的獅子和十隻斑爛大虎。
勝黛雲一見獅虎攔路,知道是那位老者差遣而來,頓時將一點怯意,激散得乾乾淨淨,代之而來是一股無名怒火。
她心裡想道:「你有事跟我說,也不能如此用強!難道你用二十隻獅虎就能使我就範么?」
怒氣一生,右手一捋探腰際,嗆啷一聲,長劍應聲出鞘,昂然迎向那正面而來的二十隻獅虎,姑娘要憑自己所學,仗手中三尺劍,將這二十隻獅虎,宰在這山上。
她如此挺劍而起,對面那二十隻獅虎立即停下腳來,一排坐在那裡,瞪著眼睛盯著勝姑娘,嘴裡發出嗚嗚的低吼。
勝姑娘見他們坐在那裡,似乎沒有攻擊的惡意,便橫著長劍,認真地說道:「既然你們不敢上來領死,立即讓開,休要攔住我的去路,否則我長劍之下,概不留情。」
那二十隻獅虎居然彷彿聽得懂姑娘說話的意思!嗚嗚地低吼幾聲,各自將頭擺開,根本就不理會姑娘。
勝姑娘大怒叱道:「孽畜!你膽敢不聽姑娘的話,看看姑娘的寶劍利否!」
挺劍進身,正待向前攻去,突然身後一聲厲吼,山搖地動,草木齊偃,姑娘翻身一個虎縱,長劍護住面門,回過身一看,從山上一字排開走來十隻獅子十隻老虎,慢慢地向姑娘這邊逼近過來。
勝黛雲一見前後去路都被獅虎截住,更將胸中一腔怒火激得熊熊而起!她突然厲聲叱道:「今天我要將你們這些孽畜,來一個血染山坡。」
她言猶未了,突然聽到山上有人笑道:「姑娘!請你移玉舍間,有要事奉商,立即便可以化干戈為玉帛。」
勝姑娘抬頭一看,山嶺之上一隻怒目張鬣的大獅子,上面坐著那位長發白袍的老者,笑容可掬地望著勝黛雲,並且接著說道:「姑娘!你奇怪老夫為什麼會知道你是一位易釵為弁的姑娘吧?其實你已經瞞過了老夫的眼睛,可是卻瞞不過老夫的耳朵。」
說著他又得意地笑起來。勝黛雲後悔自己方才說話為什麼不小心,對那些孽畜口稱「姑娘」,卻沒料到為這個老東西聽去。
勝黛雲此時又悔又怒,厲聲叱道:「你難道以為倚仗這幾隻畜牲,就可以攔住我的去路么?你若不立即撤回這些畜牲,就休怪我劍下要殺這些無知的東西了!」
那老者笑著說道:「姑娘!老夫邀你到舍間一敘,絕無惡意,而且對姑娘本身卻是有莫大的好處。這些畜牲只不過是攔住姑娘,決沒有傷害姑娘之意。」
勝黛雲幾次揮劍欲起,但是,她忍耐下來,沉著聲音說道:「你威脅不成,又以利誘么?你忘了威脅利誘對一位武林中人,是毫無作用的。」
那老者點點頭說道:「姑娘膽色豪氣,令人敬佩,所責尤其有理,像姑娘這等人豈是威脅利誘所能動?老夫縱然不智,也不致如此。」
說罷他立即一揮手,口中發出一聲低吼,那幾十隻獅虎立即低首逡巡而去,走得一隻不剩。他這才抬起頭來笑呵呵地說道:「姑娘!前後獅虎均已退去,老夫此時邀請姑娘到舍間一敘,出乎真忱!姑娘當不再遠拒老夫於千里之外吧!」
勝黛雲想了一想,她覺得這個老人雖然一頭紅髮,長相兇狠,但是,言談之間,倒是和藹可親,而且彼此無仇,他也用不著如此存心算計,再看他出意至誠,更不像有心弄鬼,何妨去看看他到底要說什麼?
勝黛雲想罷,便垂下手中的長劍,和緩著語氣說道:「老人家尊姓大名?究竟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明?」
那老者呵呵地笑道:「老夫坐在嶺上,姑娘站在山下,如此說,令人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感覺,請姑娘到舍間,一切慢慢從頭說起。」
勝黛雲見他一再相邀,便不再強辭,當下收起長劍,昂然走上嶺來,說道:「既然老丈如此一再真誠相邀,我若再不應邀前往,倒是我故作矯情,老丈請,勝黛雲隨後就來。」
那老者伸手摸了一下胯下那隻雄獅的長鬃,臉上露出歉意說道:「並非老夫故弄玄虛,實在因為雙腿不良於行,不得不假力於這隻獅子。」
他拍轉獅子的頭,走在前面,向山下廣場走去。
廣場上正有許多隻獅子老虎在那裡走動,那老者低吼一聲,那些獅虎個個都夾著尾巴,向四周散去,頃刻之間去得一隻不剩。
勝黛雲隨著老者來到這廣場之後,她才真正發現這個廣場設計得巧奪天工,無異是將江南的一個小村莊,遷移到這群山環抱的西北邊陲之地,在一個荒草滿山的環境里點綴出這樣一個蔥蘢郁翠的悅目風光。
越過一片草地,穿過一彎小橋,看橋下還有三五游魚可數,小溪兩岸,迎風的垂柳,輕輕地飄拂著金黃色的柳絲。
隔著小橋,兩三間白色石屋,此情此景,著實逗人喜愛,與在山嶺上所看到的情形,迥然兩樣。
勝黛雲不覺暗暗地喜歡這塊別有天地的小地方,她本來還是暗中戒備,提高警覺,這時候,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內心的警戒。
老者來到白石屋的門前,躍下獅背,半空中一把抓住門前倚著的兩根木杖,走到屋內,招呼勝黛雲坐下之後,他自己也靠在一張大圈椅上坐下來,含著笑意向勝黛雲說道:「姑娘!此地有酒無茶,不便用來招待姑娘。」
勝黛雲拱拱手說道:「請問老丈尊姓大名,勝黛雲也好稱呼。」
那老者說道:「老夫自然應該先行通名報姓,不過,我對姑娘也有一點小小的請求。」
勝黛雲說道:「既然應邀做客此間,老丈如有所請,只要不背天理,不悖人情,勝黛雲無有不應允之理。」
那老者說道:「可否請姑娘易容,露出本來真面目,容老夫瞻仰風采!」
勝黛雲一聽怔住了,論說這個要求,也不算什麼非分之請,但是,當初在大悲庵如慧老尼為她易容,就是為了怕在途中麻煩,如今如此洗去,豈不是辜負如慧老尼的一番好意么?況且,這老者既然邀來相商要事,與易容有何相關?
那老者隨即正顏說道:「姑娘!老夫要瞻仰風采,與所談的要事有關,決無其他用心。老夫偌大一把年紀,姑娘容或尚有不放心之處么?」
勝姑娘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心裡忖道:「既然他已經知道我是女兒身,而且他又這樣一把年紀,眼光雖有凶芒,卻無邪意,我就恢複本來面目,又怕他怎樣?」
當下她點頭說道:「既然如此,請問老丈有沒有麻油?」
那老者聞言一愕,他不知道勝姑娘突然要麻油何用?
勝黛雲連忙解釋說道:「我這易容之葯,是得自一位武林前輩,必須用麻油揩擦,再用熱水敷潤,才可還我原來的面目。」
那老者恍然大悟,呵呵地笑道:「姑娘!此地偏僻,既無麻油,又無熱水,不過姑娘不要著急,你到後面生火燒水,老夫為你準備一點麻油,好在揩擦臉上藥漬,所需無幾,大致還可以湊合。」
他點著一雙拐杖,走到後面灶間,找到一小筒芝麻,突然他一聲怪叫:「姑娘!你先接著!」
他說著話,雙手一合,將那一鐵筒芝麻,連筒子一併合在手掌里擠榨,霎時間,只見那鐵筒子在手掌中冒著濃煙,一滴一滴的油,就從手掌縫裡漏下來。
勝黛雲幾乎要看得呆了,這一手功夫,幾乎是不遜於她在大悲庵前竹姨所露的那一手指穿金珠。
她心裡止不住忖道:「這位老丈有這樣一身驚人的武功,為何要在此地與獅虎為伍?」
她默默地接著滴下來的麻油,用手在臉上輕輕地擦著,又趕緊生火燒水,痛痛快快洗了一陣,還她原來女兒身。
當她重回到當中客廳的時候,那老者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搖著頭說道:「姑娘!你容貌之佳,氣質之好,骨根之奇,為老夫生平所僅見,看來真是天意助我,祖爺有福了。」
勝黛雲沒有在意他的讚美,也沒有注意他所說的最後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認真地說道:「老丈邀我到此地,究竟有何要事?此刻可否請老丈說明?因為時間所限,我還要趕往天山,訪晤一位友人。」
那老者微微地笑了一笑,在這個笑容里,有一分凄涼,也有一分興奮,停頓了半晌,他摸著胸前的長須,又撫摸著白袍下面的斷腿,笑容漸漸地收斂起來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說道:「這件事很重要,但是說起來話長,讓老夫慢慢地和姑娘說明白。」
勝黛雲姑娘顯然為他這種沉重的表情所影響,也皺眉頭緩緩地說道:「既然說來話長,就請你慢慢地向下說吧!我願意為你耽擱一點時間。」
那老者倒是深深地點點頭說道:「姑娘你很好!老夫很感激你。姑娘不嫌耽誤時間太多,老夫就慢慢地來說。勝姑娘雖然出道江湖為時甚短,但是,你一定聽說過當年泰山論劍的盛況。」
勝姑娘「啊」了一聲,心裡一震,暗自想道:「又是泰山論劍,這泰山論劍流弊所及,影響之大,真是無遠弗屆了。看來是不是又與師祖當年之事有關?」
她想著這些,便沉默地點點頭。
那老者接著說道:「那是老夫第一次參加泰山論劍,但也是最後一次參加這樣盛大的武林劍會。」
勝黛雲不覺問道:「為什麼呢?是因為……因為泰山劍會被一位身著藍衫的老前輩所制止的么?」
老者說道:「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但是那是後來真正的最後一次,並不是我參加的那一次。我那一次的劍會,對老夫而言,關係太重要了,不過我是充滿了信心去參加的。」
他說到此處,漸漸神采飛揚,顯然他是為那時的心情,引起了無比的興奮。
他接著說道:「那時候我正是年青氣盛,恃才傲物,在擊劍名家之中,誰人不知牟家堡牟老堡主的單子牟天嵩是年青劍手最具功力的一人?」
這「牟天嵩」三個字一出口,勝黛雲便覺得甚是耳熟,稍一思索,便想起那是寧哥哥和她說過的,當初在武陽山莊三掌氣走牟天嵐,後來在岳陽樓前,洞庭湖中,夤夜相會牟氏父子,因而得到冷三公傳授萬象劍法。不過她越發奇怪,為何這牟天嵩遠離家園,獨自一人留在這西北邊陲與獅虎為伍?
她不便深問,只是點點頭說道:「牟家堡的一雙拳頭和一把長劍,武林知名,盛譽在外,我也久仰得很!」
牟天嵩沒有因為勝姑娘的讚美而高興,反而沉重地接著說道:「論實在情形,那時候我已經深得老父的真傳,一套牟家劍法可以與任何一派的劍法相媲美,所以我雄心勃勃,代表牟家堡,參加泰山論劍大會,我不僅志在奪取那次論劍的魁元,而且我還要在這次論劍會上,獲取另一個人的芳心。」
勝黛雲聽得有興趣了,雖然這些事與她絲毫無關,也不知道牟天嵩要告訴她這一段往事用意為何?但是,她聽到其中包含有武林兒女恩怨情仇的情節,自然地凝神注意起來。
牟天嵩凄涼地笑了一笑,接著說道:「當時峨嵋後輩之中,有一位佼佼的女弟子,她與我是手帕之交,她曾經這樣鼓勵我,只要我能在這次論劍大會上掄元奪魁,她就和我永結同心,做一個葛艷鮑修,神仙不羨。可是……」
牟天嵩的聲音低啞了,往事使他神色凄迷。
勝黛雲忍不住問道:「請問老丈!當時可是有了意外?很不幸……」
牟天嵩忽然昂起頭來,斷然說道:「不是意外!若以那次參加論劍的高手實力而言,老夫當時能闖過三關,直到最後才敗在青城派手下,那才是真正的意外。」
勝黛雲暗想:「河北牟家堡的劍法也不過如此,竟敗在青城派手裡,青城派近年來每況愈下,可見你們牟家堡也高明不了多少。」
她雖然沒有說話,牟天嵩那雙眼睛是如何厲害?他早就看出姑娘的心意。當時他笑了一笑說道:「敗兵之將,不足言勇,牟家劍法如何?老夫也不必在此多講了。不過,姑娘你可以想得到,當時老夫棄劍傷腿,一切希望都毀之於一旦,那時候的心情,是如何難以言喻。不過,我明白一點,我雖然喪失了一切,卻反而激起我的勇氣,我要尋訪天下最好的劍法,我要將來稱雄於武林,使一切劍法都臣服於我之下。」
勝黛雲將故事聽到此處,覺得不像所想的那樣曲折感人,而且有些索然無味。所以她當時不經心地問道:「老丈這些年來,是否已經尋找到了這種足以臣服各派的劍法?」
牟天嵩低沉地說道:「姑娘!老夫已經獲得這種劍法了。」
勝黛雲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覺脫口問道:「什麼?老丈你已經找到了這種足以臣服各派的劍法了么?」
牟天嵩一點不苟地說道:「老夫不但尋找到了這種劍法,而且,熟諳其中的奧妙,現在只要得到一次證實的機會,老夫這套劍法,便可以稱它為天下第一劍法。」
勝黛雲聽到「天下第一劍法」,立即就想到師門的「五陽秘笈」,她覺得「五陽秘笈」中所載的劍法,才是天下第一劍法,因為師祖當年曾經以這套劍法,在泰山威懾群雄,各派俯首,牟天嵩所得的劍法憑什麼能算是天下第一劍法?
勝黛雲將信將疑,她覺得牟天嵩的態度,嚴肅得不像是瞎自吹擂,但是,她又不能相信武林中還有比「五陽秘笈」中所載的劍法更深奧更精妙!
牟天嵩見勝黛雲默默無語,知道她有懷疑之意。他從石壁之上取下一柄長不及兩尺的短劍,掣出鞘來墨黑無光,他丟開劍鞘,屈指在劍身上彈了一下,嗡嗡毫無龍吟之聲。
牟天嵩說道:「劍術一道,首重內力,次重變化,其次才是論到兵刃的好壞,老夫手中只是一柄木劍,塗上黑墨,但是此刻配上老夫精湛的劍術,其鋒利的情形,不下於絕古龍泉。」
這些理論,過去勝黛雲也聽到過很多,但是真正以木劍作兵刃的,她倒是第一次看到。
牟天嵩不再說話,他坐在那裡凝神斂氣,抱元守一,突然手中本劍揮起一陣勁風,展開幾招劍法,只見石室之內,黑影重重,劍幕層層,劍氣逼人。姑娘不覺為之大駭,心裡忖道:「一柄木劍居然能有這等威勢,若是一柄真的古劍龍泉,那還了得?」
勝姑娘心中有不少驚詫,也引起她極大的興趣,她全神貫注,凝神注意牟天嵩出劍的架式。
突然,牟天嵩一仰頭,一聲厲嘯,在劍幕之中,只見他頭上赤髮根根豎起,樣子好不怕人。就在這時候,牟天嵩右手一挽,萬重劍幕,頓時收斂為一,石室之內,頓時變得萬籟無聲,寂靜無比。
就在真正寂靜的一瞬間,說時遲,那時快,牟天嵩右手閃劍一震,只見一道黑墨色的影子,比閃電去得還快,嘶地一聲,從正門疾穿而出,門外相隔三丈的小溪,小溪對岸有一棵垂柳,此刻端端正正插了一把黑色小劍,露在外面的,只是一節劍柄。
勝黛雲此時心中不止是驚詫,而是駭然。
她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擲劍,擲劍有什麼稀奇,只是將手中的長劍,作孤注之一擲而已。那只有在背城一戰的心情之下,才肯做這種動作。
勝姑娘自己也學過馭劍術,她懷裡也有一把短劍,而且是真正的寶劍,不過,她只能借練飛行,功力還差得遠。
牟天嵩方才那一手,真正是擊劍中之上乘功夫「馭劍術」,是憑自己的內力,催動掌中的劍,飛出去傷人,一擊不中,可以再擊,內力強的人,可以一連三擊。
真正會使「馭劍術」的人,很少能使人躲開如此飛劍一擊。
牟天嵩能使一柄木劍洞穿門外三丈一棵柳樹,這分功力已經是足夠稱傲於世,難怪他自誇可以臣服當今各大劍派。
不過,他還是持有保留態度,他還要一次證實的機會,難道他還認為有另一種劍法,有超過他的可能么?
勝姑娘想到這裡,不由地精神一振,心裡叫道:「對了!他一定還怕『五陽秘笈』所載的劍法,他一定……」
突然,牟天嵩說道:「勝姑娘!你看到老夫方才的劍法,足以臣服當今各大門派否?」
勝黛雲點點頭說道:「劍術練到如此地步,當今武林各大門派,已經少人能敵了!」
牟天嵩臉上露出笑容,高興地說道:「現在我要將這套劍法,全部傳授給你!好么?」
這是一個天大的意外,牟天嵩為什麼要將劍法無緣無故的傳授給她?
這個意外使得勝姑娘一時訥訥地說道:「傳授給我?」
牟天嵩點點頭說道:「對了!要傳授給你!而且,僅僅只有一個條件。」
勝黛雲依然是訥訥地說道:「條件?」
牟天嵩認真嚴肅地說道:「對了!只有一個條件,一個很簡單的條件,就是要請你和老夫一樣,長起滿頭赤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