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陽,東控臨淮關,西接長淮衛,夙為淮上重鎮。最熱鬧的地段,要數東門大街,一條用大石條鋪成的路面,寬闊平整,兩邊商肆林立。
白天車馬絡繹,行人熙攘,入夜燈紅酒綠,夜市依然,十足的昇平氣象。
就在大街頭上,有一家鳳陽茶樓,兩層樓、五開間門面,門口面對著一大片空地,是攤販趕集的地方,五方雜處,因此使得茶樓的生意特別興隆。
鳳陽茶樓樓下是普通座,五開間打通的一座大敞廳,板桌長凳茶客們多半是販夫走卒。
有的人敞開胸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有的人半坐半蹲,還把一隻飛毛腿擱上板凳,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兒。
幾十張桌子,每個人縱聲談笑,聲音自然十分嘈雜,你聲音說小了,你的朋友就沒法聽得到你在說什麼。
你如果想耳朵不受干擾,清清靜靜的喝茶,當然也有了,那就是要高升一步,登樓雅座。
樓上也是打通的五開間大廳,但裝潢就大不相同,畫棟雕粱,紅漆抱柱,臨街窗口,圍以朱紅欄柿,樓板也漆成黃漆,光可鑒人。
就是桌子也是黃漆的八仙桌,椅子是雕花的太師倚,連茶碗也都是江西細瓷,一派富麗堂皇!
茶客當然也高級了,有過路的達官商賈,和本地荷花大少,還有提鳥籠上茶館的幫閑人物。
人品雖然不一定高,但至少懂得小聲說話,不吵別人,當然也沒有敞開胸襟,擱上飛毛腿的習慣,這就是雅座了。
這時正是辰刻時光,茶樓生意最好的時候,樓上雅座也幾乎已有七成座頭。
從樓梯口走上一個風度翩翩的青衫少年。
他剛一跨上樓梯,站在邊上的夥計立即迎著陪笑道:
「公子爺請。」
青衫少年游目四顧,他當然想找個臨窗的座頭,好看看街景,但較好的位子早已給人佔去了,剩下來的幾張空桌,都是在人叢中間,他沒有作聲,就由夥計帶到一張空桌上坐下。
夥計等他落座之後,才陪著笑問道:「公子爺要喝什麼茶?」
青衫少年隨口道:「清茶就好。」
夥計答應著退了下去,不多一會,就沏了一壺茶送上。
青衫少年伸手取過茶壺,倒了一盅茶,剛舉起茶盅,忽然聽到身後一張桌上,正有兩個人細聲交談。
其中有一句提到了「旋風花」和「霍五太爺」,青衫少年不覺心中一動,銜盅淺飲,一面用心諦聽。
那兩人聲音說得極輕,但如何瞞得過青衫少年的耳朵?
只聽其中一人說道:「五太爺還會怕旋風花?他不來則已,來了管教他吃不完兜著走了。」
另一個人說道:「聽說旋風花很厲害,連黃山的萬大先生都不是他的對手了……」
先前那人笑道:「那是萬大先生放他走的。萬大先生是什麼人,他等於是武林盟主,由他出面,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誰不聽他的?」
另一個人道:「那你就不知道了,萬大先生只和他對了兩掌,第二掌上就被震退了半步,才讓他走的,哦,聽說旋風花還是一個美少年呢,年紀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青衫少年聽得暗暗攢了下眉,忖道:
「糟糕,江湖上都把我當作了旋風花,這誤會就大了。」
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盅,抬起頭來,忽然看到左首一張桌上,坐著一個青絹包頭,身穿青布衣褲的少女,一雙盈盈秋水般的眼光正好朝自己投來。
這姑娘看去不過二十來歲,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鳳目清澈有神,當真清麗絕俗,美到恰到好處。
只是神色之間,有些冷,使人有寒若冰霜之感,這時發現自己朝她看去,就迅快的別過頭去。
青衫少年看得出了神,這就合了「張生」的一句話:
「這般可喜娘罕見!」
他怔怔的望著她,希望她再轉過臉來,但她卻一直沒轉過來。
茶樓里來了這麼一個美得像天仙般的姑娘,茶客們的眼睛大吃冰淇淋,自然會如蠅附膻,全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所有竊竊私語,也幾乎都是在評頭論足,還有就是猜測她究竟是何來歷?
一個單身女子,跑上茶樓來喝茶,這是少有之事,何況她這身打扮,既不似大家閨秀,又不像小家碧玉,那是幹什麼的呢?
青衣少女先前還不覺得,後來漸漸似有所覺,一張春花般的臉色也漸漸愈來愈寒,凜若冰霜,倏地站起,從懷中掏出一錠碎銀,往桌上一放,就俏生生朝樓下走去。她是給氣走的。青衫少年目光一直送著她下樓,心中忽然一動,暗道:這位姑娘行路有如行雲流水,看來還有一身武功!
心念方動,只聽身後有人移動,兩個年輕漢子站起身急步跟著下樓而去。
這兩人正是方才細聲談論「旋風花」的人,青衫少年當然看得出來,他們也是練家子了。
這就掏出十文制錢,放在桌上,起身下樓。
只聽身後有人低聲和同伴說道:「你看,這小子緊跟著陸氏兄弟下去,包準有得瞧了!」
青衫少年心中暗道:「這人說的陸氏兄弟,敢情就是下樓去的兩人了!」
他匆匆下樓,目光迅速一瞥,看到先自己下樓的兩人已經奔出數丈之外?
茶樓前面一片空地上,正是攤販集中之處,人頭擁擠,那兩人在擠來擠去的人叢中,走得很快,轉眼就失去影子。
看來他們是追蹤那少女去的了。
青衫少年原是一時好奇,才跟下來的,但發現這兩人都是會家子,追蹤少女下去,心中不禁又替少女擔起心來。
方才茶樓上有人說他們是陸家兄弟,可見這兩人在鳳陽一定是地頭蛇一類人物,那少女只有單身一個人莫要吃了他們的虧,自己既然遇上,豈能不管?這就跟著追蹤上去。
等他擠出人群,目光一掄,才看到兩人面對面的站在街口,張口結舌,定在那裡,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分明被人點了穴道,那位姑娘卻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這一情形,看到青衫少年眼裡,立時明白過來,敢情那位!」娘發覺他們跟蹤,才點了他們穴道,以示薄懲;但這是大街口,讓他們這樣站著,也未免太惡作劇了。
青衫少年緩緩走到他們身邊,伸手輕輕拍了他們一下肩膀,含笑道:
「二位兄台怎麼了?」
兩人穴道一解,年紀稍長的一個口中「啊」了一聲,就怒喝道:「好小子,你敢戲耍咱們!」
呼的一拳當胸擊來。
青衫少年一怔,輕唉道:「在下替兄台解開穴道,兄台這不是誤會了嗎?」
左手指處,格住了對方一拳。
那年少的一個在背後哼道:「小子,你是跟蹤咱們來的,還當大爺不知道嗎?」
說話之時,同樣呼的一拳,朝後心擊來。
青衫少年身形一側,便自讓開,心中不禁有氣,憤然道:「在下是看二位被制住穴道,站在大街上,故而出手替你們解了穴道,二位不謝一聲,反而向在下出手,天下那有這樣不講理的人?」
年長的一個一擊不中,怒笑道:
「和你小子講什麼理?」
右手倏收,左手又是一拳迎面擊了過來。
年少的一個冷聲道:「小子,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大爺是什麼人?」
橫劈一掌,朝頸后所來。
青衫少年雙手疾發,一下托住了兩人擊來的拳頭,說道:「你們是什麼人?」
年長的道:「大爺是你老子!」
他左手被托,右手又閃電般擊出,年少的同時揮掌,朝青衫少年當頭劈落。
青衫少年雙眉一揚,眼中神光暴射,嘿然道:「不識好歹的東西,去吧!」
他托瞥兩人手腕,掌心一吐,兩個人就像稻草人一般,呼呼兩聲,凌空摔出去一丈來遠,跌了個狗吃屎,滿臉通紅的爬了起來。
就在此時,青衫少年只覺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接著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
「年輕人,好功夫!」
青衫少年急忙轉頭看去,那說話的是一個六十齣頭,頭盤小辯的彎腰老頭,一手拿一文竹根旱煙管,邊吸邊走,一面朝陸氏兄弟揮揮手道:「你們也別在這裡鬧事了。」隨著話聲,自顧自走去。那兩個陸氏兄弟惡狠狠的瞪了青衫少年一眼,也立即回身就走。
青衫少年也沒再停留,舉步朝街上行去,走到招安客棧門口,一腳跨入,迴轉上房。
他是在路上,聽到傳說,風陽的霍五太爺也接到了旋風花的預先示警,才趕來的。
如今在茶樓上又聽到陸氏兄弟談話,已可證實確有其事的,那麼今晚必定可找到旋風花了。
他剛在房中坐下,夥計就巴結的沏了一壺茶送來,就退了出去。
青衫少年想到剛才自己好心替陸氏兄弟解穴,反被兩個混混找自己尋釁,不覺暗自失笑,這真叫做煩惱皆因強出頭。
像陸氏兄弟,真該讓他們被制住穴道,在街頭多站上一會的。心中想著,取起茶壺,倒了一盅,正待喝去,忽聽房門上響起了剝啄之聲,有人用指叩門!
這就放下茶盅,站起身,過去打開房門,問道:「找誰?」
房門開處,只見一個手挽竹籃,頭包藍布的老婦人站在門口,說道:「客官有什麼衣服、襪子要縫補的嗎?」
原來是縫窮婆。竹籃里放著一堆零頭布和針線之類的東西。(縫窮婆是專門替出門在外的旅客縫補破衣、破褲、襪子的)但她在說話之時,一雙眼睛一眨不眨的只是打量著青衫少年。
青衫少年道:「在下沒有要縫補的東西,多謝老婆婆了。」
縫窮婆打量著他,問道:「年輕人,你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
青衫少年覺得她問的奇怪,說道:「在下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縫窮婆低哦一聲道:「沒有就好,年輕人,少不更事,給柴老頭『陰手』拍中『肩外俞穴』,會沒有事?你且運氣試試,等到發覺不對,那就遲了,老身這裡有一包葯,發覺不對,立時用酒吞服,拿去吧!」
她伸手從竹籃中取出一個小小紙包,遞了過來。
青衫少年當然聽說過旁門中有一種極厲害的「陰手」,傷人無形,十二個時辰之後,傷發無救。
柴老頭用「陰手」拍中自己「肩外俞穴」?她說的「柴老頭」,莫非就是剛才那個頭盤小辮的彎腰老頭?只有他拍過自己肩膀。
啊,不錯,他正好拍在自己「肩外俞穴」上,自己和他無怨無仇的,何以要出手傷人呢?
縫窮婆把小紙包遞過來了,他不得不伸手接下,一面抬目問道:「老婆婆……」
縫窮婆沒待他說完,就微哂道:「老婆子只是縫窮婆。」
她沒待青衫少年再問,就伸手替他拉上房門。
青衫少年心中暗道:如果那彎腰老頭在拍自己肩膀之時,施展了「陰手」,自己怎會一點也不覺得呢?
這縫窮婆敢情是一位隱世的高人,她一定看到彎腰老頭拍過自己肩膀,才跟來的了,當下就站立不動,緩緩閉上眼睛,運功檢查。
這一運氣,果然發現左肩微有麻木之感,似有一縷陰氣停滯在「肩外俞穴」(手太陽經)和「魄戶穴」(足太陽經)之間,若非縫窮婆事先提醒,絕不會注意及此。
心中不禁暗暗怒惱,自己和姓柴的老頭無怨無仇,他居然向自己驟下毒手!哦,莫非這彎腰老頭和陸氏兄弟是一黨的!
他微微一哂:「區區陰手,又能奈我何?」
把手中那個小紙包朝几上一放廠既然發現肩頭有一縷陰氣停留著,就閂上房門,走近床前,脫下鞋子,在步上盤膝坐好,閉目運功,他練的是達摩「易筋經」,功運一周,自然很快就可以把那一縷滯留在肩腫的陰氣化去。
現在已經快近二鼓。
四野一片黝黑,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黑夜!
鳳陽城南一座大宅院,望去黑沉沉的看不到一點燈火,也聽不到一點人聲,敢情莊上的人全已進入了睡鄉。
這座大宅院,就是鳳陽鼎鼎大名的霍家莊,霍五太爺的莊院。
霍五太爺有財有勢,雄踞一方,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但只要他頓一下腳,連鳳陽城都會震動。
兩天前,有人傳出消息,霍五太爺接到了「旋風花」的示警,這一消息,迅快就傳遍了兩淮地面。
有的人替霍五太爺擔心。
有的人卻認為「旋風花」是在捋虎鬚。
兩天前接到「旋風花」的預告,今晚豈非正好是第三天了?
這是「旋風花」的慣例,他一定要等到第三天的夜晚才來。
霍五太爺並不是善男信女,應該知道「旋風花」來者不善,那麼霍家就不該如此沉寂,好像毫無一點戒備;但霍家莊確實一點戒備也沒有!
這是從莊院東首現身的一條黑影的感覺,他從東首圍牆飛身上屋,再由屋脊隱人暗處,伏下身來,仔細觀察所證實的。
莊院前進,根本沒有一個人,好像是一座久已空曠的大宅!
莫非霍五太爺躲起來了?不在這座莊院之中。
他隱身之處,居高可以望遠,是以並沒有再進去。
就在此時,但聽一聲划空長笑,宛若老龍吟聲,響亮不絕!笑聲初起,四周屋頂上同時冒起十數條人影。
也在此時,圍著青衫少年隱伏的大廳屋檐四周,突然間挑起無數盞紅燈,燈光集中照向青衫少年隱身之處,把整座屋頂照得如同白晝!
青衫少年暗暗叫了聲:「神燈教!」
笑聲乍歇,大廳北首的屋脊上出現了一個手拄龍頭杖的白髯老者,目光如電,呵呵一笑道:「年輕人,果然是你!」
敢情方才那一聲划空長笑,也是此人所發,聲音蒼勁,中氣極足。
他,就是神燈教教主蒼龍寧勝天。
青衫少年雖然沒見過他,但聽總聽人說過。
「果然是你!」是認定青衫少年就是旋風花了。
這也難怪,今晚是旋風花向霍五太爺預先示警的第三天,旋風花還沒有來,青衫少年已經來了。
這話任你如何否認,也百口莫辯。
這青衫少年正是南宮靖,他原是找旋風花來的,如今卻一再的被人家認作是旋風花,他只好苦笑。
站在神燈教主蒼龍寧勝天下首的是一個紫臉虯髯漢子,身材不高,但雙肩極闊,他是神燈教的四香主之一,門神敖六。
敖六身後,還有四個一身勁裝的漢子,那自然是敖六的手下了。
敖六沒待南宮靖開口,大聲喝道:「小子,上次讓你逃脫,今晚你已插翅難飛,見了教主,還不束手就縛,聽候發落。」
南宮靖道:「可惜你們找錯了人,在下並不是旋風花。」
站在神燈教主右首的是一個身軀高大的肥胖老者,濃眉如帚,目細且長,白麵糰團像個富家翁,右手盤弄著兩枚鐵膽,發出尖沙的聲音,說道:「小子,你是沒有向老夫下帖子,其實這消息是老夫故意傳出去的,就因為你沒下帖子,所以今晚一定會來瞧瞧是什麼人假冒了你?哈哈,小子,你現在明白了吧?」
柴一桂落在他身後,(在南首)陰聲道:「小子,是誰給你解了老夫一記陰手?但你解了又有何用?」
身形怪地欺近,右手一探,悄無聲息的一掌朝南宮靖身後印來。
南宮靖一下轉過身去,睜目喝道:「姓柴的,你上午無故以陰手傷人,南宮靖正要找你。」
右手疾發,朝他印來的手掌迎擊過去。
柴一桂看得暗暗冷笑,心中忖道:這小子大概還不知道老夫陰手的厲害!
原來陰手只能躲閃,不能硬接,掌心接實,陰氣也正好從對方掌心滲人。
雙方一來一往,何等快速,但聽「啪」的一聲,雙掌接實,柴一桂陡覺不對,這年輕人的掌力居然會有極強的震力,不但自己的「陰手」無法滲入,還被反震回來,一個人身不由已的被逼退了一步。
這一情形看得其他三位香主心頭暗暗一凜。
柴一桂人稱催命符,他的「陰手」,江湖上無人敢和他硬接,這小子不但硬接下他一掌,還把柴一桂震退了一步!
黑煞神鄭玄通(在東首)喝道:「小子,你轉過身來,也接鄭某一掌試試!」
南宮靖本來面向北首而立,(和蒼龍寧勝天答話)剛才是因柴一桂發掌朝身後襲來,才轉過去的。
鄭玄通是神燈教的首席香主,不肯失了身份,才要他轉身過來。
南宮靖聞言迅即向左首轉過身去,說道:「朋友可以賜招了。」
鄭玄通外號黑煞神,固然是因為他身材高大,臉色黝黑,但主要還是他練的「黑煞掌」
之故。
江湖上所稱的「煞掌」,是以顏色來分的,計有紫、紅、青、白、黑五種。
其中要數「紫煞掌」最為厲害,中人立斃,其次是「紅煞掌」,也就是「硃砂掌」、「火靈掌」一類,再次是「青煞掌」。
「白煞掌」就是「白骨掌」,黑煞掌是五種煞掌中最下乘的一種,也就是「毒煞掌」,是用毒藥熬練而成的毒功。
這是五種煞掌的簡介,但你莫要小覷了「黑煞掌」,在江湖上練成「黑煞掌」的人並不多。
別說被它擊中,如果練到十二成火候,他只要朝你遙遙擊上一掌,從手掌中逼出來的毒氣,就可以使你中上劇毒,沒有他的獨門解藥,就會不治身死。
鄭玄通沉笑道:「好,那你就接著了。」
拍手一掌,迎面拍了過去。他這一抬手,整隻手掌烏黑如墨,但在黑夜之中,使人看不清楚。
南宮靖目能夜視、當然看到了,他可不管你「黑煞掌」、「白煞掌」,你手掌迎面拍來,他右手一抬,就迎著擊出。
這下看得鄭玄通不由得一怔,他幾乎懷疑面前這小子,有沒有師傅?
拜師學藝,藝滿出道,就是普通江湖武師,也會對徒弟講述一些武林中禁忌,遇上擅那幾種武功的人,千萬不可硬接。
這小子好像天不知、地不知,人家一伸手,他不管你這一掌接得接不得,就出手和你硬接,這種人倒真是少見得很!
他不知道南宮靖的師傅就告訴過他:「人家既然伸手出掌,你就非接不可,不接,豈非弱了師傅的名頭?人家就會笑你不滅和尚的徒弟,連人家區區一掌都不敢接了?」
他師傅這話,也正因南宮靖練的是佛門「返照神掌」,不懼任何旁門掌功之故。
「返照」者,佛光返照之義也。
閑言表過,卻說鄭玄通使出「黑煞掌」,眼看南宮靖舉掌迎擊過來,心頭雖覺奇怪;但他究是神燈教的首席香主,對敵經驗何等豐富。
對方以一朵旋風花,接二連三的殺死了江湖上六位著名高手,武功之高,豈是等閑之輩?豈會連自己使的「黑煞掌」都懂無所知,盲目硬接?一念及此,不覺留上了心。
這原是電光石火般事,鄭玄通這一留心,就在雙掌要接未接之前,立時發現不對,因為他掌勢出手,一股掌風先掌而出,此划當然已經和南宮靖的掌力先接觸上了。
他發覺自己的掌風竟然被對方一股無形震力逼了回來。
這也只有像他這樣的高手才會及時警覺,也只有像他這樣對敵經驗豐富的人,才能在間不容髮之際,右掌一招,及時把掌力收回,左手突然斜劈而出,口中大笑道:
「旋風花果然名不虛傳!」
他右掌撤回,南宮靖迎擊的一掌自然也落了空。
南宮靖怒聲道:「在下已一再聲明,在下不是旋風花。」
站在西首的三絕手婁通眼看鄭玄通忽然臨時撤回掌心,心中暗暗覺得納罕,聞言陰惻惻說道:「這時候已經不是你狡辯的時候了!」
此人中等身材,短小精幹,話聲出口,人已一下欺到南宮靖身邊,右手一記「絕戶掌」
橫打南富靖小腹,左手穿上,五指朝胸肋連續彈出,使的是「琵琶指」。
他外號三絕手,是指他的「絕戶掌」、「琵琶指」和點穴钁三種絕招之意。
站在北首的門神敖六,原是總護法金惟能的心腹,金惟能喪命在旋風花下,敖六自是恨之切骨。
他站在北首,看到三絕手婁通雙手齊發,豈肯錯過機會,口中沉喝一聲:「小子,你也接我一掌。」
身形一晃欺到南宮靖右首,右手一記「六陽手」朝他后拍去。
南宮靖右、后兩方受敵,身形閃電後轉,左手從有腰住敖六的「六陽手」,迅速向前引出,把敖六「六陽手」的一道掌風向婁通右掌「絕戶手」撞雲。右手同時化掌下切婁通的「琵琶手」。
這一下他出手快速如電,婁通看他右手切下,左手急忙收回,但敖六的「六陽手」一道掌風已和他右手「絕戶掌」撞上,發出蓬然一聲大震。
兩人同時被震得後退一步,腳下「喀」「喀」連聲,踏碎了不少瓦片。
從催命符柴一桂首先發難,不過眨眼功夫,南宮靖就分別接下了神燈教四大高手的一記絕藝。
神燈教這四位香主,被江湖上人稱「神燈四手」,(鄭玄通的「黑煞手」、柴一桂的「陰手」、婁通的「三絕手」、敖六的「六陽手」)普通高手只怕連任何一人的一記都接不下來。
這下直看得神燈教主蒼龍寧勝天目芒飛閃,暗暗晾異不止,一手拎著飄胸銀髯,忖道:
「這年輕人使的絕似少林手法,他既是少林俗家弟子,何以會殺死黃龍寺方丈智明禪師的呢?」
他不愧一教之主,見多識廣,一下就看出南宮靖的武功路數,但胸頭疑問,更使他無法解釋。
鄭玄通鏘的一聲,掣出一柄通體黝黑,四尺長的闊劍,在手中掂一掂,沉笑道:
「小子,你兵刃呢?咱們在劍上分個高低。」
他這一亮劍,站在南首的柴一桂亮出一片鐵牌,西首的婁通亮出點穴钁,北首敖六亮出火叉劍。(劍實作丫字形火叉狀,是離火門的兵刃)四位香主身後十六名武士看到香主亮出兵刃,也同時掣出長劍來,長劍出鞘,發出一陣鏘鏘劍鳴,聲勢也頗足驚懾人心!
南宮靖和他們每人對了一掌,心頭也大感震驚,眼前四人,幾乎沒有一個弱手,他們身後還有十六名劍手,武功縱然不及香主,大概也不是普通武士。
何況神燈教主和霍五太爺一起站在北首屋脊上,尚未出手,看來今晚落在他們預先布置的陷阱之中,要想脫身,當真難如登天。
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只是誤會而已,但這場誤會,任你說破嘴皮,也沒有人會相信的。
師傅一再告誡自己,不是窮凶極惡之徒,不得妄下殺手,那麼今晚豈不是變成了挨打的局面?
旋風花,當真害死人!
鄭玄通闊劍橫胸,看他只是沉吟不語,也不亮兵刃,忍不住喝道:「小子,你聽到了沒有?鄭某叫你亮劍!」
南宮靖目光一抬,昂然道:「諸位最好不要逼人太甚,在下已經說過,不是旋風花了。」
敖六喝道:「小子,廢話少說,你不亮劍可以,教主要你束手就縛,你只要束手就縛,就可無事。」
南宮靖劍眉一挑,忽然朗笑一聲道:「南宮靖出道江湖,雖然為時不久,但從未怕過誰來,更沒有束手就縛這四個字,今晚之事,乃是四位一再相逼,南宮靖恭敬不如從命,但刀劍無眼,若是傷了人,就咎不在我了。」
「鏘!」一道青虹從他腰際飛起,手中已經多了一柄三尺青鋒,原來是一柄軟劍,此時掙得筆直,看去其薄如紙,但寒芒吞吐,分明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器。
蒼龍寧勝天目光一注,失聲咦道:「會是青陽劍!」
他左手一擺,沉喝道:「你們且慢點動手,老夫有話問他。」一面目注南宮靖,問道:
「小友尊師是誰?」
他因為看到南宮靖手上的青陽劍,不禁使他想起六十年前江湖上一位出名難惹的怪傑來!
南宮靖道:「在下家師從未在江湖行走,說出來了,教主也未必認識。」
寧勝天又道:「那麼小友手中此劍,可是尊師昔年之物?」
南宮靖道:「不是。」
寧勝天看他回答得很快,心中也自啞然失笑,那位怪傑並非少林出身,眼前這年輕人使的手法,卻出自少林,和那位怪傑,分明毫無瓜葛,這是自己多慮了。一面又道:「小友可是少林門下?」
南宮靖道:「在下並非少林門下。」
「哈哈!寧勝天又是一聲大笑,說道:「老夫問你的話,小友最好是實言相告。」
南宮靖正容道:「在下說的都是實話。」
「很好!」寧勝天一抬手道:「好,你們就試試這位小友的劍法也好,只是不可傷了他。」
他因這年輕人頗多可疑之處,自然要看看他劍法路數。而且心中也動了憐才之念,如能把此人收到神燈教下,豈不更好?
「試試他劍法」,這是教主已經下了動手的命令。
鄭玄通那還敢怠慢,手中闊劍一指,目注南宮靖沉喝道:「鄭某讓你先發招,你可以出手了。」
南宮靖朗朗一笑左手中指彈著劍脊,發出錚然清吟,目顧四人,傲然道:「既然動手,何須客氣?四位只管一起上好了。」
鄭玄通嘿然道:「你果然狂得很,好,接招。」
喝聲出口,烏黑闊劍有如毒蛇出洞,一閃即至。
南宮靖斜退半步,避劍出招,長劍斜削出去。
鄭玄通一劍出手,劍勢帶轉,第二劍又急襲而來,他一支闊劍足有四尺來長,劍勢沉重,但在他手中卻似靈蛇亂閃,指東划西,倏忽變幻,使得極為輕靈,足見他劍上造詣爐火純青!
南宮靖隨著展開劍法,看去招式古拙,使得也不快,但你刺向他左首,他劍光也正好左首出現,等你刺到他右首,他劍光也及時到了右首。
每一招正好把你刺去的劍招破解無遺,好像是等著你的一般,使來遊刃有餘。
鄭玄通連發了一十三劍,均被南宮靖輕易破解,不覺大為怒惱,口中大喝一聲,身形驟然間增高了數寸,隨著劍勢撲起,闊劍大開大闔,急攻而出。
這一下但見他全身劍光繚繞,宛如雷霆進發,每一劍隱隱可聞風雷之聲,可說凌厲無儔!
再看南宮靖好像若無其事,對鄭玄通的兇猛攻勢,絲毫不以為意,依然見招拆招,劍法古拙如舊,任你鄭玄通不住的飛撲,還是被他一一封擋住了,看去毫無進展。
柴一桂朝婁通、敖六打了一個手勢,首先發難,身形一矮,快如魅影,一下欺到南宮靖右側,手中鐵牌悄無聲息的朝南宮靖后心拍到。
南宮靖聽風辨位,身形一側,長劍已經先到,當的一聲,砍在他鐵牌之上,只覺對方鐵牌極為沉重,右臂隱隱發麻。
柴一桂也被他這一劍震得後退了半步,心中暗暗驚凜:這小子劍薄如紙,居然能和自己沉重鐵牌硬打硬磕!
兩人身形堪堪錯開,婁通、敖六同時一齊搶了上來,一個點穴钁抵隙蹈暇,飛灑出點點钁影,一個火叉劍急疾擺動,隨著南宮靖的長劍,企圖以劍鎖劍。(他火叉劍劍尖如叉,善於鎖拿)
南官靖身形一轉,向左避開,柴一桂立即一步跨上,鐵牌又無聲無息的拍來。
這回南宮靖在四大高手的圍攻之下,壓力自然極重,他身形連旋,一支長劍奮起全力,居然也使得大開大闔,忙著和四人周旋。
最使鄭玄通、柴一桂、婁通、敖六四人感到納罕的,他們明明有四個人聯手,但每人都感到南宮靖好像只是在和他一個人動手。他一支長劍何以能應付四個人呢?
他們因有四人圍攻,自可仔細觀察南宮靖的劍路。
原來南宮靖使的這套劍法,似拙實巧,似慢實快,他身形左轉,長劍就交到左手,化解開鄭玄通攻去的劍勢,就趁機向柴一桂攻出。
等到身形右轉,左手長劍已經交到右手,化解了婁通的點穴,就劍勢一轉,和敖六的火叉劍硬接,左手一劍之中中,有守有攻,右手一劍,也同樣有守有攻。
守勢只是拆解來招,但那一招攻勢,卻凌厲無前,和他硬打硬接的人,往往被他劍上極強的震力,震得不得不後退一步,就這樣把一柄劍交來交去,守攻兼顧,在四人的環攻之中,依然誰也攻不進去。
在外人看來,南宮靖固然揮灑自如,毫無敗象;但在南宮靖來說,他劍交左手,必須連續發出兩招,才能分別敵住兩個敵人,等到劍交右手,依然要連發兩招,分敵兩個敵人,這樣把長劍遞來遞去,一招也疏忽不得,何況每一招只能敵住一個敵人,只能應付對方四人的攻勢,自然無法克敵制勝,那就是纏鬥。
纏鬥下去,自然會拖長時間,時間一長,體力的消耗就比對方四人要多。
更何況對方四人論功都不會比他差,論對敵經驗,也只有比他豐富,他所憑仗的只是這套精妙的劍法而已。
在四個圍攻的人中,他只要擊敗一個,或許還有突圍的可能,但對方四人攻勢綿密,他擊向一人,其餘三人業已相繼攻來。
始終打不破這四人聯手之局,能夠支持不敗,已經不容易了,要想擊敗某一個人,又談何容易?
不過頓飯時光,南宮靖已經打得汗流浹背,雙臂也漸漸有酸麻之感,但到了此時,惟有咬牙苦撐,毫無勝算可言。
他拼著不住的提吸真氣,拼力施為,但一個人的體能,已經發揮到極限,再也無法增加。四人的攻勢不僅沒有鬆懈,反而在不斷的加強,連他自己都感覺到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
這一情形,久經大敵的神燈教四位香主當然看得出來。
鄭玄通大笑道:「哈哈,看你還能走得出幾招?」
柴一桂道:「這小於最多只能支持個十招八招了。」
就在此時,南宮靖耳邊忽然響起一縷極細的聲音說道:「喂,你這樣和他們纏鬥到幾時去?聽著,我把一條繩索丟過來,你要迅速用左手接住,立即騰空躍起,要躍得越高越好,好了,現在我丟過來了,你準備了!」
南宮靖不知道這說話的是什麼人?但他心思敏捷,立時想到此刻要想脫出他們的包圍,這人說的辦法,果然不錯。真要有人在遠處投來繩索,自己接住了,往上縱起,那人用力一拉,自己就可以脫出戰圈了。
心念方動,只聽那人的聲音又在耳邊說道:「好,快接住了!」
話聲入耳,果然有一條繩索從頭上直垂下來。
南宮靖左手迅快接住繩索,因為是在無星無月的黑夜之中,圍攻他的四人自然沒有看得清楚。
南宮靖口中大喝一聲,突然身形飛旋,長劍進發,奮力朝四外橫掃出去。
這一劍正是「達摩劍法」中的「橫彌六合」,劍光登時大盛,接連響起一陣連珠般兵刃擊撞之聲,劍上含蘊的震力,把四人震得往後退了一步。
南宮靖一劍把四人逼退,但自己一條右臂也震得一陣酸麻,長劍幾乎脫手。
他咬緊牙關,握劍不放,趁機雙足一頓,一道人影往上竄飛起三丈多高,陡覺左手繩索一緊,拉著他朝南飛去。
這一下當真比飛鳥還快,一下就凌空橫越大天井上空,飛出了留家莊圍牆。
圍攻他的四人,看他忽然縱身上躍,還以為他久戰不耐,飛臨上空,要回身發劍,誰也沒想到他往上躍起的人,還會像飛鳥一般凌空平飛出去。
人可不是鳥,你縱上去不論有多高,一定會垂直落下來。
武林中只有崑崙派有「雲龍三折「身法,可以在空中迥翔,但崑崙派的人早已絕跡江湖,可能早已失傳了。
鄭玄通眼看南宮靖突然朝南飛去,不由大怒,喝道「好小子,還會雲龍身法,大家快迫!」
其餘三人也在叱喝聲中,正待縱身追去。
這下連站在北首屋面上觀戰的蒼龍寧勝天因相距較遠,但沒有看得清楚,此時呵呵一笑道:「鄭香主,不用追了。」
鄭玄通等四人,聞言只得停住身子。
鄭玄通拱拱手道:「教主……」
寧勝天一手捋須,含笑道:
「此人業已去遠,大家追出去,也未必能夠追得上他,但咱們也不能說沒有收穫。至少現在已可證實在江湖上以神秘手法殺人的旋風花,叫做南宮靖,而且大家也都看清了他的面貌,這還不夠嗎?江湖雖大,要找他還不容易?」
鄭玄通等四人一齊躬身道:「教主說得極是。」
寧勝天目光望著遠處,沉哼道:「此子究竟是何來歷呢?」
霍五太爺在旁道:「教主也看不出來嗎?」
寧勝天說道:「他使出來的武功,全是少林家數,那是絕不會錯的,但他卻一口否認……」
霍五太爺道:「他不是也否認他是旋風花嗎?」
寧勝天濃眉微攏,說道:「所以使人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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