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權利就像鴉片一樣上癮

第九章 權利就像鴉片一樣上癮

從家到仕嘉公司從三環走有五十多公里。這些天來,我每天一個來回,總共要花接近兩個小時。

在靠近藍天立交橋的三環上有一堆白東西,我知道那是兩隻狗。一隻狗已經死了,被平均車速七十八公里的車流中的某一輛在一個清晨軋死了。另一隻狗是它的愛侶,一直陪著它,到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三天來,這隻狗不吃不喝,嗚咽著孤獨地望著它的伴侶,絲毫不理

會洶湧的車流。

昨天早上,一輛車為避免軋到這隻孤獨的守望者而緊急剎車導致了後車連續追尾,後車的司機罵罵咧咧跳下車發現是這樣的情況,沒說一句話,所有的司機扭頭就走,小心地避開了兩隻狗,各自離去。成都的媒體空前發達,昨天的電視、電台和今天的多家報紙都報道了這隻梁山伯一般的狗和為此發生的車禍以及那些為此放棄追究事故責任的成都司機。

我經過它時,特意放慢了速度,搖下車窗聽它的哀鳴。它已經站不起來了,還是看著它的戀人。我停了車,不知怎麼,想哭。

我走過去試圖抱起這隻狗,它嘟噥著發出喉音,無力地躲閃著我,哀怨地乞求我別分開它們。我發覺眼淚潤澤了鏡片,嘆了口氣,嘴裡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慢慢離去。我知道這是只渴盼殉情的狗,這是只高尚的狗。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下午我再經過對面的路道時,看到了兩隻被壓成餅的白皮,我大哭。

柳胖胖已經亂得一塌糊塗,溫柔賢淑的柳夫人不吵不鬧,只是冷戰。柳胖胖坦白了所有的交往細節,還出賣了我。這讓我根本不敢跨入他家一步。

另外,在我們在嘉熙的股份要九個月後才能完全付清。這期間,柳胖胖也絕對不能到仕嘉公司來。我們要做到絕對地穩妥。

要麼是他偷偷和我見面來,要麼只能打電話。

柳胖胖說他老婆只是一個人關在家裡喝悶酒,大瓶大瓶地喝。我說沒鬧就好。柳胖胖說他老婆就是不鬧才麻煩,什麼事都悶在心裡,沒準啥時候就來個火山爆發。

柳胖胖很是擔心他的婚姻,十一年的婚姻。問我有沒有辦法挽救。

我說我教過你,什麼都別說,即使被抓了現行也要說還沒進去。

柳胖胖說自己不會撒謊,尤其不會給老婆撒謊。只要他老婆問,他就說,問什麼細節,他就說什麼細節。

我罵你腦子糊塗了?怎麼竹筒倒豆子,整個一坦白從寬,你怎麼就不考慮一下女人的感受。

柳總改了口,一口一個江老師,要我一定教教他。

我問你跟冰兒斷了嗎?

柳胖胖壓低聲音說,斷了很多次。

我問你到底覺得誰更重要。

柳胖胖說當然是老婆家庭重要。柳胖胖很難受,說每次和冰兒分手就像生離死別。柳胖胖不做聲了,象那隻嗚咽哀鳴的狗。

我嘆口氣,我讓蕭蕭勸勸她吧。

我心中很惱火,從時間管理的角度上而言,絕大多數的急迫而重要的事情都是由重要而不急迫的事情發展而來。從理論上說,我們應該把65%以上的精力投入到後者,而前者的比例不能超過15%。事實上,由於柳胖胖在個人感情問題上的猶豫和細節疏忽導致了他在家庭中的完全被動,而聯動反應則危及到我們打擊嘉熙公司,確立優勢地位的重要計劃地執行。

不論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柳總的這個個人問題成為了當前我們必須解決的問題。否則,他沒有精力投入到對嘉熙公司的後續協議執行,沒有精力管理好價值近百萬的上海公司的正常運營,沒有精力繼續在上海接下來的一個義大利品牌和一個韓國頂級品牌的中國總代理,更沒有精力和我共同迅速理順仕嘉公司的方方面面,在十月的天津與嘉熙一決雌雄。

董事會帶給我的心智煎熬剛剛接近尾聲,現在我又成了勇敢的救火隊員。我有些抱怨柳總,更擔心他和柳夫人真的會破裂。

柳總的老婆是我們這一類人的夢中偶像,溫柔、賢淑、漂亮、知書達理,還有才女的氣質。蕭蕭說,哪怕柳胖胖的身價再漲十倍,他也配不上他老婆。如果說柳胖胖的智慧、決斷、勇氣是百里挑一的優秀,那他老婆則是千里挑一的卓越。蕭蕭說冰兒縱然不錯,但絕對不能和他老婆相比,柳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蕭蕭質問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總是要多霸佔幾個女人才有成就感。我說男人首先是男人,男人具有攻擊性,這是不可避免的天性。蕭蕭說,男人是動物,是動物世界中的公海豹。我說沒辦法,不象我這樣徹底地痛過傷過,徹底地懼怕多餘的愛情,恐怕都不能過那一關。蕭蕭說誰知道你有沒有和柳總聯手起來蒙人。

我說兩個人之間最重要的是信任。我嘴上說得摔缸絆鐵,心裡還是有點發虛,電台小妹那事到底算不算越軌背叛了蕭蕭。我安慰自己是個坐懷最終沒亂的好少年,不願意再想下去。

李律師謀划已久的知識產權公司按計劃開在了市中心天府廣場旁的西御大廈,我自然在他的公司註冊我們的商標。公司非常寬敞,寥落的幾個人忙忙碌碌。我疑心他是搞得虛假繁榮那一套,糊弄著偶爾來訪的客戶。李星星坦率地給我交底,商標註冊只是維持客戶群的基本業務,利潤是來自於大企業的侵權糾紛。

我冷眼看了看他年輕稚嫩的助手很是懷疑他們的談判能力。李星星笑著說,業務根本做不完,哪需要他們去衝殺。

李星星整合了一大堆的人力資源,公司股東中涵蓋了前工商、司法、媒體和政府職能機構要員。作為西南唯一一個專業從事知識產權糾紛領域的專業公司,而且擁有律師資格和多個成功的案例,他的公司在成都幾乎形成了寡頭壟斷。李星星說,現在才發覺做最專業的市場哪怕再小,也有豐厚的回報。畢竟差異化才是核心競爭力。

李星星的話敲打著我,讓我重新審視我們的思路是否正確。為了讓嘉熙木桶代理商變臉,我們克隆了嘉熙木桶,我們的把握是稍微低一些的代理價和柳胖胖的號召力。我忽然擔憂起來,陳盛完全可以以更低的價格打壓我們的價格,直到我們無利可圖,慢慢地耗死我們,何況陳盛一直就熱衷於薄利多銷。至於柳總的江湖地位和個人魅力,在木桶廠商中雖然絕對執牛耳卻無法和嘉熙公司價值幾百萬的無形資產相比,有多少代理商能冒著市場反應的風險來更換品牌,畢竟嘉熙木桶一直都能為他們帶來豐厚的利潤,他們也投入了相當的區域市場推廣費用,就這樣白白損失掉?

我猶豫了,不知道是不是該做出差異化來。我們是完全替代,還是全面競爭。我第一次失去了自信,我無法做出形勢判斷。

我做了個有限的差異化調整計劃,增加了帶書法、繪畫系列題材的刻繪木桶,又添加了獨特的香柏木香精,希望像蛋糕店一樣進行氣味營銷。我們做了全套的VI,這在全國三十來個木桶廠商中是絕無僅有的,我希望以嶄新的經營理念和先進的經營模式讓代理商和用戶迅速感覺到我們是舊瓶中裝著煥然一新的新酒。我試圖建立每一個產品的檔案,可以在網上查詢到該產品的所有銷售信息和圖片特徵。我希望能突出產品的保值和增值,而不是像普通傢具、潔具一樣僅僅是建築的附著物,從出商店就開始打折。

我認為這是更充分地準備,如果我們不能做原來通代理商的工作,仍然可以發展其他的代理商,畢竟,渠道為王,我們的工作將圍繞著這個目標來安排。

郵件發給柳胖胖兩三天,都沒回復。我打電話催問,柳胖胖說沒細看,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他完全放心把公司交給我。

我覺得不太對勁,這不是那個敬業的柳擎松,不是那個為了做計劃可以連續一個月加深夜班的在各種假設中一一推敲的工作狂。我問,是不是老婆那事還沒有解決,上次蕭蕭陪了一天不是都緩和了嗎?

柳胖胖笑著說:「我正在做更大的工程,你在哪?我來找你。」

柳胖胖約我在名士茶樓見面,除了喝茶,還可以打乒乓球。柳總從上海回來后,變得特別注意細節了,買了好幾個紅雙喜的四星球拍,分別送給了我和仍然留在嘉熙的兩個地下工作者。陳盛劉禾絕對沒有想到,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還隱藏著兩個仕嘉的小股東,把他們的所有動向都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

清除了柳胖胖這個最有力的對手,陳盛搶佔了公司所有的制高點,這讓劉禾一無所獲。讓劉禾義憤填膺的是陳盛偷偷給自己加了一級工資,而沒對其他的有功之臣有絲毫的獎賞,包括始終賣力的王律師也沒有撈到股份和正常的傭金。劉禾發牢騷,說哪像人家柳總,一到上海就給所有下屬普漲一級工資,先安撫人心。

柳胖胖很得意,誇獎我的計策高明。這是柳總的優點,他不貪功。其實,我只建議他給上海經理加一級工資,他舉一反三乾脆下了毛毛雨,還廣施小恩小惠送了原來下屬一大堆衣服、球拍之類的小東西。

柳胖胖說,陳盛沒境界,這次惹火了劉禾,這個壞蛋企是等閑之輩,他大加造勢把黃監事、白武勝拉攏在一塊,準備伺機給陳盛發難。

好一個劉禾,又是一次順勢而為!一個小小的偷加工資的行為,立刻被他提升到公心私心、原則立場的高度,他的推論頗為經典:挖空心思為自己謀福利的人不配做總經理,更不配做董事長。

根源當然並不是這小小的五百元一級的工資。陳盛為把柳胖胖趕出去,當時給劉禾、黃監事、白武勝許諾,一方面打壓柳胖胖的股份轉讓價格,一方面利益均分。為穩住軍心,陳盛堅決表態不做控股大股東。此外,陳盛還私下給王律師承諾可以收購柳胖胖的部分股份。

然而在柳胖胖簽署股份轉讓協議的第二天,陳盛就召開股東會給大家認錯,說自己以前說錯了,收回以前關於不控股的聲明,他一定要控股。

劉禾像個博弈的高手,在歷次支招之後,終於要潛出幕後粉墨登場了。

柳胖胖說他現在兩個主要工作,一是安頓好家庭矛盾,二是激化陳劉矛盾。柳胖胖很是興奮,說通過這次巨變,跟劉禾學到了不少東西,最重要的就是先造勢,再順勢而為。

我笑著說,其實就是典型的小人行徑。

柳胖胖哈哈大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嘛。」

他收斂了笑容,長嘆一聲,「哎,想做儒商不容易啊。」

堡壘往往從內部被攻破。劉禾是個大鯊魚,鯊魚總是要吃肉的。這正中柳胖胖的下懷,與我冷眼看待競爭對手內部混亂的視點不同,他有一種復仇的快感。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劉禾與柳胖胖逐漸緩和了關係,兩人經常借口打網球而密謀。作為十多年的朋友和同鄉,劉禾對參與將柳胖胖驅逐出嘉熙公司很是內疚。先是在柳總退出的股份轉讓協議中放了一馬,後來又頂著陳盛給我們補發了離職補償金,剛好

沖抵陳盛對我們幾人關於不出席董事會以及在北京公司製造混亂的罰款。劉禾很聰明,他巧妙地將潛在的危險悄悄消除。陳盛則傻乎乎地大放厥詞,厲聲指責劉禾擅權,在異地通過電話大罵了一個小時。我們當然知道陳盛在罵什麼,更鐵了心地要助劉禾一臂之力。

黃監事被陳盛氣哭了,陳盛在董事會上拒絕先前的承諾,並反咬是黃監事在栽贓。黃監事開始後悔,抽泣著給柳胖胖打了兩個小時電話。柳胖胖表現出一個男人的大度,絲毫不計較黃從前的騎牆做派。他說服黃監事要象從前一樣堅決站在劉禾一邊,同仇敵愾。柳胖胖用了我的觀點:在派系紛爭的時候,一定不要選擇相對的最大一派,而是要選擇次大的一派並結成聯盟,以維持必要的平衡。以蘇聯和美國為龍頭形成的兩大陣營對峙的冷戰時期,固然是最國際關係最緊張的時期,也恰恰是近代世界最長的和平時期。這當然不是我的理論,是中國古代的五行生剋制化論,維持平衡才是要點,才能利益最大化。

黃監事有正義感嗎?當然有,任何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正義感,但正義感和自身利益相衝突的時候,恐怕還是後者的誘惑力更大,何況在公司內部的紛爭中又能說誰才是正義的呢?還不是清一色的成王敗寇。

剛剛經歷了大變的嘉熙公司又開始劃分陣營。中層管理人員形成了擁陳、倒陳和更為廣泛的中立派。

我和柳胖胖前去嘉熙公司配合變更執照,剛過中午12點,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沒去公司食堂而就近找了家老店。點菜的時候,柳總發現鄰座的兩位正好背對著我們在說悄悄話,柳總給我一努嘴,我一看是陳盛正重用的一個採購司機和管設備的工程師。這個時候不吃公司提供的六菜一湯的小炒便餐,卻跑到這裡自己花錢吃飯,況且是中午不能喝酒,太奇怪了。我和柳總對視了一下,不出聲響,努力地聽個隻言片語。

到公司后,柳胖胖辦完事情,順便把這事給劉禾提了提,讓他注意一下。劉禾聽出了其中蹊蹺,悶了半天,才下決心說有件事情想徵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劉禾說,他早有陳盛手下最紅的採購經理吃回扣的間接證據,涉嫌至少收受了十萬以上的回扣。劉禾說,這人近來所經手收購的木材要比市場平均價高10%,他與木材商打了兩年交道,熟悉十幾個木材供應商,再以這樣的價格交易顯然有問題。劉禾拿不定主意是否處理。柳胖胖說這還用猶豫,堅決嚴辦,提交司法,絕不能開一個先例。

柳胖胖數落著劉禾的偽善,講了一大堆管理經驗。

劉禾眉頭緊鎖,靜靜聽著,等柳胖胖說到中場休息,才說出他的觀點:「我擔心和陳總有關,陳盛本來就是個懷疑一切的人,何況是每月要過幾十萬現金的採購經理,價格高出那麼多,沒道理不知情啊。」劉禾的話不多,卻說得柳胖胖目瞪口呆。

劉禾接著說:「那經理膽子一直就小,幾百幾千的小便宜敢占,這幾萬十幾萬的錢,他沒人支持敢動?」

柳胖胖吃驚得讓煙燒了手,他沒想到劉禾的心思細密到了這個程度,什麼人都能懷疑,什麼人都要防著一手。他更不相信陳盛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柳胖胖悶了半天,說:「應該不是陳盛吧,我和他合作這麼多年,他愛占點小便宜,卻絕不是為五斗米折腰的人。」

劉禾說:「本來我也決不會有這個念頭,但陳總能給自己偷偷漲一級工資,我還能信任他嗎?他能占幾百塊錢的便宜,就更會佔幾千幾萬的便宜,他已經失去了我對他的信任。」

直到現在,我才聽出來劉禾還在道貌岸然地繼續造勢,天知道他是怎麼給黃監事和白武勝怎麼說的,估計誰聽了他這一番說辭都會對陳盛有所看法。

劉禾問我意見的時候,我簡單地說乾脆把證據教給陳盛,看他自己怎麼處理,你何必要自尋煩惱呢?

劉禾不說話,也不表態,像李昌鎬一般巋然不動地仔細計算,計劃著一擊得手。

9月21日,恰好是柳胖胖逃離董事會的兩個月紀念日。頗為搞笑的是劉禾在嘉熙的董事會上克隆了陳盛兩個月前對付柳胖胖的所有手段。提出了彈劾陳盛的議題,推舉白武勝為公司總經理。陳盛則克隆了柳胖胖的逃跑,只是劉禾早收好了公章、證照,沒讓他拿走一樣東西。

陳盛中斷了會議,直接跑到了柳胖胖家裡。而我恰好是柳胖胖的婚外戀被撞穿后第一次在他家討論我們的計劃。

陳盛臉色煞白,進了門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拿起我的煙就點。陳盛深深吸了一口,第一句就是:「不管你們是不是要笑我,出了這事,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柳總,劉禾TMD太凶了。」

柳胖胖一直就盼望著這一天,他想親眼看到陳盛也親臨他當初的感受,但這一天終於來臨,柳胖胖卻猶豫了,他突然覺得陳盛很可憐,無助地象個剛剛被非禮的弱女子。

陳盛是他多年的朋友,多年的搭檔。陳盛把他從賭局中拖出來,陳盛把他從失敗的生意中拖出來,他們搭檔做木桶,他們搭檔打網球,他們搭檔打乒乓球,他們搭檔打籃球,他們一度為女人而心生芥蒂,他們一度為經營思路而唇槍舌劍,他們一度為豪華汽車而賭氣,他們一度為公司權益而大打出手。

但是,他們畢竟是朋友。陳盛今天是以朋友的身份來尋求幫助,不再是一個搭檔,也不再是一個對手。柳胖胖的怨氣在一瞬間蒸發掉了,他的眼睛明亮起來、柔和起來,溫暖地象成都四月的風,帶著生機給了陳盛無限的希望。

我知道此刻的柳胖胖是充滿矛盾的。

昨天坐在陳盛同樣位置的,是劉禾。劉禾猶豫著要不要下定決心彈劾陳盛。柳胖胖說:「你現在已經掏出了刀,殺不殺人都露了殺氣,砍不砍人都已經傷了和氣,要捅就痛快地捅,要麼就束手就擒,再也別動這樣的念頭。」

我還知道前天坐在陳盛同樣位置的,是白武勝。白武勝對陳盛有些意見,但不知道是不是就應該倒向劉禾。柳胖胖說:「你那點小股份,倒向陳盛只能讓他自保,如果你倒向劉禾而黃監事倒向陳盛,陳盛一樣控股。你要利益最大化只能和黃監事綁在一塊,或者乾脆就讓她代表你的股份表決,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站錯隊。」

我佩服柳胖胖的氣度,沒有一點拍馬的成分。我對這兩個兩面三刀的騎牆派沒有一點好印象,甚至是痛恨。柳胖胖對這兩人當初的叛變沒有掛懷,不管動機是不是利用,至少能心平氣和地款款而談,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研究整個局勢。

我直覺柳胖胖功力大長,以退為進,不管仕嘉公司如何發展,他始終對嘉熙公司念念不忘。

他當然忘不了嘉熙公司。嘉熙公司的前身本是陳盛的華盛傢具廠,因為柳胖胖的加入才重新發起成立了這個股份公司。嘉熙的名字並不是嘉慶、康熙兩個皇帝,當時的柳胖胖想錢想瘋了,又覺得受過高等教育不能太直白,於是從「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一文中,取了這個代表利的熙字,陳盛說兩個股東都要賺錢就叫雙熙公司,柳胖胖覺得雙字氣勢太小而且沒有容人之量,改成加熙公司更好。幾經諧音轉意,才成就了後來聞名建材業的嘉熙公司。

對於嘉熙公司開創的木桶製造業來說,柳總是業內公認的木桶之父,陳盛則是木桶之母。兩人做出了這個響徹全國的品牌來,真的雙熙了,卻沒料到會被后加入的劉禾攆出嘉熙公司。

陳盛苦笑:「最小的股東把兩個大股東一個一個踢出了局,剩下了唯一一個不會做木桶也不會賣木桶的政治家,真是TMD天大笑話。」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陳盛希望柳胖胖能幫他一把,奪回公司。陳盛許諾兩人聯手把劉禾趕出去,恢復以前的一人一半股份,同時擁有一票否決權的甜蜜合作關係。

柳胖胖給陳盛出了很多主意,卻一直沒有明確表態支持他。

陳盛走後,我問柳總:「你能幫他什麼忙,你現在是局外人。」

柳胖胖一翻白眼:「誰說我是局外人,劉禾說只要沒退完錢,我就還是股東,還要讓我參加董事會!」說罷哈哈大笑。

劉禾的確厲害,他暗中和柳總勾結,延緩了支付柳總股份款的進度,如果現在仍然按照

以前的股份比例計算,目前劉禾的股份加上柳胖胖未支付完的股份數剛好超過51%,難怪柳胖胖前段時間為了儘快轉移出抵貨的股份款讓他的上海公司瘋狂提貨,而最近一個多星期則截然相反的按兵不動。

我問柳胖胖究竟會支持誰?柳胖胖笑著說要和他們都做朋友。

第二天的董事會像是鬧劇,柳胖胖列席了董事會,真實的意圖卻是給我直播董事會進程。我則安排了人手,匿名給所有代理商實況簡訊轉播會議決議。

和兩個月前一樣,陳盛董事長兼總經理解除了劉禾、黃監事、白武勝的所有職務,並做除名處理;而劉禾、黃監事、白武盛則按照公司章程做出了彈劾陳盛董事長的決議,並選舉劉禾為董事長、任命白武勝為總經理。

陳盛重新組織了護廠隊,宣誓誓死保衛陳盛,並一鼓作氣把劉、黃、白趕出了公司,並宣稱膽敢回公司就再打出去。

陳盛搞了一個所有工人簽名的聯名書,一致要求陳盛繼續擔任董事長、總經理、生產總監。劉禾哭笑不得,對我們說陳盛腦子裡有屎,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搞文化大革命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那一套。

我問劉禾,陳盛怎麼這麼失水準?王律師跑到哪去了?

劉禾說,按照取費標準陳盛應該付給王律師6萬元的律師費,陳盛想要公司為這保護他個人利益的律師費買單被柳胖胖、劉禾上次在簽訂協議時擋回去之後,只付了幾千塊錢讓王律師大受其辱。劉禾說,陳盛就這德行,和那次花十萬元就可以搞定廠房而陳盛只肯花五萬一樣,不僅不能辦事而且會得罪人,王律師現在根本不理他。

人,無信不立。這是三國演義中的名言,當初王律師攻擊柳胖胖的論點,現在又全盤搬到了陳盛頭上。

我安排了兩個銷售內勤發了整整一下午的手機簡訊息。代理商的電話打爆了柳胖胖的電話,相信陳盛現在也一樣忙著接電話。兩個月來,代理商全給搞糊塗了,每個人的手上都是厚厚的一摞傳真,互相矛盾。柳胖胖實在解釋不清,乾脆關了電話。於是電話又紛紛打到我這裡來,我裝著毫不知情,敷衍著讓代理商再等新的消息。

陳盛以為是劉禾乾的,劉禾以為是陳盛乾的。他們想不到,是柳胖胖這個局外人乾的。柳胖胖這麼干究竟是什麼目的,只是為了出他們的丑?我想了半天,覺得不合邏輯。猛然,一個念頭蹦了出來。

難道柳胖胖是想重新回到嘉熙公司?

柳胖胖對嘉熙公司內部紛爭所表現出來的過分熱情,不能不令人懷疑。看出這一點的,除了我,還有滕廠長。滕廠長本來是柳胖胖的親叔叔,一直替柳總站在應戰陳盛的最前線,不論是之前在生產系統身居廠長,還是在後面在北京面對面的較量,殺敵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畢竟是血濃於水啊。

滕廠長特地約了我商量仕嘉公司的前途問題。滕廠長的立場很簡單,他說:「如果柳總重新回到嘉熙,我馬上退出股份,回老家,再不問木桶之事。」

我不知道滕廠長基於什麼原因說這樣的話,滕廠長對柳胖胖遠離仕嘉管理有些不快。古語道疏不間親,我沒有輕易表態,倒要看看滕廠長究竟怎樣評價柳總。滕廠長做事慣常以保守著稱,除了對陳盛的這一次敵對外,很是謹慎。在仕嘉公司的股份中,他自己有9個點的股份,另外在頭上還掛著柳胖胖和兩個地下黨員共61個點的股份,合計有足足70個點。柳胖胖沒讓他任董事長和總經理,只出任了監事,偶爾查看一下財務資料。滕廠長和我共事了很長時間,彼此間很給面子,基本上是無話不說。

滕廠長沒有明說,只是泛泛而談,說柳總要回到了嘉熙公司,就背叛了仕嘉的所有股東。滕廠長的意思很明白,仕嘉公司能在幾天內找到貼牌廠家,並讓廠家放棄自己的品牌,自己的技術,自己的工人,老老實實地做仕嘉木桶,只是因為柳胖胖的價值,而離開了他的仕嘉公司和其他任何一個雜牌廠家沒什麼不同。也就是說,柳胖胖只要在仕嘉公司,哪怕什麼事情都不管,只做一隻掛在牆上的吉祥物,也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仕嘉木桶成為炙手可熱地品牌。他是仕嘉公司最大一筆無形資產,無形資產跑了,實際上是犧牲了所有股東的利益。滕廠長在公司有9個點的股份,那都是他的血汗錢。他當然要阻止柳總回嘉熙的企圖。

滕廠長暗暗發起了一場轟轟烈烈地反對柳總回歸嘉熙的運動,柳胖胖忽然發現一夜之間所有的身邊人都在反對他,反對他和劉禾有任何接觸,反對他以任何形式回到嘉熙公司。

權利,就像鴉片,令人無比陶醉而每每回味。老壞蛋曾告誡我在任何情況下都別碰毒品,即使你有足夠的毅力戒掉那生理上的藥物依賴性,你卻無法戒掉那心癮。老壞蛋說,心癮有三年,你不能說服自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想。

嘉熙公司的董事長,柳胖胖已經當了三年。儘管他知道他已經被掃地出門,而且已經是仕嘉公司事實上的老大。但是他仍然無可就葯地當自己是嘉熙公司的董事長,他依然關心著嘉熙公司的一舉一動。這讓滕廠長很擔心,也讓我很擔心,但是我非常清楚,他是一頭牛,百轉千回也拉不回頭的一頭牛。

陳盛利用工人結成的鐵桶陣對劉禾來說就是一唱小孩子的鬧劇。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劉禾叫了兩個渾身疙瘩肉的打手,又名正言順地請了所轄派出所的民警同志聯合執法,輕而易舉地收回了公司。

當白武勝把那兩個人帶進陳盛的辦公室,指著陳盛一努嘴。來不及反應的陳盛立刻就被摁在冰涼的水泥地面上,被勒令交出所有代表公司的印鑒。

在法律面前,勇往直前的陳盛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

幾天前向陳盛宣誓效忠的百來號工人站在樓下,沒一人發一句雜音。只有我那身高一米九八的助手在怒吼:「你們在幹啥子,跑到這裡來裝黑社會說。」

關於陳盛被劉禾的過程,有若干個版本,我在比較了多個當事人的津津有味的口述后,總結出這個比較合乎情理的版本。

總之,陳盛象袁世凱,只當了六十來天的嘉熙皇帝就匆匆下野。

當所有的人興高采烈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遺憾。

嘉熙木桶的真正主角,不是木桶之父柳青松,也不是木桶之母陳盛。

柳胖胖問我,要不要支持劉禾把陳盛也掃地出門。我說他們維持現狀最好,劉禾在台上使勁地跳,陳盛在野隨時覬覦著他,誰都不得安心,這不是飄搖動蕩的嘉熙公司嗎?不是我們正希望出現的局面嗎?

柳總說,劉禾想讓陳盛滾蛋。

我說,滾就滾吧。我只關心仕嘉公司的發展,怎樣的結果對仕嘉最有利,我就傾向怎樣的結果。

柳胖胖說:「現在劉禾獨木難成林,我要不跟他合作,他就會再把陳盛請回來。」

我的話很冷:「你還沒跟劉禾玩夠?還想做做智力遊戲?」

柳胖胖開始自找理由:「反正我不想陳盛留在公司。」

我嘆口氣,「好吧,除非你能控股。」

98打來電話,想到仕嘉公司過來看看。我問你怎麼也想跳到我這裡來了,其實只要你留在嘉熙,陳盛肯定應該提拔你做大區總監了。這小子最近兩個月單飛,成功地協助了好幾個新代理商在本地站穩了腳跟,老代理商中對他的評價也非常高,石家莊和滄州代理常給我打電話說他的好。

98憨憨地笑,我倒也不是很想走,只是看陳總的位置太搖了,實在不忍心再呆在公司看

下去。

我問你怎麼知道陳總的位置保不住了。

98笑得更憨厚:「瓜娃子都看得出來柳總想回來了,陳總的位置還能保住?」

陳盛同意退出,開出的條件是所有的股份轉讓金必須在一個月內分兩次現付。嘉熙公司被折騰了兩個月,不可能拿出這麼多現金,何況還有對柳胖胖股份轉讓金的現付部分。

劉禾對柳胖胖說,現在請陳總走是有心無力,乾脆繼續和陳盛合作吧。

柳胖胖對我轉述這番話的時候,我實在佩服劉禾,他洞悉柳總的內心世界,他了解柳總的弱點。

我對柳胖胖說,劉禾是在演戲,他想跟你合作,他在逼你拉。

柳胖胖說,我不管,我明知道是火坑,只要是為嘉熙,我也願意跳。

我問,那你能控股嗎?即使劉禾答應你控股,你有這麼多錢嗎?要知道,你這一出一進,至少要多花幾十萬,你本來沒記敘,現在又在仕嘉上投了這麼多錢,你拿什麼去入股?

柳胖胖說,只要能控股嘉熙,砸鍋賣鐵也要湊夠錢。

柳胖胖很硬氣,重入嘉熙的一點點希望像豬八戒眼中的棉花糖,遮住了他還在家庭危機的泥潭中奮力掙扎的現實,也暫時替代了婚姻危機而成為柳夫人要考慮的第一問題。

柳夫人相信了柳胖胖的辯解,她寧願相信柳胖胖的偶爾出軌的確是公司的壓力太大。柳夫人痛恨劉禾,完全認為是劉禾的加入和搖擺不定的立場間接導致了第三者的插入。柳夫人當然不同意柳胖胖與劉禾再度攜手,哪怕是打敗陳盛這樣一個柳胖胖夢寐以求的前提。

不過,柳夫人的竭力反對僅僅是一個花絮,絲毫不能打消他的念頭。她和滕廠長都知道,不回嘉熙的理由有千條百條,而柳胖胖想回去的理由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想回去。

下午,柳胖胖打了好幾個電話,催我去參加他倆的討論。我說我忙。

我忽然很厭倦,我感到無比的疲憊。

昨天下午,柳胖胖打電話說他已經給劉禾、陳盛以及劉禾的朋友陶大個說了仕嘉公司的存在,他們要過來看看。等他們一幫人過來的時候,我和滕廠長唱了一出空城計,把公司的人全帶到外面吃飯去了。我和滕廠長非常失望,柳胖胖已經徹底地出賣了仕嘉公司,也徹底地出賣了他自己。

後來聽說,那幾個人很震撼,全然沒有想到我們在背地裡已經悄悄地搞出了這樣一個公司。

後來聽說,陶大個點評劉禾:「你們兩頭犟驢子,把埋頭拉車的老黃牛給一刀殺了,又互相決鬥,你們倒是誰去拉磨。」

後來聽說,柳胖胖爭取到了這個神秘的陶大個的支持,正全力說服劉禾讓柳胖胖控股,重任嘉熙的董事長。

9月30日晚上,劉禾與柳胖胖將簽署協議。我走了,我借口國慶大假,帶著蕭蕭在他們簽署協議前一個小時開著車走了。

蕭蕭問我去哪,我說去阿壩州,去若爾蓋,去見我的喇嘛朋友尕讓江措。

蕭蕭奇怪,為什麼不明天一早走,去若爾蓋不是要開一天的山路嗎?我說明天怕就來不及了。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上午一早劉禾打來電話說要和我談談。我說我在600公里以外的地方度假,最快兩天後回成都。

我早知道劉禾不會輕易地給柳胖胖低頭,退給陳盛的幾百萬現金對有金融背景的劉禾完全是小菜一碟,況且還有他的朋友陶大個。他看中柳總是柳胖胖與代理商的密切關係,是遍布全國的渠道價值。如果我是劉禾,我當然會給柳胖胖的副手江樹打電話。

劉禾是個談判老手,他知道把控股權交給柳總而求得嘉熙銷售體系的順暢遠不如把我挖過去合作來的簡單;他知道動搖了我的立場就能動搖柳胖胖的自信心,必然不能再堅持控股權;他知道我要回到了嘉熙,仕嘉立刻就會停頓,而柳胖胖是斷然不肯在一個小舞台上唱大戲。總之,我料到劉禾要找我談,要找我轉會。我也料到劉禾會從哪些方面來動搖我和柳胖胖的聯盟。

但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被他拉過去。他是個高手,他知道我清楚柳胖胖不可能再做仕嘉,他知道我清楚柳胖胖對我是一定程度上的利用關係。但是,他不知道即使我對柳胖胖有百個不滿,我也不肯見利忘義。不肯,是種心態,卻不是結果。我知道我無法把握自己,我知道劉禾也許比柳胖胖更看中自己。

我算定劉禾拿不到我這張底牌,會跟柳胖胖認輸。我算定柳胖胖會因此徹底放棄仕嘉。我算定仕嘉從此將面臨尷尬。我知道我不會是一個合格的經理,我不能把控局勢,我不會利益最大化,我不是商人。

半個月後的天津展會很蕭條,參展規模只有往年的一半。今年的天津會倒是有一個特點,呼哧一下冒出了八個木桶廠家。我站在仕嘉的展位上,向蜂擁而至的客戶分發著資料。不遠的嘉熙展台上,柳胖胖悠閑地與代理商續簽今年的合同,他的旁邊,是一隻雕花的仕嘉木桶,很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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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愛情只有八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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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權利就像鴉片一樣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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