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第六十九章
已經晚上十二點半了。
「幸好大家的聲息都在。」我說,因為師父的女兒一家人的氣息都在。
「按電鈴吧?」阿義按下電鈴,自言自語說:「這麼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門后一陣聲響,拖鞋劈哩趴拉地踩著,然後門打開了。
是個睡眼惺忪的男子,師父蓬頭垢面的女婿。
「爸?」男子看見躲在我們身後的師父,訝異地說。
「爸什麼?誰是你爸?」師父無奈地說道。
男子揉著眼睛,要我們進屋,大聲地說:「阿梅!妳爸!」
我們進了客廳,師父的女兒立刻跑了出來,驚喜地說:「爸!你回來啦!」
師父臉上青筋暴露,說:「爸什麼爸?」
我忙道:「你說你有要緊的事要告訴師……妳爸?」
師父的女兒點點頭,看著師父,說:「爸!幸好你回來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師父微怒道:「爸什麼爸?」
師父的女兒用力握住師父的雙手,獃獃地說:「我……我忘了。」
我們師徒三人張大了嘴,這簡直莫名其妙!
「關太太,最近你有沒有跟什麼特別的人接觸?或是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例如遇見力氣很大的人?走路跳來跳去的人?」我一直問著,畢竟無眼刺客要師父尋她女兒,一定有什麼訊息交給她傳達才是。
師父的女兒獃獃地看著師父,搔著頭,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關太太?」阿義忍不住出聲。
此時,師父的女兒眼睛一亮,大聲說道:「我想起來了!等我一下!」說著,便跑進廚房裡,出來時手中竟已多了把菜刀。
「啊?」師父疑惑道。
「哈!」師父的女兒俏皮地笑了出聲,菜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速度之快、詭譎之極,竟令三個武功高手來不及出手阻止,鮮血爆出深深的傷口,像把瘋狂的紅色仙女棒,不停耀出奪目血花。
師父凌空擊點了她的肩上的「老山穴」與「資本穴」,快速封住頸邊血脈,但婦人妖異地笑著,一邊跳起活潑的健康操,一邊說道:「黃駿!三百年前的血戰未結,你我終須一決勝負,今日送上大禮一份,而終戰日期,就定在三夜后吧!八卦山大佛前,零時零分見!」
婦人的聲音極為洪亮,根本不是婦人原來的聲音,而是一個似曾相似的男子聲音……這段話從婦人的口中說出,簡直就是台錄音機,生動地演出錄音者的訊息。
更駭人的是,婦人一邊畸形地跳著健康操,還一邊笑著,看得她先生嚇得縮在椅子上。
「對了,忘了告訴你,這樣點穴是沒用的。」婦人突然立正站好,雙手中指刺入胸前的「般若穴」、「維它穴」,師父剛剛封住的血脈頓時崩潰決堤,婦人的頸子里的暴血,就像瀑布般瀉下!
「阿梅!」師父慌忙地扶住婦人,五指飛快地在婦人周身血脈要穴上疾掃,但婦人依舊格格地笑著,雙手竟然發瘋般亂點身上的穴道,將封住的血脈又一一重新刺開,不多久,婦人的笑聲逐漸僵硬,最後只剩下微弱的乾笑。
「怎麼會這樣?!」我驚呆了。
「師父?!」阿義也跌在椅子上。
師父看著臉色蒼白的婦人,雙臂發抖,眼神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慟。
婦人的笑聲停了。終於停了。
師父緊緊地摟住婦人,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只有抽抽咽咽的乾嚎。
「藍金……」師父激動地大吼,將婦人的屍身猛力地抱住,抱住,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親的人一般。
師父終於放聲大哭,這一哭,當真是斷腸裂心!
我跟阿義默默地在一旁看著,心裡的激蕩跟著師父的哭聲高低起伏,我看著師父哭天搶地的樣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與悔意,我的眼眶也濕了。
「藍金!你死定了!按照師父憤怒的程度,你至少要死上一千遍。」阿義嘆道。
當時,在客廳的血泊中,我心中只有替師父難過的份,直到我們將師父架離屋子時,我才想到關於婦人幾近變態的自殘行為,其中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
藍金這傢伙,恐怕是以類似「大漠英雄傳」中的「移魂大法」,蠱惑了師父的女兒,要她在傳達命令時斬斷自己的喉嚨!
最後的敵人,竟如此令人不寒而慄。
說不定,那些無眼怪客,也是這樣受到藍金操弄的!甚至連眼珠子都可以挖得乾乾淨淨!
「藍金!我要將你銼骨揚灰!」師父在計程車內,齜牙咧嘴地大吼著。
第七十章
師父躺在床上,將身子蜷進被窩深處。
師父哭得累了,哭得傷透了心。所以,根本不必追問那婦人究竟是不是師父的女兒。
我跟阿義坐在大破洞洞口,雙腳在洞外搖擺著。
還有三個晚上,就到了正義與邪惡對決的末日。
只是,這個末日是屬於正義的,還是屬於邪惡的,就不得而知了。
以前在看電視影集、卡通、警匪電影時,儘管邪惡的勢力在劇情過程中不斷地打壓正義的一方,但我們都清楚明白,最後的勝利永遠是屬於代表正義出擊的英雄們。
馬蓋仙永遠能用身邊的零零碎碎突圍,將壞蛋繩之以法。
無敵鐵金剛永遠站在夕陽下,站在廢墟與怪獸的殘骸上。
藍波儘管傷上掛滿傷口,但他永遠記得站起來,用子彈將惡勢力打爆。
但,現在呢?
代表正義出擊的,是凌霄派掌門人,還有初窺武學最高境界的大弟子、剛剛有點心得的二弟子,至於甜美可愛的三弟子,則窩在噁心養蠶人的懷中。
這次,正義能得勝?
當主角換成是自己時,相信勝利變成一種奢侈。
面對陰招百出的新藍金,師父能再度險中求勝嗎?
或者,挑明著說,我會死嗎?
「喂!我會死嗎?」阿義說著,摸摸額頭上兩條個性迥異的眉毛。
「會。」我簡潔地說。
「我就知道。」阿義苦笑,看著手掌厚厚的繭。這些繭都是苦練下磨出來的。
「人人都會死,你也會死,但不是這個時候。」我笑著。
安慰別人,比起相信勝利,要容易、也安心得多。
「我們約好,以後一起病死、老死,好不好?」阿義認真地說。
「嗯,總之拖得越長越好,至少也要長過三天。」我點點頭。
「我決不會死,因為我還是處男。」阿義堅定地說。
「這是個活著回來的好理由。」我笑說。
「的確是的。要是我這兩天去嫖妓,我一定會有死而無憾的龜縮心態,那樣的話簡直是百死無生。」阿義笑了。
「照你這樣說,我簡直未賭先輸、有去無回。」我落寞地說:「乙晶被她的外國家教泡走了,百分之百被泡走了,我現在出戰的話一定非常勇敢。」
「不會吧?乙晶很愛你啊!連路邊的野貓野狗都看得出來!」阿義驚呼。
「她躺在那個家教的懷裡,還嘻嘻嘻嘻地笑著,那個家教還親了她一下。」我恨恨道:「這都是我今晚出去找乙晶時偷看到的。」
「你真的很倒楣,出征前竟發生帶綠帽的慘事,簡直是慘上加慘。」阿義指著自己的眉毛說:「比這個還慘上一百倍!」
我點點頭,哀傷地說:「真搞不懂乙晶,怎麼一聲都不說,就這樣移情別戀,好歹我那麼愛她,她無論如何都要讓我知道才是。」
阿義拍著我的肩,說:「都怪這兩周的超級特訓,害你沒去上學,跟乙晶相處的時間少多了。」
我看著逐漸天明的深藍夜幕,說:「等到出戰前一夜,我再到乙晶面前,做一場驚天動地的演說,看看能不能打動她的心,給我活著回來的力量。」
是的,請給我活著回來的力量。
給我一個無論如何,都要拖著將死之身回來的理由。
請你給我。
「爸,今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我盛好飯,擺好碗筷,走到一堆煙霧跟酒氣中,看著正在賞鑒奇石的爸爸。
爸爸驚奇地看著我,好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一樣。
畢竟,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跟他講過「借過」以外的話。
「好啊,大家一起過去。」爸顯得相當開心,那些叔叔伯伯也笑著稱讚我。
「我只想跟你和媽一起吃飯。」我的目光誠摯,也很堅定。
爸沒有遲疑,轉頭跟煙霧中的死大人們說:「你們慢慢看,我先陪小鬼吃噸飯啊!」
「謝謝爸。」我說,開心地走到隔壁房間中,轟隆轟隆作響的麻將桌。
媽正在跟一群妖怪洗著麻將排,我走到媽的身邊,說:「媽,今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媽嚇了一跳,看著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妖怪,隨即站了起來,笑說:「你們慢慢玩,老娘要陪孩子吃個飯。」
那群妖怪不滿道:「三個人怎麼打?三缺一啊!」
我趁媽喜孜孜轉身出房時,右手抄起兩顆麻將,輕輕一捏,兩顆麻將頓時碎爛,我瞪著那群妖魔鬼怪,說:「以後我媽打牌輸了,我會這樣幫你們的鼻子美容。」
妖魔鬼怪遇到鍾馗,只有低頭假裝思考的份。
「想什麼?沒腦袋要怎麼想?」我冷冷道,對於這幾個整天找我媽打牌的爛人,我早就想一一除掉了。
「淵仔!快來吃飯啊!」媽熱切地叫著。
「來了!」我笑著。
三個人,完完整整的三個人,此刻終於真正坐在一起,吃著熱騰騰的晚飯。
雖然場面有些尷尬,但爸跟媽的眼中,都流露出對我的關愛與喜悅。
這才是一個家啊!
爸跟媽不斷夾給我的菜,堆得整個飯碗都是菜,我吃著吃著,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
「怎麼了?」媽心疼地看著我,自己的眼眶卻也微紅了。
「爸、媽,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說,我不喜歡家裡整天都有一堆客人在。」我擦著眼淚,眼淚卻不斷湧出,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
「那……」爸有些發窘,媽卻笑著說:「以後媽跟爸會注意的。」
「我想天天都在一起吃飯,就三個人。」我還是在哭:「再加上師父,就是你們一直以為是我學校老師的老先生。」
「好好好,以後我們三個人天天一起吃晚飯。」媽也哭了,爸則傻傻地笑。
「謝謝爸,謝謝媽。」我想笑,卻還是在哭。
我不想封住「不哭穴」。
因為,我需要痛哭一場。
因為,我可能只會吃到,三天全家團聚的晚餐。
有些事,有些朋友,有些感情,在人的一生中都是精彩奪目的連場好戲。
但是連場好戲的幕後,是一個家。
永遠都是一個家。
這個家放逐了我好幾年,我也拋棄了這個家好幾年,甚至,我還崩落了房牆,將我心中的家打出一個大洞,這個大洞是眺望遠方的,是叛逆的,是同家庭對抗的自我意識。
於是,寒風時常刮進來,大雨時常灑進來,烈日往往燙熟一切。
我擁有的,僅是師父的恩情、阿義的友情、還有不復存在的,跟乙晶之間的愛情。
我一直都缺少一個家。
所幸,在決一死戰的前夕,我的家又回來了,或者說,我又回到了家裡。
所幸。
第七十一章
決戰前三天,大家所作的事,其實可以寫上好幾千字。
阿義這種鋼鐵好漢,也變得婆婆媽媽的,這三天中不斷跟學校的女孩子告白,希望亂槍打鳥,能意外得到一個價值三天時光的戀情。
不過他沒有辦到。
因為奇異筆的墨水很強悍。
師父最不婆媽了,除了晚上跟我爸媽一起吃飯外,他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殺壞人,那三天特種行業風聲鶴唳,黑道人人自危,黑金議員紛紛出國避難。
師父是這樣說的:「要殺就要快!」
顯然,師父對這場最終死斗的態度是相當保守的,這點尤其令我們很緊張。
「師父!會贏吧?」阿義問。
「當然!」師父總是大聲說道:「我要替那女人報仇!要替師父報仇!替花貓兒報仇!」
「那為什麼趕著把壞蛋殺光?」我問。
「殺壞蛋還需要理由嗎?」師父吼道,又衝出去掛了兩個黑道頭子。
終於,最後一天,晚飯後。
七點半,距離零時零分,只剩四個小時半。
凌霄派,江湖上第一大派,正盤坐在大破洞中,閉目養神。
「記住,打不過就逃!你們是正義的種子,不能就此覆滅。」師父語氣堅定,說:「師父有無比的信心,可以在此役誅殺藍金,但萬一有太多的無眼刺客圍攻我們的話,凌霄派恐怕……恐怕寡不敵眾,這時候就一定要逃跑,留得青山在,柴會燒不完。」
「藍金應當很自負,怎會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努力這樣想著。萬一真有五、六個無眼刺客圍攻我跟阿義,我跟阿義完全沒有生還的可能。
「就怕他轉了性。」師父慢慢吐納,說:「但放心,藍金跟師父之間的對決,不會超過半柱香,甚至在出手瞬間就會生死力判,一旦師父掛了藍金,再多個行屍走肉的無眼刺客,也奈何不了師父,你們只需要撐一會兒就行了。」
「說得容易。」阿義看著三人中間的兵器。
兩把開山刀、兩把生魚片刀、還有一把從工廠偷出的長條鋼片。
長條鋼片,自然是師父的兵器,非常剛強,稍具韌性,邊緣細薄鋒利,在師父的手底下絕對是把好劍。
「淵仔,還有一點時間。」師父微微笑。
「還有一點時間。」阿義附和著。
「那我走了,要等等我,大家一起上八卦山!」我站了起來,將開山刀跟生魚片刀用厚布包裹著,再用細繩綁在身上。
「替我向晶兒問聲好。」師父笑眯眯地從懷中掏出一隻絨布盒子,擲向我來。
我接住絨布盒子,問道:「給乙晶的?」
師父哈哈一笑,說:「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一隻極美的鑽戒依偎在盒子中央,閃閃發光!
我心中莫名感動。
「自己看著辦吧!聽說這是這個時代的定情物。」師父得意地說:「師父去劫惡濟貧弄來的,十足真貨!」
我笑了笑,說:「那就試試看吧,死馬當活馬醫。」說完,我便跳出了大破洞,興奮地沖向愛的方向。
「給我一個理由!」我大聲說道,身影飛快。
乙晶的窗口,仍然透出橘黃的燈光。
我閉上眼睛,仔細地審查乙晶房間里的動靜。
「養蠶的好像不在樓上,好極。」
我心中一喜,輕輕踏上院中的小樹,燕起燕落,停在窗戶邊。
窗戶沒有了窗帘,於是我大方地推開了窗戶,跳了進去。
乙晶呢?我心愛的乙晶呢?
乙晶抱著窗帘,躺在床上鼾睡著。
她發紅的俏臉,看得我不忍喚她醒來,而我的手中,卻幾乎要把鑽戒盒捏爆。
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乙晶嗎?
還是?
正當我端詳著乙晶熟睡的模樣時,我的「叮咚穴」突然一窒,我詫異之餘,全身果然無法動彈。
我竟被暗算了!但我居然沒有發現任何聲息或殺氣!?
我無法轉過頭來,但我看到一到高大的黑影將我的影子包住,似曾相似的聲音優雅地響起:「淵,終於等到你了。」
那個聲音,那個在我背後的聲音,是養蠶人Hydra的聲音。
但那個聲音,卻也是師父的女兒割掉自己的喉嚨時,所發出的聲音!
我的脊椎骨一陣冰冰涼涼。
「辛苦你了,接下來故事會怎麼發展,全看你的啰!」Hydra抓著我的臂膀,將我面朝向他,再輕輕推著我,讓我坐在乙晶旁邊。
Hydra一身雪白的長大衣,典雅地坐在書桌上,他的臉龐蒼白卻強健,他的笑容依舊迷人,他的眼神依舊藍光飲動。
他的手指細長潔凈,捧住他天使般的臉。
「Itstimetoplaythefinalgame。」Hydra嘻嘻笑著,仔細地看著心臟快要無力的我。
第七十二章
「今天深夜,就要決戰了吧?」
Hydra賊兮兮地笑著,連眼睛也在笑著。
那一對清澈皎藍的明眸,笑著。
這是什麼異樣的感覺?
為什麼我竭力想閉上眼睛?
沒有殺氣、沒有敵意,我卻害怕得想吐。
人的一生中,或許都有另一個人是自己的勁敵。
如同毒蛇遇到貘、豹子遇到獅、鱷魚遇到巨蟒。
但是,我的勁敵給我的感覺,卻像是一隻兔子。
一隻彬彬有禮的兔子。
而我面對這隻天使潔白的兔子時,我的胃翻騰、喉乾渴。
因為我是條胡蘿蔔。
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那一雙藍眸子。
令我想起一個戰慄的名字。
「需要自我介紹嗎?」Hydra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沈默著。因為我一旦開口,牙齒將會劇烈撞擊出顫抖聲。
「我是遠渡重洋,來到台灣驗收成果的,」Hydra咬著手指,興奮地說:「你猜猜看!你猜猜看!猜猜我是誰?!」
我看著小孩子般的Hydra,真是詭異莫名。
我繼續沈默著,因為我已經分不清楚眼前的人究竟適合方神聖。
這樣飛揚跳脫,這樣小孩子氣,會是我心中深深畏懼的強敵嗎?
「猜一下!包準你一猜就對!」Hydra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你……你到底是誰?」我慢慢地說,心中的懼意卻沒跟著Hydra的笑聲減弱一絲半分。
「猜一猜!不猜的話多可惜!」Hydra笑彎了腰,吸吮著手指,笑道:「難得這麼好猜,快猜快猜!快猜快猜!」
猜?
我只想閉上眼睛。
Hydra的笑聲停了。
「叫你猜!你就猜!」Hydra的眼神精光爆射,手指被咬出鮮紅的血液,吼道:「快猜!快猜!有這麼難猜嗎?!」
這嚇人的模樣突兀地在Hydra的臉上擠出,我的心臟簡直要滑入胃裡。
Hydra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登然轉和,竟是滿臉歉意。
「對不起。」Hydra跳下桌子,走到我面前,潔白又鮮紅的手指輕輕托住我的下巴,溫柔地說:「剛剛太凶了,是我不好,不過,你可以猜一猜我是誰嗎?」
我的下巴冰涼。
要是我不猜,我的下場不難想象。
於是,我發抖地說出我深懼的名字:「藍金?」
「答——」Hydra興奮地往後一跳,又跳回窗邊的桌子上,說:「……對啦!」
我快暈了。
眼前的翩翩美男子,「居然」是屠滅百年前武林世界的「冷屠子」,藍金!
說是「居然」,是因為這樣的結果是沒有道理的。
我無法置信這樣忽笑忽怒、咬著自己手指的人,竟會是師父回憶中那冷血無情的鬼魅。
但無法置信,表示我不得不信了。
我竟然被藍金制服在斗室中,毫無脫險的可能,加上,床上還躺著我心愛的乙晶,更是絕無突圍而出的希望。
我的死期到了。
我的四肢百骸,就要被藍金一片一片颳了下來,每一個穴道、每一條血脈,都將會被刺得稀爛,我會被迫捧住自己的內臟。
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也許等一下,我就沒有眼睛可以流淚了。
「哭什麼?」Hydra憐惜地看著我,說:「藍金也許很殘暴,但他總會聽我的,也許你會快快樂樂地走出這裡也不一定,當然,這都要看你的表現。」
我勉強說道:「什麼表現?」
我一點一滴,積聚著體內的真氣,緩慢地推著被封住的「叮咚穴」。
雖然機會渺茫,但總須一試。
臨死之前,我至少要拚死將乙晶送出去。
「你問錯了問題。」Hydra神色不悅地說:「我剛剛說,藍金也許殘暴,但他總會聽我的。你不覺得這句話怪怪的嗎?你應該從這句話中發現疑問,然後好奇地問我問題才是,而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死活。」
我楞了一下,眼前的殺人魔王似乎有些神經錯亂。
「那……」我含含糊糊地說著,心中卻無法思考什麼叫我應該問的問題。
人在極端恐懼之下,邏輯通通會集中在「我要怎麼生存下來」這樣的關鍵問題上打轉,因此對Hydra這種語意上的奇怪之處,邏輯是完全無法處理的。
Hydra的眼色一沉,冷冷地說:「你要仔細地聽我說話,好好向我展示你的挑戰資格,這就是你的表現,表現良好,你就是主角,表現不好,你師父就是主角,而對於配角,在我的故事中,都是擔任被凌遲的炮灰。」
這段話依舊是莫名其妙到了頂點,但我總算抓住一個大重點:要是我不好好聽他說話,然後發問的話,我就會死得很凄慘。
為了乙晶,我一定要盡量拖延時間,衝破穴道。
第七十三章
藍金也許很殘暴……但他總會聽我的?
「你剛剛說,你是藍金,但是……」我看著笑顏逐開的Hydra,說:「你既然是藍金,為什麼又要說藍金總是聽你的?怪怪的地方就是指這裡吧。」
Hydra滿意地說:「對。請繼續保持這種好奇心。」
我看著彌勒佛般的Hydra,猜不透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在他的眼中,我似乎只是他的玩具。
「一個人的一生,就只有一個可能,也就是說,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條毛線,儘管人生的旅程波折起伏,也只是使得毛線彎彎曲曲,最多只是纏在一起打結了,但,毛線終究是毛線,終究只是一條毛線。」Hydra慢條斯理地說。
「嗯。」我仔細聽著,生怕遺漏了什麼。
「嗯?」Hydra笑笑地看著我。
「雖然只有一條,但大家都一樣,也很公平。」我說,但我知道Hydra一定有什麼奇怪的謬論。
「公平?當初遇到你師父時,我才十二歲,那時我隨國際扶輪社的扶青團來台灣,在安養院陪你師父下棋解悶,應該說,你師父教我下圍棋,圍棋,哈,這麼有趣的東西,讓我著實沈迷在其中好一陣子。」Hydra閉上眼睛,回憶著。
Hydra是那個「師父女兒」口中的圍棋天才?!
不!不對!
「不對。」我趕緊說:「你在三百年前跟我師父就是師兄弟了,怎會是那個跟我師父下圍棋的孩子?」
「很好很好,但請聽我話說從頭。」Hydra笑嘻嘻地說:「人的一生只有一條道路,不能回頭、不能重來,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你師父在我下棋時,常常感嘆自己的人生,他,關老先生說,他的一生自從失去伴侶后,唯一的女兒就棄他不顧,將他送到安養院了此殘生,他的人生自此走入死胡同,真是感嘆萬千啊!」
關老先生?「師父的女兒」說的是真的?
那麼,師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是三百年前的老鬼附身作祟?
「那樣的人生,就算是乖乖走完了,也沒什麼意思了不是?」Hydra聳聳肩,說,「於是,我決定給你師父第二條毛線,一個嶄新的人生。」
我問:「你讓鬼魂附身在師父身上?」我暗暗衝擊穴道,但穴道里的血脈依舊僵凝。
「這樣說還挺貼切的,但,我上哪裡找三百年前的孤魂野鬼?」Hydra撥著自己的頭髮,那一頭金光閃閃的頭髮。
「不然是怎麼一回事?師父身上的武功明明是真的!」我說道,又說:「我身上的武功也是真的!你點穴的位置也是凌霄派的手法,你是藍金的徒弟?」
「根本沒有凌霄派。」Hydra憐憫地看著我,說:「即便有,也是關老先生自己創的,從你開始才算第一代弟子。」
我靜靜聽著,這其中一定隱藏著武林中邪惡的大秘密。
Hydra雙手抓著桌緣,雙腳輕輕晃動,說:「你知道催眠吧?」
催眠?
「知道。」我說。
Hydra點點頭,笑說:「催眠是我此生最大的樂趣,也是我人生遊戲中最大的籌碼,催眠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的行為,但那是指半生不熟的催眠技巧……你知道嗎?是技巧!僅僅只是技巧而已。但,我的催眠不是技巧,而是種藝術,登峰造極的藝術。」
Hydra的藍色眸子異常光亮,說:「登峰造極的藝術,就是編織出另一條人生的毛線,開創嶄新的人生風貌!這也是關老先生汲汲渴求的嶄新人生!新的!冒險的!宿命的!挑戰的!轟轟烈烈的!」
我獃獃地看著Hydra,那一個激情中的Hydra。
Hydra哈哈大笑,說:「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如何懂得變幻人生的極致藝術?這可說來話長了。總之,遇到關老先生這麼樣感嘆人生的老人,我總是要幫他一幫,讓他往後的人生能夠充滿挑戰,比起在安養院中纏人下棋的生活,要來得精彩奪目!」停了一停,Hydra嘆口氣說:「就當作報答他教我下圍棋吧。」
我一愣一愣的。
Hydra催眠了師父?怎麼催眠?給師父新的人生?新的……武俠人生?
當時我聽得不明不白,所以心中的感覺甚至談不上憤怒,只有一連串的問號。
Hydra歪著頭看著我,說:「我知道你還是不懂,畢竟催眠的力量要達到這樣藝術的境界,是多麼令世人難以理解啊!」
「你是說,你催眠了師父?」我問。
「是。」Hydra祥和地說:「連他一身武功,都是我耗盡心神,陪他渡過數十年流血流汗的腦中苦練,才在幾日間飛快地習得強大的力量,踏入中國人幻想中的秘境,功夫。」
第七十四章
腦中苦練?
「……」我痴傻地看著Hydra,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Hydra看我一臉呆樣,忍不住笑說:「你這獃子,你不記得關先生的女兒是怎麼死的?」
師父的女兒一邊跳著血舞、一邊傳達著「藍金」的話,那種妖笑的可怖模樣叫我如何忘記?!
「是你!」我驚叫:「你催眠了她!你要她在師父面前自殺!」
催眠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怖!不是我原先想象的移魂大法!
Hydra假裝驚喜地說:「真聰明!但這不過是基礎中的基礎,這種催眠基礎只能平時拿來玩玩,上不了大場面。因為它只能摧毀一個人的人生,卻無法開展另一個人生,開展人生的催眠,才是藝術!也就是我施加在關老先生身上的奇異力量!」
我的怒氣隨著底牌翻開的一瞬間,暴漲到的極致。
Hydra顯得十分開心,他托著自己堅挺的下巴,愉快地訴說一段令人不寒而慄的往事。
※※※※※
那一年,1979年,秦皇陵出土后的五年,我來到了台灣,來到這一塊將與我的多重人生,展開強烈聯繫的土地。
我可以感覺得到,這會是一塊很有趣的土地,就在我遇見圍棋高手關先生后,這種感覺就更確定了。
關老先生給了我一個美妙的靈感,使我與他的之間的遊戲,從方城之戰,提升為兩人人生中的命運對決。
我關懷關老先生內心對人生的不滿,於是,我想起了當年在蟬堡中得到的寶貴知識……非常大量的中醫原理、以及滿柜子的武俠小說。我的中文,也就是在那陳舊的斗櫃中學習來的;至於蟬堡是什麼樣的地方,要是你有幸成為故事的主角,那就是你必須調查的秘密了。
以前我總是利用中醫關於穴道、氣血循環的知識,為自己的身體做些簡單的強化,並不多去鑽研,因為在我初步的研究里,中醫雖然能與西方醫學並駕齊驅,但在操控人體極限上,畢竟不能與巫毒系統相提並論。
但在與關老先生的談話中,我發現關老先生對於大量的武俠小說瞭若指掌,特別的是,關老先生對於「正義」自有一套獨特的見解,更是令我深感佩服。於是,我嘗試性地問他:有機會的話,願不願意當個武俠小說中的俠者?
命運使然,關老先生哈哈大笑,說:這是當然!
既然得到這麼開朗的答覆,身為摯友的我,當然就決定實驗中醫與武術的結合,甚至,我也拿自己本身,一同參加這場創造巔峰武學的計畫。
怎麼實驗呢?
我與關老先生僻處無人打擾的幽室,由我先將關老先生催眠到完全接受我一切思想的地步,再將關先生原先的人生塞進他腦中的記憶密庫,深深鎖住。
然後,我,以一個記憶操弄師的角色,在自己的腦中劃出一塊處女地,純凈地接受一切指示,與關先生一起進行的腦中苦練,進而型塑出與關先生,不,是與黃駿大俠,其命運的黑暗相應者。
黑暗的相應者,藍金,我創生的另一人格,就這樣誕生了。
什麼叫腦中苦練?我揣摩著穴道原理與人體強化的秘訣,將以前學會的養生氣功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再將修改後的經脈運行的修行技巧……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內功修習,灌輸到「黃駿」與「藍金」的腦中世界。
這個腦中苦練,比起創生出莫須有的記憶,要來得艱苦許多!因為我下達的命令,往往是:這套內功,你已日夜不綴修行了五年,特別是在海里的艱苦練習,使你更上一層樓!
這樣長達五年的指令,必須在一天、甚至是幾個小時間,於腦中不斷地壓縮膨脹,使大腦快速地經歷五年修習內功的歲月,使人體在深沉潛意識中瘋狂學武,即使我倆都靜靜地坐著,但瞳孔像警示燈一樣快閃著、汗水大量湧出、筋脈顫抖不已,使我們都在極限中超越自己,在短時間內說服身體擁有驚人武功的假事實。
弄假成真。
這就是人腦的秘密之一。
人體的潛能存在於腦中的秘密,這個秘密能帶給我多大的樂趣,我不知道。探索人體的極限,或說是人腦的極限,不過是為遊戲增添樂趣罷了。
就這樣,我與關老先生每天都關在幽室里,雙目交視靜坐,一同飛快苦練不存在的凌霄派內力絕學,今天練五年的份量,明天也許就練十年、八年,往往練到虛脫、嘔吐,我一度擔心關老先生會撐不下去,而,關老先生的確撐不下去,他的記憶完全被擠到不知名的地方。但,黃駿活了下來,成為頂尖的武林高手。
同時,我腦中的藍金一角,也茁壯成一個足以與黃駿對抗的殺人機器,擁有跟黃駿匹敵的高強武功。
於是,我喜慰地為兩個死對頭創造出前所未有的人生,一點一滴,從小時候的生活,講述到習武的苦樂、情愛、江湖種種,甚至為兩人添上交纏三百年的悲哀命運,當作遊戲的開展。
創造人生的過程,顯然有趣多了,因為我不只掌握了他人的人生,我甚至可以憑空捏造出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我,就是黃駿的上帝。
當然,我特別為黃駿多添了一段從秦皇陵爬出,在中國大陸一邊回復元氣、一邊尋徒的五年記憶,是以黃駿正式替代關老先生而活的時間,是從1979年當時算起,在設計上,黃駿是在台灣海峽被暗流衝到岸上昏迷不醒,醒來時竟發現自己身在安養院中,其瘋狂的行徑與說詞,當然會被當作是瘋子了。
為了增加黃駿的孤獨感,我為他設計的個性中,加入了無可救藥的死脾氣,也就是決不肯在一般人面前展示功夫的堅持,這一點堅持會令黃駿苦無他人相信他,也令黃駿飽受被當作瘋子的對待。
當然了,我也從許多武俠小說中,隨意摘下幾個虛構的名字,拼湊成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塞進黃駿的武俠記憶中,讓他雖然無法展示功夫,但當他在單單講述自己的生平時,也會被認為是老人痴獃。
因此,黃駿不斷自我孤立,只有一點點關先生模糊的殘留記憶,引導他回到女兒的住所,儘管如此,黃駿的冒險人生還是壓倒性地侵吞關先生無聊的人生,讓他逃離了員林,開始他的覓徒計畫。
讓他開始,與不存在的命運無窮的對抗。
讓他開始,以不存在的靈魂活著。
讓他開始,跟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