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道是無晴卻有晴

第六十一回 道是無晴卻有晴

乾隆一行押解反賊進京。一道聖旨下來,紅花會的眾位英傑,個個毫無畏懼,慷慨就義。乾隆雖私底下為其不值,可也只有暗自扼腕而已。

高式非辭官隱退,恢複本來面目,與方三姐二人別過皇兄,東渡扶桑。乾隆挽留不住,也就作罷。只是希望對方可以常常來信,以慰長兄。不久,老太后親自找到皇帝,告訴他說,三阿哥永瓔同蘇玉格格二人情投意合,兩心相悅,感情一日千里,已經決定成親。只等這個老愛東遊西逛,總也不見人影的皇阿瑪定下吉日,主持大婚。

乾隆耳聞,又是歡喜,又是感慨。他加封永瓔是為和碩承親王,又賞下金銀寶玩無算。永瓔蒙恩,受寵若驚,感激不盡。只是眼見父皇似乎心情不佳,不知是否對這個新媳婦兒不甚滿意。

乾隆想起這一年中所發生的事情,卻是喜憂參半。眼見天氣轉涼,身上衣衫加厚,又惦記起韋玥妍來。常時看到淑妃,覺得她的鼻子很美;摟著宜貴人,又覺其玉腿兒很美。眼前不時地有宮娥嬪妃飄過,總能在其身上找到一處極美的地方。而她們最最美麗的地方,又無一不似極了韋玥妍!

「原來,玥妍竟是這樣一個渾身上下完美無缺的仙子啊……」他倚枕眼望窗外,痴痴地看著一顆顆六瓣兒的雪花墜落,將燙熱了的瓊漿暖入肚裡。將盡年末,宮中喜慶之氣愈濃,四處都洋溢著溫馨,然乾隆心底卻老有一個牽挂。不知玥妍一名柔弱女子,孤身在外闖蕩,日子過得可好。幸而女兒白漓乖巧機靈,每日里都按時趕到養心殿內,同阿瑪說說笑笑,胡攪一通,倒解了乾隆淡淡的哀愁。

他雖知老太后並非自己親娘,然兩人幾十年的母子之情未變。依舊那般孺慕孝順,隔三岔五地駕幸慈寧宮裡與老人家共敘天倫。只是總愛悄悄摩挲老太后供奉的觀世音菩薩,自言自語道:「終究是你的眼睛最像玥妍……」

人說光陰如梭,絕非妄語。轉眼的工夫,冬去春來,燕兒北還,御花園中又現生機。

眼見寒食清明將至,乾隆想到生母葬在海寧,一年一度,總該再去祭拜才好。本擬帶上女兒同行,然偏偏漓兒她貪玩著涼,身染小恙。其叔父白嵐醫術高超,早已位列宮內御醫頭領。有他照顧女兒,也可放心。斯時,因為卜孝尚且在外公幹,乾隆這才決定只身前去。

他人到海寧,登臨陳府。陳家洛與姚水衣夫婦雙雙出迎。沒想到一別數月,水衣已然身懷六甲,卻請皇兄恩賜名姓。

乾隆於驚濤駭浪之後,過了幾個月的舒心日子,故而心情甚好。他歪著頭想了片刻,忽然狡猾地笑道:「你們夫妻二人郎才女貌,無雙無對。倘若生下兒女,也該此般才好。不如這樣罷,陳夫人若誕下麟兒呢,就叫似爹;若產下嬌女呢,就叫如娘——怎樣?」

陳家洛聞之,一時呆住,說不出話來。水衣把嘴一扁,白白眼,埋怨道:「皇兄你可真會說笑。世上哪有人叫這種怪名字的?那個甚麼『陳如娘』倒還說得過去,但『陳似爹』卻像甚麼話兒?」

乾隆聽了,仰天哈哈大笑,咳著說道:「朕……呵呵……朕跟你們開玩笑呢!……

咳……哈哈……看水衣急的……」

姚水衣活潑的脾性又復,沖他扮了個鬼臉,又聽乾隆正色道:「嗯……朕想……男孩叫作驛達,女孩叫作郁柯吧。」

「陳驛達,陳郁柯……好,好名字!多謝皇上大恩!」

「什麼皇上皇上的?……你看你老婆都已改口叫『皇兄』啦,你是朕的親弟弟,還那麼見外么?」

「是,是……」陳家洛不好意思地摸著頭傻笑道,「嘿嘿,是皇兄!皇兄……」

乾隆笑著點了點頭,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道:「說起來,以前水衣老將我當作他的哥哥,卻沒想到,這竟會是真的……唉,往事不堪回首啊……」搖搖首,托起茶杯輕呷了口。

說起以前的是是非非,三人感觸良多。當初,他們將死在亂箭之下的胤禩悄悄葬在了陳府祖墳之中。乾隆於祭拜母親之餘,又同躺在地下的八皇叔說了許多那天尚且不及要說的心裡話兒。眼見陳氏夫婦倆恩恩愛愛,甜甜蜜蜜的樣子,他只駐留了一日,便遺下一書,黯然離去。

把扇輕搖,行路寂寥,瞥見路邊畫像中的美人兒,卻又想起了韋玥妍來,想起過去和她的種種故事。突然之間,乾隆猛地記起,韋玥妍的父親韋伯昭當日正是葬在了五松山上的呼延山莊。清明時節,自己尚且千里迢迢悼念娘親,難道她就不會趕來祭拜先父了么?儘管海寧距離呼延山莊,得有好幾日的腳程,但乾隆唯願能夠知曉,愛人曾否去過。如若是實,來年定有機會相會。

「我說過的,如果是我殺害她的父親,就永遠見不著她。既然事實上兇手並不是我,那便還有機會見她!」乾隆一路之上,常常這般安慰自己。卻如流行趕月,日夜兼程。

斯時,他早就暗中下令重將呼延山莊同韋父陋冢修葺一新,又派了專人看管。自己雖未親身去過,然也大概清楚內中狀況。乾隆人才一到庄口,陡見門扉大開,寒意逼人,氣氛有些異樣。他心中一抽,拳頭緊捏,連忙邁步跨入,驚見橫屍遍地,一片狼籍,不祥的預感佔據了整顆心靈。乾隆高聲大呼,卻都無人回應。走遍庄中,也沒見到半個活人。見屍身面色發黑,嘴唇青白,卻與那韋伯昭死狀相若。難道那個神秘殺手又來此地,那韋玥妍她……

乾隆心緒大亂,跌跌撞撞地奔到韋父墓前,腳步剎住,遙見一男一女,相距三丈,對面而立。在那位女子面前,一團樹葉當空,轉個不休。四面地上的敗葉枯枝,紛紛捲入其中,眼見此球愈來愈大,卻似正緩緩地向那女子移去。乾隆走得近了,見此女素衫白裙,手托古琴,長發輕曳,觀世音的妙目,淑妃的秀鼻,慶嬪的素手兒,居然真是自己朝夜思慕的韋玥妍!

「玥妍!是……是是你么?」他嗓子不知怎麼啞了,顫音低低喚了一聲,並未得到回答。見玥妍臉色蒼白如紙,雙眼打瞌睡一般忽開忽閉,神智迷離,勾弦的右手微微發抖。立即明白,原來這兩人是在比拼內力!那團樹葉,其實是兩股真氣糾結而成的空氣旋渦。韋玥妍年輕體弱,功力不濟,眼見就要輸了。

乾隆側臉見對方年紀五旬上下,裝扮樸實,頭髮披散,相貌堂堂,不似惡人。可想他居然敢與玥妍為敵,自然不是甚麼好人。乾隆大叫一聲住手,拔步上前,狠狠朝他胸前「膻中要穴」一指點去。他這一指快捷無比,幾乎就要戳中對方,卻為那人驟然讓過。左手一揚,還其一指,直沒入至乾隆右肩肌里之內。乾隆但覺肩上劇痛,深至骨髓,啊地一聲,飛跌開去。

如果「膻中」要穴被封,非死即傷。此人在比拼內力的緊要關頭躲閃還擊,實是出於無奈。而他這一分勁,那團樹葉真氣立即反攻過來,砰地一聲巨響,撞在他的胸口。

其人重哼一聲,一大口鮮血吐出,啪地灑在地上。兩眼發黑,五內逆翻,不由重重地跌坐后倒。

韋玥妍一脫相持的局面,全身登覺虛脫,沒有半分力氣可尋。纖柔的手兒一松,殤羽琴落在地上,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頭上冷汗不絕淌下,緊鉗朱唇,不言不語。乾隆所中那指,身上受傷不輕,人才爬到離韋玥妍半丈處時,肩痛加劇,全身筋脈酥麻,手腳乏力。知道那一指上有毒,連忙盤膝而坐,運功療傷。

三人默坐於地,大約頓飯工夫,韋玥妍緩緩張開眼睛,嬌喘片刻,斜目瞥見乾隆,死白的臉上微微泛起一絲潮紅,開口問道:「怎麼是你啊?」

乾隆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說話,啪地睜眼,忙連聲答道:「是我,是我……我猜想你在清明時節,可能會來此上墳,所以……」他這一開言,內息立即便走得岔了,趕緊雙掌抱元,閉目調勻呼吸。

韋玥妍幽幽地說道:「你中了他的『吸胎毒壞指』,倘若遇上他人,那可就只有死路一條啦……幸虧本門內功正是此毒的剋星,你要好好運功抵抗毒質,只管聽我說話,不需作答……明白么?」她頓了頓,又吃力地小聲說道,「那天我離開杭州之後,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練了四個月的『冥響蠶音』,後來巧得奇遇,服下神丹聖葯,功力大增,這才敢回聖宮……誰知我人一到宮中,卻見裡面的教眾居然已經死絕!看他們屍身腐爛程度,大概已有半年時間了……」

乾隆曾聽常釋天說過聖宮異變之事,那日身在呼延山莊,由於不願韋玥妍擔心幼妹安危,才沒講給她聽。此刻見其提起茲事,正待發語,卻怕對方責怪自己不遵命令,將到口邊的話兒又自生生咽了下去。想到以前對她百般討好,她都未曾稍假顏色,總是一張冷冰冰的面孔。誰想今天竟然一反常態,開始關心起自己的傷勢來了。卻不知是感報他的救命之恩,還是……

乾隆有些受寵若驚,正在那兒胡思亂想,又聽玥妍說道:「那些屍體早就面目全非,也不知小妹是否人在其中。我想……我想……恐怕她,她……」乾隆聽其聲音甚輕,內帶哭腔,又見一道晶瑩的淚珠劃過她白皙如玉的面頰,閃著光墜落在地上,終於還是忍不住溫言安慰道:「玥妍啊,你別傷心……我想令妹吉人天相,一定早就走脫啦……」

韋玥妍徐徐抬眼望了望對方,微笑點了點頭,忽而臉色一沉,又皺眉怒道:「叫你不要說話,怎麼忘了?你現在可是重傷在身……你,你……你不要命啦?」乾隆耳聽她悅耳的責備聲,心中不惱反喜,暗忖道:「她這是關心我啊,不是存心罵我……」韋玥妍內力消耗已甚,說快了就覺氣喘,頓了頓,鬆開眉頭,目望他處,紅著臉柔聲道:「真對不住,我實不該對你發脾氣的……清明節那天,我來此地祭拜亡父,見這裡已然修葺一新,知道是你派人乾的,心中好生感激……」乾隆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渾身骨頭大輕,開心得幾乎就要昏蹶過去。他稍定了定神,欲待說句客氣話兒,又怕玥妍動怒傷了身子,這才強自忍住,卻仍止不住暗笑。

韋玥妍繼續道:「我走進來時,看到庄中屍橫遍地,很是驚惶。後來撞見宋奚遙這狗賊正在四處亂翻,知道他定在找那本《聖蠶秘笈》。他抬頭看見了我,伸手討要秘笈。我反問他聖宮之事,他笑著說是師父東方夫人來到聖宮,要他釋放常釋天與沈惜玉。

兩人一言不和,打了起來。師父的『冥響蠶音』已臻玄境,聽到琴音之人,會為心中慾火焚身,失去理智。那些教徒,便是因此,發瘋地互相砍殺。而宋奚遙這狗賊狠心刺聾了雙耳,這才沒為琴聲傷及。

「他們兩人纏鬥許久,內力損耗甚巨,都被發了狂的教徒打傷。姓宋的狗賊拚命奪路逃出之後,悟到了《聖蠶秘笈》的厲害。因為曾打東方夫人口中知道,此書仍在此地。故待其傷勢稍瘥,又自趕來山莊,卻然遇上阿爸,於是,於是就將他……」

乾隆直到此刻,方知那韋伯昭乃是死在了宋奚遙的手中,卻也就他蒙在鼓裡。見韋玥妍又要落下淚來,忍不住拼著為其叱罵,也望安慰安慰對方。便在此刻,那宋奚遙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冥響蠶音』果然非比尋常。東方夫人且不說她;而玥妍你才練了沒幾個月,就能與我拼上三天……很好,很好。玥妍哪,只要你肯乖乖地將《聖蠶秘笈》交出來,本座保證,不殺你們!」

宋奚遙和韋玥妍拼了三日內功,兩人的體力早已透支。若非如此,乾隆中了他的「吸胎毒壞指」后,哪裡還能這般清醒?宋奚遙畢竟功力深厚,於三人之中,還是第一個站了起來。

乾隆與韋玥妍見他站起,都是大驚失色。乾隆看到玥妍渾身顫個不住,強自穩了穩內息,勉強笑道:「把秘笈交給出?那可不等於是找死么……就算你真的不殺我們,恐怕也要將我倆弄個半死不活什麼的,這可就不好玩兒啦……」乾隆受傷雖重,可為了保護玥妍,仍是談笑自若,膽色大增。

宋奚遙雙眼注視著乾隆的嘴唇,「看」他說完了,哼了一聲,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神經質地笑道:「不交卻也無妨。只不過呆會兒收拾你們兩個人來,要多費些氣力罷了。嘿嘿嘿嘿,到時候《聖蠶秘笈》還不是我宋奚遙的囊中之物?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斂了笑容,凝氣於掌,一步步向兩人緩緩逼近,獰笑道,「玥妍,我知道你身著『無縫仙衣』,只有運用掌力震動,方可傷你……待本座送你上黃泉路同你那死鬼阿爸團聚……呵,說起來,你還得謝謝我吶,哈哈哈哈!」

乾隆眼見對方慢慢逼迫過來,心裡焦急萬分,額上汗水不住地淌下,打濕了前襟。

待走得近了,宋奚遙突然大喝一聲,掌緣發紅,直拍而落。剎那間,乾隆腦中無數個念頭轉過,最後卻是牙關緊咬,猛撲上去,吼叫著擋在了韋玥妍的前面,用自己的胸膛生生地接了那一記重掌!宋奚遙受傷之餘,掌力大打折扣。乾隆強忍住胸口劇痛,拔出佩於腰間的匕首,趁宋奚遙一愣之際,拚命刺入對方的心窩。

宋奚遙痛得狂嘯一聲,全力一拳擊在乾隆胸前。這一擊狠猛無比,更蘊有他十成功力,竟將乾隆同身後韋玥妍二人,一齊轟飛了出去。他們遠遠墜地,滾作一團,良久方歇。韋玥妍的臉此刻與乾隆近在咫尺,見對方面色鐵青,雙目大瞪,全身抽搐不止,口中鮮血汩汩地湧出,鋪灑了一地。嚇得趕忙髮指封其數處要穴,讓他暫時護住心脈。

韋玥妍自從學得琴藝之後,悄悄離開了杭州。洞天福地,練功之時,只要一彈起那古曲「紫微變」來,腦海中竟便會浮現出乾隆把手教琴的情景,浮現出他那含情脈脈的雙眼和溫暖陽光的笑容!韋玥妍心底暗暗吃驚:,莫非自己已開始喜歡上這個滿口甜言蜜語,「面目可憎」的男人了么?然只要一念及他貴為九五之尊,竟對她這個民間女子百般遷就,心裡總要湧起一分的感動與九分的驕傲。

此時此刻,生死關頭,這個「可惡」的男人為了救護自己,竟然不顧一切地用身體去擋那致命的兩掌,這是一種何等深切的感情啊……若非愛到極處,誰會視他人性命重過自己?艮古以來,多少紅顏為救英雄,以身飲劍。可有幾個男人,肯因愛侶甘為護盾?她本以為,普天之下除了亡去的父親以外,不會再有別人疼惜自己。可眼前的事實終究說明了一切,過去種種酸甜苦辣,剎時間籠上心頭,令其百感交集,情不自已。韋玥妍猛然一把摟住乾隆,萬般悲傷凝於眉間,鼻根酸楚難當,熱淚奪眶而出,臉頰貼在對方額頭,嗚咽道:「傻瓜!大……傻瓜……為什麼……為什麼呀……我,我我以前那樣待你……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乾隆先前還是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不知自己是否已死。然被玥妍一抱之下,又令其陡然清醒了過來。抬眼見對方臉上寫滿了感激與自責,眼中閃爍著無限的憐愛,心中如同刀絞。髮妻孝賢聰慧無比;弱女婧如楚楚可人;然韋玥妍不但對他未嘗假以顏色,甚至多次算計與之,問他究竟喜歡對方甚麼,他也說不出來。但這三人中,其對玥妍的感情最無道理,也最為刻骨!這或許讓人無法理解,可也是老天最擅長的傑作。

乾隆想要說些什麼,苦於筋脈阻塞,身子麻痹,發不出聲來。一急之下,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任由對方深情地擁著,好似已然化入仙鄉……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道是無晴卻有晴」,摘自劉禹錫《竹枝詞》之一。

這個「晴」字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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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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